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1988|回复: 5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空 地

[复制链接]

7

主题

0

好友

28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7-8-4 13:03:1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空    地

    楚  人

    一

    一到秋天,我的头发就像落叶一般凋零。暮色降临时分,我坐在窗前,摊开一本书,一把一把抓下落发,仔细玩赏。有一天,我把收集起来的所有落发装入信袋,寄给远方的薇。
    那个秋季多雨。雨水叭嗒叭嗒地打在屋瓦上,打在我门前的苦楝树叶子上,固持而无情。雨水一夜一夜地持续着,叭嗒,叭嗒,淋湿了所有的日子和记忆,把苦楝树的叶子一片片摘了下来。被摘下的树叶带着嘲弄的神情惬意地躺在泥水里,在雨滴的砸击下发出不怀好意的冷笑。我天天数着苦楝树上那最后几片顽强的叶子,有些提心吊胆,惶惶不安。近些天来,苦楝树加快了落叶的速度。一种强烈的预感抓住了我:苦楝树叶子落光的时候,这所学校将有什么灾难降临。雨水叭嗒叭嗒地下着,树叶从容不迫地落着,它们的预谋使我压抑无比。
    大张那只高大的花红公鸡无视雨滴与落叶的战争,每天都很准时地从我视野里来回走过。每天,当我数完苦楝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它就刚好进入我的视野。我注视着它。它肯定知道我的窥探,却装作旁若无人,昂首阔步,偶尔准确地啄起学生撒落地上的饭粒。整个世界似乎只有花红公鸡活得那么洒脱逍遥,无牵无挂。每天每天,在雨歇的间隙,灰蓝的暮霭里,它在校园巡视,走遍每个角落。它是这个学校真正的主人。
    “#$%×÷*!”
    我很兴奋地骂了一句,声音回荡在我脑袋四壁。我觉得整个季节的异样与大张这只高大无比的花红公鸡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总有一天,我要把它干掉。
    无声无息地,又一片苦楝树叶沉重地坠落,在苍茫暮色里显出一种不祥的征兆。

    二

    来这所中学报到的那一天是八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回过头去,我看到灿烂的阳光悲悯地照耀着我的来路。我骑着自行车,怀揣着探险的心情,向山里进发。自行车单调的声响伴奏着阳光下的影子,仿佛在讲述一个因年代久远而无法把握的故事。每到一个路口,我都停下来,等待一个能够给我指点迷津的人。几经寻问,终于来到校园。唐校长接待了我,双眼闪动着一明一暗的亮光,过分的殷勤和关切使我感到将被诱入陷阱的惶然。他去拿来了钥匙,把我领到一间夹在教室中间的门窗破败的房间门口,说,我们这里条件差,委屈你了,你收拾收拾,就住这里。他打开房门,一股浓郁的霉味迎面扑来。“××年啦……”唐校长嘟咙了一句,我抬头看他,见他一只眼睛悲哀灰黯,另一只眼睛兴奋激昂,给人一丝阴森森的疑惑。房间里,一只青蛙带着两只蛤蟆正跳入杂物堆中,昏暗的阳光下,一棵鹅黄的植物忧伤地从墙脚边探出瘦长的身子。唐校长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生锈的窗户,下午的阳光像犹豫不决的陌生人,迟迟疑疑地渗进房间。潮湿的地上胡乱堆着些木板,木头,竹篓。唐校长用一明一暗的双眼搜索着房间,仿佛在寻找一些死去的记忆,脸上挂着的神情与自言自语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终于对我说话了,说,隔壁是盘老头和男生宿舍,辛苦收拾一下,收拾一下再搬进来,我去给你找一个扫把。他不看我,逃也似的匆匆而去。站在这间十平方的房间里,面对沉积的霉味,我一下子万分沮丧,一种被上帝抛弃了的孤独和被生活欺骗了的恼火挤压着我的心。追出房门,我看见唐校长离去时的背影蓦然变得伛偻,在走廊的阴影里显出令人泪下的苍凉。
    收拾房间花了我三天的时间。第一天,我搬出房中的杂物,清理了地上的虚土,然后从屋顶到墙角彻底打扫了一遍,请出了里面原有的居民:一只鼓着怪眼的青蛙,三只老成持重的蛤蟆,若干张牙舞爪的蜘蛛,活蹦乱跳的蟋蟀,还有一条幽灵般的蜥蜴。它们丢下一些尸体四散奔逃,情景十分悲壮。第二天,我在地上撒了一层石灰,把墙刷白了,从林子里打回一捆艾草,把房间整整熏了一夜。第三天,我把所有能打开的地方都打开,让空气流通,傍晚时分,我搬进了丁主任为我找来的床和一张四条腿不一般高的办公桌,一把椅子。清瘦的丁主任早早晚晚来关心我,脸上带着谦和得像欠了我的债一般的微笑,让人感动而不安。第三天下午,唐校长再次光临,认真打量收拾一新的房间,脸上突然显得十分落寞,喃喃自语:“十多年啦……”声音悠悠地像来自某个遥遥远远的地方,带着淡淡的怨郁。他站在窗前,默默望着窗外的草地,下午的阳光使他的身影挤满了房间。窗外草地上,大张的花红公鸡正在悠悠地觅食。
    夕阳照射着松林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属于我的房间里,默默等待黄昏。我现在弄清楚了,这是一间夹在教室和学生宿舍之间的房间,中间一堵女墙隔作两半,那一半住着我没见过面的盘老头。现在,盘老头带着他的外甥孙子开始喝酒,传过来杯盘交错的声音,盘老头不满的咕咙声,斥责外孙声。生活一下子有了一种热闹的气氛。
    苦楝树落下了第一片叶子。

    三

    从搬进房间的那一夜,我就开始与噩梦纠缠。一到夜里,我便有如置身一个陌生的洞穴,被周围的一切视为异类,遭到驱逐。老鼠们偶尔会拔弄一下盘老头的炊具,发出含糊的哐当声。这声音使整个世界变得虚幻起来。睡意朦胧中,被我赶走的青蛙和蜥蜴卷土重来,跳上我的床,在我身上舞蹈。床底下,绿色植物飞速生长,扭动着枝叶,穿透我的身体。我挣扎着爬起床来,拉亮电灯,青蛙们和植物倏然消失。重新躺下,双眼盯着墙上的一些斑痕出神。渐渐的,它们活动起来,变大,变模糊,最后化成一股淡淡的云烟把我整个儿笼罩了。青蛙们又趁机爬上我的身体,载歌载舞。我整夜地亮着电灯,人造的光明并未驱走我的噩梦。我的双脚慢慢升高,头部慢慢下降,倒立着飘浮在空中。晕眩的感觉使我想要呕吐。我挣扎着坐起来,爬到床的另一头重新躺下,不一会,同样的梦境再次把我淹没。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翻了一个身,半睁着沉重的眼皮走下床来,到屋外去摸了两块红砖,垫高床头,这一回,我的双脚不再飘浮,但睡眠象一本伸手可及的书,快要被我抓住了却又突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下。一夜等于一个漫长的世纪,我像那棵苦楝树一样开始憔悴。
    早晨,阳光灿烂。从松林后面射过来的朝阳使我感到世界如此陌生。昨夜的噩梦虽然过去,那种虚幻的感觉却仍然萦绕在心头。大清早,花红公鸡已在校园趾高气扬地巡视,胜利者一样引颈高歌。我突然对它非常仇恨。昨夜它在何方?为什么不用它的长鸣驱走我的噩梦?
    早晨出操,唐校长一见我就试探地问:“昨夜睡得好吗?”那声音有点幸灾乐祸,眼睛充满了某种期待。我说:“好,好,……还好。”他看了我好一会,眼中的怨恨不易觉察地一闪而过。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他一定知道我昨夜的梦,这些梦一定与他有着神秘的联系。
    昨夜无风也无雨。教室里,学生们精神饱满,个个都关心地看着我笼罩了一层灰光的面孔。站在讲台上,我的自信一点点消失在学生们惘然的注视中,内心升起一种向他们隐瞒了某些真相的心虚。
    花红公鸡镇静从容地从教室门口走过,向我投来鄙夷不屑的一瞥。我大喊一声:
    “起立!”
    学生们弹簧般雄赳赳地站了起来。

