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1803|回复: 1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我在制药厂的革命计划失败了

[复制链接]

2

主题

0

好友

3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7-8-4 13:02: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在制药厂的革命计划失败了


厂里的大货车兴冲冲地开过来,带着一股子闯劲,看它前行的速度,我知道有点不妙。我高举双手挥舞,大喊:“老王,老王,是我。”大货车一个急刹,在距我十米外停住,我飞步追上,然后一个鹞子翻身飞入车厢,车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同时有一个女生的尖叫夹杂其中,说实话,对于每次在厂车里听到因我而起的尖叫,我都是有点得意的。
我挤到前面,对老王说:“不错,够朋友!”老王头也不回,继续开他的车,嘴里蹦出一句话:“小意思。”
这是一句久违了的话语,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迟到的话,开车的司机是要双倍扣奖的。路上不断有人喊老王停车,老王总是不屑一顾,大货车风驰电掣而过,惹得那些人跺脚捶胸地大骂。
到了一个大站,四五十个人手拉手堵在路中央,老王不得已停下。大家攀着焊在车尾的两架铁梯蜂拥而上,已经挤不下了,有几个人被挤得“啊!啊!”叫了起来。老王不耐烦地喊道:“后来的人到上面蹲着。”老王的话在车里就是权威,谁敢不听?有几个人乖乖地踩上扶手架,像只大鸟般蹲在那儿,站在下面的人立即屏住气,那是因为害怕他们放屁。根据经验,这种蹲着的姿势不但容易生屁,而且放出的屁特别臭,曾经有一个屁熏倒一车人的记录。因此在我们厂,有一部分人的平衡能力特别强,而另一些人的肺活量特别大,这都是跟平时的锻炼分不开的。
我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会迟到吗?”我问老王。
老王第一次转过身来,从他那如刀刻的老脸中露出一丝笑容,那么的坚定,那么的顽强,同时又带着一种淡然。他说;“一切尽在掌握中。”这是一句久违的话语,曾在我们口中广为传颂,想不到今天在老王这里听到了,而且他又是如此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想,早就该交交老王这个朋友了。
我们厂迟到的人特别多,这是因为行车路线的问题,四个分厂分处城市的四角,往来之间有许多条路线可以选择。刚开始时司机凭个人喜好开车,往往一大帮人在路上等他,为了接个熟人,他绕道半个城市从另一边过了;往往七点钟上班,司机六点钟就把车开到厂里,车里自然空无一人,原因是他早起无事,来食堂吃早点。关于行车路线问题,厂里的职工没少为此打架。在这个竞争的时代,没有一身武艺是不行的,我们厂有几万人,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打起架来特别好看。据说厂里为了解决厂车的路线问题,专门开了一次职工代表大会讨论此事。一万多人自发组成了十二个派别,在会上大打出手,为了不把事态扩大,最后厂里决定来个比武招标,职工大会变成了比武大会,每个派别选出两名顶尖高手车轮大战。这场比武大会一直从上午打到晚上,看得大家如痴如醉,连市电视台都惊动了,过来直播比赛盛况。当记者采访厂长时,厂长握着麦克风不放,从这次比武的意义到制药厂的产品构架问题,厂长在镜头前说了半个小时,也算作了次免费广告。比武一直到凌晨两点仍然没有分出胜负,为了避免出现两败俱伤的场面,厂里最后决定每月变动一次路线,刚好一年轮番一次,路线事件圆满解决了。比武大会却成了本厂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一次重大事件,被载入了厂史。以后厂里有什么大事,都用这种方式解决。可惜我晚进厂两年,当时的盛况没有看到。

制药厂的四根大烟囱高耸入云,分别位于它所属的四个厂区。四根大烟囱仿佛就是四根擎天大柱撑起了城市的天空。连那些见多识广的部里、省里来的干部初次见到也莫不发出“哇,好高的烟囱呀。”这样的感慨。据媒体公开的报道称,本市每十户家庭中就有一人在制药厂工作,每人每年平均服用制药厂生产的药一次。这是因为厂里生产的药的品种繁多的缘故,从治癌的、治心脏病、治糖尿病、治中风到眼药水、葡萄糖液、粉刺消、减肥药、隆乳霜,甚至避孕药等等,简直从头治到脚,无所不包。像我们这样的普通职工当然不知道制药厂生产的药品究竟有多少,这个问题连领导也说不准。记得有一次开大会,领导作报告时说:“本厂生产的药品达七百余种。”刚刚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发觉了不对,搔搔头马上改口,“上个月好像停了几十种。”停顿了一下,他又精神抖擞地说,“不过,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从下个月起,我厂又将投产一百余种新药。”总之,关于生产方面的情况是个秘密,领导的话从来都是模棱两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这样一来,那些想刺探厂里秘密的人就摸不着头脑了。
制药厂的另一个秘密是职工的人数。在厂里这么多年,我从不知道我们厂究竟有多少人,那天在同事家里玩,他告诉我一个可靠的消息是制药厂的工人是本市家庭户数的十分之一,粗粗一算将近两万人。这只是一个大概的数字,每天不断地有人辞职、退休、请病假,又不断从外单位调入人员,特别是每年的八、九月份,无数的外地大中专学生来厂里报道,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大货车快到厂门口时,远远地就看见政务科的金先生站在那里,不时地盯着腕上的手表。老王大叫不妙,冲啊!猛踩油门,大货车直直地往厂里冲去,顿时车上的人都紧张起来。我看看表,没事,还差十几秒。果然下车之后金先生眯起那双蛤蟆眼,拍拍老王的肩膀说:“今天还是挺准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快点呢?每天早个几分钟、十几分钟,你算算,一车子上百人,这样可以为厂里节约多少人力成本……哎呦,谁打我……”金先生的头顶挨了一下栗爆。他急忙转过身,但这时还是上班的高峰期,单从我们这辆车上就下了一百多人,厂门口还连接冲进三、四辆车,一时人潮如涌,哪里分得清。金先生一把揪住老王的衣领,喝道:“说,是不是你指使的。我早就知道你对我不服气,上次开会的事你还记在心上是不是?”在厂门口,他也只能拿老王出出 气,因为老王归他管。人群里有人适时地喊了一句:“瞧,这一车人快迟到了。”金先生顿时两眼放光,青筋暴起,赶着去抓迟到的人。据可靠的消息,每抓到一个迟到者,厂里奖励他一元钱。
我问老王是不是跟他有过节?老王长叹一声,说:“还不是因为五年前换车的事。”
五年前,厂里发动了大节约运动,政务科的任务是如何使大客车的费用降下来。经过几个月的开会研究,政务科决定把大客车改成大货车,盖上篷布,焊上扶手架,一层变两层,这样载客量就多了,而且,货车比客车便宜得多。不仅如此,政务科还规定,厂车迟到了,司机扣双倍的奖金。如此一来,司机 们自然不干。在会议上司机们和领导打了一架,我们厂的领导个个都有一身好功夫,结果可想而知,司机们被打得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其中以老王最惨,吐了三口血,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而医药费的报销又是政务科的事,为此老王还亏了几百的药费。
“所以他就经常给我小鞋穿?”老王右脚一跺,恨恨地说。这一跺可是露出老王的真功夫来了,铺在地上的地砖竟裂成四五块。我说:“看不出来,老王,功夫不错呀,不愧是踩了十几年刹车的。”老王淡淡一笑,说:“我这点道行差远了,制药厂乃藏龙卧虎之地,就拿金先生来说,他的眼睛以前可不像蛤蟆一样突出。”这句话说得我心里一动。“蛤蟆功?”我问。“是啊!这五年我矢志苦练,人家也没搁下,就拿刚才打了金先生一个栗爆的人来说,出手之快,犹如闪电,来无踪、去无影,连我在后面都没看清,唉!我是已经老了。”我拍拍老王的肩膀,安慰他:“哪里话,你才三十出头,不算老,就算老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吗,有空我们再聊聊。”
离开老王后,我向113车间跑去。制药厂一共有五六百个车间,113顾名思义就是第一百一十三个车间,也就是说我要跑过一百多幢屋子才能到达。自从我们厂五年前进行大节约运动以来,厂区里就看不到慢腾腾走路的人。厂部发下文件说时间是最宝贵的财富,浪费时间等于浪费财富,今后在厂区里不能见到走路的人,一切都要讲究效率,大家要跑起来,无论是在上班、下班、还是办什么事,都要用跑的形式解决。这么一来,厂区里到处可见急步如飞、气喘如牛的人。据说有几个长跑健将被提拔当了主任,市里每年一度的越野跑,前五十名都是我们厂的人,而近年到政务科报销盲肠炎手术费的累计已达数千人。
一进车间大门,主任就甩给我一摞文件,足有半尺高。厂里每天都要发下一大堆通知公告领导讲话之类的文件。有的是发现新问题及时出台新政策,有的是发现新问题及时对老政策进行某种程度上的修改,这也难怪,我们厂这么大,每天都有新的问题产生,没有新的精神是很难让下面的解决实际困难的。我的工作就是每天阅读这些文件,揣摩体会其中领导的讲话,并且传达下去。说起来,我的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阅读文件大概要花去一个上午,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后,称离下午上班还有点时间,把上午的文件归纳、总结、分析、写出摘要,下午去车间里传达,也就是朗读文件。我的朗读水平处于厂里同类人中的中等偏下,如果遇上一篇带有感情色彩的文件,还是有点稀疏的掌声的。要说有什么费脑筋的地方,就是揣摩领导的意图,领导的讲话总是犹如天马行空、高深莫辨,不仅要从正面理解,而且要从侧面反面多方位理解,即使如此,许多时候,一篇洋洋万言的文章反复看三遍,仍是无法让人知晓其真实意思,所以有人说,领导难当呀,我是深有感触。单是这样的讲话稿,听听都让人眩晕,领导还要逐字逐句地念出。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主任过来问我厂里明天有什么安排。我说有一个退休的老领导出车祸死了,每个车间派三个人参加,还要召开灭鼠成果总结大会,每个车间派两个人参加,一拨外宾明天可能要来参观,做好接待准备……主任听完,面露难色。人手不够呀。她说。那我去参加灭鼠大会,在会上也可以看文件的。我自动请缨。多看少说,别给我惹麻烦。她叮嘱我。主任跟我关系还算不错,除了工作上的缘故,还因为她是我姨妈的婆婆的妹妹的女儿,多少沾亲带故,听我姨妈说,她是厂里某个领导的哥哥的上司的同学,如此推敲起来,我跟某个领导也有点关系了。
这时排队买饭的窗口前出现了骚动,两个互相挤搡的人吵起架来,一个人“啪”的一声扇了另一个的耳光,另一个二话不说,冲进了厨房,随即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把菜刀。两个人一个逃,一个追,看架势,不跑半个马拉松是不会罢手的。制药厂的人都这样,特冲。边上的人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大家见怪不怪,习惯了。
我说:“主任,你看看,这像什么样子吗,搞得大家食欲都没了,你们当领导的也不管管。”
主任说:“我算什么领导,这种事以前有人反映上去,厂里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市场经济!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管这些个人恩怨。”
我说:“操!记得以前计划经济的时候,厂里说打架是人民内部矛盾,让他们自己解决,这算什么玩意,说来说去就是不想管吗。”
主任一听我说到“操”这个字,立即双眼放光,脸上一片红潮。我连忙把话题支到别处。我们主任长得又黑又瘦,四十多岁的人了,脸上还有青春痘,不仅如此,她还听不得别人说脏话,一听见“操”字就兴奋,单凭这两点,车间里的人打赌她还是黄花闺女,开出来的赔率是一比十。

