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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王安忆解读克里斯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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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1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世界


                                  王安忆

  “一年到头住在乡下,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   
  在开始部分,我要说明我所阅读以及在此使用的材料来源,就是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 年十月第一次印刷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全集》。这是迄今为止收集最多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中文作品集,对照其中《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译者前言”中所统计,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写作有“八十多部长篇小说,一百多个短篇,十七部剧作”,这里并非如标明的那样是“全集”,相信编译者自有删取的理由。但我还是必须承认我的阅读是有限的,所以,我的评析就只是在有限的范围中进行,忽略与偏颇在所难免。在这套作品集中,总共有长篇小说六十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十一部,共计一百一十四篇,再有两部纪实散文,一是《情牵叙利亚》,一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   
  我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感受相当单纯,那就是“享受”。你可以放弃意义的追寻,径直进入故事。她不会让你失望,一定会有神秘的死亡发生,然后,悬疑一定有答案。好比波洛在他的事务所里等待案件,而终会有案件找上门来。你不必去推敲,难道真的会有如此多的谋杀案件?因为这是与现实无关的,你早已经卸下现实批判的武器,身心轻松,只等着听故事。可是,事后要细究起来,却发现故事中人,分明又是生活中的面目,情节也是根据日常的情理,是你我他全能了解的。反倒是那企图超出共识的现实,比如少数几部间谍故事,震惊的效果比较减弱。所以说,这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其实是囿于现实,在生活的范围内索取材料。也所以,要是检点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你又会发现,故事的要素很简单,不外是争夺遗产,欺瞒历史,谋骗钱财,恩仇相报。然后再派生出敲诈,灭口,掩藏。人物呢,又总是一个家族,一间寄宿舍,一艘游轮,或者一列客车,甚至只是一个晚会和一餐宴席。这多少也能看出女性写作者较为狭小的社会以及居家的性格。就是这些简要的因素,却组织出这许多故事。这又使我想到女性的另一项技能,就是编织的技能——竹针,毛线球,编织法,竟可以生发出无穷无尽的花样。那乡下老太婆马普尔小姐,从不离手的毛线活,大约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手里的活。这还像一种小孩子的挑绷的游戏,将一根棉线对头打个结,双手撑开,挑出一个花样,再由对方挑过去,形成第二个花样,两个人挑过去,挑过来。倘若是聪明的小孩,可挑出无数种图案,而要是笨小孩,没几个回合就挑成一团乱麻。阿加莎·克里斯蒂就是那个顶聪明的挑绷能手。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很像是一种成人的童话,我想,孩子们所以能被童话吸引,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想像力,相信那些精灵是真实存在的。而成人在阅历中储备起的知识和认识,占去想象的空间,排除了信赖的条件,于是,精灵退出成人世界。可是,就像一种进化不完全的遗症,成人依然保留有对不寻常事件的好奇心。现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用成人世界里认可的人和事,讲述一桩接一桩的离奇故事——没有比一桩杀人案更令人兴奋的了。离奇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负责给予让我们信服的解释,就像《古墓之谜》里,波洛所说,“完美的答案必须要把一切事情都解释得清清楚楚”。阿加莎·克里斯蒂就能够将一切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而且,她不是求精辟,而是务实际,就像方才说过的,倘若阿加莎·克里斯蒂要讲述一个超出常理的故事,比如间谍类的,《暗藏杀机》,《犯罪团伙》,《桑苏西来客》,等等,无论是罪行也好,侦破也好,所根据的理由就都悬了,显见得不是她的强项。我觉得,马普尔小姐的案件最体现阿加莎·克里斯蒂故事的性质,那就是她在《平静小镇里的罪恶》中说的:“一年到头住在乡下,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阿加莎·克里斯蒂编织故事的线索,究其底就是“各种各样的人性”,而且就是在“一年到头住在乡下”所能看到的人性。因为,马普尔小姐坚信一条:“人性都是相通的”。以此可见,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犯罪,都是出于通常的人性,绝不会有现代犯罪的畸形心理。比如像英国当代推理小说女作家,露丝·蓝黛儿所写《看不见的恶魔》(台北新雨出版社),那个老罪犯,专门在黑暗的狭长的街道上,袭击金发碧眼的年轻女郎,当他在公寓地下室发现一具同类形象的模特儿之后,便将袭击冲动转向这个橡皮人,因地下室亦有着黑暗、狭长的空间,能够让他在渐渐逼近对象时,积蓄起兴奋感。不幸的是,这具橡皮模特儿被小孩子在游戏中烧毁,于是,地面上就又开始发生一连串的谋杀案。在此,谋杀便成为一种奇异的癖好,说是谋杀犯,其实倒更像是一个病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谋杀则有着常规的理由,悬念的设置和解答都不超出普遍人性的范围,而且一定解答透彻,也就是“解释得清清楚楚”。在《藏书室女尸之谜》中,马普尔小姐说过一句:“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比较懂得人性”,那是老派人的人性观念,是经验主义的,可是很管用。

