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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德拉格,森林的边缘,斑鸠落到早晨的树冠里,压得墨绿枝叶忽悠摇动,缓慢的,阳光从参天大树的行列后面透射过来,一阵阵地,把草地染成金黄的色调,仿佛一种可以流动的液体向四处不断地漫延着。我的时间停住了,或者说隐藏了起来。虽然窗台上的黑色小钟还在安静地走动,可是我的时间自己停在了某个地方,转眼间就看不到了它的踪影。穿过草地,露水渗透了鞋子,湿了脚趾头,那一瞬间里,你开始变得透明了,时间不在身体里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在走动,仿佛空气的一部分,通透的如同玻璃,柔软的像似成熟的樱桃,如此具体而又透着亮光。只有我一个人过早地醒来了。
切开小小椭圆的西红柿,这个早晨就在里面闪着光泽。洋葱的气息迅速膨胀着屋子和眼睛,奶酪融化在火腿的下面,通心粉如此美妙,香草的碎未纷纷落在上面的时候,马丁关上车门,俯身看着厨房的窗内,额头几乎要贴上了窗玻璃。他从冰箱里拿出块奶酪,切下一小块,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他觉得我的意式通心粉做的色彩斑斓,难道你们中国人都是厨师?他为自己的这种带点幽默感的恭维方式感到得意,然后又若有所思地坐下来,把腿伸展开,他顺手从桌子旁的箱子里拿出一瓶黑啤酒,自得其乐地倒入杯子里。这种是甜的,他喝了口说道,还有一种是苦的。他每天早晨都要喝点这种甜啤酒。那苦的呢?我接着问道。他想了想,心情好的时候喝吧。诡秘地一笑。
他的侧面,看上去有些像弗洛伊德的某副肖像画,速写的那一种,当然,马丁的面部线条更锋利一些,银边眼镜似乎也更为精致,眼神闪烁,而不是那种深邃的宁静。坐在车里,我一直在看他的侧面。他开车来接我,从明斯特机场空空荡荡的候机大厅里,把我带到了这里,交叉的高速公路进入高大的林荫里之后就变得简单了起来,幽深而狭窄,不断地转弯,成群的喜鹊慢慢扇动微亮的有着白边儿的翅膀飞过半空,有时候还乌鸦在田地里跳动。十四世纪的时候,曾有国王到这里避暑居住,还有主教们,很多年都是如此。现在,那幢底层是博物馆的建筑里有我的办公室,马丁不动声色地说话。哦不,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一个,我自己。
他摇着头,把车子开得飞快。一群肥硕的花牛停留在那片并不宽阔的草地上。林荫路两侧的大树越来越茂密了,遮天蔽日地向我们的背后缓缓移动。还有很多鸟。见到他之前,我在机场等了他将近半个多小时,他解释说是因为早晨要给儿子做早餐,他的二十岁的儿子。这小子不喜欢他做的东西,不过他还是要做好它们。三十分钟过去了,我们停在了赖纳的深处。德语里怎么说?他从快到慢地为你作示范,圆滑轻巧的小舌音,从他的嗓子里反复浮现。就像打个哈欠。他已经五十六岁了。这里很像家的,他边俯身打开小楼的门边对我说道,当然,没有女人。随后,他就消失了。
中午的阳光晒得长椅有些发烫的时候,马丁坐在了那里。我抽烟。他早已戒掉了。三年前的事。戴德马把一件喷到木板上的图片作品固定在架子上,慢慢地往两个脚与地面的接合处注入调好的水泥。没有结婚的中年男人,戴德马抽烟,每天一包半。每次他只用不到九分钟的时间做早餐、中餐还有晚餐。因为他没有女人,马丁说。戴德马笑了,因为想有不同的女人。不过,这样的话,马丁抬起右手做成手枪的形状,对准自己的脑袋,嘴里发出很像的枪声,他的意思是没有女人可以避免开枪自杀了。几只鹰在高空中飞行。天色浅蓝。鹰的翅膀伸得很直,像片影子似的,飘浮在明白安宁的天空上。他站起来,有些吃力,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了。我到那里的第二天上午,开始下雨的时候,他的腿就开始疼痛了。这是他做运动员时留下的病根,三十年前,他曾是皮划艇运动员。这样说的时候,他左右手仿佛握住了什么船桨,缓慢划动着,力量感十足。
