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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一个病人的住院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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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4:4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2004:一个病人的住院札记





每当我使出最大的劲来眼看快要爬到顶点,天国的大门已向我闪闪发光时,我又在我那破旧的船上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在世上某一条荒凉的河流上,发现自己那一次死去压根儿是个可笑的错误。
——弗朗兹·卡夫卡:《猎人格拉胡斯》

他们在苦熬。
——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



住院一个月,现在终于得到了解脱。记得出院那天给朋友的短信我用了“解放了”这样的词汇。从接自己出院车的车窗里,看到外面的一切都那么新鲜而生机勃勃,使你感觉到又回到了世界中。
而我知道——内心里深深地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幻觉。是紧张之后自然的放松。从来不对世界抱有幻想,或者说,幻想很小。生活体验和认识,使我早已来到了一种只有极个别朋友能够和我在一起、共同承担、当然有时也共同嘲弄那种荒诞和阴郁的“个别化”的境地。“个别化”就是与人们不同,甚至,与世界不同。这并非一个多么光荣的状态,事实上更多时候被那些懂得生活的人看作傻瓜,或者说不和时宜的怪人。礼貌的说法是“处事淡泊”。只是礼貌的说法。
看着车窗外繁忙而健康的人们,暗暗为“解放了”而激动。但内心仍深深地知道,世界并没有什么改变。或者说,阴郁的更阴郁了,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在书房和电脑前已经十分隔膜的生动姿态;而在生活中小心翼翼和感激地保存着的东西,也发出了钻石般的光亮。
这种畏和爱交替呈现着。
但是并不知道那一张张面孔,陌生的,繁忙的,像风中灰尘一样划过的面孔,渗润着畏的渗润着爱,应该畏呢还是应该爱。不知道。
一切都是那么模糊。一切又都是那么深刻而鲜明。正像一具身体,患病的身体,你不知道该爱呢还是该恨。准确地说,像一具患了绝症的身体,恨与爱都是那么强烈。多么强烈啊!

打字已经变得生疏了。但过了一会儿,熟稔感在恢复。指头和键盘是多么亲切啊。它如饥似渴地企图亲近它,像一个久旱无甘霖的男人扑向一个女人。
应该写一点东西。
这一个月的经历,仿佛是生活的高倍浓缩。它浓烈的恶臭和浓郁的甘香,让人窒息又令人心醉。在连续两天的梦里,都重新回到了病房,在羞惭和恐惧中奇怪地自问这是为什么?朦胧里,感到自己是睡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床的右首还有两张床,两个熟悉的病友奇怪而不安地看着我:怎么又回来了?醒来,松了口气。家的一切亲切地包围着我。妻子在安静地睡眠。
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段时间,养成一个很没出息的习惯——不过也许更应该说是从前一种习惯变本加厉地出动了——就是时时想流泪。例如,当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有个外国人在野地里想方设法救助一只被夹住的母狼的文章时,就流泪。而在平时,这篇看上去编造痕迹很浓的发表在美国《读者文摘》上的东西,只能让我付之一笑。
有时却突然又想念起病房。
那是一个倒霉的地方。但,绝不是一个可怕的地方。绝不是。

我不知道使用“深渊”这样的词汇是否危言耸听?
病按医生说不是什么大病。
但坚持用。
长期以来,产生一个已经像这个词所揭示的东西一样无可修复的观念,或者说,西方那些思想和文学大师们——他们的著作构成了我的精神故乡——传递的观念(而这观念又和生存体验如此吻合):在世就是在深渊中。
假如日常使这种“在深渊中”的感觉迟钝、麻木或退避的话,那么,它通过一定的方式,必然通过一定的方式,提示你,唤醒你。那就是灾难。病,正是灾难的一种,灾难中的灾难者。
老丁,老张,我亲爱的、不幸的病友,在使用那个词汇时,还想到了你们——我们整整在一起一个月、仿佛是天意安排的、亲爱的、不幸的、又是那样幸运的病友们……

三月十三日是个周六,妻子陪我来到金水医院。这家医院就在家属院的隔壁,妻子认识它的原副院长周大夫。
本打算输两天液,星期一就上班的。
半个月以来,感到身体很不舒服。每天下午感到十分疲惫。有时,傍晚时发低烧,躺在床上就开始淌虚汗,一动弹就咳嗽。白天感觉轻得多。因此也没多在意。这是个气候多变的季节,时而温暖如春,时而狂风大作,仿佛又回到了冬季。以为是一般的感冒。在上上个周六的下午,还和一些同事一块去踢球。在周五的夜里,到好友RT家打麻将——这也许是个恶习。但几年来的每个周末,此事已经成为几个好朋友聚会的一种方式,RT,D老师,P女士,一个单位的,由于某种处世方式或做人方面的相似和默契,彼此成了最好的朋友。到了周末,在一起“撮”一顿,然后往往到RT家玩。
夜十二点结束回到家后,感到难受和疲惫感加剧了。认为去输液肯定解决问题。
从小到大,没输过液。除了小时候得过两场病:黄疸性肝炎和急性脑炎,从来没得过什么大病。在大学期间一直坚持锻炼,养成了对足球和乒乓球的爱好。在本科时还献过血。平时连药都很少吃。因此相信输液的“威力”。在我看来这已经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治疗方式了。
妻子平时很忙,连星期六都不休息。她对我的身体是十分放心的。她也没想到病魔已经不知不觉附上了我的身。
诊断的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老医生。他一见面就说我的面色很不好。是的,一直认为是睡眠的原因。
“奥……肺部……肺部的呼吸音怎么这么低?太微弱了……”这个总是笑得非常和蔼的老医生皱起眉来的样子让人感到害怕。
害怕医院……这种害怕根深蒂固地长久地在身上存在着。它是和“病”、“死”这样一些东西紧密联系着的。它的针具啊、刀具啊、可怕的药物啊对身体是一种莫可名状、无道理可讲的威胁。不到医院来而在家里服感冒药的一种隐秘的心理,也许就是回避这些威胁吧?现在发现,一种新的强烈威胁是:
在医生,尤其是一个眉头紧皱的医生面前的一种无法把握自己的、前途叵测的惧怕。
身体里生长着什么?
这种被暗示出来的疑问和另一种长久以来的疑问相呼应着——长久以来,担心自己有病。这种“疑病症”,有时是轻微的,甚至被掩埋,被运动过后的愉快,被生活的短暂平静或舒适(这种东西让人觉得它们可以无限地延展下去……每当听《欢乐颂》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被这些“积极”的东西,掩埋掉。但是它不是一具死尸而更像恐怖片里可以复活、破土而出的僵尸。在一些阴郁的时刻,跳出来折磨你。食管里有异物感,联想到食管癌。肋骨会突然疼痛起来,是不是内脏肿瘤?……混乱的作息时间和总是郁郁不乐甚至阴晦黑暗的内心情绪,使人感到——潜意识地认为——“健康”是一种如果发生在你身上就是件例外或令人吃惊的事情,而它的反面却是正常的。
踢足球和打乒乓,是对这种情绪的无意识的抗争。(?)
羡慕和自卑是一种沉潜的情绪。那些胖胖的、红光满面的人,都是羡慕的对象。看上去他们没有混乱不堪的作息时间表,更不存在和世界相抵触的、弄得你痛苦不堪、情绪忧郁、内心骚动的念头和体验。没有疑虑,没有问题。所有问题都是那种“积极”应对可以解决的问题。这种“积极”,看上去是使他们红光满面、健康乐观、开朗幸福的原因。(?)
比人们更有理由生病。也许,已经生病了。而人们健康快乐……
长久长久的怀疑……对自己的身体时而就产生拿不准的、不好的感觉。但另一种念头则是:好得很呢,不是只有很少的人能够在乒乓上赢你吗?在球场上奔跑的速度不是最快的吗?尽管瘦削,但肌肉不是很发达的吗?爆发力不是很好吗?有关体育的东西懂得很多。这抵销着那种不好的怀疑。但这也不过是(仍然像恐怖片里的)哆嗦的手举着的无用的桃符或十字架而已。
当一个医生疑虑地看着你时,你的恐慌,也许大于病症被排查出来的恐慌。对于一个本来恐慌的人来说尤然……

接下来仍然是恐慌的履历……
胸部照X光……比前边的人——在我莫名其妙地看来是无疑的“积极者”和生活的幸运者——长出很多的照射时间。妻子的脸色变得不安。一向她是个大大咧咧、很容易为一点什么事情而愉快起来的女人。她那种无所畏惧、大方坦率、快刀斩乱麻式的待人、工作方式,使她显得成熟干练,独当一面;而那种轻易就快乐起来、单纯的一面,又让她像个没长大的儿童。她和我不一样。我的一无所长的接人待物、处理人际关系能力,我的犹犹豫豫,我的郁闷和不快……“心理阴暗,”这是开玩笑时她嘲弄我的……
“心里”真是够“阴暗”了——不一会儿X光片将实际地显示这一点。
在此之前,煎熬在持续着……“煎熬”,是的,恐慌的另一种说法。这个词汇揭示着的热腾腾的鏊子,滚沸的锅,无奈的忍受。一些悲痛的时刻,在看到他人处于悲痛中的时刻,总是想到福克纳的那句话:“他们在苦熬。”“苦熬”,这种精神现象,用一个进行时的“在”加以框范,意味着“总是”,“持续”。因此觉得它不仅仅是心理学的范畴,而还是精神现象学的范畴。
……煎熬中:在内科诊室里的一只僵硬的凳子上坐着。两个医生在询问就诊者。一位叽叽喳喳的慢性病患者,胖胖的面皮黑褐色的五十多岁的妇女。之所以叽叽喳喳一方面是为了夸大病情,一方面是显示这种病情实际上无碍大局。只是无碍大局的病,因此快乐而自豪。生活中的“积极者”。和蔼的老医生用眼角扫视着我。那一刻感到他并不真正和蔼。似乎他和她之间存在着一种合谋。在这种合谋中,你的灾难的处境——尽管它还未真正显现——被无言地强烈地烘托了出来……
无言地坐在那里……走出去来到楼外……一条斜斜的弯曲的水泥坡道通向由整幢楼伸出的一个凸出部的二楼。那儿正是胸透室。墨色的玻璃窗里,妻子徘徊着……走上去。妻子让我到诊室等。但不想到那儿去……
过了大约十分钟(半小时?),一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男声喊我的名字:“再到里面,再透视一遍。”
“去吧,去吧……”妻子尽量用温存的声音安抚我。但脸色遮掩不住地焦虑。
也许是癌……心脏和四肢的末端有点凉凉的感觉……终于来了……能够躲过吗?那些烦闷……毫无规律的熬夜……毫无规律的生活……躺在床上脑子里仍乱糟糟的像盛了一堆螺丝钉……惩罚终于到来了……
那个照射器对面的平板像床,下部有个踏脚板。面对床平贴。“吸气”。“好了,可以呼气了。”“请转过来。”平板床晃起来,斜了。平了。平了。斜了。甚至开始头上脚下起来。这样来回颠倒着透视。
这种待遇没见到有其他人遇到过。它对准了你。正像在医生怀疑的眼光里,你是可疑的,值得用如此科学的仪器反复透视的。
那些外间大玻璃窗外的透视操纵者,看着仪器的屏幕。好几个穿白大褂的。有的站,有的坐。还有几个来透视的。他们表情平静。他们心里一定一片惊讶。为这个此时躺在里间透视器前的人的胸部而惊讶。之所以没有惊叫是因为他们毕竟是见多识广的。
离开那个把我像玩物一样翻腾的仪器。然后医生拿着片子到一个屋子里。不久妻子就拿着装片子的大牛皮纸带出来了。她看着写在一片纸上的鉴定。取过来,但只看到“积液”、“肺部”等字眼。写满了需要写鉴定的地方。满满的,显示着大量的问题,而不像平时检查那样:胸部无异常现象。
“啊,”“和蔼”的医生叹了口气,口气并非那么严重,“我说呢,胸部积水。大量积水。我说右肺呼吸音怎么那么低呢。”
“这就明白了,”妻子认识的Z医生说,表情也轻松起来,“不是什么大病。”
“到底是怎么回事?”
“胸积水。可能是胸膜炎或者肺结核引起的。一般是胸膜炎引起的。要住院。”
“住院?”完全陌生而尖锐的概念。
“立刻住院。”
“胸膜炎好治吗?”
“好治。常见病。我们医院每年都治好多好多例呢。”Z大夫说。她大约四十多岁,肤色还比较光滑。肤色光滑的脸因为一种骤然而至的安慰感给我很深的印象。
在X光胶片上,一大片黑乎乎的阴影斜贯在右胸部,好像那一块胶片被火烤了一番。

……坐在卧室里。周围——起码是居住的、可以活动的房间内——多么安静。
凉风从开着的窗子里透入。不再像几个月以来那么狂暴,那么满怀敌意。在医院的十六楼上听到的风,像鬼叫,那鬼是一只“戈斯拉”式的充满力量的粗脖鬼,仿佛可以把叫声持续到世界末日……
医院的回想总和那样的风声结伴而来。
现在没有。深深的春天了。连续几天温度很高。昨天最热竟高达三十六度。在家里感觉不明显。
街道上的车声隐约传来。公共汽车的甜蜜而呆板的讲解声。
书们,柜们,椅子们,衣架们,在凉衣架上整齐排列的衣撑们,所有包围你的一切都那么平静。
喜欢安静的生活……安静的电脑和键盘……上面安安静静、听话的WOOD页面……应酬、虚与尾蛇、舌剑唇枪、装模作样、摇曳作态……那样的生活是所惧怕的,不仅仅是厌恶……
多么好!可以平静地慢慢来到内心里波涛的深处……“静穆”……哦!远达不到!好像远方的乞力马扎罗山的山峰……毋宁说心总是分裂的。生活撕扯着它,在看似微笑中,往裂纹处注入着毒素。而平静宛若清水,稀释着,润泽着,让人可以忍受……
……昨夜,夜半,起来上厕所。起来后恍惚中竟向右首去。忽然清醒了,卧室的门在左边。在病房里,卫生间在右边……

