2004:一个病人的住院札记
每当我使出最大的劲来眼看快要爬到顶点,天国的大门已向我闪闪发光时,我又在我那破旧的船上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在世上某一条荒凉的河流上,发现自己那一次死去压根儿是个可笑的错误。
——弗朗兹·卡夫卡:《猎人格拉胡斯》
他们在苦熬。
——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
住院一个月,现在终于得到了解脱。记得出院那天给朋友的短信我用了“解放了”这样的词汇。从接自己出院车的车窗里,看到外面的一切都那么新鲜而生机勃勃,使你感觉到又回到了世界中。
而我知道——内心里深深地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幻觉。是紧张之后自然的放松。从来不对世界抱有幻想,或者说,幻想很小。生活体验和认识,使我早已来到了一种只有极个别朋友能够和我在一起、共同承担、当然有时也共同嘲弄那种荒诞和阴郁的“个别化”的境地。“个别化”就是与人们不同,甚至,与世界不同。这并非一个多么光荣的状态,事实上更多时候被那些懂得生活的人看作傻瓜,或者说不和时宜的怪人。礼貌的说法是“处事淡泊”。只是礼貌的说法。
看着车窗外繁忙而健康的人们,暗暗为“解放了”而激动。但内心仍深深地知道,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或者说,阴郁的更阴郁了,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在书房和电脑前已经十分隔膜的生动姿态;而在生活中小心翼翼和感激地保存着的东西,也发出了钻石般的光亮。
这种畏和爱交替呈现着。
但是并不知道那一张张面孔,陌生的,繁忙的,像风中灰尘一样划过的面孔,渗润着畏的渗润着爱,应该畏呢还是应该爱。不知道。
一切都是那么模糊。一切又都是那么深刻而鲜明。正像一具身体,患病的身体,你不知道该爱呢还是该恨。准确地说,像一具患了绝症的身体,恨与爱都是那么强烈。多么强烈啊!
打字已经变得生疏了。但过了一会儿,熟稔感在恢复。指头和键盘是多么亲切啊。它如饥似渴地企图亲近它,像一个久旱无甘霖的男人扑向一个女人。
应该写一点东西。
这一个月的经历,仿佛是生活的高倍浓缩。它浓烈的恶臭和浓郁的甘香,让人窒息又令人心醉。在连续两天的梦里,都重新回到了病房,在羞惭和恐惧中奇怪地自问这是为什么?朦胧里,感到自己是睡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床的右首还有两张床,两个熟悉的病友奇怪而不安地看着我:怎么又回来了?醒来,松了口气。家的一切亲切地包围着我。妻子在安静地睡眠。
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段时间,养成一个很没出息的习惯——不过也许更应该说是从前一种习惯变本加厉地出动了——就是时时想流泪。例如,当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有个外国人在野地里想方设法救助一只被夹住的母狼的文章时,就流泪。而在平时,这篇看上去编造痕迹很浓的发表在美国《读者文摘》上的东西,只能让我付之一笑。
有时却突然又想念起病房。
那是一个倒霉的地方。但,绝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绝不是。
我不知道使用“深渊”这样的词汇是否危言耸听?