               化险为夷

  这里透露出一股来自哥特小说的惊悚空气,决不会演变成《呼啸山庄》那样痛楚伤人的悲剧《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是一部故事集,共有十二个故事,可明显看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形式感。赫尔克里·波洛和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聊天,聊到名字的话题,伯顿博士的意思是给小孩子起名要当心,因为常常事与愿违,他认识一个以女神戴安娜名字命名的孩子,小小年纪体重已经达到二百四十磅。波洛的名字“赫尔克里”与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同名,大力神是主神宙斯的孩子,以十二项丰功伟绩闻名。波洛要纠正伯顿博士的成见,为自己正名,决定挑选十二桩精品案件,每一桩都必须对应大力神的丰功伟绩。于是,就有了《涅墨亚狮子》、《勒尔那九头蛇》、《阿卡狄亚牝鹿》、《厄律曼托斯野猪》等等一共十二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着相应的模式。比如《赫思珀里得斯的金苹果》,在希腊神话中,是关于赫尔克里与背负苍天的阿特拉斯的一场斗争。赫尔克里接过阿特拉斯背上的苍天,让阿特拉斯去偷金苹果,阿特拉斯偷来金苹果后,却不愿再接回沉重的苍天,赫尔克里便施计让阿特拉斯重新负上苍天,自己拾起了金苹果。阿加莎·克里斯蒂将金苹果换成了金杯,这金杯除去有显赫的历史而外,本身也十分精致,上面雕了一棵苹果树,挂了绿宝石的苹果,在它从一名侯爵手中转向金融巨子的当口,被国际盗窃团伙掳走,最终,它当然被波洛找到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探案小说,在严格的抽象形式和生动的具体情景之上,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神秘的别墅》里,新婚的格温达·里德要为他们的小家觅一处住宅,当她看见那一幢维多利亚式小别墅的时候,忽就认准这是她所要的房子,一切都令她熟悉和亲切,甚至是她可以想象的,这一点很快被可怕地证实了。她想象卧室里有一个壁橱,果然就有一个;她想象壁橱里应该是小罂粟花和矢车菊的糊墙纸,果真就是小罂粟花和矢车菊的糊墙纸……再有,《命运之门》,托马斯·贝雷斯福特太太整理新居,在旧房主留下的藏书上发现有蓄意划下的字母,拼起来是一个完整的句子:“玛丽·乔丹并非自然死亡。凶手是我们中的一个,我想我知道是谁。”——这几乎有一些《呼啸山庄》的意思了。还比如,《斯塔福特疑案》,玩灵桌游戏,召来名叫“艾达”的精灵,带来口信,特里维廉上校被谋杀,事实果然是,特里维廉上校被谋杀。