首先来到的病房是区医院三楼的一个三人间。
妻子不让再活动。办理入院手续。回家拿东西,书,毛巾,杯子,等。
不久找到了一个两人间。医院答应另一个床位不安排人,住院的病人很少。不少躺在床上的是来输液的退休老人,输完液就走。在一楼有一个让人感觉呼吸急促的输液室。窄窄硬硬的椅子一把紧挨一把,人们挤坐着。面前是一排输液铁架。空间拥挤、黯淡、破旧,脑海里忽然跳出“饲养”、“圈养”等等词汇。
对那个病房产生了很好的感觉。“病房”:好几个人拥挤的房间,一股难闻的来苏水或其他气味——这里没有……有电视,卫生间。一切还比较洁净。关键是它具有一种让人放心的私密性。
首先给RT打了电话。一方面,下午不能去踢球了。已经有六七年了,每到周六下午,总是相伴去所能找到的各种场地踢球。假如哪一周不去,感觉生活就好像缺了点什么……另一方面,好像找一个人分担那种惧怕感似的。当把“我病了”,“我住院了”说出来的时候,好像得到了一种缓解,并在对方那里得到某种急需得到的安慰。当然你不能给随便什么人打电话。
临近中午的时候,RT来了。他来了我就很高兴……说了一些病症多么轻的话,但心里忐忑和惧怕在跃动着。
D老师和P女士在电话里很忧虑区医院的水平。但我感到这里很舒适。这里没有那种想象出来的医院的氛围。许多检查也开始了。坚持在这儿,还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隐藏的念头:惧怕……惧怕到她们所说的省医院会检查出更大的病症。有关更严厉的病症的想法,一直就在心里狼一样地出没着……难道要让另一个医院把它呼唤出来吗?在区医院,不是已经明了最严重也不过是肺结核吗?不是有一些可爱的面孔送来了让人放松的安全感吗?……

检查……血……尿液……结核检疫针……青霉素过敏测试针……
挂上了青霉素……
一堆药……
……要抽液。胸腔里的积液。积液已感觉非常明显了。起来、躺下时,胸腔里一片搔痒和挤压感。咳嗽……
星期六、星期天不能动这种“小手术”。时刻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妻子不让我动弹。她的有些行为是以“专横”的形式体现出来的。例如平时,强迫洗澡。强迫吃某种食物。强迫换内衣。她的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气在我的恶习面前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现在命令我不要动弹,然后把带来的饭喂进我的嘴里。这是认识以来首次得到这种待遇。在平时,有时会对一些涉及感情的事情产生疑惑。尤其是情绪恶劣的时候。吵架的时候。拌嘴的时候。谁也不理睬谁的时候。但知道是相爱的。知道。你的为了让我放松的表现出来的快乐和轻松,你的周到,你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开朗,你的“强迫”……
尽管后来证明在区医院耽搁两天是个错误,当天就应做穿刺手术,但回想起来,并不产生什么抱怨。相反,对这个小医院有着感激和亲近。一是自己的选择。二是,这个医院有些让人感到亲近的因素。诚然,它的技术和水平是有限的,但人很亲切,很热情,没任何架子。医生总是在你身边出现。护士一次次前来询问。你感觉你是被重视的,被照料的。那个至今不知道姓名、四五十岁、看上去你的病症在她眼里都不过是小儿科的女大夫,在我问到“穿刺手术复杂吗”时,说了一句话:“嗨,在我们看来就像挑根刺似的,在肉里挑根刺。”她的表情似乎在善意地嘲笑我的担忧。
从此,在面临穿刺的时刻,无论多么紧张,眼前都会浮现出她的善意的嘲笑:“嗨,就像挑根刺似的。”事实上,在你身上的“挑刺”没那么简单。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个医院使人感到亲切的地方,有些也是后来才显示出来的……

……D老师和P女士在星期天来看时,劝我转院。
以“检查已经做了不想再做一遍”为由,不愿接受她们的建议。
在这儿已经习惯了。甚至喜欢上了那个电视图像不清楚的房间。
劝说了好久……固执得连自己都吃惊。害怕人民医院。它是真正和“病”联系在一起的。多少次耳闻目睹人们躺倒在那儿。它也是隐隐约约和不祥、“死”、威胁联系在一起的。
三月十五号上午,星期一,做胸部穿刺术……
前此,部分检查结果出来了。大部分正常,肝部球蛋白有些低。
就在病房里做。看上去总是胸有成竹的那个女大夫,站在边上。似乎是专门给那个二十多岁、很利索、脸庞显得很文静也很聪明的女医生锻炼的机会。后者熟练和若无其事的姿态让人放心。但背对医生爬在椅背上的时候,紧张。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你不得逃避的、前途未明的紧张感。医生们——总共有四五个——在说着听不太懂的术语,大概是说从哪两根肋骨间进针。不久前,在B超室背上已被做好了记号……
麻醉剂的小瓶子在“啪”地打开……一面开着圆洞的布覆在肩和裸露的背上……背上湿凉……湿润的凉凉的棉球在消毒……
年老的女医生说着安慰的话……“像根挑刺”……她那放松的、关切的、略带善意嘲讽的面庞……深深地呼吸……年轻女医生轻微、文静、柔和的话语……
妻子一直握着我的手。后来,在打麻针时,她躲到了卫生间前的走道上。后来在穿刺针抽出液体的时候,她又回来握住我的手。
这种麻醉属于很小的局部麻醉。刚进去,有一种两三秒的尖锐刺痛。然后消失。那块的神经和肌肉像在膨胀,但毫无感觉。年轻的女医生提醒进穿刺针了,不舒服说一声。只感觉到她一用力,麻木的肌肉轻微地“噗”地一下……一种不属于疼痛的不舒服。好像是隐约的钝疼,但完全可以忍受。这种疼多半是心理方面造成的……
真正害怕的时刻过去了……事实上,当针刺进去的一刹那,就感觉从害怕的谷底上升到了一个明亮的地方。对一切,对针,对身体,对境况,好像有了一些把握似的。这时,那粗粗的、长达7.5公分的针头和一般的针头的差别,感觉不到。但在这之前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威慑。
一管一管地抽……真多啊……目瞪口呆……医生们却一点不惊奇。
抽出的液体被针管“吱吱”地注进一个葡萄糖瓶子。针管不断拔出。针头在背上轻微地颤动着,好像是从橡皮做的背上长出的一段橡皮似的……瓶子很快注满了……拿来痰盂。正好能看到放在脚边的痰盂。“哗哗”……积水注进痰盂泛着泡沫。泡沫下是黄黄的、清亮的液体。胸膛里滋生的、多么惊人的液体。好像啤酒。比啤酒还要清澈……
八十毫升的针管一连抽了十多针,将近一千一百毫升。全部倒在痰盂里有满满一痰盂。
停止。针头拔去。包扎。
在抽液过程中,年轻的女医生不断地问:“有什么不舒服?”“没有。越抽就越舒服啊……”
抽这么多是考虑到身体的承受能力。医生说,这只是三分之一。不过,胸腔里一下子变得不那么挤压了。有一小管液体,医生们拿去化验。化验结果和其他检查对比,确定病症:单纯结核性胸膜炎,还是另有肺结核。
总是悬念。自己的身体总是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在这里,你是悬而未决的。不过,感到高兴的是,终于对听上去可怖的“穿刺”有了认知。

下午妻子和D老师他们商量后,变得焦急起来。让转院,到人民医院……
不愿转……
D老师在电话里非常焦急,甚至生气。“辜负了P的一番心意。”“要听我们劝。”强调人民医院技术高。自己则说“这种小病哪儿治都一样”。D老师非常失望……
放下电话不久,妻子和P女士、RT来了。来强行“搬家”的。
强调说“等明天确诊结果出来好吗”。然而P女士却说明了一个不容抗拒的理由:这儿看病不报销,省直定点医院只有三家,而人民医院是最好的。这是个不容反抗的充足理由。
在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来到了“最好的”医院的病房里。
……后来听妻子说,当P女士听到我住院,住进了区医院,眼睛红了,说,平时给这个联系给那个联系,最好的朋友住院,却住进最次的医院。
P女士曾经是卫生线的记者。当即和人民医院联系,在床位很紧张的情况下,找了一张床……P女士是有才华的,也是柔弱的,曾看到她在蛮横的同事前气得说不出话,流泪……她和P老师、RT一样,特别珍重我们之间多年以来形成的、超越于许多现实计虑之上的情谊。这种东西,彼此都摆到了生活里一个至为珍爱的位置上……虽说是转述,仍能够想像……
将永远记住P女士那双美丽的眼睛因一个朋友住院而流出的眼泪。
朋友们说:别人说你们让人家住在金水区医院,唉药,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知道这是开玩笑。这是一种表达。都不是虚荣的人,为了按点面子去管这种麻烦的闲事。惟一的动机不过是让一个朋友接受尽可能好的医疗条件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在生病时会得到朋友的眼泪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得到这种朋友设身处地的“强迫”的……在寒冷的在世里,“并不是所有人”,依据经验,应该换为,“只有很少的人”才确切吧……
三十多年的生活,难道什么稀缺,什么泛滥,没有一种真正的体悟吗……
“在人生的末路中,是很可以看清世人的真面目的”……假若说,按照世界的“常规”,你总是处于“末路”中,那么更能看清,不仅仅是看清,而且是仔细观察连毛孔和汗腺、皮肤褶皱都赤裸裸的世人的真面目吧……
所以总是惊奇,为什么还能拥有这些,这么多?
卑微、没落的运命有什么资格?
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是个幸运儿。一个赤贫者,却拥有一笔隐秘的、使他的心灵不至于赤贫和丑陋、荒芜、瘠薄的财富或矿藏。
朋友们,写这个东西,一个理由就是不能献给你们其他礼物……

……回想在人民医院,意识则陷入了一片混沌中……混沌的烟幕里,出没着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
像锤子,敲击着你。如今这锤子变得柔软了。“楔入感”在变得稀薄……时间使人有了新的楔入。那些感觉和体验,会成为风流云散吗……
总是听到它们发出的呼喊。在心谷里产生回音……梦……这段总是在梦里回到病房……焦虑而羞愧地躺在那里,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也许这种梦会伴随一生。在合适的时候,就会出现,像种子遇到合适的条件。还有许多,不出现在梦里,但知道心里有了回声。自此的生活,因为这种梦和回声,而与从前有了一些不同。例如说,关于善良,关于温情,关于忍耐,更大的范畴是关于生命,关于“苦熬”,理解都有了很大的不同……
需要用文字来捕捉到那些“回声”……
……回忆……“意向性”……在这种意识的意向性的指向过程中,在选择中,正是那些真实的“现象”,那些曾经的焦虑、忧惧、幸福、同情、被感染、内在的感动的涌现之处……
必须谛听……生活的河流将更加汹涌有力、更加顽固地流向它们所引领的方向。谛听着,一切回声都是关于生活的启示。
焦虑、忧惧、幸福、同情、被感染、内在的感动,从心理学上说,是一己的“小破事”。是不值得书写的。起码不值得大张旗鼓去书写……例如,偶尔地在街上绊了一跤;偶尔地腹泻;偶尔地来到医院。把这种偶然和一己之私写出来放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自恋癖的嫌疑。絮叨和喋喋不休的嫌疑。恬不知耻的嫌疑。或许是这样吧,自恋癖,喋喋不休,恬不知耻……假如说,这种回忆的,意向性的“回声”不仅仅限于一己,或许在他人的心谷里也会产生回声,或许这启示不是针对一个人的,那么就无愧于声称它隶属于心灵的“现象”这一范畴,无愧于声称它是本真的……那么这十个像昆虫那样在键盘上忙碌的指头,也就不再是可耻的指头,不再会因为这种可耻感的阻碍,而变得软弱和犹疑……