    四

    我每天都能收到七封信,其中总有薇的一封。薇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像一条条情丝牵着我的心,连她的呼吸都带着一丝沁人的芳香。薇的信整封整封诉说着离别的哀伤与思念,勾起我许多美好的回忆。整整两年,我们在灵湖的林荫道上徜徉,做着所有情人都会做的梦,瑰丽无比。我与薇一致认为:美好的生活一定会向我们展示美好未来和光明前程。
    薇现在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学校,那是我思念所能到达而身体只能望山水兴叹的地方。我无法测准薇的方向。
    那个雨季来临之前,是我最得意最富有的季节。每天收到七封信使我成了全校师生的一大话题。我把所有的信一封封拆开,按邮戳日期一封封排好队,这才开始阅读。我仿佛在聆听那些遥远而实在的声音。我总是把薇的信留在最后,让自己充分享受那份等待的焦虑与甜蜜。夜里,我把她的信一封封摆在枕头下面,期望它们能像一道灵符,驱走我的梦魇。
    我开始整天整天地写回信,日子过得如此饱满而真实,写信就像某些人抽烟,成了我生命的必需。我把写好的信再一次次拆开,检查是否装错了信封,然后在信后再加上几句话。每天每天,盘老头从隔壁把酒香和敲击炊具的声响送到我这边,我们的联系便显得亲近起来。我在他亲切的酒香里进入每夜的噩梦。每次从梦中惊醒,都能听到盘老头那含义不明的呓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做着同样的梦,也许他梦见的不是跳舞的青蛙而是炒得香喷喷的青蛙?盘老头深夜的呓语增加了这种恐惧的气氛,同时也给了我一丝安慰。
    “你一天写那么多信,不影响教学吗?”
    终于有一天,唐校长照例把七封信送到我手里的时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不由一愣,像被人从梦中叫醒。我一下子明白我自己已不再是灵湖边上的那个纯情的少年,而是唐校长治下的一名教员了。从此我上完课后总要把自己在校园里展览一番,像大张那只花红公鸡一样在校园巡视,让每一个人都看到我,以此显示我与大家的关系是多么亲近。我看到大张总在黄昏雨歇的那一瞬间捧着瓷缸喂她那一群肥硕的鸡,很悠然很潇洒很骄傲地站在暮色里。她的形象成了我们学校的一道风景。她正一心一意地要喂大她的鸡准备坐月子。而丁主任家的门则总是紧关着,窗帘不分白昼不分寒暑永远是拉上的。我从没去拜访过他,任何人都会感到他的门窗的那种无言的拒绝。偶尔,会从他家门缝里传出小到极处的电视节目播放声,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每次走过他家房前,我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只有星期六学生放假的黄昏,才从他家紧闭的门窗里传出自制的音箱播放的乐音,压抑不住一种扬眉吐气和感慨。
    我再次仔细观察唐校长,见他一只眼睛射出异常明亮的光彩,那张故作若无其事的脸显得格外居心叵测。这老家伙!
    我写信向薇倾诉了我的噩梦,并告诉她我的怀疑与分析。薇很快回信,看得出来,她对此热心的程度超过了我自己。她为我出谋划策,像专家一样教了我两种驱邪的方法,并对每种方法作了详细的讲解说明,还画了一张图纸,不落下每一个细节。这使我想起了薇的母亲有过一段当巫婆的历史。我依法施行,开始把自己变得神秘莫测。老师们对我的变化渐感不安,用戒备与敬畏的眼光窥视着我的行动,纷纷议论我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
    “那房子本来就闹鬼!”
    有一天,当我展览到阿利门口的时候,她见四下无人,这样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一幅告密者豁出去了的样子,“你不应该住那里面的啊!”她为我叹惋不已。
    “唉,我哪里知道?”我的脸上堆满了感激,“难怪我总是做些奇怪的噩梦!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多的罪了。”我剖腹相见,与她一同感叹。阿利见自己的关心得到了回应,说话就神采飞扬起来,把唾沫星子溅到我的脸上。“那里面曾经吊死过一个人!”她突然把话一扬一抑,吓了我一大跳,“十八年没人住啦!这故事与唐校长有关!”她见我像她预期的关切,又抑住声音说:“丁主任亲自告诉我的!”我显得更加关心,问:“怎么回事?”并把头稍稍偏开,躲开她的唾沫。“那时候,唐校长还年轻着呢,”阿利四下里一看,然后看定了我,有滋有味地说开来,像在宣讲一件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我脸上的关切与热心是她最好的鼓舞,她仿佛遇到了知音,讲得绘声绘色,这与她的年龄相去甚远。“这里原来是农中,唐校长住你那一间房子,那时候,农中的女学生嘛,都二十来岁的了,唐校长又正年轻潇洒,有一个女学生看上了他,经常到他房里去,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哪样的事?”我故作糊涂。
    “哪样的事?就是那样的事嘛,就是发生了关系啊!”阿利满脸兴奋,绯红的脸色证明了她有着丰富的想象力。
    “哦哦,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受教非浅的样子,“那后来呢?”
    “后来,事情被那女的家里知道了,带了人来把唐校长堵在屋里打了一顿,眼睛打坏了一个,”阿利用手指指自己的左眼,我马上想起唐校长那一明一暗的眼睛,“哪想到那个女的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就在里屋上吊了,等到大家发现,已经断了气。出了人命,唐校长被抓去办了大半年学习班,留党察看,停职反省,到八O年,才官复原职的。”
    “没有去坐牢吗?”
    “那时候吗,他又是党员,”阿利教导我说,“况且那女的家里也没去告他,他眼睛又被打坏了,哪还去坐牢!这所学校还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呢!”阿利很有气概地把手一挥,仿佛一位将军,我认真看了一眼阿利那张雪花膏和白粉涂得过多的脸,突然感到意兴索然,无法理解自己内心的那份淡漠。回到房里,我抬头搜索屋顶,试图找到那根用来上吊的梁柱,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亲近。这一夜的梦里就多了一个女孩,她从通向学生宿舍的小窗爬到我这一边来与青蛙共舞。她长长的舌头舔到我脸上,冰凉冰凉,在秋日的燥热里,格外舒服。
    从此阿利把我视为知心。每天我端着碗坐在食堂门口吃饭的时候,她都有说不完的话对我倾诉,不是打断别人的话就是抢过别人的话题,我成了她理所当然的听众。阿利是英语老师,我可以想象她这几年来由于和人没有共同语言而憋得多么难受。我边吃饭边听阿利滔滔不绝的声音,脸上挂着谦虚的微笑。我常常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心里万分抱歉。每当这时,小星总在一旁向我们投来鄙夷不屑的目光。阿利其实很年轻。阿利是从另一所大学先我两年毕业的,我由此推测她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她的面貌要比她的年龄衰老,这或许是她过于相信化妆品,而化妆品把她的脸面出卖了的缘故。或许还因为其他?我们在小星和大张那不屑的目光中关系好了起来,渐渐招来了一些议论。其实阿利从不踏进我的房间,我也总在她的门口止步。阿利已经有了男朋友。阿利的男朋友在桂林干什么工作我从没问过,也许别人告诉过我可我连同他的名字一起忘了。阿利向人介绍说这是她的Boy-friend,有一回她的Boy-friend来看她,住了好几天,开始阿利让他和我搭铺,第二夜他没来,次日早晨阿利就用红红的眼睛和红红的脸对我很讨好地笑,红红的眼睛闪烁着神秘而兴奋的红光。我装作一无所知若无其事也对着她笑,脸上挂满了长者的宽厚与仁慈。之后两夜她那Boy-friend都没有过来,临走那一天请我去吃饭,那位Boy-friend满脸猥亵的笑颜,布满血丝的双眼写着纵欲后的疲倦和心满意足,像电影里那种一看就认得出来的汉奸,殷勤中带着作贼心虚的感激。我极想给他一记太君式的巴掌,打掉他脸上把我视为同谋的那种自以为是,然后骂一声“八格牙鲁!”面对他们的殷勤,我再也受不了,“绝没人知道!”我突然大叫一声,誓死不出卖革命同志的架势。