这里透露出一股来自哥特小说的惊悚空气,决不会演变成《呼啸山庄》那样痛楚伤人的悲剧,而是正好到激起兴奋为限,表现出女性仁慈的性情。阿加莎·克里斯蒂也有着大多数女性都有的喜好,就是对神秘事物心向往之。这大约来自于一种女性祖先的遗传,在足不出户的生活里,生出对世界又好奇又恐惧的幻想。那鬼魂与精灵大多活动在封闭的室内,带着家族的徽印和训戒,试图对种种现象作出道德说教。《死亡之犬》中的十二个短篇小说,多是灵异故事。《马普尔小姐探案》这一本短篇集里,也有两篇灵异故事,其中一篇名叫《裁缝的洋娃娃》,不仅是神奇,而且非常动人。那一个洋娃娃,谁也不记得它是几时,又是如何来到了伦敦,艾丽西亚·库姆小姐的裁缝铺子里,她躺在天鹅绒的椅子上,和房间里的家具摆设格调匹配,加上它那副懒散的态度,“看上去好像她才是这儿的主人”,裁缝铺子里的女人们感到了不自在。又是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它坐在了试衣间的书桌前,好像在写信。女人们都被它乱了心思,记性变得很差,总是找不到东西,也集中不了精神工作,清洁女工不愿意来打扫卫生,因为感到气氛古怪不祥。最后,它终于惹火了艾丽西亚·库姆小姐,她将它从窗口扔出去,扔到了马路上,被一个小姑娘拾走,小姑娘抱住洋娃娃说:“我告诉你们,我爱她,而这是它想要得到的,她想被人爱。”这一个灵异故事里的惊悚意味被处理得相当微妙,顺便说一句,洋娃娃也是灵异小说里的重要道具之一,在此,它却一反以往,从邪恶中脱身,走入一个抒情的结局。《马普尔小姐探案》中的另一篇灵异故事,《神秘的镜子》,气氛要阴森一些,惊悚的效果更强烈,情节亦要复杂。它以第一人称方式叙述,“我”宿在朋友家的客房,从镜子里窥见身后墙上洞开一扇门,门里正上演恐怖的一幕——朋友的美丽的妹妹西尔维亚,被一个男人扼住喉咙,男人左脸上有一道疤痕,使他看起来十分凶恶。“我”将这一幻象告诉了西尔维亚,于是,西尔维亚解除了婚约,因为她的未婚夫和镜子里的男人一样,左脸上有一道疤痕。后来,西尔维亚和“我”结了婚,可“我”其实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有一次,妒嫉心大发作,扼住了西尔维亚的脖子,就在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幻象,那个左脸有伤疤的男人正是“我”,因镜子反射的缘故,左脸上的伤疤实是在右脸,而“我”在战争中右脸被子弹划伤了。这个恐怖故事的结局是,“我”震惊地松开手,认识到心中的“恶魔”,从此与妻子相谐相伴,永不相疑。神秘的预言最终成为道德的警示,及时挽回事态,使善心得到发扬。这大约也是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教养,对邪恶有天然的忌讳,不忍看人难堪,尤其是体面的人,于是,尖锐的冲突便在她们的慈悲心肠下化险为夷。