……在混沌中,经历成了碎片……时间性似乎丧失了……注射……穿刺……服药……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吃饭……病床上的辗转反侧……阅读……断断续续写的一篇小说……许多个没有特色的钝疼的傍晚……傍晚的夕阳里,从十六楼望下去,灰雾似的在医院门口出没的人们……许多个耳畔伴着呻吟的夜晚……
让“意向性”将这一个个碎片打捞和连缀起来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2-2 10:59:3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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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4:47 |只看该作者
……老丁,三十七号。五十三岁。看上去要年轻得多,脸膛饱满而无皱纹,一头浓密的、向后梳得很齐整的黑发。但是面色总是黑紫。行动迟缓,由生机和力量所凝固的那种生存的“实在感”变得非常稀薄,好像身体随时都要融化在空气里。—一种直观的感觉。
……老李,三十八号。六十三岁。气色还好,面色红润,也显得至少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他的干练的神情使他显得很像一个领导,实际上是L市一个汽运公司的职工。L市是我的老家。他的一言一行,总使我感到,他在生活中是个十分老练的、能够应付许多波折和困难的人,是个很顾家的人。他把自己的小家庭安排得不错……
他们的病,在肺上。“肿瘤”。他们许多次对人介绍时使用这个词。“在肺尖”,“肺尖上的肿瘤”,老丁向来看望的人这么说。“癌”,这个词是忌讳的。老丁从来不说“扩散”,但他那种仿佛要融化进空气里的举止,说明它在他心里投下的浓密阴影。家人和医生,一切都不向他隐瞒。隐瞒是不可能的……
“已经到了腿上。已经扩散了。”老丁的妻子葡萄,有一次在他出去时悄声对我说。
她好像在说一件能够对付得了的事情似的。她总是表现得很快乐,起码是很积极的态度。她的行动利索而干练。我当时还不知道,葡萄,连同老李的妻子李嫂,会给我留下如此之深的印象……
在刚躺在三十六号床的时候,李嫂不在,据说她在L市,第二天一大早即动身坐六点的早班火车来Z市。老李已经在病房里住了一个月了,李嫂回家取钱去了……老李显得很浮躁,在不停地抱怨着、骂着医院给他停药。他预存的钱用完了。而他又谢绝老丁夫妇借钱让他先垫上……后来在老丁夫妇的坚持下,他借了三百块,去交钱,回来后又开始发脾气,把三百块又还给了老丁。欠的费用比他算得要多,三百块不够。老李说,难道我还跑了不成,这不家属回家取钱了吗?说给你停药就停了,连潘大夫说也没用……潘大夫,一个白白瘦瘦,说话细声细气、不知道为什么不停挤一只眼睛的大夫,据说是熟人给老李介绍的……老李一有事就说找潘大夫,可是潘大夫给他说也没用……老李的恼火,是受不了医院的粗暴,更重要的是受不了这种处于“欠费”的难堪状态……看得出,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那天一大早,他就不停地看表,通过靠近他的床的窗子,往楼下张望。在窗前,能看到住院楼前的一大片空地,南边的两栋急诊楼,急诊楼之间的医院的大门。大门口总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进人出,车辆争先恐后,每每形成一片“肿瘤”似的阻塞。这种乱糟糟的情景构成了对这所医院的可怕印象之一……争先恐后涌进院子的车辆,每辆需要交纳五块停车费……
老李不断地嘀咕妻子上午会不会来。老丁就揶揄他说,你看你急的,才八点多,就是来现在也到不了。老李又想给家里打电话问一问,可是又决定不打,说她来的话,家里肯定没人。
……到了十点多时,李嫂才到……很温和,面色发暗,反而没有老李红润,嘴里镶着牙,那种老式镶法,牙根处明晃晃地露着钢片。她和老李老家都是L市L县,一个以贫困闻名的县。她的L县腔调非常浓厚,而老李则几乎听不出乡音。
……在十六楼西区呼吸内科的病房内,遇到的就是这两个病友,两家人。本来设想,会先于他们很早出院。可没想到的是,后来竟整整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和老丁同时出院。而老李,在我们之后两天出院。大家在一起整整一个月……

老丁,很早就感到背部肩膀疼痛。县医院当作神经疼治疗数月。到市医院,怀疑是肿瘤。来到省人民医院,在经过复杂而昂贵的检查,确诊是肺癌,并已扩散……
老李,和老丁一样是感到疼痛,而且脖子和脸红肿涨大,这使他没有和老丁一样耽误很长时间就到这儿检查。经过了复杂而昂贵的检查,仍不能确诊,找不到直接的证据。三次穿刺取样,都无法到达部位,那个部位在胸骨覆盖、并且神经血管密布的胸的上方。医生根据CT等判断,是肿瘤压迫了血管,迫使脖颈以上肿胀,最好实施抗癌治疗,要老李拿主意。当然,老李断然决定接受治疗了……
费用高得惊人。老丁检查,很快确诊,花了数千块。老李则检查了半个月,花了近万元。这里CT一次就是440元,如果要加强,则是600元。而在L市是220元。化验。肺镜。穿刺。反复拍片……
他们都是有医保的。但是,根据经验,能报销一半,就要烧高香了。很多药是不报销的。很多费用是不报销的,例如诊断费,床位费,自费药等……老李一再强调,“孩子他舅是市医保局的副局长,我转院,就是他一手协调的,我来Z市就住进了这里,要不得经过很多手续哩……”但是他仍然表现得很焦虑,仍然对能报销多少心里没底……
在医院的可怕的费用问题,不久就有了感性的经验……

各项检查几乎又重新进行一遍……
在第二天就做了第二次穿刺……失望的是,只抽出可怜的50来毫升水。前一天做B超时说还有很多。大夫解释说,胸腔中产生了“包裹”,这是由于耽误时间长和积水里蛋白颗粒多而造成的……包裹已经呈“蜂窝”状了,只好一个个地抽……
情绪很灰黯……
烧很快止住了。每天输“曲沙”和“左克”,一瓶一百多……在金水区医院,输作用差不多的青霉素一瓶只要6块钱……后来听说,广谱而“平民化”的青霉素基本在大医院的输液菜单中消失了,因“不挣钱”……
刚来的几天里,看到了“化疗反应”……
好像是做穿刺那天的上午,老丁开始化疗。一下输了三、四瓶药液。老李在二月中旬来此住院,用了半个月进行检查,化疗时间是五天。而老丁的时间是一天……所有的药要在一天里全部注进身体……躺在他旁边,只看见红红白白的药水不断地往他身体里注射……
他吃很少的东西……纵然这样,从下午起就开始呕吐。吐得非常多,都是水,好像翻江倒海似的……
……夜里,经常被惊醒……卫生间惨白朦胧的光线里丁嫂搀扶着老丁在呕吐……声音很大……时断时续……似乎所有内脏都在痉挛着……随时都可能断气……长久地、软绵绵地伏在盥洗池上,丁嫂在耐心地拍着他的背……他喘着气、呻吟着,像个影子似地走向病床……
那几天里老丁只喝一点点奶。冒虚汗。体温总是低,有一次是35度……夜里,有时候我被呻吟声惊醒,总看见丁嫂在给他擦汗……或者他们在卫生间里,老丁在吐,丁嫂在帮他擦,捶背……
……平常我的睡眠很糟糕。习惯于熬夜……游戏……写作……上网……看书看报……白天恹恹欲睡,而夜里即使睡得早,也无法安眠……一些生活的不得不面对的凌乱的事情和压力……头脑中动荡着焦虑和乱七八糟的思绪……生活里,无能而犹疑……无法像人们那样,利用各种手段,去谋求事情的解决……但又不能坦然而了无牵挂地面对或遗忘事情的不解决……例如,妹妹的考研,堂妹的考研,及没考上研之后的工作等等。这些都是亲人,而且亲人对你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你跳一跳,吃力地跳一跳,就也许可以摘到一枚完美的果实……但是,这种“跳”的过程,简直是一种折磨,对于一个面皮菲薄、犹疑不决、有着足够的自尊和对事情(不正当或不合程序的事情)的龌龊和猥琐性有着足够判断力的人来说……但是你如果不采取那些非常规的手段(而这些又根据我们社会的“潜规则”是常规的),局面将对你的亲人不公平和不利……一切都混乱了,错位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完成它需要的是再非常不过的手段……即使是像“住院”这样正常的事情,假如没有P女士,那么肯定不可能这么及时就能入住,而且不能确保住进病房……楼道里不是几乎加满了病床吗……假若不是P女士,医院标榜的“病人选医生”,也不会成为你的权利……哦,又想起一件事情:主治医生本来是个面色冷漠、从来不多作解释,据说很平庸的人,后来P女士抗议,两天后换了一个呼吸方面的专家C大夫……这次换大夫,后来竟戏剧性地促成了妻子一位同事小孩的获救……“一切都变形了”的体验,并不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理智上的认识,而是生活,多年生活加在你身上的一根“肉中刺”……一种比结核杆菌还要厉害的病菌……生活,对于一般百姓而言,“搬动一张桌子就要流血”,生活就是一场和不断人为设置的障碍、不公正进行的战争……心在流血……人在猥琐……在受到侮辱……啊,你亲爱的老母亲,和城市人你的父亲结合后,为了获得生活在一起的权利,为了克服那些壁垒般的困难,克服了这些困难后又为了一份名正言顺的工作,为了取得劳动以便养活自己的权利,做了多少难,吃了多少苦,说了多少好话,弯了多少次腰,低了多少次头,流了多少次泪……而你的工作,客观上给亲人朋友们以一种虚假的期望……认为可以就此获得某种生存上的优势,创造某种其他人不可得的便利,从而告别那些苦难,低头,流泪……期望值很高……但是,多年来,却感到一直生活在夹缝中……亲人的期望和你的无能……因无用的自尊、醒悟、良知、敏感等等而导致的软弱和无能……在那篇艺术上一无足取的小说《师兄》里,反映了这种软弱、无能、无力和夹缝感……“不想变成垃圾堆上觅食的苍蝇”……整个社会及其价值宛若一堆腐臭发酵的垃圾……其实,你是苍蝇……但一旦一只苍蝇发现这是一堆垃圾而自己不幸也是苍蝇,那么它的受难日也就来临了……而其他苍蝇摇头摆尾、乐趣无穷地在饕餮着……
……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集《都柏林人》……首篇里即提出的一个主题词:“瘫痪”……这一主题贯穿这本书,甚至《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伟大的《尤利西斯》至今还无耐心品读,据介绍看,仍是这一主题:“瘫痪”……知识分子或者更准确地说价值混乱时代、堕落时代对这种混乱和堕落有清醒认识而又身在其中的人的一种精神状态……压卷的《死者》……加布里埃尔难道不是一个“瘫痪”者的典型吗……
……只有脑子是可以自由转动的……此外的一切都“瘫痪”了……甚至脑子也是“瘫痪”的……
……脑子总之是有了病……整夜地失眠……睡得很浅……睡眠像一揸深的浅水,脑子像鱼……一点点的焦虑,就构成一根钓竿,成功地把它汁液横流地钓上来……

……“我的头脑背着我私下同我的肺计议已定……”……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大脑对于所负载的忧虑和痛苦已不堪忍受。大脑说,我只好作罢了;但是,如果这里有谁愿意为维持整体而承担些什么的话,那么肺似可减轻我的负荷,来个转让。这是,肺自告奋勇说,它的损耗不大。大脑同肺进行的谈判也许相当吓人。因为是背着我的意识私下进行的……”……
哀叹发自所极其尊敬的一位文学大师……
并非要与大师相提并论……但是,忧惧过多,那么身体就会迫使你停下来,背转身,采取鸵鸟政策……如果把“肺”换作“胸膜”,那么对于你这是一段多么惊心动魄的话啊……
……很差的睡眠再也差不到哪儿去了。“胸膜”和“大脑”已经达成了协议……虚弱……大脑很少运行……睡眠随着困倦而早早到来……
D老师特意送来了一个睡眠磁疗仪。只用了三个晚上,就感到没必要使用了……
把睡眠吵醒的除了老丁的折腾,就是老李的呻吟。
老李白天是个很乐天的人,说一些笑话……把每天发费用清单称作“发工资”……下午四点按时打开收音机听某个台播送的戏曲……给出外回来的李嫂擦皮鞋……到外面晃悠……他的说笑常常令丁嫂和李嫂笑个不停……“活宝”,丁嫂说他……但夜里,老是发出一种别有特色的呻吟……“唉——嗨——呀——”一声呻吟能拖得很长很长……“咋办哩?”“我要咋办哩?”……梦中小声地嘀咕……有时,继之以小声抽泣……李嫂喊他,踢踢他。这才停止,不一会响起了鼾声……
有时,夜里睡得很沉。但早上起来时,听丁嫂在说老李:“夜里你喊个啥呀。”“我没喊。”老李说……
李嫂数落他:“那么大的人,一点也不像个男子。你看人家老丁,人家就不叫唤。”
“那当然咯,”老李说,“人家葡萄一个劲地给老丁按摩哩。人家享受的是啥待遇啊。葡萄这按按,那按按,服务得那叫好哇。”
李嫂和葡萄就笑……老丁到处疼,肩膀,腿,白天夜里,哪儿疼葡萄给他揉哪儿……夜间醒来,往往就看到她坐在床上,老丁的腿曲竖着,葡萄在默默地揉……在化疗反应不厉害时,老丁不吭声,只是默默地躺在那儿……有时候他就开始轻轻地喊疼,主要竟是腿部疼……“疼得止不住啊。”据葡萄讲是癌细胞已经到了腿骨上……
他总是吃那种叫做“曲玛多”的止痛药。但收效好像并不大……贴一种药膏,很管用。贴在背上,全身的疼能够减轻许多……药膏一贴是一百多块,老丁总不让贴,即使在疼得厉害时,态度也犹犹豫豫……此外,还喷一种很贵的止疼气雾剂……夜里我的耳边似乎总响着一种“吧哧吧哧吧哧”的声音……药剂喷不出来了,葡萄在不断地摇晃瓶子,不断地一点点把药剂喷出来……然后用手在疼痛处揉啊揉……我总是在那种药剂的麻麻的味道中睡去……有一天,或许是化疗的第三天,老丁腿上疼得忍受不住。主管医生唐给开了一种止疼药,那种止疼药非常贵,四支需1600多块。老丁连连摇头,“太贵,算了算了,用那么贵的药,到头也不一定起作用。”当时他的一些亲戚,他姐,儿子,都在……他们和葡萄、老李夫妇一块数落老丁:既然有特效药,再贵也得用啊,你自己难受你还在乎那几个钱?都啥时候了还在乎几个钱?他的姐,那时在医院外住五元一天的旅店,责备他:自从住院后养成了这毛病,一点钱都怕花,这也怕花,那也怕花,啥钱都怕花,你说给你看病能怕花钱吗?……老丁也就只好同意了,给说得很不好意思……唐大夫又提醒他们,看这药在他们县医保那里能不能报销,假若在医保范围,也就无所谓了,不在呢,他到外边药库直接给他们取,每支要便宜80块,四支就是320块……老丁就让他姐赶忙用手机和县里的亲戚联系……很快就有了信,不在医保范围,是自费药……唐大夫下午就把药拿来,给老丁输……药管了几天用,但几天后他仍是疼……
……正如潘大夫是熟人介绍给老李的,陈大夫是P女士为我“争取”到的,唐大夫主治老丁,也是由熟人介绍的。唐是他的老乡,又是他一个弟弟的同学。唐大夫也的确给老丁很多便利,例如这次买药,例如几乎是随叫随到,很多事情都好商量……
……一种无处不在6的规则:在现在的中国,几乎任何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都要依靠不正常的、变异的手段。程序在这里几乎是个摆设……或者说,是为那些没有门路,没有足够社会关系,没有“手段”手段的人准备的……哪怕采取这种手段,并不一定带来什么好处,(但很可能带来益处,)也必须采用……起码,对于人在心理上建立了一种客观的安全感……相对的是,不安感……生活千百次的教训……正常的事情,按照正常的程序办,酿造的就是极大的不安……在现在的中国,这种不安像病菌或病毒一样侵扰着人们,折磨着人们……最严重的不安或恐惧感:在疾病和死亡威胁下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证……不仅是生理性的威胁,也许可以说,生理性的威胁是及其次要的,更本源和巨大的乃是社会性的……简言之,经济条件的贫困,社会机制和制度上的丑恶和不正义,导致人们在疾病到来时惶恐不安甚至束手无策……生理性的恐慌不安受到剧烈放大……仿佛是惟一的、至为关键的……但这只是表像而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社会,几乎绝大多数成员,都处于这种恐慌的煎熬中……
还是回到自明的观察,回到“现象”中来吧。也许你会认为,这是危言耸听。你有这样的权利……对于我来说,并不想仅仅从个体出发,去看这件事……