    五

    最后一片夕阳从松林上撤走的时候,我和小星在松林边上的小路相遇。
    “你要注意啊,别人都在说你和阿利的闲话了。”
    两人打过招呼客气几句之后,她很关切地对我说,语气里带着点哀怨。
    “哦,是吗?”
    我笑着看她,我想这个“别人”一定也包括了她自己。我脸上的诚意足以说明我内心的感激,我们顺理成章地沿着林间的小湖一同漫步,呼吸着傍晚时分的湖边清新的空气,灰色的雾霭成了我们的话题之一,她由此感慨地谈到人生,人生即使多雨但在雨后的间隙毕竟还有阳光,重要的是看一个人怎样去把握,不能因一时杂念而走错了路。我从她谆谆善诱的话语中深刻认识到与阿利的关系应该悬崖勒马了。我抬头向前展望了好几回,终于,我们回到了刚才相遇的路口,我诚恳地邀请她:
    “到我房里坐坐好吗?你还从没来过哩!”
    “听说你房里闹鬼?”小星有点迟疑地问。
    “哪里的话,你也相信这些?”我肝胆相照地笑道。
    小星答应了我的邀请,矜持中掩不住高兴。我推开门,让她进去,她跨进房门,一抬头,突然“啊”的一声,紧紧抱住了我的身体,昏了过去。
    阴沉的暮色里,我挂在墙上的牛头正睁着一双黑洞洞的怪眼,瞪着这个莫明其妙的世界。

    六

    雨季来临。
    雨季像偷偷入境的敌人,等人们发觉的时候,已经连绵数天。门前的苦楝树加紧落叶,把我弄得紧张兮兮。我每天早晨一起床就给自己算一卦,这是薇教我的方法:盘腿坐在床上,闭眼虔诚祈祷,驱除满脑子青蛙蜘蛛的纠缠,然后抛掷硬币六次,记下六爻,翻开卦书破释生命之谜。这些日子,我与薇在信里讨论着我的梦。我的噩梦成了我们唯一最为持久的话题。我告诉她,我的梦已经增加了新的内容。那个拖着长舌头的少女面目模糊,她飘然而来,在我蓦然惊醒的瞬间又倏忽而去。这让我惆怅无比。薇在回信里热心地帮我加以分析,并把她所知道的所有的驱邪的方法都一一传授给我。在信的末尾她热情万分地写道:
    “亲吻你和你的梦!”
    后来,她把这句亲热的问候简化成了:
    “亲吻你的梦!”
    学生放假的时候,校园里寂静得出奇。花红公鸡无饭可捡,失去了往日的持重,跑到松林边上的垃圾堆里扒找食物,为了表明自己不甘沉沦,它站在垃圾堆上引颈长鸣,无比悲愤,别有一番风度。这形象使我想起作《天问》的屈原。
    我开始清数苦楝树上的叶子。昨天一夜之间,苦楝树落下了四百三十二片叶子。我想我要去看看薇。