病按医生说不是什么大病。
但坚持用。
长期以来,产生一个已经像这个词所揭示的东西一样无可修复的观念,或者说,西方那些思想和文学大师们——他们的著作构成了我的精神故乡——传递的观念(而这观念又和生存体验如此吻合):在世就是在深渊中。
假如日常使这种“在深渊中”的感觉迟钝、麻木或退避的话,那么,它通过一定的方式,必然通过一定的方式,提示你,唤醒你。那就是灾难。病,正是灾难的一种,灾难中的灾难者。
老丁,老张,我亲爱的、不幸的病友,在使用那个词汇时,还想到了你们——我们整整在一起一个月、仿佛是天意安排的、亲爱的、不幸的、又是那样幸运的病友们……
三月十三日是个周六,妻子陪我来到金水医院。这家医院就在家属院的隔壁,妻子认识它的原副院长周大夫。
本打算输两天液,星期一就上班的。
半个月以来,感到身体很不舒服。每天下午感到十分疲惫。有时,傍晚时发低烧,躺在床上就开始淌虚汗,一动弹就咳嗽。白天感觉轻得多。因此也没多在意。这是个气候多变的季节,时而温暖如春,时而狂风大作,仿佛又回到了冬季。以为是一般的感冒。在上上个周六的下午,还和一些同事一块去踢球。在周五的夜里,到好友RT家打麻将——这也许是个恶习。但几年来的每个周末,此事已经成为几个好朋友聚会的一种方式,RT,D老师,P女士,一个单位的,由于某种处世方式或做人方面的相似和默契,彼此成了最好的朋友。到了周末,在一起“撮”一顿,然后往往到RT家玩。
夜十二点结束回到家后,感到难受和疲惫感加剧了。认为去输液肯定解决问题。
从小到大,没输过液。除了小时候得过两场病:黄疸性肝炎和急性脑炎,从来没得过什么大病。在大学期间一直坚持锻炼,养成了对足球和乒乓球的爱好。在本科时还献过血。平时连药都很少吃。因此相信输液的“威力”。在我看来这已经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治疗方式了。
妻子平时很忙,连星期六都不休息。她对我的身体是十分放心的。她也没想到病魔已经不知不觉附上了我的身。
诊断的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老医生。他一见面就说我的面色很不好。是的,一直认为是睡眠的原因。
“奥……肺部……肺部的呼吸音怎么这么低?太微弱了……”这个总是笑得非常和蔼的老医生皱起眉来的样子让人感到害怕。
害怕医院……这种害怕根深蒂固地长久地在身上存在着。它是和“病”、“死”这样一些东西紧密联系着的。它的针具啊、刀具啊、可怕的药物啊对身体是一种莫可名状、无道理可讲的威胁。不到医院来而在家里服感冒药的一种隐秘的心理,也许就是回避这些威胁吧?现在发现,一种新的强烈威胁是:
在医生,尤其是一个眉头紧皱的医生面前的一种无法把握自己的、前途叵测的惧怕。
身体里生长着什么?
这种被暗示出来的疑问和另一种长久以来的疑问相呼应着——长久以来,担心自己有病。这种“疑病症”,有时是轻微的,甚至被掩埋,被运动过后的愉快,被生活的短暂平静或舒适(这种东西让人觉得它们可以无限地延展下去……每当听《欢乐颂》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被这些“积极”的东西,掩埋掉。但是它不是一具死尸而更像恐怖片里可以复活、破土而出的僵尸。在一些阴郁的时刻,跳出来折磨你。食管里有异物感,联想到食管癌。肋骨会突然疼痛起来,是不是内脏肿瘤?……混乱的作息时间和总是郁郁不乐甚至阴晦黑暗的内心情绪,使人感到——潜意识地认为——“健康”是一种如果发生在你身上就是件例外或令人吃惊的事情,而它的反面却是正常的。
踢足球和打乒乓,是对这种情绪的无意识的抗争。(?)
羡慕和自卑是一种沉潜的情绪。那些胖胖的、红光满面的人,都是羡慕的对象。看上去他们没有混乱不堪的作息时间表,更不存在和世界相抵触的、弄得你痛苦不堪、情绪忧郁、内心骚动的念头和体验。没有疑虑,没有问题。所有问题都是那种“积极”应对可以解决的问题。这种“积极”,看上去是使他们红光满面、健康乐观、开朗幸福的原因。(?)
比人们更有理由生病。也许,已经生病了。而人们健康快乐……