……对于我的一己个体来说,似乎,煎熬主要来自疾病。根据省直部门的医保,住院费用可以报销85%。
……交纳了近3000块现金后,有一天,当现金所剩无几时,为了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赫然的欠费单并被停药,向护士长打听是否需要补充现金。被告知:不需要,按照医保报销的比例,这3000块现金,可在医院消费至万元左右,最后统一由医院和医保机构结算……
但是,在中国,大多数人的医保报销比例远没有这么高……大量的人,农民,不能享受医疗保险,而他们是中国最为贫穷的群体……
老丁说,根据以往的例子,他的医疗费,县里能保三分之一,就不错了……“他们想方设法扣你的钱”……老李也差不多,尽管“有个医保局局长亲戚”,但时刻都惶惶不安,每次拿到当日费用清单,都要认真核对,然后大骂一通……
……“从前不是这样,”两对夫妇都这么告诉我,“以前,得了病,费用单位全报销,花多少报多少。你只用把报销条往单位一交,就全报了。现在呢,你到医保局去报销,求爷爷告奶奶,说尽了好话,才给你报一点点。”……“奶奶,这国家啊,净悫(方言,坑害)人哩,这改那改,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刮钱,都是悫老百姓。”老丁说……他经常在床上哼着这样的话……
他们都很怀念“过去”……甚至很怀念毛泽东。说那个时候没有贪官,而且住院都报销……
需要说:像我们这种人,享受的良好的医疗保障,是极端不正义的……
或许,应该享受……一个现代国家,有义务为其公民提供医疗保障,公民享受良好的医疗等公共服务保障是其基本权利……
然而,在一个对其绝大多数公民甚少提供甚至不提供良好医疗保障的所谓“现代国家”里,享受良好的医疗保障,就是一件不正义的事情,是整个不正义的构成部分。这也是一切事情都变形了的“一切”的一部分……
这是一种特权。我们的社会,有各种各样的特权。特权就是占据一种强势地位,拥有更优势的社会资源,不公平地享受非特权阶层享受不到的权利,这对他们来说,直接或间接地,是一种剥夺……一个社会是否正义,重要的标志之一,大概是特权是否大量存在,它的获得和占有,是否得到强有力的遏制,或是得到肆意的或冠冕堂皇的怂恿、支持、推动和促进……在这个社会,它的确是大量分布,甚至泛滥;更重要的是,得到了邪恶的怂恿,甚至这种怂恿是制度性的,体制性的,合法化的……一部分人总是先于其他大多数人(甚至先天的)而得到某种属于全体公民的利益……例如,数十年来,市民之于农民……大大小小的权力者……例如,我,这个躺在呼吸内科病室里,表面看和老丁、老李一样,实则不一样的病人……不一样的不仅仅是疾病,还有,十分重要的,是权利,或者,权力……从可以支配或受益于某些资源的意义上说……他们工作了一辈子,但得到的待遇只是报销很少的医疗费,为此他们忧心忡忡。而我不过是个年轻人,住院的福利待遇要比他们好得多。报销医疗费用的85%外,另外的15%,单位仍能够再报销70%……就是通常所说的,“他有一个好的单位”……但这是极端不正义的!……相比于农民,老丁和老李他们享受的福利是不正义的;相比于老丁和老李,我享受的,是不正义的……就目前的集体性(非私营性的)单位来说,“好单位”就是比“坏单位”垄断更多的、更优势的资源,这资源名义是全社会的,实则,仅仅使一小部分接近它的人受益……我们那个据说是“喉舌”的单位占据着至少在省内无人可以竞争的媒体资源……这种资源本来是“国家”的,就是说,名义上是为全体公民福祉的,但不过是落到了一小部分人手里,只为一小部分人的福祉……或者说,这一小部分人更容易得到这福祉……这不过只是社会福祉状况和权利状况、正义状况的一个缩影……
这也许是一种权贵主义社会。都要拼命角逐权力本身,而首先不是扩展、创造资源。拥有了权力也就拥有了资源……
每个人都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种正义,在整体的不正义下,变异成了:每个人都去追逐资源的垄断权,每个人的正义和幸福,需要通过追求不正义来实现……不正义已经成了一种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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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4:47 |只看该作者
一个孩子,学习,考大学,为此勤奋刻苦,废寝忘食,不舍昼夜,殚精竭力……目的是分配进一个好的单位,最好是政府机关,公务员,事业单位,垄断性的国有单位(电信局等等)……他的幸福和福祉,潜在地,建立在制度所怂恿的不正义上,建立在内心对这种不正义的积极响应和认可上……建立在不正义本身上……
一个社会所固有的上进、刻苦、勤奋、奋斗、幸福追求等等美德,在这个社会,奇妙地变形为恶行……或者,要靠恶行的施舍苟活,如果它们还可以勉强叫做美德的话……
一种只有在梦境里才会出现的图景:人人争先恐后地去追求恶行,去追求对他人的奴役权……
在这个梦一样的社会中,没有基本的正义可言……
所说的“人人”,当然包括每个社会成员,大致地。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得幸福,为了自己的“正义”,必须不正义……有的人得到了……没有得到的人,拼命想得到……在生活中,已经描述了,一个人办理一件事情,哪怕是上医院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情,能够追求不平等的权利时绝不放弃,而且首先想到的是这种不平等,而非其他……假若小孩上学,首先想到“托人”去找熟人上好的学校……和别人撞车,首先要打电话找交警队的亲戚朋友……假若打官司,第一感是需要贿赂法院的法官……参军,要请居委会主任和招兵的人……私营企业本来是最活跃和自由的社会单位,但和地方官、银行首脑搞不好关系,就别想正常地干下去,(孙大午的案子不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明吗?)而利用后者,则可以便利地得到许多特权……几乎每个社会公民,都拥有特权或潜在地拥有特权或者梦寐以求地希望获得特权……每个人都是权贵或潜在的权贵……每个人都是这梦呓一般的菌群的一分子……
荒谬重复一百遍,就成了真理。何况,荒谬已经成了生活的整体……每时每刻都在重复着……
荒谬就是荒谬。不能说,荒谬成了生活的整体,它就获得了接近真理的特权……真理面前,是没有特权的。真理面前无特权。
在真理面前,要说的是:自己这个特权拥有者,是可耻的……
尽管生存的安全感令人有些时候会忘记这种可耻,甚至沾沾自喜,甚至在内心里,对这种状况感到心安理得,甚至对那个庞大的集团怀有某种感恩的情感——在内心中,是个极端知道感恩的人——但理性和真理,使你无法自欺,无处逃遁。它明明白白说的是:
这种特权是可耻的……
你享受它,并不是因为你比他们优秀,并不是比他们对社会的贡献大,并不是你的素质比他们高,而是,仅仅是,你垄断了特权。一个白痴,在此位置上,一样获得这种待遇……
沾沾自喜,心安理得,理性的判断是,这更加可耻……
……一个更深的、更本己的荒谬是:一向以来以为理性和真理就是你的空气,除此,你不追求其他,不追求“上进”,升官,职称,你不过是混饭吃,以自己的劳动……但在一个特殊时刻,你发现实际上你拥有的很多……实际上,你不过仍是不正义链条的组成部分,不过仍是一个可耻者……

……但是,绝不崇尚所谓“人民”……“人人”都是可耻者……
相比于农民,老丁、老李,得到了很多……对于我的福利,他们感到有什么不对,不是因为这件事不正义,而是特权自己没有得到
他们对毛时代充满了留恋……那个时候,他们的确幸福……但也的确可耻……制度把每个城市人都推到了可耻的位置上……他们想都不会想:城市对农村的剥夺,建国以来,达到了10000亿以上……
……老丁,这个县交管局某车管所前所长,在不那么痛苦的时候,会和我探讨目前的腐败问题……我总是看报,报上登的腐败分子的案子总是让他和老李感到气愤,“奶奶呀,”老丁喜欢说,“都成啥了”……有一次,报上说现在外逃贪官卷走了多少多少亿元的资金,老丁喃喃地说,这些钱够给多少人看病啊。我们算了算,大概是上千万癌症患者……老丁说他以前没吃过什么苦,他对以前很有感情。他参军,提干,把妻子带出来,转业时分到了交管局,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他说他前几年盖家里的楼就花了八万……从老丁的口气里,可以听出一种自豪感,一种日常的、可以理解的、再自然不过的自豪感。但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东西是:他和妻子不吃不喝,才可以积攒这么多钱来;何况,据他和妻子算账时说,他们还借给了亲戚很多钱。患病前他们是比较富裕的人。而这富裕,这理应属于勤勉辛劳的他们的幸福,可以肯定是通过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取得的。这几乎是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的。这就是中国老百姓的无比辛酸处:幸福本来很简单,理应给予他们,但无人给予,很简单的幸福需要出卖良知才能获得……
啊,我憎恶他们,我又爱他们……正如我憎恶自己,却又爱自己……
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是如此代价获得的普普通通的幸福,也受到巨大的威胁,在巨大威胁到来的时候,立刻四分五裂……
这巨大的威胁就是,大病……
如今它来了。降临在了老丁身上。他们经济上的宽裕立刻捉襟见肘了……他们不断地小声商量着,谁借的债需要讨要,而谁的不能讨要……忧郁和愁闷的气息……因为姐姐家很拮据,老丁说这钱现在不能要……
有一次,有一些亲戚朋友来看望老丁,老李的五弟,一个瘦小、显得老相、一双大眼显得机警又很不安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宽慰老丁,(他来了好几次,总是站在旁边不安而充满感情地看着老丁,)该咋治就咋治,别心疼那点钱。在窗边看报的老李说:“你说得好,你哥已经花了万把块了,你给他拿过一分钱,‘该咋治就咋治,别心疼哪点钱’(老李夸张地学着他的话),话谁也会说。”老李是开玩笑的。那个弟弟显得很无地自容,尴尬地笑。老丁说,他一家几口,全靠他一个人四五百块生活。老丁很体贴他的亲戚们。老李说,“那就别说那话吗。别心疼钱,谁能不心疼钱呢?你那四五百块,连我和老丁一天的费用也不够。你说我们心疼不心疼。”
老丁老李的癌症,需要多个疗程……他们都知道,在这儿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在闲聊时,老李也讲了他的人生经历。老李对他的经历很自豪,虽说他吃了很多苦……我发现,他们这种年龄的人,没有几个是没受过我们现在很难想象的磨难的,但是,对于那些苦也受了又没熬出什么出息的人来说,就不存在什么乐观的情绪了……其实老李的出息也不是很大,但已足以使他满足……
……老李和媳妇都是L县农村的,穷得很。他们家子女多,很小他就出外逃荒要饭。十几岁的时候,他跑到新疆,在某建设兵团后勤上早了份活,不算当兵,但后来解决了编制(……关于跑新疆,我母亲也有过类似经历。那时她初中,和同学一块跑到新疆某地,在军队某部的师部人家答应给她们在某军垦农场给她们一份正式工作,可她们跟随师部的人来到那里,被荒凉的景象吓坏了,又不辞而别,跑了回来。可见那时在新疆驻垦部队找工作并非很困难,但要能吃苦……)在那儿写大字报、办黑板报,老李“是把刷子”,别人都弄不来,因此他很受场领导器重。他老家的媳妇也跟着他过去。似乎别人包括那些延安级的军官都很眼红他,“他们那都是些个大老粗,大字不识一箩筐,年龄又大,没人要。娶媳妇需要部队做工作,看上哪个女兵,就把人家关起来,跟软禁差不多,直到人家同意才放出来,出来就进洞房,怕不一会儿又反悔。哈哈。”老李很自豪的是,别人有钱都花了,他到回L市时还攒了两千多块。他是个有心人,他可不是为了眼前快活而不为日后打算的那种眼光短浅的糊涂虫。而这两千多块,在L市他都送了礼。才到L市时,档案好像已经给他下到了L县,他怎能离开比县里强得哆的L市呢?但没有一家单位接受他,他住在一个小旅馆里,从新疆带的行李也都放在那里。后来看看是在没办法,就让家人来把行李拉回去。不久就峰回路转,似乎他找到了一个小有关系的亲戚,通过送礼,让他在L市汽运公司找到了职位。后来又把妻子也调进了公司……
老李给人的印象,是那种像蜘蛛一般精密编织他一家生活的人。他一丝不苟,十分精细。他的用具总是摆放得整整齐齐,床上干干净净……即使如此,他还抱怨护士不来打扫……他说,他在汽车站水果市场管理货运时,很风光的。那里的老板见到他,哪个不尊重的?一年到头家里水果吃都吃不完……
老丁和我总是有些朋友同事来看望,病床前就时常摆很多牛奶水果什么的,而几乎没见到什么人来看望老李。他住院是保密的,他们不想让邻居同事知道这件事,似乎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我理解这种心情,一个人得了这种大病,就落到了一个与常人不一样、比常人“低”的地步,无论从身体上,还是从经济状况上说。)而他的子女似乎在我来之前来过一次,然后的一个月,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们。我和老丁总是给老李吃水果什么的,他一般会推辞,但我们强要他吃,他也会吃。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人争先恐后给他送水果了……
“我在前些年,存了三四十万,”老李说……老丁和葡萄在惊叹着……老李说,可惜都花得差不多了。买了三套住房,自己住,给女儿、儿子,为子女想法安排工作,为儿子买出租车……所有的事都让他花钱……他的儿子军队转业后,有一段想开出租,老李花了近二十万,可是儿子把车包给了一个人,后来就发生了纠纷,老李还和那人打了场官司,法院判决那个人赔他们十万块,可老李说,能赔我五万我就满足了。现在车在某县的法院里撂着,已经废了。似乎这是一件特别伤心的事,所以老李不愿多谈……他的儿子呢,似乎是一个让老李又爱又恨的人,他们家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老李似乎满足了他的许多愿望。买了出租车。前几年,要摩托,老李给他买了两万块一辆的摩托。可是他后来摩托也卖了,钱也自己花完了……儿子刚转业时,要钱跑到四川,去追一个女孩……“最后呢?最后哪成得了哇,这种事有成的吗。可是他哪听得进去啊。”……老李和妻子还回忆起,当初儿子上中学时,他们埋伏在儿子路上跟踪他是否和一些坏孩子一块去玩……老李还说,为儿子结婚,他准备了几万块,他不想动……“我这老子算当的真他妈的可以了……”……
老丁劝他,你为你儿子安排得未免太周到了点,钱你该花照样得花,你到了这时候,他不给你拿钱,你还反倒想着给他拿钱,哪有这种道理?老李点点头,“说得也是啊。”他说,“我对他们,我问心无愧。我对这个家庭我真是问心无愧。”
……可是,我从来未看到他的子女来看望他。他们甚至很少给他打电话……
老李和老丁差不多,有一种平时看来十分稳固的经济基础,但是,一旦大病发生,这种基础立刻显示了其脆弱性……疾病面前,有特权……但艰难奋斗了一辈子的老李,像老丁一样,在此时并不享受、准确地说只能享受很少那样的特权……他们的特权只能存在于他们恋恋不舍的怀念里……其实,从根本上说,也是些可怜的人……他们像蜘蛛那样辛勤、不分青红皂白地索取的目的,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庭、亲人的幸福,而这种幸福原本是这个社会应该给予他们的……
但是一场病,像风暴那样,刮走了一切……可以预见,假若不能痊愈或死亡,这场风暴没有停歇的时候。老李对此认识得很清楚。夜间,他的梦魇是多么让人难受和不安啊……
大家都是一些可怜的人而已……

