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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爷是辽宁海城人,满族。他年轻的时候给国民党做军医。国民党逃到台湾去以后,他在一个小镇的医院里做院长。文革时,他死在监狱里。
我姥姥是辽宁省一个地主家的女儿。地主三妻四妾,不清楚她是哪房太太生的。我房间的柜子里还有一本古旧的照册,有金色的纸片固定一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描绘着她的青年时代,没看走眼的话,她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穿着旗袍。
姥姥生过五个孩子。也许是六个。记忆中,我妈曾经提起过她那个早逝的大姐。对此,她自己一定也不清楚。
我从没见过姥爷。第一次见我姥姥时,她就已经痴痴呆呆的了。我妈妈把姥姥的糊涂归咎于文革时期,来自红卫兵的一个响亮的巴掌。
“当时家里的东西都被抢了。”我妈到现在还是在心疼那些被红卫兵抢走的东西。“貂皮大衣呀,小提琴呀,还有好多书,都被抢了。文革结束也没还回来。”我知道当时被抢走的还有我姥爷,并且他也没有被归还。
我姥爷有许多照片。他戴近视眼镜。我妈总是抱怨为什么她和我爸都不是近视而我偏偏戴着五百度的眼镜。我没折了就会溯源到姥爷那里。姥爷送过我妈一套书。一共五本,套在一个纸盒子里。当时的条件算是包装精美。这是一套医书。我大概看过,有许多英文我看不懂。其中第三本书里夹着我姥爷写给某人的信。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封信没有寄出去而是永久地夹在这里。我姥爷喜欢写草书,即使在狱中也坚持每天写日记。他的钢笔字我看不懂。所以那封夹在书里的信非常神秘。我只知道大概内容是订购一些药材。收信人一定是熟人。因为我姥爷在信的最后写着:圣诞快乐。
姥姥的形象我一直记得,她身材高大,瘦弱,皮肤缺水,紧包着一把骨头。她的头发都是白色的。她说着话就会流出口水。她的口袋里总有一条大手绢。九四年时,她使用一根拐杖来辅助行走。后来拐杖被她弄丢了,她改用一把雨伞柄。
我的大舅和三舅都住在我姥爷当医院院长时的那个小镇上。小镇座落在山里,拥有大块石头拼成的山路。当地居民剥下树皮,堆积在各家门前,等待树皮干燥,当作柴火。雨后总会闻到树皮沤烂的香味。大舅年青时在一个歌厅做保安,后来可能还做了些生意。他喜欢打猎,因为打了一条狐狸而断了一条腿。他几年前去世了。三舅是一个普通工人。他酒精中毒,上次见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我记得他喝醉还朝我后背砸了一拳头。
我二舅和我们一家住在另一个小镇。这是一个小型的冲积平原,正如它的名字。小镇的尽头是一条有着俄罗斯名字的河。河水不深,却每年都要淹死人。他们说,是水鬼在做怪。他们说,这条河真馋。我二舅是一名初中教师,在我上高中时病逝。当时我哭很伤心。我妈在家待业,至今仍然有第二次创业的冲动。
我四舅住在市区,原来在一个小厂子里做局长。后来厂子倒闭了。他用积蓄买了一辆夏利车,转做出租车司机。
姥姥的五个儿女住在三个地方。这三个家也就成了她不断游走的三个站点。每个地方她都不会住太久。三个月或者半年后,她就嚷嚷着要搬去别家。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她如愿回到了住了大半辈子的小镇。“死我也要死在这儿。”她经常这么说。
我姥姥在我家住了近三年,都是断断续续的。每次都不会超过一年。
小的时候,姥姥就在我们家。当时我们住在一个有院子的平房。姥姥睡在一个小火坑上。我有时会跑去和她挤一条被子。我记得姥姥的被子很重。我很后悔那时我不敬得姥姥。只是我不知道随着她的苍老,她是否记得我小时的顽劣。
在六岁以前,姥姥认的字比我多。但她总是提笔忘字,每次都是这样。以至于后来,我对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字的正确写法再不抱以幻想。我猜她七十岁以后就再没人问过她写字。
七岁或者八岁那年,全家搬到楼房,第五层。对姥姥来说,这是她所住过的最高的建筑。她自己抓着扶手爬楼梯,乐此不疲。住到楼房,我和姥姥一直睡一张小床。姥姥的嘴巴里有一股腐烂的味道。老年人睡觉不踏实。我夜里睡觉不老实,不知道是否常常把她弄醒。她从没提过睡眠质量。姥姥从不挑三捡四,我也就忽略了很多事情。
我记得有天她突然想吃麻花儿,我懒得走,没有陪她一块儿去买。
我姥姥吃饭时总是打喷嚏,把米粒散一桌子。谁都有经验,每每吃饭到一半,就会有人提醒:“咱妈要喷了。”姥姥吃饭有自己的餐具。一只掉漆的小铝盆,一把锡勺子。我小时候总是以为那个盆子的漆是被姥姥咬掉了。因为它掉了漆,所以很容易辩认。每次妈妈给我用那个盆子泡面,我都不愿意用。
九八年,我姥姥急趋苍老。走在路边会跌倒。我看到过一回。当时我吓坏了,把她扶起来时,她却笑呵呵地告诉我,没事。
九九年,她跌了一跤,从此未再站起来。
她不像其他老人。她不喜欢过那种属于老年人的生活。当那些蹲坐在楼下老人们闲聊时,她宁愿跟我下军棋。
我上学时,她独自在家,从东屋走到西屋,再从西屋走回东屋。推门的声音含混不清。累了就睡在沙发上。歪着脑袋,流口水。“真像个幽灵。”我爸看着她推开西屋的门。有一次,她推门时弄倒了堆在门边的一袋米。米袋压在门板上,夹住了她的手,夹了一下午。
一开始,我姥姥不会开我们家的防盗门。后来学会了。
我姥姥喜欢独自外出,这是不允许的。但她总会偷偷遛出门。几次家人都几乎把她丢了。好在他们拥有一个稀少的姓氏。几次都帮了大忙。
她总是在路上捡一些没用的东西,放进属于我俩的床头柜的抽屉里。现在还有一些,我舍不得扔。她捡过破铜片,勺子,以及一个要拿给我做发卡的塑料框。事实上那个塑料框是一个破了一半的镜框。而且我是一个男孩子。她甚至捡过一块生肉,放到锅里煮啊煮。
我姥姥最终回到了那个小镇。她也如愿死在了那里。我当时在中考,我记得是端午节。我只吃到了冰箱里的冷粽子。我二舅母告诉我:你姥姥不行了。我说我知道。
姥姥的葬礼很隆重。古老的土葬,只有在这种偏远的小镇,政府才允许举行这种葬礼。太平间门前的那棵大杨树上,挂着一大串黄纸符,一共八十三个。我姥姥走过了八十三个春夏秋冬。八十三。我心里默默数着那些纸符。八十三个。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是姥姥的忌日。我高二时,同寝一个人,他太奶奶去世了。他当天下午坐了八个小时的火四赶回家。第二天晚上回到学校,然后趴在床上大哭一场。
我真是个混蛋。
我希望姥姥能安息。我没照顾您。我不懂事。
离开家很久了,我也远离了家人的烦恼。我猜爸妈已经睡熟了。我睡不着,我想着那个端午节。我注定要为此后悔一生。
我是个混小子,我爱你姥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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