    七

    我开始跟老沈学吹笛。老沈把一根笛子吹得出神入化,但他不轻易吹。有一天,我拿出薇送我的笛子玩弄,一个学生看见了就告诉我说沈老师笛子吹的好极了。我想这学校还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当时就拿了笛子去请老沈吹,老沈说他不吹,并且一反平时的随和,向我瞪着一双怪眼,翘着几根黄须,非常不高兴。我并不灰心,暗下心思要引他教我吹笛。那一天我提了两瓶“湘山酒”,怀揣一根竹笛,把他拉到盘老头屋里。老沈一见到酒便笑逐颜开,浑没想到是我设下的陷阱。盘老头变戏法一般把我们从食堂打回来的菜炒得香气四溢,引得老沈禁不住端起酒杯,先呷一口,咂咂嘴,然后长舒一口气,脸上绽开了欢欣的的笑颜。盘老头有些不信任地看看他,也端起酒杯,呷一口,仔细品味,余味无穷的模样。整个席间,我顺着老沈从天到地地神聊,引得他兴致勃发。盘老头几乎不与我们说话,只是默默地和酒杯交谈。正喝得尽兴时忽然停了电,我点上蜡烛,趁机对老沈说我能在三步之外一掌把蜡烛打熄,老沈说他不信,我说我要是打熄了你就吹笛子给我听,他说可以,要是你输了呢?我说我再请你喝酒!老沈说一言为定,拉过还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盘老头要他作证。我退后三步,摆好架式,呼的一掌拍出,蜡烛熄了。我掩不住得意,从怀中抽出竹笛递给老沈,在昏黄的烛光下,接过竹笛的老沈霎时变得怅然若失,他抚摸着笛子,眼中流淌着眷恋与哀伤。终于,他慢慢摆了一个姿势,先试了一下音,须臾的沉寂之后,笛声突然从他指间迸出,而又马上跌入忧伤哀婉,像在诉说无穷无尽的往事,继而渐渐激越高昂,仿佛倾吐满腔怨愤,平时猥猥琐琐的老沈,此刻在烛光下显得如此庄严凝重,额上深刻着的皱纹映着金黄的光辉,恰似一幅伦勃朗的油画,把我看呆了。笛声引来了一大群学生和老师,站在门口,挂在窗口,默默聆听。一曲完了之后,老沈脸上显过瞬间的悲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很久不吹了,翻生了。喝酒。”
    从那以后我们一天比一天好,好得称兄道弟。他终于开始教我吹笛,教我怎样打指,怎样开半孔,怎样耍花腔,头头是道,只有在这时,他的眼睛变得闪闪发光。他还从乱纸堆里翻出一本杨春林的笛谱借给了我。书被浸污了一半,软塌塌地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他把书拿在手里摹弄了半天,眼中闪过淡淡的惆怅,又似乎在捧着一个被他重新发现的宝贝。“你千万别丢了,”他一再叮嘱,“别乱借给别人。这是我最喜欢的。”他终于有些不舍地把它交给了我,看着他那幅生怕我弄坏搞丢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把这本书弄得如此龌龊潮湿一股怪味。他的房间仿佛一个动物的巢穴,潮湿幽暗而又神秘,满屋子的木头木板报纸废纸,这里面似乎蕴藏着待人发掘的宝物,我就曾从他床下的乱物堆中挖出一本余冠金的《诗经选译》,如获至宝,强行据为己有,看他心痛的样子我很开心。老沈一定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他把历年来学生送的画片一层叠一层贴到墙上,从墙脚到屋顶,即使发黄霉变了也舍不得撕下。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神奇气味,我相信老沈在这股他无比熟悉的气味中安睡时一定不会像我那样每夜做一些奇怪的梦。全校的老师都说老沈神经有点毛病,争蛮话能争出屎来,只有他敢和唐校长顶嘴骂娘,因此唐校长总让他三分。我不知道他们的话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但我知道全校的女老师都害怕老沈光临她们的房间,因为他总不坐别人让出的凳子,偏要一屁股坐到别人的床上,他一走,床单上便会留下一个灰印或几片草屑泥土。从此只要老沈光临,大家就抢先坐满床沿,老沈也就只好坐在椅子上了,女老师们的那份紧张无异于一场战争。每当这时,老沈就脱了一只鞋,把一只脚拿到椅子上撑着,一只手抠着脚趾缝,还时不时拿到鼻子边嗅一下,全不理会散发出来的那一股臭味,神情之间是那般亲密无间,全不把你当外人。
    小星告诉我说,老沈是桂林艺术学校毕业的,他曾经有过一段极其风光的日子。他一毕业就参加了乡里的文工团,一根笛子吹得左近三村的年轻女子有事没事尽往他房里跑。他选了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做老婆。在那些情感最易冲动的年月,老沈老婆觉得自己的漂亮不该老沈一个人独占,于是就有了另一个男人来和老沈一同分享。老沈拿出了他作丈夫的自尊与权力开始打老婆,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打老婆能手,像他吹笛子一样在行。后来,他终于不再吹笛子,他的艺术天分在与老婆的厮打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一出手就能拽住他老婆那曾经乌黑油亮的长发,在她的脸上打出灿烂的红晕。穿过漫长的岁月,老沈老婆已经蓬头垢面,乌黑的头发变得枯黄,脸上的皱纹也尽可能地与老沈那张无限悲苦的面孔靠拢。她仍然身强体壮,与她男人厮打已成了一种生活习惯,这种习惯为他们打发了多少寂寞的时光啊!你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们厮打时仿佛性爱的那种兴奋。小星说,老沈算是给生活毁了,四十来岁的人就变成了这么个样子。小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悲悯与不屑。小星这段时间经常到我屋里来玩,和我探讨人生。她被我墙上的牛头骨和墙角的怪树蔸吓昏以后有一段时间连我门口都不敢经过,及到有一天,她不知从哪儿得到力量战胜了她的胆怯,这才重新跨进我的房间。我想这份勇气一定来自她对人生的信念。我一再向她道歉,并且解释说那是薇教我的驱邪的办法,我告诉她薇还教我在窗台种了一盆仙人掌。小星甜甜地说你这个人真怪,连这些都信?我说其实也没什么信不信的,只是好玩。
    近几天来,薇的信明显地减少了。这使了觉得压抑。有些事情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正在发生。我想我一定要去看一看薇了。
    我种在窗台上的仙人掌时新日异地生长着,抽出几片轻兆单薄的枝条,长得老高,有一朵花正准备在某个必要的时刻开放。一天早晨,我不幸发现那片仙人掌被人拦腰裁断,悲哀地蔫萎在花盆里。我不动声色,决计要抓住那个搞破坏的坏蛋、刽子手。另外几片枝条长得正来劲的时候,也接二连三地在我眼皮底下惨遭荼戮,尸体无精打采地摆在我的窗台上。
    “我饶不了他!”我忍无可忍,上课的时候,在学生面前吼道,“我抓住他要恨恨地揍他一顿!”我瞪着那几个平时总与我作对遭我责骂的学生,恶狠狠地说道。他们茫然地瞪着我,满脸无辜,眼睛里流露着对我的怜悯,令我火冒三丈而又无可奈何。狩猎与被猎的激动和兴奋使我更不能成寐,夜里发现自己成了一棵仙人掌,被人用刀子割下枝条。那人面目模糊,动作轻浮,对我发出嘲讽的冷笑。我大吼一声蹬被而起,静静的秋夜里万籁俱寂,只听见盘老头在梦中喝酒时叭嗒叭嗒咂嘴的声音,与某个角落里老鼠出没时的窸窸窣窣。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寂寞。梦中的女鬼为什么不在此时出现呢?哪怕是一只穿着绿袍的青蛙也好过一只老鼠。一种想哭的欲望第一次侵蚀了我这颗年轻的心。我感到自己在迅速苍老。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又一片仙人掌被切断躺在花盆里,罪犯还在它的上面恶意地吐了一口唾沫。我愤怒地冲向操场,登上土台,向正在做操的学生咬牙切齿地吼道:“我与你不共戴天!”学生们被吓得全体愣住,一个个手臂举在空中,仿佛一片被砍去了绿色脑袋的树林。
    抬眼向老师们望去,唐校长那只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辉,阿利满脸讪讪的笑颜,小星眼里故作的关切令人疑心,丁主任躲闪着我的注视,浑身惶然不安,连大张那只硕大的花红公鸡在垃圾堆边昂首阔步的神态也显着对我的蔑视,只有老沈那只因喝酒而发红的鼻子显得亲切而真实。
    再下一个早晨,我那只剩主干的仙人掌被整棵连根拔出,尸体摆在窗台上,周围很精致地吐了一圈唾沫,惨不忍睹。我在世界末日的那种绝望里,突然感到一阵解脱了的轻松:这个凶手终于不可能再折磨我了。
    小星很及时地来安慰我,劝我不要因为一棵仙人掌而苦恼。“人生在世总会遇上些不如意的事的,你不要太在乎了,等明天我另外送一盆仙人掌给你。”她象团委书记一样开导我,并且还讲了一个不怕挫折奋发图强的故事来加强她的说服力。最后她总结说:“人生那么短暂,该做的事那么多,哪有功夫为了这些小事而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呢。”我很诚恳地点点头:“小星你说得对,我一定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工作,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小星很轻松很谦虚地叹了一口气,向我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在她微笑的眼睛里,仿佛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满足,我突然怀疑在她所有的话语中是否隐藏着某种阴谋?

    八

    雨季来临以后人人都变得阴郁暴躁满肚子恶意。老沈因为喝水的事与唐校长吵了一架,丁主任赔着笑脸在一边劝解,仿佛一切事件都因他而起。唐校长有意无意向我投来示威的一瞥,就像梦中女孩冰凉的舌头舔到我脸上。盘老头喝酒一天比一天厉害,半夜还能听见他屋中怀盘交错的声响。阿利见了我突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要小心!”每天早晨守在办公室门口等待薇的来信的时候,依稀记得阿利的Friend-boy 走后只给她来过一封信,之后再也没有消息。只有小星时常跑到我屋子里来和我谈理想和人生,话语之间总是那么深刻富于哲理。她还时不时像小学生一样取下我挂在牛头骨上的笛子玩弄,吹出一串串单调的音符:1、2、3、4、5、6、7。音符长长短短极不谐调。我不由得想起薇。我一心烦就想起薇,就像想起一个安徒生讲的故事,即真实又虚幻。我想我确实该去看一看她了。小星天真稚气的神情与她深刻的人生观点判若两人。她临走时总是随便把我满桌的乱书整理得整整齐齐。
    “人活着没劲透啦!”那天中午她一跨进我的房门我先发致人的盯着她,愤愤地说,“这段时间我还在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梦,搞得我都差不多疯了。”我看着惶惶然的小星,阴险地说道,“告诉你,那只青蛙和那只蛤蟆下了一群崽,数目增加到了四十二只!”小星转身想跑,跑到房门又转了回来,认真关心地看着我,像医生看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似乎要从满头迷雾中找出我愤然的病因。“你应该多活动活动,爱好广泛一些,不要老呆在屋里想那么多问题,”她试探地而又十分坚定地说,“乐观一些嘛,不要太悲观失望了,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经过努力奋斗,总会有所作为的。”小星对我谆谆教导,我不知道她说我会有所作为根据是什么,看来她对我的前途充满信心。我对此十分感激。
    小星实在是个好女孩,好得无可挑剔。那段时间她整日往我这儿跑,帮我扫地洗衣整理房间。我觉得欠了她的。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连整日打扑克不问窗外事的小陈小张大张都在议论我和小星的事了,阿利见了我常常瞪我一眼就走过去了,再也没有往日的滔滔不绝,高昂的头颅显得那般高傲不群。一天中午,阿利见了我刺刺地说:“这段日子过得好幸福啊!”绿色的伞映得她的脸阴森可怖,我甚至来不及向她抱歉地一笑,她已经像大张那只高傲的公鸡一样只把她的背部留在我的视野。
    我加紧给薇写信,从一日一封变成一日两封,向她诉说我白天的痛苦和夜里的噩梦,我说:我一定去看你。不停的雨水仿佛要浸透世界上所有的事物,连我的梦魇都开始发出一种潮湿的霉味,梦中的女吊穿上了湿淋淋的衣裳。没有薇的回信。没有薇的回信使我莫名其妙地紧张不安。我像迷失了方向的夜航船,行走在这茫茫雨雾中。
    每天黄昏,我在我的房门前呜呜咽咽地吹响我的竹笛,然后在盘老头房里和老沈、盘老头喝酒。唯有与老沈盘老头喝酒是最为舒心的事。夜里,带着微醺的醉意和对薇的思念进入熟悉的梦乡。我对薇说,我一定去看你,这回是真的。我要去看你,你在哪儿?
    有一天我终于收到了薇的回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让你和你的梦见鬼去吧!”
    那天夜里,我的梦豁然消失。我像失去了老朋友一样惆怅无比,在无梦的床上翻来履去无法入眠,直到天亮。天快亮时我听见大张那只花红公鸡在引吭高歌,洪亮的声音穿过滴滴嗒嗒的雨声,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我恍然明白,薇已经连同我的噩梦,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要去看望薇吗?
    我其实已迷失了通向她的方向。