……区医院的诊断事实上在住进人民医院的第二天就知道了。妻子把诊断单拿来。是结核性胸膜炎,排除了肺结核……人民医院又从头复查了一次,和区医院的结论一样……下午的低烧在几天后退了……肝部的转胺酶指数也降到了正常……其实区医院完全可以治我的病,但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下去。这儿除了医疗技术好之外,其余的一切都让人疑惑……
药品非常贵。基本不用便宜的药,例如青霉素……
护士由于繁忙,也由于漫不经心,一瓶药液快输完按铃,好半天不见人影……那些来医院实习的学生护士大多表现得很不耐烦,技巧也很生疏……后来听她们诉苦,说到医院实习是要花很多钱的,每月要交二百元的实习费,大老远从学校跑来,吃饭自己掏钱……她们干的活确实繁重,护理,扎针,她们一来那些正规的护士就基本解放了,而医院还要收她们的钱……在这个医院,连停车也要收五块钱……给人的印象是,只要存在收钱的可能,医院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有一个实习护士告诉我,她家里很困难,一年的学费是六千多,来医院实习家里又凑了一千二(实习期半年),她每月伙食费压得很低,才花一百多块……家里承受不起啊……我和她聊天时都产生一个疑问……医院是有义务给医学院学生提供实习机会的,因为学生只有到医院实习,学生并非为了赚钱,学生也不可能有什么经济基础,为什么要向医院交钱?……学生毕业分配的去向也是医疗系统,归根到底他实习所得到的好处要返还给医疗系统,使之受益,那么医疗系统为他提供实习机会理所应当,为什么还要收取穷学生的费用呢……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她们本来负担沉重的家庭,还要面临医院施加的额外负担……
看着她们单薄的身影,感到不是滋味……
这个以奉献和人道、仁慈为价值追求的行业,对它自身的学员仍然处处施以剥夺、索取、不人道甚至残忍……要知道,榨取困顿不堪的穷人的最后一枚硬币也是残忍的,甚至更加残忍……它会为后者提供一种什么样的教育呢?会在他们心目中留下一种什么样的阴影呢?他们会在日后对病人采取一种什么样的行为模式呢?既然全都奉行这种模式……
不仅是对医学院的大学生……整个教育体系,那高昂的无处不在、处心积虑的收费,对学生来说,不是一场残酷的榨取吗……对家长而言,是一场可怕的而又必须承担的恶梦……大学也许是一种参与社会邪恶的提前热身……一个卑鄙通行证的考领发放场所……
……不知道这个医院的结构是依据一种什么样的原则设计的。
住院楼是这两年花了据说近两亿元建造的。楼上没有任何检查设施。B超,CT,核磁共振、胸透等检查设施分别设在院里不同的地方……要反复打听……有时要做两项检查,就得来回奔波……而拥挤的人群加剧着你的疲劳……住院楼的电梯不够用,上下楼要很长时间……
不通风的住院楼等候电梯的大厅……大厅里令人窒息的各种各样的呼吸和气味……B超室外拥塞的人群……喇叭急促而不耐烦的喊叫……那个守候大门的小姑娘苍白的脸……冷漠的眼睛,总是眼皮半搭着,不看你的脸。尖刻而冷漠的声音:“出去出去出去!”像轰一只只猪猡……CT室外阴暗的空间。塞CT照射条和取片子的狭小窗口。争先恐后的手。窗口内一张冷漠的肥肥的脸。更里面的走到上,没有凳子。一排破旧的柜子聊做等待时的凳子。凑合地不舒服地坐着。漫长的等待……除了你的主治医生,你所遇到的长在白大褂上的面孔几乎没有一张不是像在福尔马林的冰水中浸泡过……
没有轻松。舒适。安静……
只有紧张。麻烦。烦躁……
病人多吗?不,绝不是主要因素……住院是个赚钱大项,所以马上一个一亿八千万的大楼就起来了。里面所有的房间都利用了,甚至走廊。一张床每日三十元(而在区医院是十一元),一个房间一天是九十元,共十九层,每层数十个房间……一个往外吐着甜蜜的钱的巨型蜂巢……
检查的地方你是必须去的,只要给你一个地方,就必须去……紧张,麻烦,烦躁,这是你的事……不影响医院的创收……
法律说:医疗机构(包括教育机构)是非赢利的国家有义务发展的公益机构……
当法律也成为谎言或卖狗皮膏药时,你还能相信什么呢?……

……走廊上,有一溜病床。靠近我们病房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小伙。
是个农村人,一看而知……瘦,脸上几乎是一层皮,蜡黄的皮……个头还不低,像一棵光秃秃的小树……
有时候他在走廊上、等电梯的大厅里转悠,茫然而无精打采。大多数时候躺在床上。蜷缩着……
他的父亲守护着他……和他一样瘦,脸部皮肤像一层黑树皮……眼睛里闪着通红的、神经质的光……总是来我们病房,在卫生间里搭、收在水房洗好的衣服……总是很不好意思,见人几乎不会说话……
那个青年一直查不出是什么病。但一直烧……
医生说,有些病,例如一种结核病,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表现、检查出来……总之一直没检查出是什么病……
听老李他们说,我来之前他已经来了一段,似乎是嫌这儿照CT等检查太贵,便到附近的县医院检查,把片子拿来给医生看……“他也不怕来回折腾,省几个钱呀”……但一直没检查出病来……
烧也没有止住。他输一次左克,就停两三天,按照医生的安排是必须每天输液的……
据说,这个青年的媳妇来过一趟,又回家借钱去了……他们来看病的钱也是借的……
他们来得早,当病房里有床位空出来,医生想把那青年安排进病房里,他们坚持住在走廊上。一天可以省五块钱。走廊上的床位一天是25块……
“相当于他们一天的饭钱哩……”老李说。他们吃很差的东西。稀饭。一块钱好几个的没多少馅的包子。馒头……有一次,在水房里,我看到那个父亲在用热水冲几个也许放了好几天的冷饺子……
“给娃子吃那些哪行啊……”病房里的人总是议论着。住进医院的人,医生几乎全都这样提醒:注意吃高营养的食品……于是丁嫂、李嫂就经常那些水果、烧鸡给父子俩。妻子也送过。后来,当他们走的时候,妻子把一箱牛奶送给了他们……“看,人家给你送好吃的……”父亲对儿子说。儿子吃不完,他就给他放着,在一个黄搪瓷碗里……
青年自始至终都没查出患了什么病。他的妻子也没再回来过。大家猜测,是没借来钱……最后他每天就蜷缩在钢丝床上。后来父子俩走了……
眼前,总是出现那个父亲的形象。像一棵风中的老树,在医院在走廊上,在你的恍惚的梦境里,飘着。那一阵总是狂风大作,在十六楼上,听到不远的什么地方回旋的风在怪叫着,像个妖怪或是怪兽,发誓要把世界吞没似的……即使在无风的时候,耳膜里仍颤动着那种声音……而他在意识里则像总是在不安晃动的疲惫的老树……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一种什么样的身体?他每天睡多少时间?也许根本就不睡觉?……无法睡。走廊上狭窄的钢丝床根本无法挤两个人。每天夜里,他就整夜整夜地伏在一把破椅子的椅背上打盹,在儿子的病床边……他那种一动不动的姿势好像他习惯了、安逸于那种状态似的,透过门上的玻璃,总看到他在那儿坐伏着,脸埋进胳膊里……整夜整夜地就是这样,数星期就是这样……白天,他的儿子缩在床上,一言不发。那个父亲则坐在椅子上,看看他,看看走廊。走廊上人来人往,他们不知道坐在椅子上的这个老人昨夜是怎么休息的……值班的医生护士知道,但看他们匆匆忙忙的样子仿佛不知道……
后来,这对父子走了。从走廊上消失了……
……回到家里很长时间,我总在夜间恍惚的时刻,看到那个父亲,在阴暗的走廊上,趴在椅背上……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湿乎乎的。不知道为什么从医院回来,总是想哭,而那种形象是引起这种反应的意像之一……
穷人……他们被剥夺得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他们心里还有爱,对亲人绝不放弃、相濡以沫的爱。社会抛弃了他们,他们自己还在苦苦挣扎,他们所拥有的财产,惟一的财产,就是爱,就是爱了……多么菲薄啊……多么丰厚啊……