长久长久的怀疑……对自己的身体时而就产生拿不准的、不好的感觉。但另一种念头则是:好得很呢,不是只有很少的人能够在乒乓上赢你吗?在球场上奔跑的速度不是最快的吗?尽管瘦削,但肌肉不是很发达的吗?爆发力不是很好吗?有关体育的东西懂得很多。这抵销着那种不好的怀疑。但这也不过是(仍然像恐怖片里的)哆嗦的手举着的无用的桃符或十字架而已。
当一个医生疑虑地看着你时,你的恐慌,也许大于病症被排查出来的恐慌。对于一个本来恐慌的人来说尤然……
接下来仍然是恐慌的履历……
胸部照X光……比前边的人——在我莫名其妙地看来是无疑的“积极者”和生活的幸运者——长出很多的照射时间。妻子的脸色变得不安。一向她是个大大咧咧、很容易为一点什么事情而愉快起来的女人。她那种无所畏惧、大方坦率、快刀斩乱麻式的待人、工作方式,使她显得成熟干练,独当一面;而那种轻易就快乐起来、单纯的一面,又让她像个没长大的儿童。她和我不一样。我的一无所长的接人待物、处理人际关系能力,我的犹犹豫豫,我的郁闷和不快……“心理阴暗,”这是开玩笑时她嘲弄我的……
“心里”真是够“阴暗”了——不一会儿X光片将实际地显示这一点。
在此之前,煎熬在持续着……“煎熬”,是的,恐慌的另一种说法。这个词汇揭示着的热腾腾的鏊子,滚沸的锅,无奈的忍受。一些悲痛的时刻,在看到他人处于悲痛中的时刻,总是想到福克纳的那句话:“他们在苦熬。”“苦熬”,这种精神现象,用一个进行时的“在”加以框范,意味着“总是”,“持续”。因此觉得它不仅仅是心理学的范畴,而还是精神现象学的范畴。
……煎熬中:在内科诊室里的一只僵硬的凳子上坐着。两个医生在询问就诊者。一位叽叽喳喳的慢性病患者,胖胖的面皮黑褐色的五十多岁的妇女。之所以叽叽喳喳一方面是为了夸大病情,一方面是显示这种病情实际上无碍大局。只是无碍大局的病,因此快乐而自豪。生活中的“积极者”。和蔼的老医生用眼角扫视着我。那一刻感到他并不真正和蔼。似乎他和她之间存在着一种合谋。在这种合谋中,你的灾难的处境——尽管它还未真正显现——被无言地强烈地烘托了出来……
无言地坐在那里……走出去来到楼外……一条斜斜的弯曲的水泥坡道通向由整幢楼伸出的一个凸出部的二楼。那儿正是胸透室。墨色的玻璃窗里,妻子徘徊着……走上去。妻子让我到诊室等。但不想到那儿去……
过了大约十分钟(半小时?),一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男声喊我的名字:“再到里面,再透视一遍。”
“去吧,去吧……”妻子尽量用温存的声音安抚我。但脸色遮掩不住地焦虑。
也许是癌……心脏和四肢的末端有点凉凉的感觉……终于来了……能够躲过吗?那些烦闷……毫无规律的熬夜……毫无规律的生活……躺在床上脑子里仍乱糟糟的像盛了一堆螺丝钉……惩罚终于到来了……
那个照射器对面的平板像床,下部有个踏脚板。面对床平贴。“吸气”。“好了,可以呼气了。”“请转过来。”平板床晃起来,斜了。平了。平了。斜了。甚至开始头上脚下起来。这样来回颠倒着透视。
这种待遇没见到有其他人遇到过。它对准了你。正像在医生怀疑的眼光里,你是可疑的,值得用如此科学的仪器反复透视的。
那些外间大玻璃窗外的透视操纵者,看着仪器的屏幕。好几个穿白大褂的。有的站,有的坐。还有几个来透视的。他们表情平静。他们心里一定一片惊讶。为这个此时躺在里间透视器前的人的胸部而惊讶。之所以没有惊叫是因为他们毕竟是见多识广的。
离开那个把我像玩物一样翻腾的仪器。然后医生拿着片子到一个屋子里。不久妻子就拿着装片子的大牛皮纸带出来了。她看着写在一片纸上的鉴定。取过来,但只看到“积液”、“肺部”等字眼。写满了需要写鉴定的地方。满满的,显示着大量的问题,而不像平时检查那样:胸部无异常现象。
“啊,”“和蔼”的医生叹了口气,口气并非那么严重,“我说呢,胸部积水。大量积水。我说右肺呼吸音怎么那么低呢。”
“这就明白了,”妻子认识的Z医生说,表情也轻松起来,“不是什么大病。”
“到底是怎么回事?”
“胸积水。可能是胸膜炎或者肺结核引起的。一般是胸膜炎引起的。要住院。”
“住院?”完全陌生而尖锐的概念。
“立刻住院。”
“胸膜炎好治吗?”