上午发下来的文件中,最值得关注的就是召开灭鼠大会这件事。一个星期前,大家不约而同地发觉厂里的老鼠多了起来,而且只只长得肥头肥脑,更为可怕的是,发生了数起老鼠咬人事件。厂里决定开展一次全厂范围内的灭鼠行动。现在结果出来了,灭鼠行动取得了阶段性成果,一个星期共消灭老鼠八千九百五十六只。
我把下午要朗读的文件整理出来,这份“关于召开灭鼠庆功大会”的通知是写得如此之好,我未作一字删减,决定全文朗读。来到车间,我手持喇叭,爬上桌子。
“同志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们厂形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良好氛围,同志们,八千九百五十六只,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鼓舞的数字呀!这充分说明,只要有了厂部的正确领导,有广大员工的共同努力,任何困难我们都能克服,任何目标我们都能达到,现在,可以自豪的说,制药厂里的老鼠成了缩头乌龟,再也不敢出来咬人了……”
厂里的文件就是这样,因为要适合朗读的需要,总是写得像演讲稿似的。我刚刚把这份“关于召开灭鼠庆功大会的通知”声情并茂地朗读完,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哭声。仔细一看,是上三班的瘦子。瘦子边哭边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前天晚上我上班时还被老鼠咬了。瘦子卷起裤腿,小腿处果然有三个齿痕。“那好,就你跟我去出席庆功大会。”我对瘦子说。不过他的伤口太小了,不显眼,需要改造一下,我抓起一把锥子就往他腿上扎去。瘦子疼得脸都变形了,腿直打哆嗦。我说:“忍着点,明天的大会就靠你了。”和瘦子一个班的马晓东过来帮忙,用力按着瘦子。我把齿痕改造成铅笔大小,瘦子已经晕厥过去了。血仍在汨汨地流,这使我想起一句话: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曾几何时,我的梦想就是成立一个组织,在我们的组织里,没有尊贵贫贱之分,大家像朋友一样和睦相处,对内,扶危济困,对外,打抱不平,就像武侠小说中的“不平社”。那时我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在制药厂的档案室工作。我满腔抱负,决心在制药厂这片广阔天地里干一番事业。但是档案室太小了,展不开拳脚,我找到管人事的眼镜,要求换一个环境。错就错在当时工会主席也在人事科,我当着他们的面一说,脸上就挨了工会主席一巴掌。工会主席一米八五的个,膀圆腰粗,厂篮球队的前任队长,那时我虽然年轻气盛,也不会盲目到和他硬干的地步。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第二天,我打个包袱,从有空调的档案室来到轰隆作响,满是化学品刺鼻味的车间。主任见我好歹是个大学生,就让我干了传达文件的活,这一干就是五个年头。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工会主席曾在厂长那里挨了训,说不定也是脸上吃了一拳,我是走了霉运,刚好撞在他的枪口上。这一记耳光留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致于五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脸上仍火辣辣的疼。我曾经约了几位与我同时进厂的好友,想给工会主席来几下阴的。他们一听说是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工会主席一拳能打碎十块砖,寻常三五个人根本进不了他的身,我们几个人去,给他挠痒痒的资格都没有。后来我又把目标转向厂长,既然工会主席是挨了厂长一巴掌后而动手,那么就可以认定厂长是罪魁祸首,厂长的那一巴掌通过工会主席神秘的转换由我来承受了。但是我那几位朋友听说我要对厂长动手,早就躲得无影无踪,一连数月也找不着他们。
现在一晃五年过去了,我的朋友都已经是主任副主任的级别,最次的也是个段长。
我的梦想一度破灭,然而在最近几年里,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无处不在。他们遍布工厂的每一个角落,在必要的时候,在人们就要把他们忘掉的时候,他们会冷不防冲出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像那只来无踪,去无影的给了金先生一个栗爆的手,像瘦子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像老王那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重于千钧的话,“一切尽在掌握中。”每每念及这些,就会让我感动不已。

贴着“灭鼠庆功大会”六个大字的横幅挂在主席台的上方。会议室总有电影院这么大,从上面望去,黑压压一片人头。领导来了六个,官最大的是管我们这个厂区的生产副厂长,最小的是人事科的眼镜。工会主席也来了,此人前年在工会换届中败下阵来,被降为工会副主席,虽然降了,但正职的位置由一位上面的挂职干部任着,事实上工会的事仍是他说了算,只不过奖金拿低了一截。干的活跟以前一样,钱却少了,据说他伤心地哭了几天。闻此消息,我高兴了几天。
领导在上面讲话,有人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开始记。领导说:“现在关于老鼠咬人的事件已经基本查清。”原来厂里今年新投产了一种能迅速增肥的药,厂里的老鼠偷吃了后变得像小猫一般大。食欲增强了,食物又供应不上,所以只好对人下手。不过,通过这次灭鼠运动,厂里发现了另一种小个的老鼠,像永远长不大似的,自然是因为吃了厂里生产的减肥药。“因此,从总量上说,还是和过去保持了一定的平衡。而且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我厂产品的品质。”最后领导总结说,“灭鼠运动的作用不仅在于消灭了多少老鼠,而在于给我们多了一条创业之路,厂里决定在上海、北京、西安等大城市设立专卖老鼠肉的餐馆,在市场经济的时代,我们不但要养老鼠、杀老鼠、还要卖老鼠,老鼠肉嫩味美,不同凡响,为了保证货源,以后每个月都要开展一次轰轰烈烈的灭鼠运动。”话音刚落,台下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好,说得好!”有人喊起来。台上的领导也脸现微笑,轻轻拍了几下手,并且还抿了抿嘴唇。我怀疑他是细心品尝过老鼠的味道的,否则,一般而言,领导的讲话不会用这么肯定的语气。
有人问:“以后看见老鼠还打不打?”领导说:“打,当然要打,但是要讲究策略,专打大老鼠,小老鼠可以放一放、养养肥么!”有人问:“以后要是再被老鼠咬怎么办?”领导顾左右而言他:“厂里决定缩减减肥药的产量,增加增肥药的产量。”
我看时机已到,打个眼色,瘦子马上冲出座位,跑上主席台。他卷起裤腿,小腿上的伤口已经溃烂,依稀可辨两个血洞,中间的皮肉像一堆深色的烂泥。瘦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来。他说他大前天晚上夜班时打了个盹,腿上就被一只大老鼠咬成这个样子,日子没法过了。
下面的人见此惨状不由议论纷纷,我猫着腰,喊了一句:“坚决要求彻底消灭老鼠!”也许这句话大家听惯了,没什么反应,我就改了改,“不能让老鼠吃我们,我们要吃老鼠!”在坐的人不由有些蠢蠢欲动,我看见有人直咽口水,人群随即爆发了更为响亮的口号声。我们厂的人就是这样,墙头草,两边倒。
台上的领导见情形不对,一个个借口上厕所溜了,只留下人事科的眼镜,他官最小,要溜也轮不到他。好在此人素有急智,只见他白胖胖的小手推了推眼镜,指着瘦子说:“你犯大错了。你违反了第十章五十条三十二款厂规。”瘦子愣了一下,他哪知道什么狗屁厂规。但他也不是等闲之辈,知道摆事实,讲道理这一招。他一个劈叉将腿跷到主席台上,那块伤口在他白嫩的肌肤上像朵鲜花般显眼。好家伙,我们厂的主席台足有一米七高,跟法院里审判长坐的桌子差不多,这一手就好像武术里的“朝天蹬”一样。台下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瘦子这一刻真是心花怒放,他挺胸收腹,一手托天,一手立于胸前,摆了个英雄人物的造型。
眼镜说:“先别得意,你想想为什么老鼠会咬你,你的肉又不是特别香,为什么老鼠不来咬我,不去咬他,他,他。”眼镜指指下面的人说,“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瘦子说:“我哪知道,你知道你问老鼠去。”
眼镜大喝一声:“我知道,就是因为你上班时间思想开小差,打瞌睡,才给了老鼠可乘之机,老鼠会咬一个清醒的人吗,一个清醒的人会让老鼠咬吗?所以是你违纪在先,是因,才有这个果。”眼镜指指瘦子跷得高高的腿。
瘦子听到这儿脸上已没了最初的豪情,青一阵白一阵,但他现在还支持得住,腿上这面旗帜不能倒。他说:“这么大一块疤,好歹要补贴点营养费。”眼镜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翻开:“根据厂规第十章五十条三十二款之规定,上班时间不得看报纸、杂志、书籍、不准交头接耳、讲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不准睡觉、打瞌睡。违着罚款一百元。”瘦子听到“一百元”三个字就支撑不住了,腿不由自主放下来,在我们厂,一百元可是个大数目,经常听到为十几块钱打得头破血流的事。
瘦子已经明显不行了,耷拉着脑袋在台上听眼镜的训话。早知瘦子如此成不了气候,就不该带他来。几个领导见形势转暖,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坐回去装模作样地抿了口茶。
没办法,只有我亲自出马了。我走到眼镜面前说:“厂里规定打瞌睡要罚款,可瘦子刚才说他只是打了个盹,打瞌睡和打盹是不一样的,至少字的写法和字数就不一样。”
“不错,这是两码事。”瘦子一经我点拨,立马恢复了精神,他马上卷起裤腿,想再来个朝天蹬。他这人就是这样,死脑筋,朝天蹬用过了就不能再用,没有轰动效应。我说:“你这样还不如干脆把裤子脱了,到厂里各个车间转一圈,让大家见识见识。”说完这句话我就感觉不妙,主席台上六道目光冷冷地射向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跑出了会议室。
走在厂里宽阔整洁的水泥路上,我的心还是“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着。五年了,从科室调到车间后,我从没像今天这样和领导公开对着干过。五年来,我生活得谨小慎微,在外人眼里,我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家伙,像今天这样,实属一时冲动,我不由有些后悔。
回到车间不久,瘦子开完会回来了。他一副洋洋得意、凯旋回朝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说厂里已经决定调他到未来的老鼠专卖店工作,以弥补他腿上的损失。这样一来,他以后就是“大城市的人”了,不仅如此,瘦子还掏出一张纸给我看,纸上写着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我爱你,爱你高跷的大腿,爱你挺拔的身姿……”妈的,这是一封情书,为什么我就从来没收到过呢?

