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王陵的叙事与抒情（组诗）

赵冬妮

　　（1）
　　
　　这不是我身边熟悉的事物
　　一个王朝的背影
　　没有子孙祭拜的金字塔
　　每件物事都有其自身的意义
　　超过了我用身体量过的每一寸土地
　　从离开家门走到现在，我的脚
　　围绕着的不过是我自己的轴心
　　我的生命在最黑暗的时刻
　　与你有一场必不可少的相遇
　　
　　我的面孔改变了模样
　　这个黄昏，我交出钥匙
　　却打开了所有的房门
　　成群结队的我一瞬间走散
　　幽暗的水珠缀满九月的戈壁
（2）
　　
　　你手上的世界太大了
　　看看这手纹，这令人迷惘的堆积
　　谁给谁划出的命运之网？
　　一个小小的转弯都是一场风暴
　　都可以叫我彻底丢失
　　
　　“了如指掌”不过是个讨巧的修辞
　　否则你说说那高贵的王冠——
　　西夏王的性命，究竟落到了哪里？
　　山峰般的土塚顷刻间滑进黑暗
　　我站在这里，用手指反复触摸，茫茫间
　　感受你粗糙的泥土，粗糙的颗粒
　　
（3）
　　
　　说是按北斗星的格局
　　布置的这九座坟墓
　　我想最初的向往一定不是苍穹
　　而是高高在上的天堂
　　
　　九匹老马历经过一场大火
　　现在独自站在风里，高耸的
　　脊背被夜色吞噬，只有
　　满身伤痕，和日落后的苍凉
　　而那富于梦想的牧马人
　　则早已收起口哨,不知去向
　　
　　越过干瘪的腹部，我看见
　　永恒一颗一颗，冷峻地
　　挂在夜空，闪着虚弱的光芒
　　却将成桶成桶的白盐
　　留在马的嘴里
　　
　　而我，只能以沉默看着你
　　以我眼里更咸的苍凉
（4）
　　
　　把北斗星摆放在一个庭院
　　九座帝王的陵墓
　　一家中九个高大的兄弟
　　孤零零一路走来
　　在刀光下断了手臂
　　在寒冷的夜晚失去外衣
　　
　　高高的土塚，尘世的星子
　　我站在你们之间
　　站在最矮的小兄弟面前
　　我的手仅仅触到它的脚踝骨
　　我要怎样才能看到你的全部
　　看到真实的苍穹，真实的大地？
　（5）
　　
　　我漂泊西部，把西夏王陵作为终点
　　一座没名字的土塚下
　　我拣到一块琉璃瓦碎片
　　我擦拭泥土，瓦当碎片的绿色
　　渐渐露出，苍老的绿色突然向后一闪
　　铺开一个世纪前的一片草原，在那里
　　成吉思汗熄灯前发出三道令灭绝：
　　西夏王、西夏族人、西夏文化
　　一个空旷的黑洞，我唱
　　我听不到风声却指望相信风
　　结结巴巴地唱：“成 成 啊成吉思汗，
　　有多少的姑娘都想成为他的新娘”
　　想成为他的新娘。残缺的
　　一个人，能否找到他的故乡？
　　在土塚下他走上了岔路
　　一袖尘土，这支歌无风吹送，将飘向何边？
　　（6）
　　
　　现在，琉璃瓦碎片装在我的包里
　　野兽不完整的脸，没有眼睛
　　看不见五光十色的落日
　　我用手摸索
　　走进被鸟儿遗弃的文字
　　西夏王、西夏族人、西夏文化
　　漂泊的路上，是什么叫我认不出你
　　
　　三把剑来自草原
　　三颗火种灭绝于铁骑
　　三朵铁花一朝削为碎泥
　　三生守着一个苍老的时日
　　（7）
　　
　　你这举目无亲的巨人
　　山在你的背后
　　——你不走向山
　　河在你的面前
　　——你不走近河
　　你在地平线上拔起一缕孤烟
　　你暮色中的火焰
　　你苍苍无语
　　你是谁的灵魂？
　　（8）
　　
　　谁是谁的斜坡？
　　滑进彼此的暮色
　　甚至那火焰的中心
　　所用的里程绝对地相同。
　　水比忧伤更慢一点吗？
　　还是它更懂得于穿越中相融？
　　我却一遍遍回身，难以放下
　　他曾为我栽种的那棵高山杜鹃，
　　难以突破它尖锐的火红。
　　
　　我知道你干涸的血液，
　　也遍布无从追忆的残星，
　　因此我懂得孤独的含义，
　　并格外珍惜你眼睛里的每一颗花火。
　　今晚，没有人在你我之间，
　　今晚，我们是唯一的星星，
　　无声地漂浮在这辽远的夜空。
　　
　　（9）
　　
　　读着这我所不懂的文字
　　我不能再写信了。最后一封信
　　在我家门口的一个绿色邮筒里寄出
　　那是夏天刚过，那是我赶火车时
　　我想给女儿留下的，留下点——
　　比如说最简单的字迹
　　
　　我知道仅有色彩是不够的
　　仅有语言，谁都可以
　　用激情种下一棵高山杜鹃
　　然后转身随时离去
　　随时用冰冷的剑毁灭一场爱情
　　我的笔曾在白纸上沙沙作响
　　在桔黄色的灯光里
　　轻轻道出我对她的热爱
　　
　　现在，我和你坐得这么近
　　在黑暗中捧读一把西夏文字
　　大火之后光在血液中凝结
　　散落在地，变成冰冷的沙砾
　　双眼模糊，我根本看不到
　　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笔划
　　除了她的笑声，在我的血液中响起
　　在远方，此时，她小小的心脏怦怦跳动
　　我把热爱的珍珠藏进春水般的韵律
　　
　　（10）
　　??????