他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然而,他们仍旧说他是一个商人。他拖着膝盖积水的那条右腿,一歪一歪地从博物馆前的小路上走过去,他的腿真的出问题了?昨天还没事呢,他们表示怀疑。我也觉得奇怪。在展览开幕前,那个负责管理修道院改成的艺术中心的负责人,一个粗暴的女人,完全摆脱了他的方案。那是个非常幽静神秘而又美妙的地方,穿过那片历代修士的墓地,就可以看到修道院外面的池塘,里面有两只天鹅,还有一对野鸭,而夕阳刚刚落到树林的后面,溅起微红明亮的云雾,在那些重重叠叠的黑色树冠上面。马丁把右腿伸开,用右手轻轻摁了摁。我也伸手摸了摸他的膝盖,已经套了很厚的护膝,他歪着脑袋,无可奈何地嘀嘀咕咕地说着这膝盖伤病的来历,总归是离不开当年的划艇运动,明天他要去医院,把积水抽出来,他用手比划着,一根中指摆出针的样子,要从侧面刺入膝盖。
他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这条腿当年是有保险的,他说道,可保险并不等于没有痛苦。外面开始下雨,寂静的雨点垂直降落下来,如果不留意的话,都听不到它们发出的声息。过了一会儿,雨住了。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天空仍旧没有黑暗下去。他开着车,带着我们,到赖纳城中吃晚餐,喝那种他认为最地道的白兰地,用那种小巧的窄口玻璃杯子,这样,他把嘴努动着,可以充分品味它的特殊香味。我们在街上转悠。天光缓慢地暗淡下去。在另外一家街角的酒吧里,我们喝着啤酒,随意地聊天,说着笑话。马丁坐在边上,偶尔做个怪脸,其余的时候,则是沉默不语,慢慢地喝着那杯红酒。有人问他,今天怎么不回去给儿子做饭了呢?他耸了下肩膀,今天他妈妈负责。他老婆据说是个警察。她女儿也是警察,而且还是几百个警察的头儿。还有两个女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唯一的儿子跟他住在一起,那孩子身体不大好。
我们开他的玩笑,那时他正把车子开到高速公路上,车灯照亮了旁边的路牌,一辆豪华的敞篷黑色奥迪从我们旁边飞驶而过,马丁,你为什么不弄一辆那样的好车开呢?他大声回答道,你知道么,只有丧失性能力的男人才会把心思花在开这种好车上面。那你呢?我?他拍了拍右腿,我只是这里出了点小问题。车里人大笑起来。他也笑了。车灯照亮了林荫路两侧的合抱粗的大树,像似即将进入一个古老而新奇的魔幻世界。有一个老人在跑步,背部被车灯照得雪亮。最后,车子停在了小楼前的草地上,灯熄了,转眼就沉浸于黑暗里。他们在外面摆了张桌子,弄了些熟食和酒,边聊边喝。马丁坐在那间宽敞的有壁炉饭厅里,戴德马在一边慢慢地喝着啤酒,表情沉默得近乎凝固。戴德马走了。他一个人继续坐在那里。
后来,也就是次日早晨,戴德马带我去市政厅改签证的那天,我随口问起了马丁的家庭。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想了一下,说,马丁最近情况不太好,他妻子正在跟他办离婚手续。而且,因为多方面原因,可能到年底他就要退休了。他得一个人过晚年的生活了。难怪他在此前的开幕仪式上讲了那么长时间的话,最后又是那么的平静。这样确实不大好,我想,并且说道,这样确实不大好。这一次,戴德马没有应答。
晚上,我回到房间里,打开灯,把门反锁上,这个动作让自己觉得有些好笑,可并没有去纠正,它不过是说明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而那样反锁的结果是我感到了某种接近安全的感觉。洗过澡,把衣服整理好,还有随身带来的那些物品和书籍,看了会当地的华人报纸,它的乏味并没有让我很快地产生睡意,相反,却促使我去找别的书,躺在床上,在台灯的光圈里,继续看下去。过了几分钟,我不想看书了。我把随身带的MP3里的收音机打开,几段噪音和空白过后,是个成熟沉稳的德国男人的声音,他似乎在叙述着什么事情,而我,是无法获知的,我只是喜欢他的语调和节奏,我听了下去。忽然间,我抬头看了看窗台上的那只黑色的石英钟,它的指针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我减去六个小时,知道此时国内的时间已是上午,然后就想到了一些人和事,还有些场景,有个什么东西,从心里某个角落里浮了上来,知道了,我的时间又回来了,它没有任何变化,以那种从未变化的速度,向前走下去。我重新拿起那本书,很艰难地看下去,直到外面鸟声重新出现。
2005年7月16日-1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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