第二天刚到车间就收到两封调令。一封是瘦子的,另一封是我的,我被调到瘦子的岗位,成了一名三班倒的操作工。这个决定来得有点突然,但仔细想想就不会感到突然了,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什么我没早点做好准备?看来还是经验问题,我的经验不够,没料到这一步。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我还是到车间里朗读了调令,我的位置则由主任兼着。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一句名言,“人是不能被打败的,你能消灭他,但是不能打败他。”这句话就像一堆烈火,在我胸口熊熊燃烧起来。我不由有点后悔,在下午朗读文件时,我应该把自己和瘦子作一下掉换,让瘦子来接替我的位置,我去大城市。瘦子的空缺自然由主任兼着,这样一来皆大欢喜,我和瘦子都不吃亏,而主任对厂里的文件是从来不敢说“不”字的。如此一来虽说是棋走险着,也不是不可能成功的。即使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已经是个三班倒工人了,厂里还能把我怎么样?把我开除?那我就跟他们拼了!人是不能被打败的。
想着想着就想过了头,厂车已经开过站。我高喊老王停车,然后连滚带爬地下来,身后响起了一片哄笑声。我觉得我的轻功练得不到家,还没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关键时候竟忘了施展。
回到家,母亲正在做饭,父亲在旁看报纸,大姐和弟弟还没回来。我到后院练了一会儿功夫。我主要是练轻功,就像《天龙八部》里的段誉,我这人胆子小,不会明刀真枪地跟人干,像那天在灭鼠大会上过分暴露了自己,现在就尝到后果了。我喜欢在背后给人一下子,然后迅速地跑掉。除了轻功之外,我还偶有涉足八卦掌、梅花桩、太极拳等等领域,但总是难有大成。有一次我甚至兴起练一练五毒掌的念头,非常简单,我读初中时在新华书店买的一本《少林秘笈》里就有五毒掌的秘诀,虽然只有几百字,但写得已经很明了,把蜈蚣蝎子蜘蛛毒蛇蟾蜍捣碎了放在手掌心,想象它的毒素进入手掌内,然后每天对着木桩击打三百下就行了,后来因为五毒太难弄才罢了。绑上绑腿,在屋顶和地面之间跳了几百下之后,我看见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从远处驶来,大姐回来了。
说起大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她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本市的幼儿园当一名勤杂工,十年来,大姐从勤杂工一直干到现在的园长助理。要知道她们幼儿园是市立幼儿园,园长怎么的也是副局级,幼儿园的教师清一色是硕士生。大姐不仅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在家里也逐渐取代了父亲的地位,成了发号施令者,当然,搞来搞去都是大姐、父亲母亲他们三个人的事,我和弟弟是不买这个帐的。
吃饭时,弟弟显得无精打采,左手撑着脑袋,饭一粒一粒地往嘴里塞。大姐说,坐好坐好,站有站的姿势,坐有坐的姿势,这样吃饭像什么样子?我知道大姐又犯毛病了,自从她进了幼儿园之后就常常把家里和幼儿园混淆,把家人都当作幼儿园的孩子看待。有一次,那是几年前,她还当老师的时候,竟然说父亲吃饭时咀嚼的声音太响,没有规矩,罚他停吃十分钟,坐在一边看大伙儿吃饭。好在父亲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提醒大姐注意两点事实。第一,任何人咀嚼都会发出声音,如果说他咀嚼的声音响,只是凭感觉听出来的,除非有分贝仪才能测出来。第二,这个家他是当家人,所以他决定不买分贝仪。大姐全神贯注地听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表示她还未将幼儿园和家里区分开,她放下碗筷就往楼上去,家里人都不知大姐怎么了,只有我估计大姐是听懂了父亲说的道理,又怕以后忘了,要去拿笔纸把它记下来。这也是她在幼儿园养成的习惯,不仅如此,她还要求她的学生也养成记笔记的习惯,现在年纪小不会写字?那也有办法,多听几遍就会背了。
弟弟哭丧着脸说,你们不知道,我是遇上了一件天大的难事。原来学校里组织献血,弟弟是班长,又是党员,这个血是不能不献的。问题是弟弟的女朋友说如果他去献血,他们之间就算完了。我知道弟弟的女朋友家很有钱,弟弟就是为了这个才跟她好的,想不到关系这么脆弱。弟弟还说这其实不是他女朋友的本意,她主要是担心他身体受不了,为此还天天检查他身体上有没有针孔。那么你不当班长就行了。我感到奇怪,弟弟一向聪明,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你不知道,我女朋友就是因为我是班长,认定我有前途才跟我好的,我如果不是班长,党员,她照样跟我断。这是一个悖论,我怎么也解不开。
确实有难度,一时全家人都陷入了沉思。我把筷子一放,说吃饱了,就走出家门。弟弟有弟弟的烦恼,我也有我的,从明天开始,我就要上三班倒了。