……有一天,一个女孩,走进我们病房。她黑黑的,但很文静,显得很有教养,穿着也不错。她问老李:
“请问……您也是患肺……肺上有病吗?”
老李很不悦,“咋,有事?”
“是这样的,医生说我哥的病和您很像,让我来向您咨询一下,看您是怎么治的,需要多少钱……我哥就在戈壁住……”
女孩的礼貌和她焦急的样子,使老李的怨气平息了……详细地询问女孩家的情况。女孩说,他们是ZM市农村的,她自己考学出来,在Z市的科技市场工作,她哥得病已经几个月了,开始是肩膀疼,在乡里治,越治越厉害,脖子脸都肿了,气也喘不上来,来省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肺癌……“他怕花钱,他不要治哩,嚷着要回家……我拿钱给他治,他也不同意……治这个病,要花多少钱呀?”女孩说。
病状和老李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相同的部位长了肿瘤……
老李耐心地和她讲了费用,并把医院的高收费连带着骂了一通。老李很会安慰人的,他问女孩她钱多吗?女孩露出为难的表情,“三四千够吗?”老李说,不够的,但你哥一来就检查出来了,不用像我一样检查那么多天,花那么多钱,三四千做一个化疗疗程也够了,先给你哥做一个疗程看吧,得赶紧做呀,一天也耽搁不起……
我建议她,先在这儿做化疗,同时让亲属和ZM市医院联系,做完一个疗程化疗,把病情控制住,再回ZM市做放疗和其他疗程,这样可以大大节省费用。
女孩忧心忡忡地走了。她眼睛通红,想掉泪,但终于没掉……
我和老李又到隔壁,去劝说那个人。听女孩说,他上午把输液的针头也拔掉了……
那个病人看上去平时很壮实,粗胳膊大手的。但是整个脑袋都变形了,脸鼓的圆圆的像篮球,一片通红,连眼皮都是鼓的,红的……脖子粗得几乎不见了……
老李一看就说,和我刚来时一样。老李问他,多大?他说,三十三。老李说,听说你不想治了?那人点点头。老李就教训开他了:我都六十多了,我还想活,你三十六你就不想活了?你一条命就值那几千块钱?俗话说留得青山在啊……你看你妹子,替你交钱,你不治对得起你妹子吗?你有个多么好的妹妹呀。你家里人都想让你活……你看我,和你一样的病,我不是现在也治得差不多了吗……老李拍着自己的胸脯。看上去,老李起色的确不错,他本来不多的头发在化疗时掉得更稀了,有一天他索性剃了个光头,看上去很酷,很年轻……他一出外,就穿上他的一件很光滑的黑西服,他批评老丁,总把好衣服留着舍不得穿……
那天,见识了老李的好口才……说得病人不住地点头……钱他妈算什么?钱就是为人服务的,给人用的,不行,就借,命重要,命比什么都重要,你这么年轻以后什么钱挣不来……
离开时,病人使劲抓住我和老李的手握……
那天傍晚,女孩又走进我们病房,问你们要吃什么东西,我回家给我哥做饭……
我们都说,不用了,不用了……
女孩的眼里总是含着泪水……
后来,在楼下和电梯里,看到她和一个男子,似乎是她的男友,一个看上去似乎也是从农村出来的青年,提着饭盒往楼上去……
“他刚结婚,还没孩子哩……”女孩含泪对我们说……

……女孩说她就攒了三千多块。也就仅够几天的化疗之用……假若病人像老李一样昨做完化疗也在这儿做放疗,那么,这点钱也就够每天辅助性的输液之用吧……消炎……提高白血球数量……提高免疫力……止烧……各种各样的输液,无一天没有……
女孩说的科技市场是知道的,那儿集中着Z市卖电脑的公司。平时我时常去那儿,那些卖电脑的打工者,差不多都是附近几所大学的毕业生,每月七八百元工资……
不知道女孩如何支付哥哥以后的费用……
不知道……
也不知道那个没检查出什么病、仍然发着烧就离开医院的青年,以后是怎么治病的,不知道……
没有一个人不是受着煎熬的,在医院里……如果你是农民,那么,这煎熬的锐利性,就像要直刺你的生命了……在承受不了时,惟一的选择就是放弃,生命可贵,生命也很卑贱,贱得就像不值钱的草芥一般。但这“草芥”,卑贱的草芥,最后折断的时候,溅出的竟然是爱的汁液:在夜里,我们听到隔壁房间里那个哥哥在哭泣,他太不愿连累妹妹了,那个同样可怜的、没有任何保障的妹妹……他的手包扎着,据说,是因为拔针头,在撕扯中,被划得鲜血直流……
病房的窗户,很大。但玻璃窗只能开一道宽缝,不能通过一个人的身体……护士说,开大了,人跳下去怎么办……
一个患病的人,在苦难的中国,几乎就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尤其是农民,他们是没有任何医疗保障的一群。曾听一个在农村挂职的人回来说,一个农户,遇到两件事情,孩子上大学或出个病人,这一家就完了……
怎么能不“完”呢?
依我们HN省的农民人均年收入而言,一个农民一年是1200余元。这就是他一年辛苦劳作的总报酬,假若暂时把那种有关“数字水分”的怀疑先放置一边的话。这个数字,仅是一个大学生一年平均学费的1/3不足。也就是说,一家农民,辛辛苦苦一年,不吃不喝,仍不足以供养一个大学生……在报纸上总看到,很多农村孩子考上大学,却因家里拿不出高额的学费只好辍学,甚至自杀事件屡屡发生……这种制度,真是对农民敲骨吸髓啊……
置于医疗费用中,这个数字是个什么概念呢?
抽出我在省人民医院三天的费用清单……
3月17日
西药费:左克75元(使用了三支,通常是四支),曲沙188元……益肝灵……生理盐水……葡萄藤注射液……兰勃素胶囊……链霉素针……雷米封……吡嗪酰胺……利福平……共291.7元;
诊察费:6元;
床位费:30元;
治疗费:三级护理……皮下、皮内、肌肉注射……静脉注射……住院静脉输液……特殊采血管……共34元;
检查费:B超40元。
共397元。
3月18日
西药费、诊察费、床位费、治疗费、化验费共412元。
3月19日
西药费、诊察费、床位费、治疗费、化验费共313元
…………
我患的,仅是一场“小病”(对于一些恶性病如癌症而言)。住院一个月,费用加起来超过9000元……一天平均300元……就是说,7个多农民全年的收入,才刚刚够应付他们中的一人生一场“小病”……
就算他们到小医院治疗,减去一半的费用,这仍然是个天文数字,是个磨盘一般足以把一个人压弯腰、甚至碾碎的不能承受之重……
何况,一些大病,如癌,必须到这种收费昂贵而无情的大医院治疗。
……德国人贝克勒编著的《向死而生》中,收录了伊凡·伊利希的一篇《时代变迁中的死亡》……伊利希认为,工业社会迫使人们的死亡观念发生变化,“临床死亡”和“医疗化死亡”被看作“正常死亡”,除此以外的死亡,在社会观念上,被看作“非正常死亡”……这一伦理要求,造成“人们对临床死亡的期待,迫使富人掏出武术的保险资金并诱使穷人去享受一种镀金的死亡”……但这种“镀金死亡”在我们所诟病的资本主义社会,其所散发的金灿灿的光芒和金钱所习惯制造的悲惨气息似乎是很淡薄的,因为“为一切社会成员提供终生医疗服务,现已成为一项社会不能推卸的义务”。
置身的这个社会,确然,制造了一切工业社会“正常死亡”的伦理标准和消费诱惑,“一起新的死亡,就是消费者在医生照料下的死亡”,“善终”已经成为了一切人的生活诉求,居民被“变成彻头彻尾的(医疗产业的)消费者”……但,与此同时,它并没有给人民提供任何现代社会的医疗保障,或者说,只是提供很差的、千疮百孔的保障。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剥夺。
这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农民在内的一切居民,都被卷入了医疗消费的体系中,假若一个家庭出现了病人,那么依据伦理,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耗尽家庭最后一分钱,去使病人享受那种“镀金式的死亡”;必然那么做。但这个过程中,作为义务者的国家,却始终是缺席的……就像在很多很多场合那样,这个“国家”,从来不担负他对公民应当担负的义务,但手却伸得再没那么长,一个公民对“国家”的义务真是无穷无尽,甚至必须认为这很崇高……相反“索取”则是卑下的……
一个农民,或者大量的城市普通百姓,得了大病,一个家庭就是卷进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无助的医疗消费漩涡……
这个漩涡像个无底洞,要吸干他们最后一枚钱币,至(病人)死方休……
一日不死,这台榨油机或黑暗的漩涡就不会停止运转……
这个家庭算是完了;或者,元气大伤,苟延残喘……
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黑洞。疾病就是其中一个超大的……
生活就是一场恐怖啊……曾听无数人说过——简直是祈祷——“千万不要得病”……一个社会整体性的潜意识的恐惧与颤栗……不是抽象地恐惧死亡,死亡恐惧是一种客观存在;但它可以在完善的医疗福利条件下得以减弱;而经济和心理上的社会性的无助则剧烈地放大这种恐惧,使人来到真正的炼狱……

……“病房所见,真比砍头的情况还要糟,甚至比用酷刑还要残忍。这并不是说我们自己发明出各种酷刑,而是种种疾病使然。不过酷刑是无人敢用的,可这里常年在寿星则是事实……病床上的生活是悲惨的:发高烧,呼吸困难、按时服药、危险又折磨人的照射等等。但是,这些手段只能减缓肿块增长的速度,最后总难免因肿块国大而窒息致死。这种治疗的目的无非是就可能延长痛苦,而亲戚、医生、探视者却装模作样地在这堆虽不燃烧、却逐渐自热的干柴堆上搭起脚手架,免得在访问受刑者时有被传染的危险。另外,也好劝慰、安抚、鼓励受刑者,叫他忍受更其悲惨的遭遇……”
这是上世纪初,卡夫卡在德国马蒂亚里疗养院目睹一名患肺结核和喉头结核的病友后写的文字……一个月后,这个病友没有携带他的私人物品,从疗养院出来直奔火车站而去。随即登上一列开往家乡的列车,在列车行驶中,从两个车厢的连接处摔了下去……
关于这种死,《向死而生》收录的伊达·凯尔马克的《我不抱怨:一位创造性的人与疾病邂逅的自述》指出:“他的死因在于他在病人中深受孤独的折磨,所以就像沉舟中的疯狂之人一样。”
……卡夫卡所说的病痛,只是这炼狱的基础部分;相比于病痛且“在病人中深受孤独”,这种痛苦还算是轻的;而“病人中深受孤独”的痛楚,相比于在社会中“深受孤独”,被社会抛弃,又是轻的……
病就是炼狱……而在最深的层次上被社会抛弃,就是来到了这炼狱的最底部……
是的,凯尔马克说得对,病就是“沉舟”。只不过,在苦难的中国,这沉没之舟拖下水的,不仅仅是病人,还包括他的家庭……这个在应付亲人疾病、最需要社会援助的家庭,此时还要应付更为艰难的经济问题,并且根本得不到什么有效援助……
我想,这就是老李和李嫂对邻居同事隐瞒病情的真实动因吧……

老李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始终都没来看望过他们的父亲……
他的大女儿在新疆,女婿据说是新疆公安厅的一个处长,家里很富裕的。但始终都没来过,连电话都很少。
看着老李晚上经常发那种可怕的呓症,我和老丁建议他向女儿要钱。可老李说啥也不想连累女儿。也许他同样向大女儿隐瞒他的病情吧?
两个在L市的女儿是知道他的病情的。但她们都很穷,二女儿单位效益不好,一个月几百元要照管自己一家;三女儿收入也不多,和女婿至今没住房,两口子和儿子一直住在老李家里……
她们对他帮不上什么忙。老李常说,“看啥看,来了又匡外花钱,图那礼势干啥?都是一家子人……”
看来是不让他们来。
他的儿子呢,在汽运公司当调度,据说目前忙着追一个女孩。李嫂后来又回家一次,为了取钱,她上次回去取的五千元半个月就花完了。回来后她告诉我们:女孩是房产交易中心的,人家正谈得心急火燎的……有一次他非约人家出来不可,我听见女孩在电话里说,你再这么烦人我就不理你了……那一天,俩人一块外出,女孩要墨镜,给买了一个,找了六十块钱,他都给了人家,人家要了五十块整的,把十块零的又给了他……
我们都笑了。
老李躺在床上,说,他妈的,他可没心给他老子买一分钱东西……
老李夫妇俩是极其俭省的……他们从来不订饭,中午喜欢到一家牛肉汤馆,要一份汤,两个烧饼,两人一起吃。买面条呢,从来没超过一份两块钱的。晚上,一般是一份玉米粥,一份一元钱八个的水煎包……
李嫂那次要回家,在家要呆一周左右,给老李留了二百元,交代他:要吃好哦……早上面包尽量吃,中午到北边那个胡同里,面条很好吃……晚上你就买份玉米粥,多买几个包子……
老丁说,“这就叫吃好?”
老李说嘟哝着说,“那你还想吃啥呀,不就是这些东西……”
除了牛奶和玉米粥、面条、包子以及一块钱四五个的面包,从来没见他们买过其他的食品。那天李嫂搬回来一箱牛奶,很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想买你们(指我)一箱,可又怕你们不收钱,想了想就在外面买了……
唉,我们的牛奶都堆不下了……
老丁和我的东西经常送给老李吃。饼干……蛋黄派……烧鸡……牛肉……八宝粥……香蕉苹果……
李嫂回家,特意拿了好些面粉和鸡蛋,让面包房加工了好些鸡蛋羔,自己又做了许多茶叶蛋、葱花油饼,占了好大行李。带来,给我们吃。茶叶蛋和葱花油饼很好吃……