　　那年冬天的花树下
　　我站在寒冷的雪地里
　　一心亲吻他眼里火红的花
　　??????
　　我完全可以做到
　　只用一个韵脚写一首长诗
　　如果我中途转韵
　　我知道另有一朵花
　　在这棵诗树上开了
　　开出另一种美丽
　　可我的心中
　　就会生出那种背叛的苦恼
　　我害怕离开
　　很小的时候，母亲教给我的忠实
　　??
　　?? 花，你为什么要盛开
　　?? 如果知道你终将凋谢
　　?? 我为什么要久久悲哀
　　??????
　　这样是不是很美，别具格局？
　　虚空的嘴唇失血
　　我大声说出许多人心存的怀疑
　　而另有一朵花
　　随着金黄的秋季
　　在这悲哀韵脚上开了
　　它在注视，注视我自己
　　（11）
　　
　　你好，小甲壳虫
　　你好，爬上来吧
　　顺着我光洁的手臂
　　不必惊慌，也不必迟疑
　　披着你黑色的外衣
　　
　　向上，不要停止
　　别这样看着我
　　你的眼睛含两滴青草的汁液
　　我看见，这值得珍爱的
　　这绿色的秋水
　　漫过黑色的
　　小小的触角
　　它在抖动
　　一下下
　　敲打
　　我的窗
　　
　　我的目光
　　温柔地铺开一片
　　安稳，给你歇息
　　结束孤单的漂泊
　　对，就在这里
　　别这样
　　寂寞地立着
　　甜甜睡上一觉
　　这小小的生命
　　没有多少时间
　　石钟已在空中一下下敲打
　　那棵颤动的松针，我们立在上边
　　一个转身就会坠落，永无停止
　　
　　但我会为你留下
　　一块温暖的空地
　　来吧，抓住这短暂的
　　无风的时刻
　　为你，天亮之前
　　我不会动，不会消失
　　（12）
　　
　　你的注视
　　让我涌出泪水
　　你专注地看着我
　　忘记你宽阔光洁的额头
　　所有的沧桑
　　都凝聚到你褐色的眼里
　　
　　但是你已转过身去
　　紫罗兰色的雾的光辉
　　罩着静静的山峰
　　你轻轻地飘落
　　你自动打出
　　一个苍凉的手势
　　一只睡去的鸟
　　归到巢里
　　
　　你留下我在这里
　　这无边的黑夜
　　我伸出手
　　却碰不到你
　　一夜一夜
　　我思念你
　　
　　有谁知道
　　在哪一个深夜
　　我也会像另一只鸟
　　思念着
　　睡进巢里
　　（13）
　　
　　我们有过多种多样的分离，也一定会有
　　多种多样的相聚，每一种变化都是可能
　　
　　那些个夜晚怎么能够就此消失
　　我们回头坐在岸边的苹果树下
　　
　　“饱含记忆的嘴唇”又尝到甜美的浆汁
　　向这里倾斜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两小无猜
　　
　　然后将黑色的果核热情地握在手里带出园子
　　你在我的眼里我在你的眼里分别把它们深深种下
　　
　　月光涌向花瓣在另一块大陆上我们重新相认
　　增加了锯齿的叶片变形的果实也许会叫我们感到痛苦
　　
　　那就是跟快乐站在一起的姊妹，生命酿就的另一杯酒
　　喝吧，喝下它忧郁的蓝色，不可躲过的遗忘
　　
　　（14）
　　
　　无声的世界成双地走来
　　残缺的世界
　　????
　　好好地相爱吧
　　????