    九

    我的笛艺和酒量与日俱增。我们在醉眼迷蒙中谈论着这个多雨的世界。老沈说,我吹笛子算得了什么,丁主任拉小提琴那才叫拉得好。“丁主任?”“丁主任。他呀,专业水平。舞也跳得好,我还跟他学过呢。”“那我怎么从没见他拉过琴,也没见他跳过舞?”“唉,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啦。那时我们都在学校读书,他高我两届,学的是中文,我们一帮老乡经常聚在一起,——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那天黄昏我又一次遇见喂鸡的大张,我向她问起死人的事,我说阿利告诉我的,据说还与唐校长有关。她说神经病。她说这话的时候干脆利落,很有点鄙夷不屑:“神-经-病!”她显然指的是阿利而不是我。她说山后的水库里淹死过学生倒是实的。“那还是丁主任当校长的时候,淹死了一个学生,丁主任就被降了职当了主任。”我从没听人说过这个故事,我问:“怎么回事?”大张说:“那一次丁主任组织学生搞了一次游泳活动,有一个学生淹死了。”那是八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湖水荡漾着诱人的泼光,当时的情景很壮大,那个学生的呼救声就被那热闹的喧哗淹没了。当终于有人发现了情况时学生已沉入了湖底,丁主任抢过去把他捞出来,倒出了一摊水那学生也没再活过来。学生家长得知消息之后,在悲痛与愤怒之中要揪打丁主任,被学校的老师们拦住劝说了一番才罢休。最后学校赔了一笔钱,把学生埋在湖边一个土坡上,那学生的家长要丁主任去守了一天一夜的坟。我可以想象得出丁主任守坟的那一天一夜的情景,光是猫头鹰的叫声就足够他胆战心惊了。从那以后他除了召集学生开会再也没主持过集体活动。“那个水库现在一直禁止学生去洗澡。”大张说。我问那唐校长的故事是怎么个故事?大张说唐校长没有什么故事。唐校长那时候和一个女学生相好,有一天抱着她亲了一口,挨了处分,就这么回事。我说什么就这么回事?大张教育我说:“那时候嘛,唐校长也不过才二十多岁,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多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仍不死心,问:“那唐校长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唐校长的眼睛是在勤工俭学中被学生不小心弄坏的,”大张很法官似地对我说,“你可不要听别人乱嚼舌头!”大张很看得起我地教导我。“你知道你的仙人掌是谁弄死的吗?”我说是谁?大张坚定地说:“就是阿利!我亲眼看见的!”我望了大张好久,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阿利永远打着那把使她的脸变得惨绿可怖的绿伞,在校园里招摇,她还算窈窕的背影竟然显出人近老年的落寞。阿利自从警告我“小心些”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讲话了。我像在一个迷宫中摸索前行,看不到事实的真相,尤其是薇和我的噩梦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后,已经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再出现。有一天,从食堂打水回来路过阿利的房间,她正撑开绿伞要出门,我冲她打个招呼,我说阿利,我房间里根本没吊死过什么女人。阿利说谁说吊死过。我说你那天说我房里吊死过一个女人,那故事还与唐校长有关。阿利说我什么都没说准是你神经有毛病。我咕咙了一声,阿利用白眼珠瞪我一眼,打着绿雨伞雄赳赳地走进雨中。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积攒了那么多对我的怨恨。
    我已经从噩梦时代进入无梦的失眠时代。无梦的失眠就像时间已是一片空白,生命成了无边的荒漠,我多么怀念那些带给了我痛苦和幻想的噩梦啊!每天我穿过生命的荒漠到达早晨的彼岸的时候,我都要虔诚地召唤我的噩梦重新回到我的黑夜。我开始一次次地往医院里跑,每一次,医生都给我开二十四颗维生素C,叫我两天吃完。第三次去那医生还是慢吞吞地给我开了二十四颗维生素C,我气得咬牙切齿,把处方笺撕碎扔在他的脸上,他定定地看着我,说,你神经病啊!我说我就是神经病才到你这儿拿药吃的。他重新给我开了一张药方,我看都没看,走出门就把它揉作一团丢在阴沟里,发誓再也不进医院了。
    无声无息的,苦楝树上已经只剩下一千二百五十六片叶子。