在病房里,就是这样,你给我吃,我给你吃……
互相照料着……互相讲述着自己的经历……
看望老丁的人很多,隔三差五就来一拨,亲戚,朋友,战友,街坊……老丁经常眼中含泪,每当别人送给他钱时,他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一场……然后和丁嫂埋头整理他们的钱,商量够花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动用哪笔钱,找谁要账……
老丁不能吃,老李喜欢自称不想吃,所以老丁那里的烧鸡、牛肉,被我吃了不少……几乎每只烧鸡的两条腿,丁嫂都给了我。她也不能吃油腻。据说她得过胆结石,好些东西,例如油腻的,鸡蛋,都不吃。
她好喝茶,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喝茶……吃街对面一个回民食堂买的拉条(她和老丁是回民),面包,馒头……她喜欢生嚼馒头,我从来没见到过一个人嚼馒头那么香的……
老丁做完化疗,又开始放疗……他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去,仅是为了营养,勉强喝些奶或粥……有时候,能吃下一些面条、肉,他就很高兴,谈兴很足,问我新闻方面的事,和我讲他年轻时怎么怎么幸运,参军时能写两笔,没想提干就提了干,而他是想趁早转业回城的,在东北他们驻地太苦了……
还爱嘟囔他的花费……总共是22次放疗,一般一日一次,双休日停止,要一个月……放疗一次是100块,加上不可避免的辅助性的输液,吃药,床位费等,就这一个月少了一万是下不来的……然后,老李就开始和他一块唉声叹气……
有一次,那是省经贸合作洽谈会举行开幕式……第二天,朋友们来看望我,谈起邀请来的歌星的出场费,其中有一个李姓“国际级女歌星”据说出场费是100万,而整个开幕式花了两千万不止……老丁和老李就在算,这100万够他们看多少时间病……这两千万,发给2000户老百姓,够他们脱贫了……然后又开始骂娘……
当时L市的牡丹花会开幕式的消息报道了,我看到,这个据知情者说年年办年年赔本的花会,开幕式有个节目,太极拳表演——三万五千人身着统一服装,沿洛浦公园河堤道路一字排开……再没见到如此劳民伤财、又如此傻X的节目了……
老丁吃中了人家给我送的人参果,那一箱几乎被他包了……
丁嫂和李嫂经常结伴,出外“悠”。吃饭时带回了他们买的饭,有时还给我带些好吃的,水煎包、凉面什么的。两个女人经常交换那儿饭实惠好吃的信息。有一天她们想买点凉菜,又嫌外面太贵,就自己买了五根黄瓜,我们每人一根,回来凉拌……她们在卫生间洗了,没有菜刀和案板呀,就用小水果刀往盆里削……然后拌以他她们特意买好的醋和盐……“唔,很好吃哩……”老李和老丁一尝就叫道,然后她们又让我吃……有次我回家,又给她们带了瓶香油……每天晚上,老李、李嫂、丁嫂,就是稀饭、包子加凉拌黄瓜,吃得津津有味……

……朋友来看我,看到那一公尺宽病床,问我:陪护的人晚上怎么办?
我说:变成空气消失掉……
是的,白天他们是陪护者,夜里就需要像空气那样失踪……因为病房里压根没有为他们过夜准备的设施……
没有任何东西提供给陪护者过夜。而凡是住院的,绝大多数是需要陪护的,绝大多数是外地人,有亲人在身边。像我这样可以自理、不用夜间陪护的是少数……
怎么办呢?在窄窄的病床上,和患病的亲人挤在一起……只好如此,将就吧……两个人就蜷缩起来,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床很硬,一层床垫像没有弹性的木头,清晨醒来人的全身骨骼硌得生疼生疼……我让妻子拿了层褥子垫上,仍然硌身子,又垫了层毛毯,才算好受些……妻子又从家里拿了个枕头,一个很高很软的靠垫。医院的枕头给丁嫂用,靠垫给李嫂夜间当枕头……
但是,难受啊……有时候夜间醒来上厕所,就看到李嫂坐在老李的床边打盹,李嫂对这个小床——被我称做“刑床”——特别不适应,加之老李睡相不好,醒着时还知道蜷身子,一旦睡去,就四仰八叉的,把个小小的床全占据了……于是,李嫂就只好下床在椅子上打盹……
老丁和丁嫂一人缩在床的一侧,一声不吭……有时候,我醒来,会看到丁嫂在给老丁揉腿或肩膀,老丁卧着或坐着,丁嫂就坐在他边上,默默地、很有耐心地揉着,要揉很长时间……好几次,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仍在给丈夫揉着,有时候那个所剩无几的止疼气雾剂瓶子“吡啵”、“吡啵”响着,丁嫂一边使劲晃瓶子,一边挤喷头,一边给老丁揉……那瓶气雾剂一百多块,他们一直没舍得买第二瓶……
一个很奇怪、想来又不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非要让病人的家属每天夜里都要和病人艰难地挤在这张病床上呢?这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张“刑床”啊,受刑之床,几乎所有挤这张床的人,起来后都会痛苦不堪,睡眠成为一种折磨……有一天夜里,妻子没有回离医院两站路的家,和我挤在一张床上,我们都辗转反侧,因为拥挤而难受得无法入睡,第二天,都没休息好,她的腰疼又发作了……
据观察,病床之间还有空间,完全可以在夜里安置一张折叠小床给家属。而在全部病房购置这种各种廉价的小床,费用不会超过十万元……相比于这幢大楼的造价,简直微不足道……相比于医院每年上亿的利润,更加不值一提……而这可以为多少人减轻痛苦和煎熬,他们也许是这世界上最需要减轻痛苦和煎熬的人……假如医院辩解说,加了陪护床,要向病人收取费用,这有违尽量减轻病人负担的原则。但这辩护是无力、荒谬的……完全可以免去这项费用,因为医院为此所承担的投入十分低廉,而且病床的床位费已经很高了,所有的医疗费都高得离谱,哪一点体现“尽量减轻病人负担的原则”呢?为什么这一原则非要在对病人及其家属至关重要的休息权上来体现呢?
为什么就没有人关心一下这样的事情呢?
这很奇怪。但又不奇怪:
就像在几乎一切方面对人所表现出的冷漠一样,在病床问题上,仍然是毫无人性的冷漠。
即使可以用微小的代价换来病人及其陪护者极大的幸福,也是无人去做的。
这无法用一般的生活理性来理解。简直难以理喻。起码对我来说是如此。
非理性的、毫无人性的冷漠,正是这个制度最根本的特色!
每当在夜里,走过灯光昏黄的走廊,注视每一个病房,病房里的人拥挤蜷缩在狭小坚硬的病床上,仿佛回到了窝居时代的动物,这样的念头就油然而生:
这个毫无人性的制度的毫无人性的气息,几乎渗透进了它的每一个毛孔,就像一个癌细胞无处不在的癌症晚期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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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4:47 |只看该作者
到处皆是令人触目惊心的贫瘠和苦熬……
打扫卫生的女工叫刘师傅,她每天要打扫一层楼的近百十个房间,一日早晚两次。(楼道则有另一人打扫。)这个个头矮小、三十多岁、看上去很有劲的清洁工,总在蜜蜂一样忙碌着,从这个房间“飞”到那个房间。
我知道她收报纸、纸盒和病房里花儿蔫了的花篮,可以卖些钱。就总是把报纸和纸盒送她,我们就熟了。
有时候打扫到我们房间,她会停在我病床前和我说话。一停下来,她就显得很累,或许她停下来也是为了休息一会儿。
她告诉我,她每月的工资是三百五,要养活一家子。女儿,以及丈夫。她指着自己的头部述说她的丈夫:在高考时受了刺激,一直在家里,没参加工作……
“在家里帮你干家务活吗?”
“干呢……不过,很少,”刘师傅说,她说“他在干正经事,”原来在“研究哲学”,她对他的事业很崇拜,相信他在搞很了不起的东西。“他自己在家里也不出去。”她把一些报纸拿回家,让他看,“虽说晚了几天,但他还是可以通过报纸了解国家大事,”她的话总是文绉绉的,使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书面语。有一次,她问我有没有某日的报纸,说上面有中央政治局会议的报道,他想看看,会“有利于他的研究。”
“他就一分钱也不挣吗?”
“是啊……我也不指望他挣钱,我养活他……”
老李私下说,什么搞研究,简直神经病。
好在在某事业单位退休的公公婆婆可以接济她一些。但生活依旧困难。她们希望公司里能把每月的工资提高到三百八十元,可老板不同意,认为三百五已经够高了。
她受雇的那家名叫“圆方”的保洁公司,我是知道的。女老板以前也是下岗职工,后来搞家政服务,公司越来越兴旺,被看作是Z市下岗工创业典型。有一次我们报采编一批下岗工再就业优秀典型,这位女老板是其中的一个,稿件是我编的……记者把她写得非常善良,非常关心员工,读后让人十分感动……
刘师傅却撇撇嘴:给职工过过生日就叫关心员工吗?其实,我们每月提高三十元的要求不算高,我们每天多大的劳动量呀……
是啊,劳动量真大,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一百来个房间……不仅要清扫,还要拖地,倒垃圾,整理……一只真正的蜜蜂飞一百朵花也会感到筋疲力尽吧?刘师傅他们没休息日的,感到累得实在需要休息了,就让同伴兼值,过一段再替换同伴……
一个月中,我几乎没看见刘师傅休息过一天。每天,她都出现在病房里。
据说,扫病房的活累一点,可也是得争取的、比较好一点的工作,在这里可以收集一些报纸什么的,去卖。
可能是怕别人把花篮收走吧?有一次,我告诉她我们的花蔫了的话,她可以拿走花篮。可当天下午,花篮就不见了。那花还鲜艳得很。老李说,这个小刘,我当她拿去浇水哩。一个花篮据说到医院外的鲜花门市里可以卖三块钱。
那些招聘的护士一个月几百块钱,也非常辛苦。在住院的后半个月,那些实习护士走了,招聘的护士忙了起来。仅每天为一层楼七十多个病房例行扎针(小针——肌肉注射和大针——静脉点滴注射),就需要三个小时。
在护士中也是分等级的,最悠闲的是护士长,隔三差五到病房,看看里面的礼品是否摆放整齐,床铺护士们是否打扫整洁……其次是在编护士。再次是招聘护士;再次是实习护士(如果有的话)。再次是连招聘也不算的科室内部聘用的“帮忙打杂”的“护士”,她们呆在护士站里,没有座位,整天站着,负责帮助别的护士收拾运送换下来的床单被罩,到别处拿药、划价、取病人的片子等等,基本上跑腿的活全是她们承包。而由于这个医院结构上的奇怪特性,跑腿的活就非常劳累。有一次,一个打杂的“护士”受医生嘱托陪我去照CT(这是因为医生和我熟了,关系越来越好,并且P女士为我特地和医院的书记打了招呼),当时我身体还弱,爬高就低来到设于一到处搭着施工木架和木桥的肮脏的小楼上,又被要求去划价,“护士”二话没说就又跑着去划价,来回奔波近半小时,才把条子递进窗口。女孩的吃苦耐劳给人印象很深。她们穿的衣服和护士穿的不一样,护士是那种质地较坚挺的白大褂,而她们是很稀的布做的短短的褂子,看上去有点像丧服。有一次,和一个打杂的脸膛黑黑的女孩聊天,她告诉我,她们每个月报酬是三百块,“除去吃,租房子,一个月存不住钱……”她们一般是几个人合租一间或两件屋子……可这种工作是住院楼绝少不了的,一般的护士,不愿干,于是就产生了这种非常辛苦、又报酬非常低廉的打杂工。有一次我需要第二次拍CT,C医生下午让他带的医生给我开单子,可是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单子送来,而必须早点做完以便在五点之前拿到结果。到护士站一看,只见那个为我取单子的脸膛黑黑的女孩,正靠在桌边。她说,电话占着,我要问问CT科是多少钱,好在上面填。我说,医生不是在这里吗,问问医生不就行了。护士站里坐的医生立即就肯定这是一般CT,440元。这个女孩勤快地陪着我去划价……可以看到,几个打杂的女孩沉默寡言,医生护士可以吩咐她们,而她们却好像不大敢和前者说话。她们好像根本就没有融入医疗者的群体一样……
有一个招聘护士小李,很活泼,一进病房就叽叽喳喳地说话,闹得李嫂皱眉头,认为“举止咋那么不稳当”。
小李看到我有只梨子一样圆滚滚的小收音机,喜欢得不得了。我答应她,等我出院就送给她。她说,真的?“真的,”嗨,像这样的收音机,顶多不过值个十来块钱,能给这个小护士带来那么大快乐,我肯定要送给她的。“你不会再答应送给别人吧?我预定了。”我说,不会的。
老李和李嫂回来(老李去做放疗),听说我要把收音机送给小李,直埋怨我不该答应她,“那么好的东西,她也张得开嘴,你就答应了?”我感到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看重这样的东西。
李嫂对小李还很不满。她和丁嫂出去“悠”,在一个商店里,忽然间有人很兴奋地叫她们。一瞧是小李,这时她穿着便服。“你们好哇,出来买东西?”小李叫道,“你家病人怎么样,这两天继续放疗吧?食道不疼了吧?”
李嫂白了她一眼。回来后李嫂气鼓鼓的,说,当着那么多人面,说我家有病人,还说什么放疗……让她觉得很没面子,甚至李嫂的表现让人觉得她有种当众丢脸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很奇怪……你只能认为,在李嫂们看来,家里有病人,是一种羞耻。为什么?正如我所说的,一个病人就是一个黑洞,足以把这个家的财产吞噬一空。而在这个社会,贫困就是一种“罪”,甚至比卖淫更大的罪……我试图安慰怨愤不已的李嫂:人家和你打招呼,说明热情,一般的医生护士离开了医院谁会理睬你。可李嫂坚持认为小李是缺心眼,甚至是成心的……
收音机的事有些没完没了。老丁、老李、李嫂包括丁嫂葡萄,聊天时只要提到这事,就觉得我当了回傻瓜。并且指责小李没教养,“她那么说,小刘只好答应给她了……”唉,我可没有“只好”,只是觉得付出这么一点东西,让一个整天照顾我的护士那么快乐,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可能更是傻得厉害吧?
不久,可能病室的人或小李自己向别人说我要把收音机给她,护士们见了我,就问:你要把收音机给小李?语气怪怪的。
不久就明白为什么怪怪的了。有一天,病房里只我一人,躺着输液,老李、老丁去放疗了。刘师傅扫完地,突然凑近我小声说:
“听说小李向你索要收音机?”
我说是我自愿给她的。
“那有什么区别?”刘师傅小声很告诉我,说这个小李,就喜欢要病人东西,有一次,一个病人柜子上放了毛线编织的包,她拿在手里喜欢得不得了,人家老娘自己编的,就只好给她。给了她之后,她还想要一个,人家老娘不愿意了,反映给科里,科里把她批评了一顿……还有一次,一个打杂的小林要走,护士长送给小林五斤鸡蛋票,她也问小林要了去……你想啊,人家小姑娘一个月三百块钱,你还问人家要东西,简直……简直……
刘师傅义愤填膺,激动得语无伦次。
她强烈要求我不要把收音机给“这种人”。
不一会儿,老李老丁回来了,小刘又拐进病房,小声向他们说着小李的事。末了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小刘坚决不应把收音机送给“这种人”。
过了两天,刘师傅兴高采烈来到我们病房,对我和大家说,小刘不用把收音机送给小李啦,因为她昨天被“打发”走了,护士长早就不想要她了……
我很遗憾——现在是很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把收音机送给小李?
当时她表示喜欢时,就应该把它送给这个小姑娘。
她是真地喜欢,真地快乐。我喜欢别人快乐,尤其是这些收入菲薄、辛辛苦苦的护士。
我答应这样一个女孩的事情没做到,虽说出于别的原因,自己仍然很内疚。将永远记住这件我只用小小付出就能为别人带来很大幸福,而我竟没有做到的令人负疚的事情……