两个白班,两个上半夜,两个下半夜,两个休息天,也就是说八天一次轮回。但这么一算一年下来休息时间还不够,于是一个月里还有一天可以调休,这就是制药厂的三班倒。转眼间,我上三班已经一个多月。没上过三班的人还真不知道它的好处,上半夜找几个人打牌,下半夜自然找地方睡觉。刚上夜班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有这等好事。是我们车间的马晓东告诉我的,他见我老是傻傻地坐在控制室里发呆,就说带我去逛街。好家伙,真是一看吓一跳,在摸过几幢漆黑阴森的厂房之后,前面有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那是包装车间两幢房子之间的街道。时值秋天,包装女工们穿着撩人的晚装在街上散步。更多的人在摆小摊,把家里的旧衣服、旧书、小摆设拿到这里来吆喝。有个家伙竟然摆了个小吃摊,卖馄饨、水饺、拉面什么。我想全厂的人都认识他,他就是主管车辆和厨房的政务科一级科员金先生。
金先生看到我,竟然脸都红了,很不好意思,低头摆弄他摊上的物什。这是难得一见的情形,我进厂这么多年,和金先生打交道不下数十回,从没见他红过脸。我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足足有两分钟,他也不错,低着头摆弄了两分钟。
后来还是马晓东开了口:“金先生,生意不错吗,来两碗馄饨。”
金先生这才抬起头来,我说:“老金,你怎么会在这里卖馄饨,早上又得早起抓迟到,你够辛苦的。”
金先生说:“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我老婆中了风,长期躺在床上,一个小孩又要上学,在这儿赚点外快补贴家用。”
看来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尤其是像金先生那样的小领导。结账的时候,金先生问我们要两块钱一碗,这比外头便宜了一块。我还价一块五。我说你看看电是用厂里的电,馄饨的皮和馅也来路不明,怎么吃都跟食堂的包子一个味。金先生气得两腮圆鼓,模样丑极了,这是蛤蟆功发动的先兆。我暗暗戒备,准备随时一走了之,金先生的蛤蟆功虽然厉害,我自信还能跑得掉。
最终金先生没有动手,我们以一块七毛五的价格成交。金先生没动手的主要原因不是我,我这几年在厂里没折腾出什么名堂,他不怕我,主要原因是有马晓东在。马晓东在我们厂算是个名人,名声仅次于副厂级领导,马晓东刚进厂第一天就跟车间里的主任副主任干了一架。他们两个打一个,主任的头顶肿起一个大包,人看上去高了不少,副主任的嘴巴则像挂了两根香肠,马晓东表面看起来没事,实际上他受的是内伤,有人从他刚用过的坐便器里发现了未被水冲走的一点粪便,是黑色的。第二天马晓东被扣三个月奖金。第三天主任副主任及处理此事的副厂长家门口分别被泼上一桶大粪。第四天人们看见马晓东和领导门勾肩搭背地去本市一家豪华酒店,他们彻底和解了。第五天有消息说,马晓东因为被扣三个月奖金而将成为本年度的扶困对象,扶困款总计达五个月奖金之多。这只是马晓东刚进厂时的事,因为干得耳目一新所以才为人津津乐道,其余的诸如嫖娼被抓,拿着罚款单到厂里报销(他曾在销售处干过一阵子),在一次厂长主持的会议上连打一百零八个哈欠之类的事反而不为人知。总之,马晓东是个厉害角色,厂里的领导都怵他三分,金先生就不用说了。
有一次我觉得奇怪,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在车间里上三班倒,再怎么着调到日班是轻而易举的事。马晓东笑了笑没有回答,在一个下半夜他带着我七拐八弯走了半个小时才来到他的安乐窝。这里铺着厚厚的一床棉被,那是垫在发酵罐底给菌种保温用的,特别厚,有十几斤重,再冷的天也能对付过去,更妙是被褥上已经有个女人睡在那里了。这个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胸脯大大的,三十多岁的年纪,在厂车上经常见面,想不到跟马晓东搭上了。
那天晚上我在马晓东的安乐窝呆了不到十分钟就被他赶了出来,后来他告诉我,他之所以上三班倒,就是因为可以和这个女人幽会,在厂里既安全又方便,不用担心她的丈夫,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上三班竟然有这等好处,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被马晓东赶出来后,我试图寻找回去的路,但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制药厂地域辽阔,每隔五百米才有一盏路灯,有的车间灯火彻夜通明,有的则死气沉沉。当时已是深秋,下半夜寒风凛冽,我裹着一件军大衣,双脚早已冻得麻木。在路上我曾经遇到过几个人,他们一个个背着棉被,行色匆匆,还没等我开口,就听见他们问:“哪里有睡的地方?”我摇摇头,我说:“我也在找呀!”他们一听这话,马上走开了。看来想找个睡觉的好地方也不容易。
后来我走累了,跌跌撞撞地闯进一幢漆黑的屋子,准备先在此将歇一晚,明早再作打算。顺着楼梯爬上二楼,我倒地便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骨的寒冷把我冻醒,模模糊糊之间我看见前面隐约有火光闪烁,有情况!我顺手摘下墙上的灭火器猫身过去。
这是一间化验室,里面坐着五、六个人。十几盏酒精灯聚集在地下,酒精灯上,是一只快要烤熟的兔子。口水从他们的嘴角滴滴答答往下流。我大喝一声:“好啊!偷厂里的兔子吃!”里面的人一惊,全都站了起来,我连忙把手中的灭火器一扬,“见者有份,怎么着也要分我一条后腿,不然我把你们的火给灭喽。”他们还在犹犹豫豫的,我一看地上可不得了,刚才一个人站起来时不小心把酒精灯碰倒,已经是一片火海了。我把灭火器往他们怀里一塞,我说:“赶快灭火,我再去找几个。”然后我就跑出来了。
事后据厂方统计,这场火灾的直接损失为八万八千八百元,所以简称“888”事故。我没有作过具体的调查,怎么会如此凑巧,刚好三个八。有人怀疑领导在其中做了手脚,其目的是为了博个好彩头,三个八,就是“发发发”么。
火烧得最旺时,我已经站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观望,我的旁边大约有五、六十个人。他们说:真是十年难得一遇呀,这么大的火,壮观!或者发出感叹:这个夜班,上得值!还有的竟说:这样最好,我明天就不用上班了。我仔细一看,这小子不就是刚才在屋里烤兔子的一位?我说:“你的同伴呢。”旁边立即有四、五个人回答:“早跑出来了。”这样我就放心了,火焰在夜空中的舞蹈虽然壮观,但想到其中有人体的贡献,心里总有点不痛快。这时突然听得一声巨响,着火的屋子破了一个大洞,火势也随之减小。有个人说:“啊,是灭火器,是你的那只灭火器炸了。”
也许正是这句话泄露了我与这场火灾有关。第二天回到家还没睡个安稳觉,主任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她一把将我从床上扯起,一直扯到厂长那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我说:“我操,我刚上了夜班还没睡觉呢。”主任听了“操”字也没什么兴奋的表示,脸上有的只是焦虑和急匆匆的神色,看来什么时候兴奋什么时候不兴奋她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厂长一般不直接跟工人说话,有什么事总是通过副厂长传达下去。我们厂副厂长有十几个,厂长只有一个,所以厂长的话和副厂长的话分量是大大不同的。而且,一般来说,厂长不主动跟工人说话。厂长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我等了两分钟,没办法,我只好先开口,我说,有事吗?厂长说据可靠消息,起火时你就在现场,到底怎么回事?
肯定有人打小报告,看来我在制药厂的敌人还是挺多的。没办法,我只好把昨晚的事竹筒倒豆全招了,好在这件事我并没什么责任,推敲起来,还有点小功,我拿进屋的那只灭火器还起到了灭火的作用的。
厂长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用笔写着什么,等我说完,厂长又让我把事件的经过详细写成一份报告交上来。临走时我站起身向桌上瞥了一眼,原来称这档子工夫厂长已经批了五份文件,好家伙,这完全是一心两用的心法,想不到厂长还会这一手。
回到家我觉也没睡,提笔就写,一直写到晚上十二点,一篇洋洋万言,感人肺腑的关于火灾发生经过的报告就这样完成。没办法,以前厂里那些充满激情的文件读得多 了,它们深深地影响了我,现在我写文章要想不感人也难。我给母亲读了一遍,她听到一半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再给父亲读了一遍,他也忍不住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想到连父亲这种在抗美援朝中杀过五十多个人连眼也不眨一下的铮铮铁汉也会流泪,我这篇文章就大有希望,再怎么着也不会扣我奖金了。报告的原文过长,这里摘一小段:
……月光照耀着洁白的外墙,在轰鸣的厂区里显出宁静的美丽,可是这美丽背后隐藏着多么大的危险!我提着灭火器,灭火器冰冷的温度手上传递到心里,我的心也变冷了。我的全身已降至冰点。火光在车间里隐隐闪烁,我凝聚起全身最后一丝力量,用力踹开大门,只见化验室里坐着六个人,正在火上烤试验用的兔子,兔子皮被血淋淋地抛在地上,看到这种情形,我的心又是一阵抽搐……火越烧越旺,我不得不跑出去喊人,再回首时,化验室已是一片火海……看着火魔一点一点吞噬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厂房,而自己就站在旁边无能为力,我就不由自主地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加强防范呢?为什么不提着两只灭火器进去呢?我为什么要跑出来喊人而不与厂里的财产生死与共呢?我扪心自问,在我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还有一点贪生怕死的念头?毋庸置疑,这念头我是有的,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在火烧起来的这段时间里,有一把薄薄的刀片不停地在我心里搅动,我脸色铁青,连呼吸都已停止,随着那一声爆炸响起,我的心碎了……
有一点言过其实,这是肯定的。对于领导而言,也许真实性并不是他们首先考虑的,比如发生了一次事故,他们第一个反应是如何消除影响,以及事故对厂里的损失等等,至于追究责任,只是小事一桩。这时报告的文采就显得很重要,我毕竟在朗读文件的位置上呆了五年,比那六个小子总强些吧。
但这篇花了我十几个小时炮制出来的催人泪下的报告居然没能使我免于责罚,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几天之后,厂里的文件下来,我比那六个烤兔子的家伙还惨,被扣半年奖金。理由是因为我三更半夜带着灭火器冲进化验室的缘故,才使他们惊慌失措碰翻了酒精灯,酿成这场事故。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去化验室,他们就不会碰翻酒精灯,所以我的责任最重。我的肺都快气炸了,这篇洋洋万言的文章居然一点用都没有,可不白熬了十几个小时?当然更为心疼的是那半年奖金。我没有去厂里闹,一来与人破口相骂不是我的性格,我喜欢在人背后跟他玩阴的。二来文件一旦下发,就不可能修改,这是一条规律,任何企图跟文件对抗的人只能是自取灭亡,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我们主任最后带来关于此事的消息是,那六个人中其中一个是他们车间的副主任,那天晚上他值班。这么一来我心里就释然了,谁都知道副主任的关系网比一篇文章的作用大得多。

弟弟的那件事得到圆满的解决。在大姐的帮助下,弟弟花一百块钱开了一张献血证,得以顺利度过难关。大姐还教导弟弟:眼界宽一点,想问题要考虑得全面一点。
但是我的问题怎样解决呢?这两个月来我的日子日渐窘迫,以前我抽八块钱的“红塔山”,现在只能抽三块钱的“红梅”,幸好前几年省吃俭用攒了一点,不然连家里的伙食费都交不上。
瘦子现在基本上变成一个小胖子,我在办公大楼前碰到他时,差点认不出来。他西装革履,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走起路来身躯微微后仰,小腹已经有点凸出了。瘦子调走才多长时间,由此我相信人是能一口气吃出个胖子来的。
已经成为胖子的瘦子现在是本厂在西安的鼠肉专卖店的副经理,奖金系数相当于副主任的级别,系数上去了,口气自然也上去了。他对我说:“目前形势一片大好,试营业一个月来,店里天天人满为患,每天晚上六点钟鼠肉就脱销,需要厂里连夜派专车送来。看来在老鼠身上大有文章可做呀。”
我眼睛一亮,说:“既然如此,兄弟我如今日子过得紧,你看看能不能把我调到……”
我的话还没说完,瘦子就说领导等着他汇报工作,一溜烟跑楼上去了。我的身手够快了,他比我还快,连抓几下都没抓住他。中午在食堂打饭时我又碰见了他,他端着饭盒小心翼翼地与我擦肩而过,我们都装作没看见对方。
为什么在厂里我的功夫总是使不顺手?按瘦子的水准,早在第一下时就应该牢牢地抓住他,在我手下他还能动分毫?再比如轻功,我们家的屋顶离地面有十米,练功时我轻轻松松跳它百十回。到了厂里,六米以上的高度我轻易不敢碰。有一次下半夜,我在厂里转了一夜没事可干,凌晨时分终于想到去厂长办公室去看看,从楼梯堂而皇之地进去是不可能的,那儿有民警看守,只能从东侧的阳台上。厂长室在三楼,阳台大约有个七、八米高,我提了几次气才把功力运到腿上,饶是如此,蹿到最高点时我的双手才刚好够得着栏杆,用手攀援是所有轻功爱好者的奇耻大辱,好在并没有人看见。
但此次冒险的结果是令人沮丧的,从阳台通往厂长办公室的门窗紧锁,怎么也大不开。我在阳台上遛达了一会儿,欣赏了一下制药厂地域辽阔的厂区,临走前撒了一泡尿,算是到此一游的纪念。
整整一个冬天我几乎迷恋上了这样的黑夜旅行。上半夜养足精神,下半夜便觉得浑身是劲,我先后进入过人事科、财务科、政务科、技术科等等科室,在里面坐上一会儿,喝口茶,撒把尿,或者提笔改动一下文件图纸。因为时间的仓促,这种改动的结果往往是我无法预料的,有时,是一个人突然毫无缘由地得到升迁,有时是一幢在建的大楼中途改变了形状,有时,久未攻克的技术难题解决了,原因是他们的配方上多了一种新原料。