                              十
    老沈的老婆撑着雨伞到学校来了,站在教室门口,对正在上课的老沈囔道:“家里的猪仔死光啦!”老沈从梦中惊醒般瞪了她好半天,突然斩钉截铁地吼道:“给我滚!”他老婆就唧唧咙咙地滚走了,满路的黄泥巴竟没留下她一个脚印。学生们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目送不幸的沈师母消失在雨中,她打着黑布雨伞的背影象某个险恶的咒语令人惶惶不安。
    老沈提了一头猪仔来学校拉我到盘老头那儿喝酒。自从我跟老沈学笛以来,我们隔三差五就要喝一餐,五毛钱一斤的米酒散发着米香,那么真实可爱。盘老头的房间被烟熏得地狱一般黑暗,昏黄的灯光无法帮助我看清盘老头的全貌,前些年老师们还经常在大白天看见他在校园里出没,与人谈话,这几年就很少有人看见他的身影了。他总是一上完课就猫在屋子里摆弄他的炊具和酒具,叫他那矮墩墩的满脸憨笑的外甥孙子到食堂打回饭菜,把食堂张娘娘做的或咸或淡的菜重新或煮或炒,顿时化寡味成美食,香飘整个校园。张娘娘是丁主任的妻子,笑得像她丈夫一样使人不忍伤害,她在学校食堂里整天给老师们煮很咸的菜,开始大家很委婉地向她提意见,第二餐就吃到了很淡的菜,又提意见,又吃很咸的菜,对人也笑得更加小心翼翼毫无自信。老师们终于不忍心再提意见了,毫无怨言地把菜打回来然后冲些开水吃下去。
    那天下午我和老沈在食堂把猪仔弄干净了,提回盘老头房里下锅。老沈说这么嫩的猪仔拿来炒啊炒的炒着吃味道好极了越炒得久味道越美要是炒得焦黄那是连最地道的美食家也流口水的了。他在盘老头四周转来转去,蠢蠢欲动,嘴里啧啧赞叹,品尝着自己理想中的佳肴,说得人满口生津。盘老头做菜的讲究与认真令人感动,他不与我们说话,每每“啪”地拍开老沈忍不住伸上去帮忙的手,那么准确及时,弄得老沈心痒难熬。“外国人把这叫做乳猪,还是道名菜呢,”老沈教导我,向我眨着得意的眼睛,仿佛这名菜便由他做成了,“其实外国人的烤乳猪哪有我们的红烧乳猪好吃?要多放油,放干辣椒,又香又甜又辣,直炒得肥而不腻,嫩而不烂,焦而不枯,真是美味中的美味!”老沈越说越来劲,他一定早就在盼望吃家里的猪仔肉了。盘老头青衣的背影极为神秘,像个隐居民间的世外高人,屋子里浮动着梦幻的气氛,恍恍惚惚,只见他全神贯注,神色紧张,喃喃念动咒语,指挥锅里的猪仔肉合着锅铲敲击的节奏跳起了欢快的舞蹈,花花的声音赏心悦耳,胜过世上最美妙的乐声。香味渐渐浓郁,他脸上顿时显出喜悦的光彩,照亮了全室,连老沈也看得呆了,停止了说话。盘老头转脸向躲在角落里用一双亮亮的眼睛窥视着这一切的外孙叫道:“打酒去!”只有这时,他吐音清晰,对象明确,他的确真真实实活在我们面前。
    盘老头开始喝酒时以近乎虔诚的神态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啜一口,咂一咂嘴,然后自内心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赞叹:“哈--”,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双眼顿时放出兴奋而满足的光芒。据盘老头的外孙说,那天夜里我们三人喝了十一斤烧酒,个个不省人事。盘老头的外孙跑出跑进高兴非常地为我们打酒,“喝完了我再去打!”他站在旁边为我们助威,闪闪发光的双眼配合着脸上的憨笑,异乎寻常的积极使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毒。酒与菜所营造的境界是一种飘飘欲仙的境界,盘老头开始话多了起来,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谁也不懂的事,声音梦一般飘渺虚无。我们各说各的,渐渐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自己在说什么。喝到半醉的时候,老沈就开始频繁地撒尿了,他走出房门就洒脱地拉开裤子,肆无忌惮地撒起尿来,哗哗的流水声经久不息,尿完了又继续坐下来喝酒。最后一杯酒喝完的时候,大地已经变得柔软轻盈,屋子变得广阔而温馨,我们各自回房去睡觉,方向与时间已经不复存在,世界是这样一个自由美妙的世界。
    我扶着墙绕过当头那间教室,摸进自己的房间痛痛快快地呕吐了一场,那种打了胜仗般疲惫的畅快令人眷恋。闻讯赶来的小星帮我打扫干净地面,冲了一杯糖开水给我喝,忙碌的身影在梦一样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日美丽而真实。我的喉咙灼热疼痛,舌头尝不出糖开水的甜味,吃力地睁开朦胧的醉眼看着小星在我面前晃动。我说小星你真好谢谢你了。小星幽怨地看我一眼说以后少喝些酒啊,看不醉死你。我说醉死了好啊醉死了总比醒着死好些。小星说看你吐成这个样子,受得了么。我说其实喝醉了大吐一场好舒服就像跟仇人打了一架打赢了一样舒服。小星突然不说话了。她转身跑出门去,不一会,拿来了一瓶香水洒遍了我的房间,我出神地看着小星象观音菩萨一般祥和的脸,看她用柳枝把净瓶中的水洒向人间,一种不可分辨的痛楚和忧伤涌上心头。终于,我在浓郁的香气与酒气里渐渐睡去,恍惚间看见薇走到床前帮我盖好被子,她哀怨地看我一眼,默默走开。那一下子,绝望与孤独把我整个儿笼罩住了。我说小星你不要走你陪陪我。她默默回过身来,在床边坐下,握着我的手,安宁与平和重新回居我的心间,我第一次不知道那夜有梦还是无梦。

    十一
    后来的故事是从别人的叙述中,在我醉酒后的脑子里一点点完整起来的。喝醉了的老沈摸着回去的时候沿墙一路推门,推开第一扇门就踉跄着走了进去,他找不到电灯开头,在黑暗中摸到了床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那天夜里,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没有喝醉的人们被一声女人的尖叫从睡梦中惊醒,那声音穿透夜空,带着寒意,像经典的电影镜头,足以使人想象出恐怖的强暴画面。大家打了一个冷颤,冒雨循声赶到现场,只见小陈一手扶在门框,一手抚着胸口,满脸的惊惶无措,干呕不止,就差瘫软在地了。人们还未靠近,已经闻到了一股中人欲吐的酒臭,从门口看去,一个男人正睡在小陈的床上,人们认出那是老沈。他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她床上做着神游的梦,脸上露出舒心的笑颜,把床前小陈的两双鞋子吐得满满的,整齐一溜儿摆在床前没弄脏一点地面。大家哄笑着把老沈打醒,拖起他把他架到他自己的房间去,老沈含糊不清地谦让着道:“我睡这里正好……,我睡这里正好……”
    不幸的小陈是因为那夜正好在和阿利小张大张一起打牌打上了瘾,才忘了关门。这件事足足让她们演义了一个多月,每次谈起都绘声绘色。那两双遭受老沈玷污的鞋子被小陈毫不犹豫地丢进了松林中。第二天,它们不翼而飞。
    没有人知道当夜盘老头的情形。我是到第二天才被一阵阵喧闹吵醒的,盘老头死了。盘老头是酒醉死的。盘老头的外甥孙子和死人睡了大半夜,第二天早晨起来才发现他外公已全身僵硬冰凉。外孙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喊道:
    “有豆腐汤吃哩!有果果吃哩!”
    现在,盘老头安详地躺在那儿,脸上带着心满意足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一回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消瘦而单薄,白得像一张用隐形墨水记载着许多秘密的白纸,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张老人的脸。我诧异烟火把他的房间熏得那么黑,他的脸却这样白。大家都议论盘老头真有福气,他的全身酒浸透了肯定百年不烂。
    一夜之间,苦楝树落光了所有的叶子。