有一个人,虽然没见到过,但心里对这个人怀着敬意。
这个女人是医院对面回民小饭铺的女老板。
有一个中年女人经常到这个饭铺里,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冷饭。
这个女人的家人,在医院治病,癌症。凡是住进这家全省最好的医院的病人,几乎都是重病。
所有的钱,也许还借的有,都用来给亲人治病了。女人连吃饭都成问题,所以只好来小饭铺拣剩饭。
小饭铺的女老板注意到了她。于是,就把平时一些人吃剩下的饭菜收集起来。有些很好的,客人基本没怎么动。到中年女人来的时候,就用微波炉加热,让她吃了,还带走一些,带给医院的病人吃。有时候,还送她一碗拉面什么的……
那个病人的家属就是这么解决了两人的吃饭问题……
我我虽然没见到过那个女老板,但心里对她充满了敬意。她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即使只做了一点点,也使这可怕的世界有了很大的不同……

那一次,李嫂一回L市,(她去取钱。)老李就不舒服了起来。
他的化疗在我住进来之前刚做完,调养几天,做起了放疗。李嫂在时,他整天有说有笑的,喜欢和丁嫂开玩笑。不过,他的脾气有时很坏。有一次,他认为每日的清单上出的药价算错了。而他到护士站询问,(每天的清单是通过护士站的一台电脑打印的,)那些人一问三不知。老李回到病房,气得骂娘,脸膛都憋得红红的。他叫道:我们花了这么多钱,让那些龟孙们解释一下,他们都懒得理你……
恰好,李嫂和丁嫂回来了,提着饭。老李激动得想再去和他们理论,李嫂就拼命拦他。老李竟使劲一推李嫂,差点把她推颠倒。老李是真的恼了。
我们都劝说他,他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后来他的主治医生来了,核实了一下,药价没错。
有一次,主治他的P大夫因为省人大的一位副主任老爹生病,被遣往县里一星期,C大夫来通知他:我代管你一星期。老李越琢磨越感到恼火,“代管?”他说,“就是有空过来看看,没空就不过来。捎带着管管。可我是掏了钱的,我掏了那么多钱,你凭啥给我弄个代管?”他恼得要命,在C医生又来病房时,他自觉很策略地说,C大夫,你可不能给我代管呀,你要管就正式管,要么就不管,代管是啥意思同样都是花着钱……C医生连连解释,说肯定会认真看你的,和我的其他病人一模一样,你不要为此担心……
C大夫是很负责,医术也很高的。2003年抗击SARS,他和另外一名专家被专门抽调出去搞防护。他非常精干,和气,把病因、治疗手段等能解释得很清晰,让你心中有数。不像主管老丁和老李的两个大夫,不喜欢说话,讲话也没条理,尤其是老丁的医生,被李嫂称为“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其实,这样的专家更应该给老丁老李这样的重病人当主管医生,但他们都是通过熟人找的,这样也的确有很多方便之处……
我很感激C大夫。像胸穿抽液这种小手术,一般都是他带的医生做的,因为对他“没有挑战性”。可每次他都亲自为我做,他的富于感染力的和善在做手术时给我莫大的安慰。他由衷地把我这个“京城里回来的研究生”当个人才,对新闻工作者怀有一种敬意……可是,我却不能对他说,自己根本不配这样的敬意,自己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撒谎而已。在C大夫这样医术精湛,为病人接触痛苦的人面前,只能感到惭愧……他是个狂热的乒乓球爱好者,正好我也喜欢打乒乓球,C大夫和我聊起球来简直有一种忘乎所以的孩子似的兴奋……后来,有一次,我还看到了他非常正直的一面,那也是有关老李的,下面再说……
老李的性格有些没法把握,他有时老练,有时像小孩似地冲动,有时坚强,有时特别脆弱。扎针的时候,他从不皱眉头,特意用比较疼的大针头。他把我扎针时的惊恐当作笑料,(这种完全可以承担的惊恐每天都要发作一次,随着护士们工具车哗哗的声音响起,)可是到了夜里,他常常呻吟,哀叹,第二天被我和老丁取笑,可他装作不知道。
李嫂走后,老李的食管剧烈地疼痛起来,还伴随着打隔。
医生说,这是放疗的正常反映,放疗也伤及了食管。于是给他用药。
老李非常痛苦,什么也吃不下,喝一点牛奶,就吐。喝一点丁嫂打来的稀饭,也吐。整天坐在床前,把头顶在床沿上。他的头发本来就稀少,此时显得脑袋更光亮了。老丁每天讨厌灯光,病房里总关着灯,老李对护士开玩笑说,我这脑袋就顶一个五百瓦灯泡,所以我们不开灯。现在他开不了玩笑了……
夜里他反应更厉害,一直打嗝。翻来覆去的。我听见他在喃喃地嘟囔:这姑娘钱也给拿了,哎呀……姑娘们都拿了钱了……呜呜……
老李哭了起来。哭声像来自梦中。
“老李,老李……”老丁在叫他,希望他醒来,止住哭。老丁叫了两声,老李又安静了。
唉,也许老李的病,让他的女儿们都已经贴钱了。
老李没手机,老丁就用自己的手机给老李家打电话。
“李嫂,你赶紧来吧。你一走,李哥想你想得吃不下饭。”老丁开玩笑说。
“不让你走,不让你走,你非要走,你看,一走李哥就不舒服了。”老丁说。
李嫂马上就回来了。
这是老李反应最严重的一次。那次检察血常规,老李的白血球低得惊人,3500都不到,他一出门就感冒,但也没这次厉害。
李嫂又拿了五千回来。就是这次她带了许多鸡蛋糕,茶叶蛋,让我和老丁吃。
说来也怪,李嫂一回来,老李就好了。他又帮李嫂擦皮鞋,仿佛把不久前他发怒冲出去时差点把李嫂推倒的事忘记了。
老李的打嗝好了几天,老丁又开始打嗝。老丁的病情比老李严重得多。打嗝持续了足足五天!
这五天,把老丁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打嗝有时会短暂地缓和一会儿,然而,不久,就重新发作。
试了不少药,有片装的,有成瓶的药液,还打了针,可就是止不住嗝。
在他开始打嗝的当天,他难受得呻吟。把主管医生找来,医生开了药后,说需要针灸,院里有个针灸专家,用针灸的方法只好过一些相同的病状。他上午开了单子,可是,直到第二天下午针灸专家才过来。她说,单子送到了中西医结合科,而他们针灸现在独立出去了,那个条子就在科里耽误到现在。老李整夜都睡不着觉,我耳边朦胧地响着他时大时小的嗝声和呻吟。
扎了后,仍不见效。第二天专家又来了。老李不扎了,专家走后,老李说,一针需要15块,昨天光扎针就是一百好几,扎不起呀,要是三五块一针,说不定再扎扎……
我在报上看了些治打嗝的偏方,例如,把一勺糖压在舌头下,口鼻罩上塑料袋憋气,等,都试了,但不管用。
医生说是食管被放疗灼伤,是物理性发炎,而不是病菌性的,所以只能等它自己恢复。放疗当然停了。他的食道像生了毒刺一样,胃也恶心。偶尔起来溜达,人直打晃,脸上光泽闪烁全是虚汗,丁嫂得不停地给他擦。化疗的影响也越来越明显了,老丁一头头发本来又黑又密又厚,甚至比年轻人的头发还好,他为此相当自豪,但此时一层又一层地脱落。枕头上、床上、地上,头发很多。刘师傅扫地时能扫出一大卷头发。他好整洁,不停地捋头发,把掉的头发捋下来。丁嫂不让他捋,但他禁不住就会捋下一把头发。
老丁本来一百五十多的体重,现在锐减到一百二十多。
丁嫂整天不停地给他捶背,揉腿……
有一天夜里,我被一阵惊恐地尖叫警醒,借着窗外透进的灯光看到丁嫂坐在床上抱着老丁,叫着他的名字,“你咋啦你咋啦……”
我赶忙跑到护士站,一个实习的医生在那里,医生值班室无人。实习的女医生来到病房,老丁正在丁嫂怀里,仰头呻吟。
原来,刚才老丁突然不能呼吸,喉咙和胸腔里“咯咯”地响着,快要窒息,眼睛都鼓了出来……好在不一会儿缓和了下来……
实习医生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她又给拿了一瓶那种透明的口服药水,这种药水,老丁已经服了三瓶了。
我看见丁嫂在抽泣,用手擦着眼泪。
这是我惟一一次看到丁嫂难过。平时,她总是笑呵呵的,从不生气,也不发火,看上去总是那么不知沉闷,不知忧虑,好像心里从来不会装什么痛苦的事情。
第二天,老丁又那样发作一次。丁嫂又哭了一次。
打嗝到第五天,自动止住了。老丁像打了次大仗,有点虚脱。又去放疗几次,化验白血球数,低得很。本来放疗科给他定了二十二次,他只做了十五次,就停止了。

丁嫂嘴里念念叨叨的,像作诗。我问她在念什么,她说,是回民在家人的葬礼上念的。我记了一段:
赤肚来,赤肚还,
临死双手落空拳,
儿女不能替,
财摆也枉然,
临死占那蒲席一片……
不知道总是快乐的丁嫂,内心里有着如此的忧伤……
把卡夫卡的短篇集放在枕边,在读《猎人格拉胡斯》时,我突然想,这原来是一篇关于病痛的寓言啊……
黑森林的格拉胡斯坠崖死后,被抬到一只运送他到阴间的船上。可是这只运尸船却不知怎么迷失了方向,“究竟怎么回事我却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就是我留在了人间,自此以后我的小船就在尘世的河流上无休止地航行”。
在这条运尸船上的境况是一种怎么样的境况呢?
“每当我使出最大的劲来眼看快要爬到顶点,天国的大门已向我闪闪发光时,我又在我那破旧的船上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在世上某一条荒凉的河流上,发现自己那一次死去压根儿是个可笑的错误。”
在“愉快地活着”和“愉快地死去”之间,并非一列直通车,而是横亘着这条“荒凉的河流”和这个悲惨的运尸船。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难道疾病不就是这样一条运尸船吗?
大师一辈子为肺结核所苦,所以才会对疾病有如此痛切而深刻的感受吧?
“谁也不会来帮助我。即使把帮助我作为一项任务定下来,所有房屋仍会门窗紧闭,所有的人仍会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上脑袋,整个世界就像个深夜里的大旅店。当然,这样也好,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有谁知道我;即使有谁知道我,也没有谁知道我呆在哪儿;即使有谁知道我呆在哪儿,也没有谁知道把我拦住,于是乎也就没有谁知道该如何帮助我,想帮助我的念头是一种病,一种必须卧床治疗的病。我明白这道理,因此没有大喊大叫要人来帮助,即使是在我失去自制非常想喊叫的时刻,比如眼下吧。因为只要我朝四周瞧瞧,弄清楚我现在在哪儿,……这就足以使我打消喊叫的念头了。”
再没有如此彻底的被抛弃了。再没有如此彻底的无助了。连喊叫也打消的绝望,是一种最深的绝望吧?
然而,我想说的是,大师对无助和被弃的体验是如此深刻,然而,从实际生活来说,大师并不比我们体制下的病人更加无助和遭到抛弃。
你躺在一条运尸船上,你被承诺是会得到帮助的,然而,这承诺不但没有兑现的时候,你反而受到强盗般的掠夺;而你不但不想喊叫,反而需要拼命掩饰你的真实处境。——这就是我们社会和我们时代的疾病。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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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住院真好。能琢磨这么多事。
我住院就一点印象比较深刻——生老病死,都是常情:(
昨天跟雷兄喝酒时他说“以德胡人”。 怪不得今天我的脾气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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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惭愧,我写那么多不如你这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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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02 |只看该作者
呵呵,真的没那意思。
我住进医院前,也想着会看到更多愁苦病痛,但住院后很快发现,医院里的愁苦并不比别的地方多。但是医院里坦然承受的态度比别处多。生老病死,该啥是啥。
昨天跟雷兄喝酒时他说“以德胡人”。 怪不得今天我的脾气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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