春天到来时我不得不停止这样的黑夜旅行,原因很简单,因为狗,因为一条发了情的母狗莫名其妙地咬了马晓东一口。那天我和马晓东正走在街上,一个袒胸露背的女郎从我们眼前一闪而过,马晓东说:“看,这个……”话未说完突然“哎哟”一声,一条伺机已久的大黄狗从街角蹿出死死咬住他的小腿,马晓东使劲甩了甩腿,这么做的直接后果就是小腿上的一大块肉被黄狗叼走了。马晓东疼得在街上惨叫了数声,鲜血染红了大地。我不得不背起他直奔防疫站。到那儿一看,天啊!防疫站人满为患。春天一到,防疫站生意就特别好,发了情的东西,牛、羊、猫、狗、老鼠全往人身上招呼。一个穿着牛仔裤的中年人摇头叹道:“今年的行情不一样了,以后穿衣服也得注意点。”他的牛仔裤一条裤腿没了,露出来的半截腿鲜血淋淋,而另一条裤腿同样的地方绣着一只可爱的哈巴狗。“是呀。”脚上正在包扎的妇人说,“我只不过穿了一只绣了一个猫咪的鞋,就被我们家小花抓破了脚。”
打完针,包扎好伤口,我搀着马晓东来到政务科,要把刚才用了的钱报回来。政务科有十个人,为了慎重起见,每个人都要审核签字,所以每个人都是“一支笔”,一般来说第一两个比较容易,到第五、六个就开始慢了,往往得等上几个星期才能签到一个字。但是马晓东去就不一样,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半天时间就能拿到钱。
发票在办公桌之间一个个传下去,到最后一个也就是科长手里卡壳了。科长说,这种发票不能报销。我一看,科长竟然就是金先生,我清楚地记得他原来是一级科员,现在摇身一变成科长了,看来不仅是狗,春天里的人也是变化多端呀。
金科长说:“厂里有规定,医院的发票可以报,除此之外就无能为力了。”
马晓东说:“我是被狗咬的,打防疫针只能去防疫站,医院里又没有防疫针。”
金先生说:“那我也没办法,你找狗主人去。”
马晓东说:“要是找得到,我就不来找你了。这么说,你看看,我被咬成狗这样,厂里就不管了。”
金先生说:“管是要管的,我们可以帮你查查狗主人是谁。”
马晓东说:“我操你妈,你小子以后给我小心点!”
此话一出,政务科的另“九支笔”齐刷刷跑到金科长面前站着,一副要誓死保卫他的样子。他们说:“怎么着?”我都奇怪金科长今天突然变性了,往日他见到马晓东总是笑眯眯的,今天虽然也笑,但是笑里藏刀。政务科的人抱成一团,所以他们能硬起来。政务科向来是个是非之地,容易出乱子,科里的人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他们一硬,马晓东就软了。他的手都捏成了拳头,却没有动手。门里门外早聚集了隔壁科室的旁观者,鼓撮说:“上啊,上啊,露几手漂亮的瞧瞧!”这话是对马晓东说的,他们巴不得打起来,有场好戏看。
权衡利弊后,马晓东最终没有动手,倒不是因为自己受伤,真要动起手来,这点小伤是小意思,没有妨碍。我想他主要是对我没信心,我这人没跟谁打过架,溜得快是出了名的。
从政务科出来时金科长出乎意料地把我们送到办公大楼外,他拍拍马晓东的肩膀说:“老弟别见怪,我刚刚坐上这个位置,厂长让我烧三把火,我不能不烧啊,你有什么事你最好找厂长去。”看来对马晓东金科长还是顾忌三分,要是我这么一闹,早就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要搞就搞厂长。”一路上马晓东狠狠地对我说。但是怎么搞呢?搞厂长是有难度的。我们都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中。“要搞就要搞大,小打小闹没意思。”马晓东又对我说。但是怎么样搞才算搞大呢?搞到多大才算大呢?我们又陷入了苦苦的思索。

大姐在餐桌上带来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大姐说她已经和我们厂的一个领导拉上关系了,至于是哪位领导大姐没有说。大姐还说小弟的事解决了,接下来要解决我的事。我有什么事?不就是现在在厂里混得不好,难道大姐是为了我才去拉关系的?
父母亲在边上连忙点头附和,他们越来越不像话,十足成了大姐的应声虫,无论大姐说什么,他们都会称是。我看大姐渐渐成了家里的权威人物,连小弟这等时代青年,经常穿着奇装异服,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人也是对她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当然,从本质上说,小弟还是属于见风使舵的人,墙头草,他的打扮是为了镇住班里的同学,或者说是为了讨女朋友欢心,而大姐的话,对他有利的他就很听得进去,跟他关系不大的他就爱理不理。
现在我觉得大姐真是有一套,非一般人可比,三个月前她还是幼儿园的园长助理,现在已经是副园长了,照此速度下去,园长的位置非她莫属。但大姐似乎对此心不在焉,据她的意思,在教育界混已经没多大意思,就是本市的教育局长,级别也没我们厂长高,而且现在是市场经济,不但有权还要有钱,一个教育局长是无论如何挣不过一个几万人大厂的厂长。这一点从坐骑上就可见一斑。她们园长的坐骑是桑塔纳、捷达之类的档次,我们厂长坐的是奔驰、宝马,就是副厂长也有丰田皇冠、奥迪A6,而且还有车夫。
大姐不时从外面把消息带回到餐桌上,听起来她和厂里的一位领导过往甚密,什么“他唱歌时调子老踩不准,哪天得帮他改改。”什么“能戒烟就是可造之材。”这表明大姐已经把领导当小孩看了。什么“很宽容,有长者风范。”甚至说,“毛很多,很舒服。”这句话听了让人吓一跳,难道大姐和领导有了一腿?我们厂里的领导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我把厂里的几个领导排了排队,除了工会主席,其余的口碑甚佳,没听说有什么男女上的事。看来就是工会主席了,但他并不是大姐此前说的在厂里是“呼风唤雨式的大人物”,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厂级领导”。
第二天我到厂里一打听,工会主席还不是工会主席的时候,免不了要在浴室里洗澡的,那个东西早让厂里的人瞧个一清二楚。反馈回来的信息是:此人看似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然而阳物甚小,毛发稀疏,在本厂排名属中下之列。这样我就放心了。
对厂领导档下之物的探究耗去了我几天的热情,我四处奔波,在不同的车间进进出出,找知情人士了解情况,遗憾的是谁也没见过厂长那玩意,找退休的老工人也没用,厂长是上面派下来的,没在浴室洗过澡。
连日来我的诡秘的行踪终于引起了马晓东的注意。自从上次被狗咬过后他在厂里的威信一落千丈,自从他说把事情搞大后一直没见动静,那条大黄狗不仅咬了他一块肉,而且把他的自信心也咬没了。他来找我,但是他很狡猾,他说让我帮他想想办法。我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要么你把厂长揍一顿,要么把金科长揍一顿,再不然你让他们把你揍一顿,无论谁揍了谁一顿,这件事就搞大了。”听我说完,马晓东连连摇头,说:“这不行,这不行,不到最后,不能走这一步。”接下来他狐疑地瞟了我一眼,凑到我耳边:“听说你这两天到处打听厂长下面的东西?”嘿!狡猾的小马终于露出了马脚,他以为我这几天东奔西走穷打听的,厂长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大姐的事。我说:“根据我的研究,当官的人那玩意都特别大,官当得越大,那玩意就越大,我只不过想证实一下。”马晓东一听兴奋起来,双眼放光:“真的?真的吗?这么说厂长那玩意大得不得了?”我说:“不信你可以摸摸看吗?偷偷走到他身边,突然给他来个“撩阴手”,这样肯定就把事情搞大了。”
当天下班的时候,厂门口围着一堆人看热闹。马晓东站在值班室的窗外抽烟,吸一口往值班室里喷一口。我们制药厂早就全面禁烟,根据厂规第二章第五条第十款规定,谁也不准带打火机上班,厂里的每一次动火都要经过生产科长批准。但马晓东说,他是站在厂区之外,所以不用遵守厂规,至于烟雾,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瞧瞧,下班时的值班室都有什么人,除了保安,生产科政务科人事科分别有一位科长或副科长在,他们要监督打卡。他们的脸都气青了,但是拿马晓东没办法。围观的人不时为马晓东呐喊助威,不到十分钟,他就使劲抽了三根烟。但是马晓东的抽烟行为只表演了十分钟,十分钟后,随着厂车的呼啸而去,偌大的厂门口只剩下马晓东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厂离市区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尽管马晓东竭力表演,但谁也不肯留下来继续为他助威叫好。在厂门口抽完了一包烟之后,马晓东只好花两个小时一个人慢慢走回家去。瞧瞧,这就是马晓东想出来的馊主意。