    十二
    盘老头的死给我的直接印象就是学校放了两天假,老师和学生都大吃了一顿。所谓大吃一顿,也就是豆腐加猪肉,这要比平时的豆腐青菜强多了。唐校长号召学生们扎花圈,大家像元旦节扎彩灯一样兴高采烈,热闹非凡。出殡前一天夜里,人们在灵堂前为盘老头唱孝歌,盘老头的女婿们都摆出了好几个盘子,糖果、饼干、花生、瓜子,还有香烟,不一而足,附近村里的人们与学生们吃着这些茶食,一直热闹到鸡叫。学生们因为不要上课又能加餐而显得特别兴奋,对盘老头比他生前还感到亲切敬爱了。那两三天天空格外开朗,像盘老头脸上的微笑一样让人心情好转。细细的雨只是装模作样地下着,就像来给盘老头送葬的人们脸上挂着的悲哀。盘老头没有儿子,他的几个女婿在他灵前哭了几声表示礼貌,就开始与学校商量安葬的事了,他的女儿们还在他灵前比赛哭丧。灵柩挪出了学校的办公室,追悼会和葬礼都是在学校举行,学校和镇教办各出了一笔钱,这可为盘老头的女婿们省下了一大笔费用。盘老头的那些外孙们因为没有了大人们的约束,个个都像过年一样快活,每打一封炮仗都围上去抢那些没有爆炸的炮竹。有人说要是再天晴就好了。
    唐校长此时显示了他非凡的领导才能和指挥才能,把整个葬礼主持得有条不紊,他面带笑容,机智幽默的话语给参加葬礼的人们带来了轻松愉快的好心情。镇上教务办公室也来了好几个人参加盘老头的追悼会和葬礼,有的还是他的学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政府办公室秘书,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穿着笔挺的西装,像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一样风度翩翩,把所有年轻女孩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我看到小星的眼里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一样,闪烁着仰慕的光彩。唯一使大家感到为难的是悼词有点难写,因为盘老头毕竟是醉死的,大家都不知道该怎样表彰他才好。最后领导们征求了一下群众的意见,一致同意略过这一节,着重表彰他几十年如一日献身教育事业的革命精神。追悼会开得像庆祝会一样热闹,唐校长在悼词里历数了盘老头自五十年代参加革命工作以来的种种功绩,最后教务办公室的领导说:“我们为失去这样一位老同志老战友倍感痛心。”
    其实最痛心最难过的是我和老沈。我们在兔死狐悲的同时难免想到在我们自己醉死之前的漫长日子里,没有盘老头的陪伴何以打发那些举杯少伴的时光?况且盘老头炒菜的手艺就足以让我和老沈怀念好一阵子了。几个月来,我们三个人几乎有酒同饮,我和老沈是我们外在的表现,盘老头是我们内在的精神。在他还没有入土的那两天,我和老沈天天摆一副杯筷在他灵前为他祝福。两人一边喝一边数落着盘老头的许多好处,弄得大家都鼻子酸酸的。只有丁主任不敢靠近,他是全校唯一不喝酒的男老师。他喝维生素,并且很幽默地说这是上等高粱酒。连维生素他也要用开水冲淡了才喝。盘老头死了以后他一听见酒字就脸色苍白,边谦和地笑边咬紧牙关,远远地躲着我们这些喝酒的人们。
    有好几次,我看见沈师母有些焦急地在门口伸伸望望想要把老沈叫出去,但终于没敢出声。
    盘老头出殡的那天上午天空竟然露了露笑脸,虽然雨丝仍然若有若无地下着,但大家都觉得似乎要放晴了。盘老头就埋在学校旁边的那座山里,坟头对着学校,不远处是那个被水淹死的短命鬼。盘老头在地下当不再寂寞。送葬的场面很阔绰,全校所有的师生都出动了,红红绿绿的花圈和旗幡排成一路,秩序井然,在鞭炮声与鼓锣声中把盘老头送到那个新挖好的土坑里,盘老头的亲人一人用衣角兜一兜土倒在坑里,剩下的就由主持埋葬的人去填满了。大家围在坟堆周围诚心诚意地鞠躬,准备离去。这时天空突然变得刺眼的亮,大家以为出太阳了,都抬头望天,却只见一道伤口般的亮光,大家还没回过神来,一阵暴雨就已经辟头盖脸地浇下。几百人全都发一声喊,向学校飞奔起来,那场面像当年逃日本鬼子一样,壮观极了。
    我和老沈、盘老头的女婿、还有几个等着给盘老头垒坟堆的村人躲在松树下避雨,雨水一下子就注满了坟坑,把盘老头的棺材抬了起来,微微倾斜。一缕阳光从雨幕中照射下来,我们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这是我们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酒香,我们惊呆了。雨不一会儿就停了,对着浮在水中的棺材村人们一筹莫展,说,只有等水渗入地下,才能把棺材摆正垒坑了。于是我们蹲在坟坑边闲聊。时间已近正午,按风俗,只有短命鬼才在下午掩坑,埋葬老人是不能超过正午的,盘老头的棺材在软塌塌的泥坑里怎么都无法摆正,我们只好这样把他埋了。盘老头啊,你斜斜地躺在潮湿的泥坑里,不会害风湿病吧?你躺累了的时候,就自己翻翻身吧。
    踩着泥泞往回走时我们心情很好,谈论着刚才闻到的酒香,想起畏酒如虎的丁主任,我问老沈,他就怎么不拉琴了呢?老沈哼哼说,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他一工作以后就再没拉过琴了。经我再三追问,老沈终于向我讲起了丁主任的故事。随着他的叙述我加入我的想象,一些细节也就变得丰富起来。
    丁主任在广西师大求学的时候曾有过一段极为灿烂的岁月,他的一把小提琴拉得颠倒众生,名闻全校,引来无数姑娘的爱慕。后来他和他们中文系的一个姑娘恋爱了,情痴意迷,那姑娘是桂林市人,她家父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丁主任能留校也不答应。那个姑娘曾作过坚决的反抗,但毕业的时候小丁还是拧着他的小提琴装满了失意回到了故乡,并申请到乡下去为人民的教育事业作贡献。据说他们分手的时候那姑娘请他拉了一曲,痛哭流涕。那场面肯定是凄楚动人的,小丁不敢回望姑娘贴在窗玻璃上的泪眼,黯然神伤地乘上了回乡的火车。回乡教书后不久就由家里做主娶了现在的妻子,他的提琴从此成了过去的回忆的见证,只在人们的话题中流传,任人去想象那美妙的音乐和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丁主任和他妻子很恩爱,他们没有哪一天不是一同吃饭,即使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紧闭的门窗也关不住好事,这证明天理昭然,好事总不会被埋没的。
    老沈在叙述这些往事的时候难免有点惆怅,我不好再追问下去。我们的脚步声拖泥带水地响着。

