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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的人生智慧[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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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西门庆的人生智慧

通常，作为小说中的主角，西门庆被认为是一个“恶”的代表。好色、贪欲和粗鄙是其一以贯之的本性。他出身于破落户家庭，从小出没于风月场中、三街两巷，俟其长大成人，出落得相貌英俊，一表人才，会“拆牌道字，双陆象棋”，还“养的好龟”，早已明白“钱能通神”的道理，对于混迹江湖的潜规则谙熟于心。虽然未曾接受过诗书礼仪的教诲，但是在一个欲望张扬的时代，西门庆丰富的江湖阅历早已为其提供了更大的人生智慧。他籍此在清河县游刃有余，玩弄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于鼓掌，甚至于通过攀附当朝太师蔡京而掌管山东刑狱，成为山东境内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

在西门庆看来，苦读诗书，登科及第，贵则贵矣，但若要锦衣玉食，大约还要在诗书之外做文章，所以，相较之下，西门庆无需寒窗苦读即可跻身显贵，而读书人对于“菽麦不识”的西门大官人不仅没有优越感，甚至连尊严也不要了。第36回写到朝廷状元蔡蕴来向西门庆“告贷”情节。二人都是太师蔡京“义子”，有这层关系，彼此往来就显得顺理成章。蔡状元还带来了一个叫安忱的进士，也是因为盘费不足而有求于西门庆。这二人虽贵为状元进士，但一见西门庆，便顿时满嘴逢迎拍马之词，丝毫不觉得屈尊；西门庆胸无点墨，却也泰然受之。他精心准备了妓女、美食和男童，笙歌管弦，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到了分手之际，这两位拿上西门庆为他们准备的丰厚大礼，喜滋滋满载而归。这番往来，名为借贷，实为索要，彼此心里再清楚不过，但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个中玄机，不言自明。第49回蔡状元再次来到西门庆府上，这次蔡状元经数年官场历练，早已今非昔比，现今做了御史，重权在握，西门庆免不了要隆重接待；他先是通过蔡御史在家中设宴迎请宋巡按，一桌酒席花费数千银子，也当然得到了迅速的回报：苗青案就此得到顺利解决，也同时使他捞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送走宋巡按之后，西门庆再次设宴款待蔡御史，酒过三巡，西门庆说出要蔡御史早发盐引之事，蔡御史顺手人情，何乐而不为？于是当即批了条文。等到掌灯时分，西门庆引领蔡御史进入翡翠轩里，――原来他早已准备了两个妓女在此伺候，且看下面的场景：

┄┄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因进入轩内，见文物依然，因索纸笔，要留题。西门庆即令书童，连忙将端溪砚研的墨浓，拂下锦笺。这蔡御史终是状元之才，拈笔在手，文不加点，字走龙蛇，灯下一挥而就，作诗一首。

市侩化的蔡御史和官僚化的西门庆共同上演了一出令人捧腹的闹剧；一个自比谢安，一个自比王羲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闲情逸致、高山流水被两个心怀鬼胎的利己主义者消解殆尽。因为金钱和美色，蔡状元甘愿丧失作为士大夫的尊严，而通过金钱和美色，西门庆可以轻而易举获取风雅文士的文化认同。西门庆也由此成为更大的受益者，蔡御史较之西门庆，则更为无耻。同一回还写蔡御史见到两位妓女之后，居然还要问她们的雅号，又要写诗赞美，冠以仙子雅号，于鄙俗不堪的肉体交易中还要自欺欺人地寻找高士逸情，简直是极尽丑态之能事。曲尽绸缪之际，还送一两银子给妓女，表达感谢之意；妓女董娇儿拿给西门庆看，西门庆见了笑道：“文职的营生，他哪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算是上上签了。”西门庆毫不掩饰对于蔡御史之流的不屑与嘲弄，乃是由于这些貌似高雅的文士们早已成为其手中的玩物。

西门庆在其短促的一生里，从未停止过逐花猎艳的肉体享乐。持续不断、兴味盎然的渔色交欢是其证明自我存在的另一个重要的标志。而以西门庆丰厚的人生经验，他在此方面同样具备超乎常人的才能。小说第三回里，西门庆垂涎潘金莲美色，因此去贿赂久在风月场中行走的王婆，以求劫色计谋；王婆于是提到获取美色必须要具备的五个条件，简称为“潘、驴、邓、小、闲”，分别说的是男人要有一副英俊相貌，行货昂大，性能力过人，要有足够的钱财，在勾引女人的时候，还要性情温柔，不可鲁莽从事，另外还要有充裕的空闲时间――据此才可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西门庆一听，大喜过望，因为王婆所讲的这几个条件他完全具备。而事实的确如此，西门庆在其短暂的一生之中，籍此秘笈纵横情场，从未有失手的时候；玩弄性，就是玩弄权力，西门庆深谙个中味道，一张一弛，应付裕如。