“好治。常见病。我们医院每年都治好多好多例呢。”Z大夫说。她大约四十多岁,肤色还比较光滑。肤色光滑的脸因为一种骤然而至的安慰感给我很深的印象。
在X光胶片上,一大片黑乎乎的阴影斜贯在右胸部,好像那一块胶片被火烤了一番。
……坐在卧室里。周围——起码是居住的、可以活动的房间内——多么安静。
凉风从开着的窗子里透入。不再像几个月以来那么狂暴,那么满怀敌意。在医院的十六楼上听到的风,像鬼叫,那鬼是一只“戈斯拉”式的充满力量的粗脖鬼,仿佛可以把叫声持续到世界末日……
医院的回想总和那样的风声结伴而来。
现在没有。深深的春天了。连续几天温度很高。昨天最热竟高达三十六度。在家里感觉不明显。
街道上的车声隐约传来。公共汽车的甜蜜而呆板的讲解声。
书们,柜们,椅子们,衣架们,在凉衣架上整齐排列的衣撑们,所有包围你的一切都那么平静。
喜欢安静的生活……安静的电脑和键盘……上面安安静静、听话的WOOD页面……应酬、虚与尾蛇、舌剑唇枪、装模作样、摇曳作态……那样的生活是所惧怕的,不仅仅是厌恶……
多么好!可以平静地慢慢来到内心里波涛的深处……“静穆”……哦!远达不到!好像远方的乞力马扎罗山的山峰……毋宁说心总是分裂的。生活撕扯着它,在看似微笑中,往裂纹处注入着毒素。而平静宛若清水,稀释着,润泽着,让人可以忍受……
……昨夜,夜半,起来上厕所。起来后恍惚中竟向右首去。忽然清醒了,卧室的门在左边。在病房里,卫生间在右边……
首先来到的病房是区医院三楼的一个三人间。
妻子不让再活动。办理入院手续。回家拿东西,书,毛巾,杯子,等。
不久找到了一个两人间。医院答应另一个床位不安排人,住院的病人很少。不少躺在床上的是来输液的退休老人,输完液就走。在一楼有一个让人感觉呼吸急促的输液室。窄窄硬硬的椅子一把紧挨一把,人们挤坐着。面前是一排输液铁架。空间拥挤、黯淡、破旧,脑海里忽然跳出“饲养”、“圈养”等等词汇。
对那个病房产生了很好的感觉。“病房”:好几个人拥挤的房间,一股难闻的来苏水或其他气味——这里没有……有电视,卫生间。一切还比较洁净。关键是它具有一种让人放心的私密性。
首先给RT打了电话。一方面,下午不能去踢球了。已经有六七年了,每到周六下午,总是相伴去所能找到的各种场地踢球。假如哪一周不去,感觉生活就好像缺了点什么……另一方面,好像找一个人分担那种惧怕感似的。当把“我病了”,“我住院了”说出来的时候,好像得到了一种缓解,并在对方那里得到某种急需得到的安慰。当然你不能给随便什么人打电话。
临近中午的时候,RT来了。他来了我就很高兴……说了一些病症多么轻的话,但心里忐忑和惧怕在跃动着。
D老师和P女士在电话里很忧虑区医院的水平。但我感到这里很舒适。这里没有那种想象出来的医院的氛围。许多检查也开始了。坚持在这儿,还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隐藏的念头:惧怕……惧怕到她们所说的省医院会检查出更大的病症。有关更严厉的病症的想法,一直就在心里狼一样地出没着……难道要让另一个医院把它呼唤出来吗?在区医院,不是已经明了最严重也不过是肺结核吗?不是有一些可爱的面孔送来了让人放松的安全感吗?……
检查……血……尿液……结核检疫针……青霉素过敏测试针……
挂上了青霉素……
一堆药……
……要抽液。胸腔里的积液。积液已感觉非常明显了。起来、躺下时,胸腔里一片搔痒和挤压感。咳嗽……
星期六、星期天不能动这种“小手术”。时刻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妻子不让我动弹。她的有些行为是以“专横”的形式体现出来的。例如平时,强迫洗澡。强迫吃某种食物。强迫换内衣。她的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气在我的恶习面前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现在命令我不要动弹,然后把带来的饭喂进我的嘴里。这是认识以来首次得到这种待遇。在平时,有时会对一些涉及感情的事情产生疑惑。尤其是情绪恶劣的时候。吵架的时候。拌嘴的时候。谁也不理睬谁的时候。但知道是相爱的。知道。你的为了让我放松的表现出来的快乐和轻松,你的周到,你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开朗,你的“强迫”……
尽管后来证明在区医院耽搁两天是个错误,当天就应做穿刺手术,但回想起来,并不产生什么抱怨。相反,对这个小医院有着感激和亲近。一是自己的选择。二是,这个医院有些让人感到亲近的因素。诚然,它的技术和水平是有限的,但人很亲切,很热情,没任何架子。医生总是在你身边出现。护士一次次前来询问。你感觉你是被重视的,被照料的。那个至今不知道姓名、四五十岁、看上去你的病症在她眼里都不过是小儿科的女大夫,在我问到“穿刺手术复杂吗”时,说了一句话:“嗨,在我们看来就像挑根刺似的,在肉里挑根刺。”她的表情似乎在善意地嘲笑我的担忧。
