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原创]

彭建德

《祖母》



    祖母在时，极少去看她。反正大家都活得不错，谁会正儿八经要看看对方呢。况且，当时尚小。惟有过年或红白大事，才随父母回徐彭屋场，一见这个我称之为祖母的人。祖母儿孙众多，枝繁叶茂。她最大的重孙，仅小我几岁。祖母见我们来了，十分高兴。她抱着大伯的一个孙子，教他认人。到了我面前，小家伙茫然地看着我，随口叫了声哥哥。这时祖母就笑起来，仿佛料定他会犯错，然后一五一十地开始纠正。从世应昌明，到惠承庆泽，孝友同尊。她唠叨着族谱上的字句，如数家珍，不厌其烦。
　　徐彭屋场住着徐彭二姓。与洞庭湖周边所有的屋场一样，人们依山伴水而居，亦渔亦樵。屋场前有一条堤，堤内住人，堤外耕种。清末，河水犯田。于是，徐彭二姓联合堤外的姚民洲人，在新墙河边又修起长堤一道。二堤间形成一个院子，里面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可能是争田罢，可能是争船罢。总之，先辈们与姚民洲人有过几场械斗，互有死伤。从此世代不和。记得二伯家奇刚哥有一条铁链子。链子的一端上着把锁。锁和铁链都是祖母给的。说是姚民洲的后生如果欺负你，就狠狠地抽他们。我曾玩过他的链子，舞起来颇为爽手，乎乎生风，威力无比。
　　九十年代后洪患频繁。许多类似姚民洲的院子纷纷倒塌。不久政府平院行洪。姚民洲人悉数迁出。从此，祖母送给奇刚哥的兵器也随之失去了用武之地。
　　祖母说，以前老家人出门，必须过姚民洲，渡新墙河，才能到二十公里外的岳阳。然后上汉口，下长沙，直至天下世界。祖母以前是地主家的女儿。家里供着国民党一个师的军粮。家道中落，她便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祖父。婚后一天，她在长沙读书的弟弟突然造访。细心的祖母发现弟弟的身上居然有枪，就偷了出来，藏在烧水的壶里，踩入田泥中。可后来经不住弟弟的央求，又胆战心惊地把枪取回来，还给他，并连夜将其打发走了。就这样，祖母与她唯一的弟弟一别数十年，到老才得以相见。
　　偶尔，祖母也会讲起他的丈夫，即我的祖父。但她总是只讲这么一件事。解放不久，祖父凭着他的老实与贫穷，成了个土改队长，经常带些黄白之货回家。有次祖母顺手抽出几根，放在枕头下。但很快被思想积极的丈夫发现。我想，他们那次一定吵得很激烈。因为直到我父亲下岗时，祖母还在抱怨她那早已化为泥土的丈夫。
　　祖父撒手人寰仅三十六岁。但祖母并未再嫁。只是到了老年她反复叮嘱，百年之后，不要将她与我们的祖父葬在一起。一个女人，领着一群孩子（我的姑妈死在摇篮里），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月坚持了下来。祖母的苦，她安睡地下的丈夫，又如何体会得到。
　　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父母将我送至祖母那里住过一段日子。彼时她与二伯家住在一栋大屋。天黑了，奇刚哥坐在门槛上神秘地告诉我，祖母的床特别高。带他睡时，总是将衣服棉絮统统捂在他身上，连转身都困难，而且每晚都会热醒。
　　奇刚哥还没说完，祖母就在那边唤我洗脚。她耐心地帮我洗完后，还要盯着我儿时的小脚板看上半天。唯恐看漏了显示富贵荣华的倪端。有时，我伸得累了，就径直把脚蹬到祖母的脸上。她也不恼。
　　的确，祖母的床很高，几乎齐着我幼时的肩膀。睡觉时，她照样压了一堆衣服在我身上。床的垫絮下铺着厚厚的稻草。金黄的稻草晒得相当干躁。躺在上面，甚至能感受到稻草上还残留没打干净的谷粒，反而让我觉得很舒适。
　　睡前，祖母也会给我讲故事。她说，鬼子投降后，屋场里有个懒汉从国军那里借了两个日本矮子，替他耕田。田耕完了，又要日本兵挖了个坑。每次讲到此处，祖母都要停下来问我，你猜，挖坑做么理用。我摇摇头，心里认为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听。过了一会儿，她说，埋了，懒汉把两个鬼子活埋了。往往，故事进行到这里，我多半已熟睡。那时候，我觉得祖母的故事真是太乏味了。
　　那段时间，我与祖母天天呆在一起。简直无聊透顶。每天只盼父母快来接我。见我无聊，她说，天热了，你也去跟他们到港里划澡玩吧。我便跟堂兄们下了水。水对湖区子弟并不陌生。男孩们很小时，就个个是弄潮好手。而我对水却一直心存惧意。
　　祖母站在树阴下，微笑地望着她矫健的儿孙。唯独我立在浅水处不敢乱动。阳光潋滟。她冲我挥手，划啊，莫怕，胆子大些。我还是站在齐腰深的水域，一动未动。太阳晒得背部有些灼痛。我就蹲下去，只留一个脑袋在水面。我看见一群虾子在面前经过。终于，我假装用手划两划，底下则暗自走动。但祖母看穿了我的把戏，。她生气地走过来，唤我上岸。祖母一边把我领回树阴，一边骂，胆子何理过小喽，真是冒用，水有么理好怕，你说水有么理好怕的。
　　我水淋淋地站在树下，傻兮兮地看着我的兄弟们像一条条游龙在水中尽情闹腾。微风吹过我儿时的身体，十分惬意。远处荷花已经开了。荷花一开，就是涨水季节。
　　那年涨水。姚民洲的堤垮了。河水漫至屋场脚下。眼看这条堤也快保不住了。人们纷纷往后山转移。我与父亲去看祖母。在新墙渡口我们借了条船。大约划了两小时才到。祖母怎么也不肯随我们走。父亲与我只好返回。祖母送我们上船。河水平堤。水将我们的裤管泛湿。祖母站在堤上目送我们离去。父亲划船。我回头看着祖母。正午的太阳很毒。我想此刻祖母一定在为不识水性的我担心。四周白茫茫一片。到处是水。多得烦人。祖母就这样一直孤伶伶地站在危堤之上，目送我们一点一点把船划向水天之际。
　　2005.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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