比如第12回中西门庆为讨妓女李桂姐欢心，居然答应后者要求，从潘金莲头上剪下一绺头发来作为礼物。按说李桂姐不过风月中一个倚门卖笑的寻常女子，西门庆大可不必做出如此声势；但是同一回里，潘金莲因为和琴童有私，刚刚受到西门庆的鞭挞，风波并未平息。西门庆此举，则正好可以一石两鸟，既可安抚妓女，又可以儆以潘金莲辞色。第21回里，吴月娘晚夕时分，大开院门，在院中朗声祈祷，要夫主归心（此前二人因潘金莲挑拨，互相结仇）；吴月娘如此明火执仗，未免有作秀的嫌疑，但是西门庆看见之后，立刻做出欣喜之状，要和吴月娘和好，后者当然还要故意摆出许多矜持姿态，西门庆于是“杀鸡一般赌咒发誓”，甚至于跪在地上，请“姐姐”原谅。西门庆何等聪明之人，未必看不出吴月娘演戏的成分，但他宁愿顺水推舟，以此稳定后方。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是肉体欲望极度张扬的象征。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西门庆不仅性欲亢奋，而且具有超常的性能力。在西门庆的日常生活中，除了一妻五妾，还有为数众多的丫鬟、佣人、妓女供其淫乐，同时他还在不断的寻找新的肉体宣泄目标。性成为西门庆和诸多女性产生关系的唯一纽带。潘金莲对于西门庆永不厌倦的性趣贯穿始终，构筑了感官欲望无限膨胀最终趋于崩溃的过程。而在与潘金莲展开的肉体游戏里，西门庆也同时实现了对于自身感官的炫耀。再比如西门庆和李瓶儿之间的关系，很显然，吸引西门庆的除了李瓶儿的美貌，也许更主要的是李瓶儿的巨额家产；但就李瓶儿而言，性需求是其下嫁西门庆的重要因素。她的前夫花子虚体弱多病，又整日出没于妓院，根本难以满足其青春需要；后来招赘的蒋竹山也是个“银样腊枪头，中看不中用”，所以，即便她知道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也心安情愿携丰厚家产作西门庆的小老婆。第19回李瓶儿对西门庆说，“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这句话是李瓶儿的肺腑之言。李瓶儿也从此心满意足，相夫教子，一改昔日刻薄寡恩的恶女形象，成为西门府中一个“贤惠”的夫人。

财富、权力和性在西门庆的一生里实现了三位一体的完美结合，它们相辅相成，缺一不可。随着财富和权力的不断增加，西门庆对于自己的性能力也产生了怀疑，他需要更加强大的生理功能。于是在第49回中，胡僧出现于西门庆面前，给了他可以增强性能力的春药。这段情节实际上构成了小说中的一种隐喻和暗示，它意味着西门庆的肉体逐欢已经到达了某种身体的极限，也同时意味着西门庆在欲望的颠峰对于自我的失控和彻底的丧失。

“恶”其实代表了另一种潜在的人生智慧。《金瓶梅》的高超之处，就在于其把人性之恶置放于常态化情境下的精彩叙述。当人性中的恶成为一种日常生活中的表征，也就显示了它对于人性之美的无所不及的渗透；从而使得复杂多变的人性变得摇曳多姿起来。西门庆的一生恶贯满盈，代表了人性中“恶”的极致，但同时，在许多日常情境里，他也显示了作为人的温情和宽容。

西门庆财富的不断积累固然与杀人越货、权钱交易诸多行径有关联，但是就其作为商人的身份而言，他仍然是勤于算计，善于经营的，小说中多次提及他派伙计去“江湖走标船、扬州贩盐引、东平府纳香腊”等情节，这些贸易往来的利润，是其财富增加的重要部分。西门庆应当算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至少部分程度的遵守了商人的准则。他还很讲究信义，有诺必行，很少有反悔的时候。他对于周围的一大帮食客也是慷慨大方的。第31回吴典恩通过西门庆的关系，得到了清河县驿丞的管制，无钱上任，便来向西门庆借钱，西门庆当即借给他100两银子，并且不要利息。第56回常时节因无钱度日，也来向西门庆告贷，西门庆也是慷慨解囊。作者在这一回开头也赞美说，“因此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都是赞叹他的”云云。同一回里西门庆对应伯爵说，钱财“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富，极有罪的。”这番话道出西门庆贪鄙本性背后所隐藏的些许温情，而以西门庆平素周济朋友的举动，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更增加了小说叙事的张力。

李瓶儿之死，令西门庆悲痛欲绝。其丧礼之盛，胜过公卿王侯。西门庆之倾情于李瓶儿，固然与后者带来的巨额财富有关，但是李瓶儿之善解人意、体贴殷勤、风情万种，也确实在众妻妾之上，西门庆在持续不断的欲望追逐和繁华表象背后，实际上掩藏了内心里深深的寂寞与孤独，也未尝不渴望通过李瓶儿这样的“贤淑”女子来求得短暂的内心宁静。所以，他的伤悲乃是发自肺腑。

极度张扬的欲望其实透露的是人性的悲凉。在《金瓶梅》里，西门庆的行径既没有夸张和渲染，也没有抽象和虚化，他只是一个被日常化之后的平民。他的人生历程，其实就是人性中一个最为简单和基本的命题。而这一切，被作家统统放置于最为平常的语言叙事之中；殊不知，最平常的往往包蕴了最深刻的皮里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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