从此,在面临穿刺的时刻,无论多么紧张,眼前都会浮现出她的善意的嘲笑:“嗨,就像挑根刺似的。”事实上,在你身上的“挑刺”没那么简单。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个医院使人感到亲切的地方,有些也是后来才显示出来的……
……D老师和P女士在星期天来看时,劝我转院。
以“检查已经做了不想再做一遍”为由,不愿接受她们的建议。
在这儿已经习惯了。甚至喜欢上了那个电视图像不清楚的房间。
劝说了好久……固执得连自己都吃惊。害怕人民医院。它是真正和“病”联系在一起的。多少次耳闻目睹人们躺倒在那儿。它也是隐隐约约和不祥、“死”、威胁联系在一起的。
三月十五号上午,星期一,做胸部穿刺术……
前此,部分检查结果出来了。大部分正常,肝部球蛋白有些低。
就在病房里做。看上去总是胸有成竹的那个女大夫,站在边上。似乎是专门给那个二十多岁、很利索、脸庞显得很文静也很聪明的女医生锻炼的机会。后者熟练和若无其事的姿态让人放心。但背对医生爬在椅背上的时候,紧张。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你不得逃避的、前途未明的紧张感。医生们——总共有四五个——在说着听不太懂的术语,大概是说从哪两根肋骨间进针。不久前,在B超室背上已被做好了记号……
麻醉剂的小瓶子在“啪”地打开……一面开着圆洞的布覆在肩和裸露的背上……背上湿凉……湿润的凉凉的棉球在消毒……
年老的女医生说着安慰的话……“像根挑刺”……她那放松的、关切的、略带善意嘲讽的面庞……深深地呼吸……年轻女医生轻微、文静、柔和的话语……
妻子一直握着我的手。后来,在打麻针时,她躲到了卫生间前的走道上。后来在穿刺针抽出液体的时候,她又回来握住我的手。
这种麻醉属于很小的局部麻醉。刚进去,有一种两三秒的尖锐刺痛。然后消失。那块的神经和肌肉像在膨胀,但毫无感觉。年轻的女医生提醒进穿刺针了,不舒服说一声。只感觉到她一用力,麻木的肌肉轻微地“噗”地一下……一种不属于疼痛的不舒服。好像是隐约的钝疼,但完全可以忍受。这种疼多半是心理方面造成的……
真正害怕的时刻过去了……事实上,当针刺进去的一刹那,就感觉从害怕的谷底上升到了一个明亮的地方。对一切,对针,对身体,对境况,好像有了一些把握似的。这时,那粗粗的、长达7.5公分的针头和一般的针头的差别,感觉不到。但在这之前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威慑。
一管一管地抽……真多啊……目瞪口呆……医生们却一点不惊奇。
抽出的液体被针管“吱吱”地注进一个葡萄糖瓶子。针管不断拔出。针头在背上轻微地颤动着,好像是从橡皮做的背上长出的一段橡皮似的……瓶子很快注满了……拿来痰盂。正好能看到放在脚边的痰盂。“哗哗”……积水注进痰盂泛着泡沫。泡沫下是黄黄的、清亮的液体。胸膛里滋生的、多么惊人的液体。好像啤酒。比啤酒还要清澈……
八十毫升的针管一连抽了十多针,将近一千一百毫升。全部倒在痰盂里有满满一痰盂。
停止。针头拔去。包扎。
在抽液过程中,年轻的女医生不断地问:“有什么不舒服?”“没有。越抽就越舒服啊……”
抽这么多是考虑到身体的承受能力。医生说,这只是三分之一。不过,胸腔里一下子变得不那么挤压了。有一小管液体,医生们拿去化验。化验结果和其他检查对比,确定病症:单纯结核性胸膜炎,还是另有肺结核。
总是悬念。自己的身体总是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在这里,你是悬而未决的。不过,感到高兴的是,终于对听上去可怖的“穿刺”有了认知。
下午妻子和D老师他们商量后,变得焦急起来。让转院,到人民医院……
不愿转……
D老师在电话里非常焦急,甚至生气。“辜负了P的一番心意。”“要听我们劝。”强调人民医院技术高。自己则说“这种小病哪儿治都一样”。D老师非常失望……
放下电话不久,妻子和P女士、RT来了。来强行“搬家”的。
强调说“等明天确诊结果出来好吗”。然而P女士却说明了一个不容抗拒的理由:这儿看病不报销,省直定点医院只有三家,而人民医院是最好的。这是个不容反抗的充足理由。
在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来到了“最好的”医院的病房里。
……后来听妻子说,当P女士听到我住院,住进了区医院,眼睛红了,说,平时给这个联系给那个联系,最好的朋友住院,却住进最次的医院。
