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花香

语冰

　　

　　总有一些隐秘的线索象不可捉摸的命运把我们生活中看似毫无联系的片断串在一起，然后在某个瞬间象夜空中的群星骤然展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明白原来我们的爱，我们的伤，我们的来路和前方，我们的执迷和惆怅，都并非无根无源。原来我们的天真或者忧郁，叛逆或者沉沦，都已经象胎记一样刻在我们的脚踝骨上。如果再来一次，我们仍然会向往同样的远方，爱上同样的人。我们失去的，仍然会失去。我们必将赖以生存的，也总会在某一个傍晚对我们微笑，让我们在凡尘中看到自己遗世独立的身影。
　　那个炎热的下午我突然醉了。我站住脚深深地吸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浸润在甜蜜和芬芳里。是成片成片的玉兰花散发出的浓香。虽然浓，却不腻，恰到好处地撩乱人心。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象不知不觉中了迷魂散，一心一意只想乱性了。
　　而这却是夏天的花香。在刚刚过去的春天里我读到许多心旗摇荡暗送秋波招蜂惹蝶投怀送抱的文字，仿佛人人都已耐不住寂寞和孤独，就象竟相绽放的花朵一样争先恐后地妩媚和妖娆。其实是不是人人都真的对空气中的花粉这么过敏，我感到怀疑。也许大家都只是借机装疯卖傻罢了。至少我知道我自己并非如此。我知道我的野性出于天然而绝不是因为季节的媒介。就象此刻将我蛊惑的是真实的花香。
　　是将我包围的乳白花朵的嫩黄花蕊散发出来的分子大得几乎可以触摸的花香。
　　其实我在写到花香之前有些迟疑。这实在是个俗不可耐的比喻。从小到大我成千上万次看到那些散发着汗酸的文人把玩意淫扭曲践踏花香。最自然的成了最做作的。那些一年四季连花都看不到一朵的人也仍然在颤颤巍巍地用花香形容他们偷窥的对象。然而我的花香是那个夏天的下午可以触摸的花香。
　　俗不可耐的是比喻。花香本身是超凡脱俗的。
　　是被人忽略因此独归我一人所有的超凡脱俗。就象下午四点的金色的湘江。
　　那是我在我工作的酒店的第三十三层俯瞰时见到的湘江。阳光从麓山顶上打下来，河水是金色的。我这样对Ｍ说。他到的那天雨总算不再下了，但天上仍然布满乌云。我带他去看湘江，江水是浑浊的。
　　但是突然乌云裂开了一条缝。江面上象被金子铸的宝剑劈开一道鸿沟。Ｍ说，我相信你说的话。
　　那是五年以前。我在那家酒店工作是五年以前。五年以前，我比现在年轻得多了。第二天我一个人坐在麦当劳里喝咖啡时这样想。可是天大晴了。Ｍ一早就走了。如果他在的话，我会再带他去看湘江。我知道现在的湘江和五年前一模一样。是金色的。
　　我的旁边坐着一对男孩女孩。真正的男孩女孩，面容里没有一丝沧桑。我看见他们凑在一张市区地图上圈圈点点。然后我看见他们各自用笔写下一个个地名和到达这些地名的公交车路线。我听见女孩对男孩说，今天下午我跑这一片，你跑这一片。
　　接着我听见女孩用手机拨电话。她说，爸爸，我找到一份工作了。
　　我恍惚看见这个女孩就是我自己。我不是也曾经在那个海边的城市手攥一张地图，背着一个和我的身材不相称的巨大皮包，里面装满了我需要向客户展示的各种样本和表格。我不是也曾经象纺织女工一样不遗漏任何一根经纬，象锄草的园丁一样把城市里每一座大楼的每一个楼层都梳了个遍。
　　那是更早的时候。那时我对未来有把握的决心和多彩的梦想。
　　身边的男孩和女孩做完计划买来套餐，开始聊天。他们用的是本地的方言。他们说到端午节。六月了。端午节又到了。
　　更早的时候，有一年，当我还在校园里的时候，我的端午节是和几个老乡一起过的。我不会说家乡话，可是我爱听他们说。那几个男孩是我新近认识的，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是我记得我们在他们的宿舍里一起剥皮蛋一起吃捣碎的大蒜时每一个人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
　　可是这时候有人敲门。是另一个一直和我通信的男孩。他也在这所大学念书。可是这一天我没有想到要去找他。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脸色阴沉地找到这里。他要我和他出去。于是我便和他出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校园里转圈子。我陪着他转圈子。因为他一直滔滔不绝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记不清他说了些什么，然而我牢牢记得他的指责和愤怒，回忆和数落。他脸上受到伤害的表情象刀子在我不自知的情况下剖开了我的浑沌，放出了本已逼近河堤的洪水。我在混乱中渐渐明白，原来他以为我是轻信的，轻浮的，是不忠实的，他以为我不可以不应该背着他和别的男孩往来。而且是他说象蝴蝶一样拈花惹草的男孩。
　　我眼冒金星，好象被他揍了一顿。我一直和他通信，然而和我通信的男孩并不是只有他一人。通信，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是少年时期的我通向外界通向友情隐隐约约还有爱情――我很久以后才看清这一点――的唯一的神秘通道。那些写着本市其它大学宿舍号的信封就象把我从苦思冥想和沉默寡言的外在生活中解放出来的救命稻草。我那么喜欢写信和收信，然而我喜欢的似乎更是这件事本身而不是信的后面和我一样年少不安的心。他给我写诗。他在信封上画上漂亮的云朵。他在云朵旁边用美术字体写着我和你。这一切我都看见，如果再过几年，我一定早已明白他在表达什么。可是那时的我看见却如同没有看见，我的心里不起波澜。我没有反应，只是象平常一样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回信。而他，也许把我的无知无识当成了默契。
　　当我弄明白他心里的想法，愤怒的变成了我。我觉得他变得异常可笑而不可理喻。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凭什么批评我，凭什么干涉我的行动。那一夜就在激裂的争吵中破裂。我把他一个人留在校园昏黄的路灯下，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也许他早就忘了，那个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多年以后当我也险些被一种叫嫉妒的情感毁坏了身心，我才从心里对他感到有些内疚。然而那时的我并不是有心。我只是迟钝，我只是还不知道爱情这种在我心目中完美无暇的东西也有可能以不对等和恨的方式出现，或者只是，不比我成熟多少的他尚不足以引诱我打开园门，让我看见园中奇异的花朵。
　　后来我的迟钝和理想主义很快遭遇无法抵挡的冲击，我象从温室移植到野地里的植物，迅速蓬勃起来。我掌握了快乐的奥秘，我欣喜若狂。仿佛是为了补偿我的迟钝，我拼命撒野，似乎那时我就预料到明日的黄花。
　　可是还是有我无法预料到的对常规的超越和暗地里成长的坚韧，还是有我无法预料的生性的敏感和骚动对我从前和往后的正大于负的影响。
　　比如说整个春天我都困守在城市，没能到山间去参加季节的典礼，可是我照样呼吸到夏天的花香。
2005-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