我总觉得马晓东不该是这样子,这个马晓东和印象中的小马有点变了样。想当年他刚进厂时跟车间主任干架时的那股狠劲,谁见了不敬畏三分?想不到数年的工厂生活逐渐磨灭了小马身上的那股子狠劲。难怪有人说,制药厂是个大染缸,谁来也免不了染上一身颜色。
俗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一个下半夜的晚上,马晓东找到我,一见面,他就“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们的小马不但会哭,而且哭得如此伤心,涕泪横流,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跑了,跑了。”他边哭边说。什么东西跑了?我有点纳闷,不管什么跑了也用不着哭。“她跑了,安乐窝里没人。”马晓东一把抱住我,脸就往我怀里蹭。我觉得他有借机把鼻涕和泪水擦在我衣服上的嫌疑。原来是情人跑了,难怪哭得这么伤心,“那就再找一个呗,女人多得是。”我这样劝他,并且使劲推开他。
“唉,一言难尽呀!”马晓东长叹一声,止住了哭。按照他的说法,他和她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一见钟情,可惜相见时太晚,她已经结婚生子,即使如此,为了她,他也能委曲求全,只愿与她做一对长久的情人。而现在她一声不吭地跑了,摆明了不想跟他在一起。以后这漫漫长夜他可怎么过?他说他爱她,如果她离婚,他就跟她结婚,连她生过小孩他也不在乎。我安慰马晓东说,既然你的决心这么大,就应该继续追求她,相信工夫不负有心人,何况你是个单身汉,在条件上总比她更胜一筹。话说到这份上马晓东却顾左右而言它,他说以前有了女人觉得女人就那么回事,没了女人感觉真是寂寞呀,身体上倒没什么,现在还挺得住,主要是心理上承受不了,没个人在旁边,觉也睡不着。
说着马晓东手伸进口袋里,他把整个手都伸进去了,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子,他要干什么?马晓东的双眼空洞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在看着我,又仿佛是看我身后的某个地方,终于,他的表情放松了,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天呀,他竟然有这玩意,他是怎么带进厂的,在我们厂门口,立着十几台仪器,其中有两台就是检测工人有没带香烟,就像飞机上的安检,在我们厂是严禁吸烟的。但是现在不管这么多了,我俯过身去毫不犹豫地扒开他的口袋,马晓东连忙索用手捂住,说让他自己来,还说这玩意在厂里是个金贵的东西,他只剩五根了。这可能吗?从他猥琐的动作我断定他的口袋里至少还有七根,可是当我扒开他的口袋时发现竟然有整整半盒,我毫不犹豫地取出了其中的一半,留着以后慢慢抽,看马晓东的表情,就像剜了他块肉似的。
点燃香烟后,马晓东凑上来,他说要跟我干一件大事。他说他想好了,那天我的提议非常有用,他决定把金科长和厂长都揍一顿,“要搞就要搞大,不然,咱们俩在厂里的日子没法混了!”但是他的问题是,“究竟是先揍金科长还是先揍厂长,如果先揍金科长的话厂长就会有所察觉,揍厂长就有点难度了,反之亦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两个同时揍一顿,但这样更有难度。”所以,“还是要请兄弟帮帮忙。”
说来说去就是让我跟他一起动手么!什么女人跑了,什么哭得涕泪横流,到最后又拿几根烟套住我,要拉我一起干就明说吗,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的?这样一来我就更瞧不起他了。
“行,你先上,我在后面掩护你。”我说。
马晓东一怔:“那当然,打架我行,对付金科长我还是有把握的,至于厂长……”
“我可不是厂长的对手。”在我们厂里,谁也没跟厂长真正动过手,但是传说厂长功夫很厉害,领导么,大多是一级一级打上去的,“那就只有先把厂长放一放,分而歼之么。”我说。
马晓东闭着眼睛想了想:“先找金科长练练手也行,但是不管是谁,都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做到计划周密,万无一失。”
“对,对,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暴露身份。”
马晓东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条线,“你看,A点是制药厂,B点是金科长家,厂里是不好下手的,人多眼杂,政务科的人都抱成一团了,不如给他来个中间拦截。”
“怎么拦?那时他还在厂车上,自从他当上科长后,仇家太多,早就不卖馄饨了。”
“好,有头脑,想得周全。”马晓东拍拍我的肩膀,意示嘉许,“有你参加,这次一定成功。这么说只能在B点干了,那样的话风险比较大,万一被抓住就麻烦了,私闯民宅,在国外,人家打死你也没事,何况当着金科长瘫痪在床的老婆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动手。”
“笨蛋!我已经打听过了,金科长老婆早就好了,不但好了,而且还精神饱满,健步如飞,我敢说打起架来金科长还不一定是她的对手。这一切都发生在金科长升官以后,一当上领导,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你说怪不怪?”
“这——这就不好办了,他们有两个人,我们也有两个人,我对付金科长还是有把握的,但是他老婆又比他会打架……”
我拿起笔在B点之前标了一个C点,“你看,C点是金科长家门前的一条小街,对金科长来说最安全,对我们来说最危险,但是俗话说往往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我们就在那儿动手。”
“好,我们两个人,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给他来个两面包抄,金科长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每年的春天都会发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这个季节的除了动物发情外,人们也像发情了一般往街上挤,憋了整整一个冬天,大家都想出来活动活动,所以在春天打架的人特别多,据可靠的资料统计,比平常季节要高出二十个百分点。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为女人,女人!每年的春天女人都显得特别漂亮,穿超短裙的多了,穿透明衫的多了,袒胸露背也多了,她们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自然,车祸也就多了。
那天在厂车上,我们厂的女工对天气议论纷纷,她们个个显得脸色红润,娇艳动人。她们说,这样的天气让我浑身发痒,她们说,这样的天气让人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她们说,昨天晚上我那个死鬼特别厉害,她们说……她们还未说完,我们的厂车就一个剧烈的晃动,摆了摆屁股,头朝下栽进路旁的水沟里。
车里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大家“哎哟哎呀”地叫起来。这下好了,各取所需吧,我早瞄准一个浑圆的屁股,乘机冲上去摸了两把,突然想起今天是老王开的车。不好,我高喊一声冲出车外,把卡在驾驶室里不能动弹的老王拉出来,还好,老王伤得并不重,只是头上磕破了点皮,流了点血。但老王受的惊吓可不小,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女人!女人!我已经三十好几,我……还没有女朋友。”老王头上流着血,眼里流着泪,把心里话说出来后,他就蹲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我安慰他说:“别怕,别怕,老王,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看看我也是快奔三十的人了,不是也没女朋友吗?”话虽如此说,联想到近年来自己的遭遇,我的语气也有点哽咽了。
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看来这个女人的问题还是一个普遍的问题呀!但是,男人和女人就像是两个阵营,互不融通,怎么能跟她们联系上呢?我们的马晓东曾经打进去过,没过多久就被踢回来了,看来这个女人的问题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呀!
大学时代我曾经在校文学社干过,那时身边可是美女如云,但是我没想那么多,要是当时挑一个回来,不就什么都解决了。没办法,前思后想,还是为老王努一把力吧。
几天后,我的一篇报道车祸发生的文章发表在本市的日报上,题目叫做《英雄的故事》。文章把老王描绘成一个为了避让横穿马路的小女孩而把车栽进了路边的阴沟里的一个英雄,文中的老王风度翩翩、英俊潇洒、谈吐幽默,除了有一颗无私的爱心之外,最主要的,他还是一个孤家寡人,所谓的王老五。文章见报后,我对老王说,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漂亮的姑娘多得是,情书和照片一封封飞来,看得你眼花缭乱,都不知道选哪个才好,你小子有艳福了。
可是老王预想中的艳福没有来,我们家却来了一群老头。我那天下班后,刚进家门就被一群老头围住了,他们有十来个人,都是我爸般的年纪,个个精神头十足。其中的一个手拿报纸对我说,错了,错了,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景色描写要衬托人物心理,我记得以前你作文写得不错,怎么发表在报纸上就不行了呢?我仔细一看,原来这群老头都是我中学时的老师。语文老师说,一切描写都要服从于人物,以人物为中心,尤其是你这篇《英雄的故事》,更应该如此,为什么非得阳光灿烂、春色宜人,为什么不能在雨中?在暴风雨中?我们以前不是分析过鲁迅的《故乡》吗,当时的天气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写成阴天,苍黄的天色,萧索的乡村,没有一丝活气?为什么?你坐下来仔细想想,下面我们做笔记……我说我这人就喜欢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悲伤,一看到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一片苍茫就高兴,这似乎是没办法的事。老师们听我这么说,反而个个脸露关切之色,大有一副坐下来与我促膝长谈之意。我连忙叫来父亲帮忙。我父亲退休前好歹算个小领导,说起话来自有套路,退休后在家没事,开会瘾上来就拉着母亲两个人开一次家庭会,畅谈诸事,没一两个小时不会停,估计对付这帮老头没问题。
这段时间我日夜勤练轻功,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以前一蹿十米光景,现在足有十二、三米,当然,这只是在家里,真到了外面也要打折扣。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尽管计划周详,万一出事到时候跑得快点也是好的。马晓东在这几天也是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我知道这是他临时苦练的结果。他走起路来横冲直撞、满脸杀气,别人找他说话,他只是哼哼哈哈,不屑一顾的样子,并且目露凶光。我看已经到时候了,我们的士气已经调整到最佳状态。中午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寻了个机会,我偷偷靠进他身边,说:“事不宜迟,今天就动手。”说完我就一溜烟跑了,为了不使人起疑,这几天我和马晓东的接触一直处于秘密状态,我们之间不大说话,靠的是眼神和手势传递信息。几天下来我们已经有了很深的默契,他坐在那儿毫无缘由地翘了翘屁股,我就知道可能是因为他放了一个屁,他冲我点点头,我就知道这是鼓励我坚定信心,继续干下去的意思。即使我们之间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我们是跑步去食堂吃饭,我对他说了那句话后,身后传来一声狂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回过头去,只见马晓东一掌拍在廊柱上,好家伙,石屑纷飞,掌力能达到这种境界,已经算是高手了,有了这种高手,何愁大事不成。
金科长家前的小街像金科长的蛤蟆眼一样,透露出一种怪里怪气的味道,一边宽阔另一边狭窄,呈现出等腰三角形的形状,听人说以前这里是一条时装街。下午五点钟,在前时装街上走着,一盆水突然从天而降,落在我们的马晓东身上,马晓东不由破口大骂。我说,别喊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没看见这条街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肯定是天长日久乱倒水的结果,说完我闪进屋檐下,从怀里取出一块布把脸蒙上。
马晓东看我这样,说:“你干什么?蒙着脸干什么?”
“好做事呀,你看,时间快到了,我们选好有利地形,到时候给他来个两面夹击。”
“可我没带蒙面布,每次做事,我把身上的累赘都放在家里,什么也没带。”
没办法,我只好去附近的店里花八块钱买了一双丝袜,我对马晓东说:“这玩意套上后你看得见他,他认不出你,既方便又实用,但是你别给我弄破了,弄破了就得赔我。”
马晓东套上丝袜后,天呐,形象大变,本来看上去挺精明的一个人,现在脑后留着一个长长的茬子,摇头晃脑的,像只傻鸭子。不远处已有零零星星的人在聚集,他们冲我们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两个蒙面人长时间地呆在街中心是不明智的。我冲马晓东打个手势,我们早就练习过了,这意思就是隐蔽。接着我一个纵身,蹿上二楼一家阳台,紧接着又蹿上三楼,从三楼隔壁的那家下到二楼的阳台,如此反复几次,别人就看不到我了。再往楼下看时,马晓东也不见了,不知跑哪儿躲起来。我掀起蒙面布的一角,从怀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现在已经是六点多,天色渐暗,我就呆在这户临街人家的二楼阳台上,注视着街口的情景,估计等这根烟抽完,金科长差不多该到了。
时间在焦虑地等待中慢慢消逝,我已经抽了五根烟,可是金科长还没有来。说来奇怪,自从我上了阳台在暗处观察这条小街后,街上就几乎就没有人经过,街两旁的房屋一个个亮起来,路灯却没有亮,这样也好,天越黑对我们越有利。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抽了半包烟,难道要我把那包刚买的香烟都抽完金科长才会来?那可是我一天的口粮。自从被扣半年的奖金后,经济上我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我已经把“红塔山”降为“红梅”了,可那该死的烟瘾却呈增长态势,以前我一天抽半包,现在得一包。所以,我决定,如果金科长在我烟没抽完之前来,下手时就留点情,如果烟抽完了,嘿嘿,那就对不起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我看看表,七点十分,我们厂六点下班,加上等厂车的时间,金科长最晚在六点四十左右就该到家了,情况有点不对劲。难道他有事耽搁了?有可能,领导么,公务缠身,早出晚归常有的事。但最令人生疑的是马晓东那家伙,一直到现在还没露面,他的耐性可是远远没有我好啊。我该怎么办?是撤,还是留?进退两难之际我已经把剩下的半包烟抽完了。就在此时,我身后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我们厂政务科金科长握着一把扫帚从屋里冲 出来,在他身后,有十几位举着各种武器的街坊邻居,金科长说:“哎,我们盯你老半天了,你蒙着脸,蹲在我家的阳台上抽了这么多烟,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二天我头绑着绷带去找马晓东,马晓东看见我这个样子觉得非常奇怪,他把丝袜还给我,他说他昨天等到六点半觉得肚子已经饿了,就跑回家去吃晚饭了。