P女士曾经是卫生线的记者。当即和人民医院联系,在床位很紧张的情况下,找了一张床……P女士是有才华的,也是柔弱的,曾看到她在蛮横的同事前气得说不出话,流泪……她和P老师、RT一样,特别珍重我们之间多年以来形成的、超越于许多现实计虑之上的情谊。这种东西,彼此都摆到了生活里一个至为珍爱的位置上……虽说是转述,仍能够想像……
将永远记住P女士那双美丽的眼睛因一个朋友住院而流出的眼泪。
朋友们说:别人说你们让人家住在金水区医院,唉药,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知道这是开玩笑。这是一种表达。都不是虚荣的人,为了按点面子去管这种麻烦的闲事。惟一的动机不过是让一个朋友接受尽可能好的医疗条件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在生病时会得到朋友的眼泪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得到这种朋友设身处地的“强迫”的……在寒冷的在世里,“并不是所有人”,依据经验,应该换为,“只有很少的人”才确切吧……
三十多年的生活,难道什么稀缺,什么泛滥,没有一种真正的体悟吗……
“在人生的末路中,是很可以看清世人的真面目的”……假若说,按照世界的“常规”,你总是处于“末路”中,那么更能看清,不仅仅是看清,而且是仔细观察连毛孔和汗腺、皮肤褶皱都赤裸裸的世人的真面目吧……
所以总是惊奇,为什么还能拥有这些,这么多?
卑微、没落的运命有什么资格?
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是个幸运儿。一个赤贫者,却拥有一笔隐秘的、使他的心灵不至于赤贫和丑陋、荒芜、瘠薄的财富或矿藏。
朋友们,写这个东西,一个理由就是不能献给你们其他礼物……
……回想在人民医院,意识则陷入了一片混沌中……混沌的烟幕里,出没着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
像锤子,敲击着你。如今这锤子变得柔软了。“楔入感”在变得稀薄……时间使人有了新的楔入。那些感觉和体验,会成为风流云散吗……
总是听到它们发出的呼喊。在心谷里产生回音……梦……这段总是在梦里回到病房……焦虑而羞愧地躺在那里,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也许这种梦会伴随一生。在合适的时候,就会出现,像种子遇到合适的条件。还有许多,不出现在梦里,但知道心里有了回声。自此的生活,因为这种梦和回声,而与从前有了一些不同。例如说,关于善良,关于温情,关于忍耐,更大的范畴是关于生命,关于“苦熬”,理解都有了很大的不同……
需要用文字来捕捉到那些“回声”……
……回忆……“意向性”……在这种意识的意向性的指向过程中,在选择中,正是那些真实的“现象”,那些曾经的焦虑、忧惧、幸福、同情、被感染、内在的感动的涌现之处……
必须谛听……生活的河流将更加汹涌有力、更加顽固地流向它们所引领的方向。谛听着,一切回声都是关于生活的启示。
焦虑、忧惧、幸福、同情、被感染、内在的感动,从心理学上说,是一己的“小破事”。是不值得书写的。起码不值得大张旗鼓去书写……例如,偶尔地在街上绊了一跤;偶尔地腹泻;偶尔地来到医院。把这种偶然和一己之私写出来放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自恋癖的嫌疑。絮叨和喋喋不休的嫌疑。恬不知耻的嫌疑。或许是这样吧,自恋癖,喋喋不休,恬不知耻……假如说,这种回忆的,意向性的“回声”不仅仅限于一己,或许在他人的心谷里也会产生回声,或许这启示不是针对一个人的,那么就无愧于声称它隶属于心灵的“现象”这一范畴,无愧于声称它是本真的……那么这十个像昆虫那样在键盘上忙碌的指头,也就不再是可耻的指头,不再会因为这种可耻感的阻碍,而变得软弱和犹疑……
……在混沌中,经历成了碎片……时间性似乎丧失了……注射……穿刺……服药……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吃饭……病床上的辗转反侧……阅读……断断续续写的一篇小说……许多个没有特色的钝疼的傍晚……傍晚的夕阳里,从十六楼望下去,灰雾似的在医院门口出没的人们……许多个耳畔伴着呻吟的夜晚……
让“意向性”将这一个个碎片打捞和连缀起来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2-2 10:59:34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