　　绿色就在远方
　　玩偶的绿色
　　（15 女石像之一）
　　
　　整个一生，她都活在一块石头里
　　她不是一座石像
　　她是一个女人
　　
　　坐在墓区干涸的河床上
　　她没有腿，更没有
　　一个秘语能够握在手里
　　一个清晨他打马东来
　　立在她面前，她两手空空
　　已不会认出，这个
　　她曾用泪水馈报过一生的男人
　　
　　多汁的、甜蜜的、清脆的
　　——她想尝尝这是什么
　　但她不被允许——
　　从她降生，她阔大的嘴
　　就含着那颗叫作死的果实
　　Someone is here！Someone
　　Is here！她却只能坐在这里
　　两眼干枯地望着远方
　　
　　没有记忆的面孔下
　　一副巨大的乳房
　　这寂寞的山峰
　　从未响起极乐鸟的鸣叫
　　从未有过子孙的谗涎
　　只有螽斯深秋离去时的青痕
　　那诜诜的草虫
　　那绳绳的子孙
　　在明年夏夜稀疏的草丛里
　　喓喓喧哗
　　
　　她是一座石像
　　（16女石像之二）
　　
　　我没有呼喊，也没有歌唱，
　　在所有人看来我不过是座石像。
　　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毫不掩饰
　　眼里的麻木，就像不掩饰
　　他们早已忘记自己出生的村庄。
　　
　　我不在意。因为我的脸
　　比他们麻木百倍，从来就这样。
　　我把那里当作踩在女人身上的一只脚，
　　我在底下，熟悉那漆黑和力量。
　　拉开洁白的窗帘的手，
　　他穿着白大褂站在窗外，
　　他大声说这院子里今天开的花，
　　他问有没有留给他的胎盘，
　　“瞧你那德行！”一只戴乳胶手套的手
　　在空中举着引产器，她眼里闪着光辉，
　　把那个一丝不挂的女孩
　　晾在一边，她嫌恶
　　所有未婚先孕的年轻的身体，
　　比起来，窗外的那双眼睛
　　更干净一些，更没有欲望。
　　
　　你躲开躲开她在风中的哭泣
　　你不想要不想要这不被法律接受的孩子
　　
　　我羡慕子孙昌盛的螽斯。
　　我的身体早已忘记了生育。
　　我是石头，我的面孔仅仅刻在
　　你们所能看见的那一面。
　　我不相信，能够从结束的地方开始。
　　我忘记了北方的那片草原，
　　我召唤熙熙攘攘的羊群，
　　两手擦着乌黑油亮的衣襟，
　　那奶茶的浓香，我已不能回去，
　　不能够回到，那个马背上的故事。
　　我的罪就在于我的被制造，
　　那扭曲的一刀，反复的锤击，
　　我在那里擦干了最后一滴泪。
　　落在少年身上的拳头，
　　总有一天会被少年举起，
　　狠狠落在另一个少年的身上。
　　我则庆幸，无法挥舞拳头，
　　因为我没有手，我是一块石头。
　　在这个九月，你不必叫我，
　　不必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是一座石像。
　　（17女石像之三）
　　
　　我不能被救。谁还愿举起
　　一块石头的沉重？我看到过
　　春天的海水有多么地充盈
　　岸上的白色别墅
　　一间隐秘的橘黄色卧室
　　大声喧哗的海浪
　　在夜间一次次涌向凌乱的床头
　　我还看到：
　　火光映照
　　三把利剑后
　　喘息不安的胸膛
　　这一瞥如此恒久
　　没有人知道，这座石屋
　　一年十二个月，大雪封山
　　甚至没有一只狐狸跑过
　　留下它的浅浅的痕迹
　　
　　以笔直的姿态
　　我立在这里
　　我是说我，更像一个人
　　而不是石像，我这样说我自己
　　（18女石像之四）
　　
　　我曾到过柠檬花开的地方
　　想要够到一只手
　　亲吻高于它之上的爱和芬芳
　　
　　我住的那条街道有三所教堂
　　星期日的早晨，我穿
　　粉红色丝绸衬衫，我
　　站在一所教堂的台阶上
　　站在一旁，经过的眼睛
　　让我不敢抬头
　　我羞怯地笑，我从小就怕
　　
　　他们在眼睛里微笑，惊疑
　　这个异族人的女儿
　　不吃牛羊肉，瘦弱苍白
　　一个胖女人格外看我一眼
　　让我想起月光下赵家的那条狗
　　久远久远的 月光
　　拖着漫长的影子，上帝
　　就在那片黑影里被宣告死亡
　　
　　我被制造，被死亡所毁
　　柠檬果已不挂在门口的树上
　　它们，一颗一颗
　　结在优美的雅歌里，而且金黄
　　
　　 2001年11月

赵冬妮

第一次来这里，请多指教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