在这个出乎意料的季节瘦子出乎意料的回来了,这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他从充满秦砖汉瓦的西安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到我们这个沿海城市,等待他的是一张无情的调令。瘦子正式结束了他的领导生涯,被打回原形,回到我们车间当一名操作工。没有人知道原因,连那个发出调令的人事科也含乎其词,他们只是拿出文件给瘦子看,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对具体原因闭口不谈。瘦子在人事科大吵大闹,他声嘶力竭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把我调回来,我在外面干得好好的,我们的鼠肉专卖店营业额直线上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即使调回来,至少也是平级调动,我好歹是副主任级别……瘦子在人事科说,骂,逗,哭全用上了,还是不管用,人事科也向来是个是非之地,人事科的人个个精明圆滑,最擅长装聋作哑,不管瘦子说什么,他们都装作没听见。
到了第二天,瘦子拿着调令来车间报到时,我们惊讶地发现瘦子又变回了原来的瘦子。他蓬头垢面,尖嘴猴腮,眼眶深凹,身上唯一胖的地方是嘴唇,因为急火攻心肿起一个大包,他隆起的小腹变平了,他曾经多肉的胸板变薄了。瞧瞧!一夜之间啊,我说过,当上领导后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同样的,领导没得当奇迹也会发生,一口气吃出来的胖子毕竟底子薄呀。
“弟兄们,我又回……”瘦子话未说完,语气已经哽咽。大家见他如此落魄,都不再说什么。只有马晓东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你小子当了大半年的领导,每天都是酒饱饭足的,现在回来了,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吧。”
在社会上混过的人,和我们这些学校里出来就当工人的人就是不一样,我不得不承认在关键时候马晓东还是有两下子的。这一当头棒喝,瘦子就懵了。我、马晓东、老王把懵了的瘦子带到天外天大酒店猛吃了一顿。老王是我临时叫来的。我那篇报道见报后,老王曾经满怀希望地在家等了一个星期,但是一个星期后老王就不敢再呆在家里了。那些蜂拥而至来找他的都是些什么女人——满脸青春痘最多,寡妇其次,甚至还有几个聋子哑巴。“美女!美女!现在的美女都站到有钱人那边去了。”老王嚷嚷着。
“时代不一样了。”马晓东深有感触。
一直闷头喝酒的瘦子露出了诡笑:“说到美女,西安还是挺多的。”
“那么你一定是大饱艳福了。”
“哪里,不瞒各位,兄弟我这大半年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完全不是以前吊儿郎当的态度,从一个普通职工到副经理,仅仅半年时间,我敢说这个速度在全厂也是罕见的。”接着瘦子换上一副沮丧的表情,“上去快,下来更快,总共才一两天的工夫,我去人事科问,他们就是不告诉我为什么把我调回来,真他妈的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我的黑夜之旅——是我改动了文件,瘦子才被打回原形的。人事科那些人自然也是莫名其妙,但是文件既然已经下发,就要一丝不苟地执行,谁也不敢怠慢。细细想起来,这件事其实自有规律,瘦子是因为我在他腿上扎了三个洞屁颠屁颠地去西安,现在又因为我改动文件灰溜溜地回来,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好了,现在我们有四个人,人手够了,是到了干一件大事的时候了。”马晓东带着一脸的豪情,清了清嗓子,突然,他怔住了,脸向着门口。我们是坐在一个包厢里,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我走过去,打开门,门外什么也没有。马晓东解释说:“刚才脖子扭了一下。”但是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自从我头上被金科长的扫帚打得肿起一个大包,这小子变得疑神疑鬼,做事谨慎多了,这样也好,在我眼里,谨慎的小马比故作豪迈的小马真实多了。
“我们都是干大事的人。”马晓东接下去说,“揍他一顿,怎么样?我们四个人足够组成一支敢死队了,一个管开车,一个管追捕,一个望风,剩下一个动手,刚刚好。”
“好,这么多年,我早就想出……出口恶气。”老王满脸通红,说话已经不太利索,他恶气未出,说话时带着口臭的酒气喷出来直教人退避三舍。老王真是好样的!既然像老王这样的关键人物都同意了,瘦子就更不用说了,何况他刚经历了人生的转折,需要找点事来重塑勇气。
马晓东说的他,就是指厂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谈论厂长渐渐成了件工人们忌讳的事。在平日的谈话中,大家既竭力不谈他,可是往往又不知不觉地提到厂长,从某种意义上说,厂长无所不在,而且神通广大。这种忌讳是潜意识的,并不是说厂长的手段如何如何高明,而是人们的潜意识里,往往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就能联想到厂长身上。比如某人去上厕所,回来时一脸诡笑,另一个马上就会问他是不是在厕所里碰到厂长了?比如某人上班时向同事吹嘘,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贵人相助,发了大财,同事也马上就会想到那个贵人就是厂长。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所以,在制药厂,厂长无所不在,他已经深深扎根在人们的脑子里。
瘦子说:“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
这就是我的计划吗?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跟马晓东商量过,四个人聚在一起,这件事自然而然就成了。瘦子去西安的鼠肉专卖店当了回副经理,虽说只有大半年,好歹算当过一回领导,理应请客。老王是我临时叫来的,我把老王看作是朋友,顺便叫他吃顿饭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老王是司机,正如马晓东所说,再加上瘦子,四个人,刚刚好。哈!哈!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老王把地图展开,这是一副手绘的地图,画得很仔细,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满了地名路名。老王说:“昨天早上五点钟我就在他小区门口等,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辆奔驰出来,开往江城路的一家酒店,他是去那里喝早茶,之后,他就来厂里了。中午时奔驰车开出去一个多小时,这回我没有跟上,奔驰太快了,而我开的是可怜的柳州五菱,我在市区里转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发现奔驰的踪迹。下午回到厂里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回来了。到了晚上七点多钟,奔驰车还是停在办公大楼前一动不动,天已经暗了,长日班的人全都已经下班,厂里显得空荡荡的,我心里有点焦急,这时,一辆宝马从大门口悄悄地溜出去,好家伙,来时奔驰去时宝马,这是典型的金蝉脱壳之计。我当然没有上当,八点钟他回到家里,九点钟,房间里的灯就熄了。我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宝马又出来了,鬼鬼祟祟,畏畏缩缩的,出了小区大门就撒开四蹄欢快地跑起来,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回他是自己开的车,我决定在小区门口等,等到十二点钟左右,他才回来。”
马晓东拍拍老王的肩膀,说:“辛苦了,老王。”现在我们四个人中马晓东俨然成了头,“但是,不搞清楚他具体的行踪我们怎么能贸然下手呢?这一次我要确保万无一失,老王,能不能搞辆高档的车来,保时捷或者雪铁龙什么的。”
“怎么可能呢?”老王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保时捷是什么样子的,这个要求太高了,实话实说,就连桑塔纳也不容易借到。”
马晓东皱皱眉头:“我们的装备不行,这是一个问题。”
我操!他还指望什么,又不是去打仗,“有桑塔纳就不错了。”我说,“根据老王的观察,有两个地点最适宜埋伏,一个是厂里到市区这段路,不过那时只有七点多,时间尚早,不大安全,另一个就是小区前的那条马路,那时已是深夜,但是那条马路太宽了,而且路灯太亮,不好埋伏。”
老王的眼睛一亮,说:“这倒好办,我去借辆加长的大货,横着停在路上就行了。”
“好,事不宜迟,今晚就动手,瘦子,你说呢?”
马晓东说:“我们是不是再商量商量……”
“不用再商量了,此事宜早不宜迟。”瘦子一直在旁闷头闷脑地抽着烟,此刻他阴沉着脸,两眼射出凶狠的目光。他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做了个“斩”的手势。
晚上十点钟,天空黑压压的一片,月亮躲进了云层,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狂风大作,正所谓月黑风高杀人夜。我赶到集合地点,他们三个人早到了。马晓东穿着一套黑色的紧身衣,正在负手看天,他喃喃自语:真是天助我也。老王冲我点点头,我就知道一切顺利,厂长和昨天一样,九点钟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按计划,我们让老王把大货车横着停在马路上,但是路灯的问题怎么解决呢?老王说这好办,他捡起一粒石子扔上去,但是路灯太高了,足足有十几米。马晓东也试了试,他臂力虽好,但是准头不行。我当然是可以的,我不用石子,直接顺着电杆子上去把灯泡摘下来都行,但是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显露真功夫的,而且,对他们三个,我觉得还是留一手的好。最后瘦子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弹弓,这小子居然还带了这玩意,我觉得以前对他有所低估,毕竟是当过一回领导的人,不可小觑呀。
瘦子举着弹弓,一路走过去,一路传来“啪、啪”灯泡爆裂的声音,马路也逐渐暗下来,就像帷幕渐渐拉开的舞台,演出即将要开始的时刻总是最黑暗的。瘦子越走越远,终于消逝在黑暗深处。
我看看表,差不多已经十一点钟,不时有车子经过这里,看见有一辆大货车停在路中央,他们只能放慢速度,从车尾与人行道之间的一个狭窄的通道小心翼翼地通过。我们三个人坐在车斗上,默默地抽着烟,大家的情绪似乎低沉下来,不像刚才那么兴奋,一种肃杀的气氛在空中渐渐凝聚。瘦子还没有回来,我有一种预感,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借口打灯泡,就这样溜走了。
马晓东从兜里掏出一双丝袜,递给老王一只,我则仍然用用蒙面布。时间已经临近,我们像就要上战场的士兵一样,各自检查了自己的装备,束束腰,紧紧鞋带。我带了武器,是一根五公分粗的小木棍,我把它紧握在手中。老王带了一堆石块,他把它们搬到顺手的位置。马晓东则什么也没带,单以掌力而论,他足以跻身制药厂前十名之列,作为一个高手,带武器岂不自贬身份。
我和马晓东跳下货车,埋伏在人行道的梧桐树后。根据原先制定好的计划,瘦子是在远处望风,通知什么时候下手及什么时候撤,老王在车斗上用石块攻击,或者说迫使宝马停下来,接着马晓东上去动手,我的任务是在旁守候,如果马晓东一个人不是厂长的对手的话,我就上去帮忙。埋伏妥当后,马晓东说:“厂长该不会很厉害吧,有人说他一拳能打倒一头牛,不可能是真的吧,从没有人见他动手,大家都说他是我们厂武功最高的人,不然怎么可能当上厂长呢,可他是从外面调来的,又不是从工人开始一级级打上来的,当然,外面调来的武功可能更高,说不准。”
马晓东喋喋不休的,声音明显透着紧张。我说吵什么?你吵个鸟,再吵就把自己暴露了。我这么一说,马晓东就突然打住了,他一身黑衣裳,头上套着黑丝袜,脚下也是黑色的运动鞋,一闭嘴,好像是一个幽灵,溶入了夜色。
风似乎停歇了,四周安静下来,从远处传来的几声蛙鸣显得异常响亮,好长时间,没有一辆车通过。我蹲在一颗梧桐树后,时间久了,一阵麻痹的感觉从小腿传上来,我索性坐在地上,屁股下是一片清凉,已经有露水了。
马晓东在五、六米外的另一颗梧桐树下,他隐蔽得很好,从我这个角度望去,黑漆漆的一片,根本分不清哪是人哪是树。
我说,小马,呆会儿……左边大路上突然射来一道柔和的灯光,随即听到老王的喊叫,注意,注意,很可能是他来了。
我的心顿时“怦怦”剧烈跳动起来,双手紧握小木棍,手心已微微沁出了冷汗,我绷紧了身子,贴在梧桐树上,随着车灯射来的角度作轻微的移动,近了,近了,果然是一辆黑色的轿车,果然是宝马。
宝马来到我们不远处时,明显的一个刹车,减速,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有所警觉,亦步亦趋,迟疑不定,像一只偷惯了腥的老猫,喵喵直叫。他把喇叭摁得震天响。
这会儿一定要挺住,挺住意味着一切。我们三个人守在那里纹丝不动,宝马终于忍不住了,天下哪有不吃腥的猫?
老王的身影出现在车斗上,看上去其胖无比,那是因为他抬着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从车斗上轰然而下,正好砸在宝马车的前面。宝马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然后车门缓缓打开,但是老王似乎出问题了,预想中的倾盆而落的石块并没有出现。我大喊一声,小马,快上。但是我声旁的那棵梧桐树依旧安然若素,毫无动静。
恍惚之间,我仿佛来到一片春光明媚的草地,一大帮人围着我,要跟我做游戏,做一个游戏,脱一件衣服,结果我被他们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我说,求求你们,我不玩了还不行吗,再脱我就什么也没有了。但他们说这是不可能的,既然来到这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游戏。我一个纵身蹿到马晓东的藏身处,如我所料,该处空空如也,曾经信誓旦旦的小马溜得无影无踪。借着宝马车的灯光,我看见厂长一步步向我走来,恐惧从心底迅速升起:厂长一掌能打倒一头牛,厂长是制药厂第一高手,厂长的武功深不可测。
慌乱之中我一把将手中的小木棍朝厂长扔去,好!正中他的头顶,厂长打了个趔趄,从地上捡起木棍,更快速地向我冲过来。这是什么功夫?头上中了我的木棍居然像一点事也没有。铁头功?还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之身?我拔腿便跑,回头一看,天哪,厂长离我比刚才更近了,我可是练了五年的轻功的呀。
幸好大货车那边有了动静。老王把车子发动起来,调转车头就走。百忙之中老王还不忘摁下提醒键: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红灯闪烁,大货车眼看就要撞到宝马了。厂长愣了一下,又踅回去。车里有个女人叫了起来,听着有点熟,我没想那么多,老王的大货车现在就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高喊:“老王,停车,等等我。”但是这回老王没有停,大货车开足了马力,连头也不回,绝尘而去。老王也终于把我抛弃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在我该怎么办?是拼死一博还是逃入旁边的小区与厂长捉迷藏?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央,宝马的两道车灯无情地照着我,使我觉得异常冷清。好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既然最后注定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么就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吧。
厂长提着小木棍向我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女人,我没有逃,我知道即使逃,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等到他们走近,我将脸上的蒙面布摘下来,是我的大姐和厂长在一起,我还怕什么呢?