    十三
    没有了盘老头的杯盘敲击声,我无梦的长夜显得更加寂寞。雨依然不慌不忙地下着,仿佛永无尽头。门前落光了叶子的苦楝树在灰色的天底下如此苍凉悲哀,大张的花红公鸡走过我窗前时偶尔会抬头看一会天,呆头呆脑地仿佛在聆听来自上帝的信息。不再有苦楝树叶子可数,我心里更加空落,一片荒凉。
    阿利突然很主动地向我发出求和信号,她把小陈小张一起拉到我房里来,七嘴八舌,热热闹闹,阿利一进来就坐在床沿,主人一样招呼小陈小张:“坐,坐。”我像客人一般站在一旁看她招呼,突然想起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看见小星了。自从埋葬了盘老头以后小星就再没来过我的房间,也难得在校园里看见小星。阿利得意地对我说道:“她追求她的爱情去了呀!”小陈说小星被那个英俊萧洒的办公室秘书彻底迷住了。有一次在去食堂的路上遇到小星,她羞怯的笑容里带着些对我的歉意,反倒使我不安起来。我为她找到了爱情的方向而高兴。我真想对她说,小星,祝贺你。那些日子,小星每天都冒着微微细雨往镇上跑,沉醉在爱情的甜蜜之中。
    小星不到我房间里来以后,阿利她们就天天跑到我这里来拉我一起打牌。和她们在一起有一种无所顾忌的轻松。但一到夜里,她们就谁也不敢来了。她们怕我隔壁的盘老头。
    偶尔老沈会来我房间和我喝酒,没有了盘老头,我们喝得淡然寡味。我告诉老沈说这些日子盘老头经常回来,在他房间里翻弄他那些炊具,因为找不到某样东西而不满地嘟咙着。有时他还到我这边来和我聊天,抱怨他的新居太过潮湿,斜躺着身子睡觉时全身生痛。老沈唏嘘不已。我们把一杯酒倒洒在地上,权当对盘老头的祀奠。老沈现在不常在学校住了,只有晚上有辅导课时才摇晃着微醺的身子来上课。他家就在学校旁边,走过湖堤就到了。
    谁知有一天就这么出事了。
    那已经是秋天最后一个夜晚,距离盘老头的死只有二十一天。老沈照例喝个半醉来学校上课,一脚滑到了湖里,就这么淹死了。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发现他浮在湖边,冰冷的身子蜷作一团,像是在抱着身子取暖。他老婆和两个孩子哭天抢地地嚎啕,我第一次领会了什么叫做悲痛欲绝。老沈的死可没有盘老头那样死得令人轻松,整个校园笼罩着一种无法排解的压抑和凄凉,人们都在传说,老沈是被盘老头勾去的。可爱的盘老头在人们心目中一下子变成了可怕的恶鬼。一到夜里,校园里寂静得出奇,仿佛老沈与盘老头两个酒鬼一起在校园上空游荡。人人变得心情沉重而多疑,我身上仿佛也沾满了鬼气,没有人敢再到我房间里来,没有人敢再和我亲近。我只有瞪着双眼望着空中游荡的两个酒鬼,希望他们能给我一些暗示。
    我们把老沈埋在盘老头身边。在他们的旁边还有一块空地,我深情地望了一眼,我想,那就留给我吧。老沈啊,盘老头啊,你们安息吧,总有一天,我会来陪伴你们的,那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
    我的房间显得从未有过的黑暗。盘老头有老沈作伴,已经再不来访我。我在无梦无眠的漫漫长夜里等待,等待早晨那第一声鸡鸣。现在,连大张的那只花红公鸡也不再打鸣了,白天它从我门前走过时连看都不再看我一眼。我对它的仇恨一下子无以复加,我要把它干掉!我一定要把它干掉。我们有时会在校园的路上狭路相逢,它那蔑视的眼神更加深了我对它的仇恨。一天黄昏,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我们又一次相遇了,我用手中的石头突然向它头部掷去,它凄厉地惨叫一声跳到空中,然后砰地落在地上,双翅双脚扑腾了几下就断气了。我迅速脱下衣服包起它跑回房间,把它丢在地下,心里充满了报仇后的快意。我盯着它,寂寞渐渐侵蚀了我的全身。
    我就这样对着花红公鸡坐着,听着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小,终于再也听不见。黑暗汹涌而至,我脑子里某根神经噡地一声断裂,我知道雨季已经结束,冬天已经来临。从此刻开始将进入漫长的冬季。我已经听见寒风在并不遥远的地方呼啸。花红公鸡的死意谓着一个季节的结束。
    我听见大张寻鸡的声音从一个虚幻的空间传来。那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现在能做的是把花红公鸡装进一只编织袋里,里面塞满废纸。我背着它走出房间,走向埋葬了盘老头和老沈的山冈,在湖边刨起一大块泥巴,把鸡包起来,在老沈和盘老头坟前点燃废纸,开始了我的烧烤。我听见花红公鸡在泥团里发出怨恨的咕咕声。香气慢慢传到我的鼻子里。我掰开泥团,掏出鸡肚子里的所有杂碎丢进湖里,撕下一只鸡腿供在老沈坟前,撕下鸡屁股供在盘老头坟前,自己便盘腿坐在编织袋上吃起来。我说,没有酒,老沈,盘老头,大家就将就些吧。然后我代他们把那鸡腿和鸡屁股也一起吃了。我坐在湖边洗干净手,把鸡骨头一块块投进湖中,听着骨头落水时宕然的声音,看着湖水映着星光泛起一圈圈涟漪,我知道冬天已经到了我的身后。是的,冬天已经一步步向我靠近了。它就在我的身后,我一转身,就会与它撞个满怀。
    1990年8月,桂林   
    2001.4.5,白沙河畔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顶0 踩0

153

主题

0

好友

4694

积分

业余侠客

OOPARTS

Rank: 4

2#
发表于 2007-8-4 13:03:16 |只看该作者
好象挺好看
还要仔细看
扫了一下没发现难忍的叫人不舒服的东西
http://guxiang.blogcn.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

主题

0

好友

28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3#
发表于 2007-8-4 13:03:16 |只看该作者
谢谢:)
一个旧东西,写的内容也是乡下人的故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879

主题

35

好友

1万

积分

略有小成

你的假想敌

Rank: 7Rank: 7Rank: 7

Heilan Administrator's 不吐槽会死患者 恋爱渣滓 Heilan Super Team

4#
发表于 2007-8-4 13:03:16 |只看该作者
“也是”  是什么意思啊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68

主题

0

好友

5614

积分

职业侠客

糊里糊涂

Rank: 5Rank: 5

5#
发表于 2007-8-4 13:03:16 |只看该作者
楚人兄好。欢迎多来玩,多来贴好小说。--暂时没有写好的,来看看也欢迎。:)
客气完毕,现在来说说小说。
第一段即烘托出一股无奈无聊而压抑的灰色气氛。这个气氛贯穿整个小说,只有在老盘头死的时候稍稍亮了一下,--只因为一个受难人的解脱,才在人群中出现了一场小小的狂欢。每个人物,都是那么恍惚,那么枯躁地生存于现实之中,所有细碎的声音和荒涎而杂乱的琐事构成生命的实质。--令人沮丧而又无奈的生存状态,生命就在这种状态中无意义地消耗掉了。甚至不如一只自由的鸡。顺便说一句,最后鸡的被杀,未尝不是人嫉妒的原因。--人成为行尸走肉,没感觉也就没有痛苦。思想如果彻底地死掉,也就没事了。然而生命不是轻易就范的,它总要给人一点希望与亮色,“我”的梦,老沈的笛子,丁主任的提琴,老盘头的酒,可怜可叹的一点生命中的依阿与温暖。只有在回忆在梦想的时候他们是活的,是真实的。其余的都是为生存而生存的无奈和空虚。――最可怕恐惧的感觉。
作者在考虑一些生命的东东吧?理想的人和现实的人是如此紧张而对立的关系。究竟哪一个是更真实的呢?究竟哪一个是在活着呢?究竟怎么样才是活着呢?这是个思辩的问题。
小说写的很好啊。意境,语言,节奏,整体上,无法挑毛病的说。

细节上有点小问题。老沈吹笛的那段:“终于,他慢慢摆了一个姿势,先试了一下音,须臾的沉寂之后,笛声突然从他指间迸出,而又马上跌入忧伤哀婉,像在诉说无穷无尽的往事,继而渐渐激越高昂,仿佛倾吐满腔怨愤,平时猥猥琐琐的老沈,此刻在烛光下显得如此庄严凝重,额上深刻着的皱纹映着金黄的光辉,恰似一幅伦勃朗的油画,把我看呆了。”。此段先写笛声后写老沈的形象。笛声和老沈分开就好了,现在有点混了。写声音,迸出,跌入,诉说,倾吐。前两个词是想以实就虚,后两个是以虚写虚,前两个是写声势,声势刚露了点头却没了,接下来两个以虚写虚写意境的句子又做的不够,意境刚有点又淡了。总给人不过瘾的感觉。写声音有两句古文很好。一个是“银瓶乍裂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另一个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前一句以声音写声音写出的气势非常棒;后一句更有说道,是用多角度和博喻。怨,慕,泣,诉,以听觉形象来形容另一个听觉形象,不绝如缕,又是以视觉来说听觉了。舞潜蛟,泣嫠妇,声情并茂。这么多角度立体地去描写听者的感受,一下子就把声音写的形象生动,如鸣耳畔。
以上是偶这个读者刻意的要求作者精益求精了。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7

主题

0

好友

28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6#
发表于 2007-8-4 13:03:16 |只看该作者
可人点评,心服口服。

鸡的形象经你一点,倒有味道了。本来这小说原稿中鸡的形象是一个半疯子,在学校捡饭吃的,后来想把这形象用到另一篇小说中,便用一只鸡代替了。最后把它杀了,倒没想过是嫉妒在做怪--------我自己写到最后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杀了它,还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6-5 08:18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