一个月后,我接替瘦子原来的位置出任西安鼠肉专卖店的副经理。我曾经是多么迷恋我在制药厂的革命事业呀!现在仿佛一切都已结束,帷幕缓缓落下,我成了自己曾经憎恨的人群中的一员。
那天我来到厂里,他们三个不约而同找到我,对我毫发无伤表示啧啧惊奇,接着他们解释了各自的行为,瘦子说他一路上都在消灭路灯,那晚他几乎把那一区的路灯都消灭了。马晓东说他蹲在梧桐树的时候突然觉得要拉屎,偏偏他又是一个便秘患者,半个小时以后他回到埋伏处已是空荡荡的一片。老王则解释说他根本没听见我那一声绝望的喊叫,他还以为我早就跑了。
听听,这就是他们的理由,那怕他们他们有一个人流露出一点羞愧的意思,我也会毫不犹豫回到他们中间。现在,兄弟们,再见了!

厂长就要成为我未来的姐夫了。他提着一堆礼物来我们家拜访时正式许诺,在一个限定的时间段内与家里的黄脸婆离婚,娶大姐为妻。厂长五十不到,由于平日养尊处优,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了十来岁,加上他职位比大姐高,钱又赚得多,两相抵消,扯了个平。(对于已经结婚而言)
大姐这段时间明显有了变化,变得温柔起来,把家人当作小孩训话的时间少了,以前眼中时不时射出的凌厉的目光现在也变得柔和。这无疑是爱情带来的结果。我们厂长毕竟非一般人可比,他能当几万人的厂长,可以说是万里挑一,而大姐也不简单,就在厂长来我们家不久,大姐荣升为幼儿园的园长。我很乐意看看他们结婚后的样子,究竟是厂长成了大姐听话的小孩?还是大姐成了厂长老实的工人?也许事情并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有自己更为和谐的相处方式——谁知道呢?毕竟,他们都是不同凡响的人。
在去西安之前,厂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在说了一番鼓励的话之后,与我聊起了那晚发生的事。他说他理解我,他年轻时也和我一样,天不怕地不怕,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革命者,但是现在回过头去看,他当初的革命理想不就是希望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吗,也就是说当个官。可以说,他已经实现了自己当年的理想,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我说不,我和你不一样。他盯着我的脸,气势逼人,那么你为什么还会去西安,你应该拒绝。我无言以对。

去西安之前,厂里公布了对此事的处理结果。由于厂长的英明神武,他及时地挫败了一起针对其个人的人身攻击。四个犯事者中老王被撤销了司机资格,和瘦子一道贬去食堂当一名洗菜工。马晓东是主犯,留厂察看半年,以观后效,察看期间待岗学习。三人均扣一年奖金。而我,因为检举揭发有功,调至西安鼠肉专卖店任副经理。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168

主题

0

好友

5614

积分

职业侠客

糊里糊涂

Rank: 5Rank: 5

2#
发表于 2007-8-4 13:02:57 |只看该作者
作者写这个东东的时候,一定觉得非常好玩。他成功了,因为我看着很好玩。想举重若轻?
的确是很好玩的一个东东。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5-23 20:09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