              总之,不能太离谱了

  这种保守主义并不负责进行社会批判,但它诚实的表达,使这些故事都有了一种温文尔雅的态度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在经历了残酷的谋杀和慎思严行的侦破之后,总是将结局引向大团圆,用马普尔小姐在《平静小镇里的罪恶》里说的话,就是——“一切都以最好的方式有了结局”。凶手多半是天性卑鄙,犯罪是他们必然所为,受罚则天经地义,比如《古墓之谜》里,阴险的利德勒博士;《ABC谋杀案》里的富兰克林·克拉克先生;《云中奇案》的牙医诺曼·盖尔。或者就是微贱的人物,有他们没他们,世界都不会受影响,比如《H庄园里的一次午餐》里的罪犯霍普金斯护士;《葬礼之后》的女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牌中牌》里的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她虽然不是本起谋杀案的罪犯,但却是个隐蔽的累犯,波洛曾经略施小计,对她进行测试,这个测试很有些安徒生《豌豆公主》的意思,就是让她帮助在高级丝袜里挑选几品送人,等她挑定,桌上的丝袜便少了两双——这合乎她的女伴出身,当然还有个人品行的缘故,所以就可以放心地让她犯罪了。“女伴”,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生活的时代里,真是属于一个较低的阶层,《葬礼以后》里,女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为实现开一爿小茶馆的夙愿杀了人,人们甚至不惜残酷地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开心,说她在监狱里已经精神错乱,正兴奋地筹划开茶馆,这一爿茶馆的名字叫“紫丁香丛”。而那些令人扼腕的罪犯,出身于好人家,有好身份,有着可以理解的犯罪原委,特别是女性,这样的故事往往是哀婉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总是让他们服用药物自杀,即可免于受审的羞辱,又怀有着一种殉节的姿态。例如《空幻之屋》里温良的妻子格尔达,爱她丈夫爱到膜拜;例如《哑证人》里,为让她的宝贝孩子过上好日子的母亲,塔尼奥斯夫人;比如,《悬崖山庄奇案》的企图谋取表妹财产以拯救家业的尼克·巴克利小姐;或者像《迟来的报复》,不幸的女明星玛丽娜·格雷格,是被爱她的拉德先生安排无痛苦地进入睡乡,长眠不醒;《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詹姆斯医生写完他的犯罪自述,准备服安眠药了,他最后地写道:“安眠药?这是一种富有诗意的公正的处罚”;再有,《古宅迷踪》,弗利亚特太太庇护儿子的谋杀计划,为了夺回失去的纳塞庄园,那儿子从来是个坏料,没什么可说的,母亲却依然是这个光荣的古老家族的女儿,面对前来控罪的波洛,她沉着地说:“谢谢你亲自到这里来把这个情况告诉我。现在你就要离去了吧?有些事情,一个人是不得不独自前去承担的……”虽然没有明示何种惩罚,至少是让弗利亚特太太保持了尊严。至于那些无辜受惊受磨难的人,阿加莎·克里斯蒂一定要给予补偿,这补偿基本是好婚姻和好出身,比如《云中奇案》中,纯真的格雷小姐,经由波洛撮合,与前途远大的让·杜邦考古学者开始了交往;《怪钟疑案》的希拉小姐,最终证明了她诞生于合法婚姻,父母都是可尊敬的国家政要部门人员,自己也与高层特工科林先生缔结良缘。这里确有一些儿偏见,但还有着对人生的现实态度,就像《简·爱》,简爱最后得了一份小小的遗产,然后再去和罗契斯特相守,即便是两心相倾的爱情,还是需要有尽可能相等的条件,才可保证完美。显然,那时代的人不喜欢过分的偏离常规,什么都要恰如其分,总之,不能太离谱了。这在《H庄园里的一次午餐》中可以见得,H庄园的老仆人杰勒德的养女玛丽,深得女主人韦尔曼太太的照料,原来她是韦尔曼太太的私生女,波洛揣测道:“毫无疑问,她要适当地关照玛丽·杰勒德,可是不会把所有的家产全留给玛丽。她希望自己的私生女最好还是生活在上流社会圈子之外。”这种保守主义并不负责进行社会批判,但它诚实的表达,使这些故事都有了一种温文尔雅的态度。

             波洛

  波洛是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中首次亮相。其时,正是在战争中,他和他的比利时同胞,总共七人,在英国偏僻乡间斯泰尔斯避难,受到斯泰尔斯庄园的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的照应。他的形象有点滑稽:小个子,却表情威严,圆圆的脑袋,时常向一边偏一点,上唇留着浓黑整齐的小胡子,衣着整洁得过头,“如果他衣服上有了一点灰尘,会比被子弹打伤更痛苦的”。这些基本的特征,在以后多次登场中,将不断地加强:他的小胡子渐渐向两边翘,皮鞋擦得铮亮,爱吃甜得发腻的食品……并且,很显然的,安居的优渥生活使他这些习性向奢华发展,他变成一个上了岁数的花花公子。在英国人眼睛里,低地国家的民族无疑都是乡巴佬,像波洛这样事事讲究,最终亦不过是一个光鲜的乡巴佬。但是,这最初的可笑印象将在每一次事情的终局全盘扭转,他神奇地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团,事实总是证明他全对,于是,这个小矮人就变成了精灵。在《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里面,阿加莎·克里斯蒂说“波洛”这个人物来自于当时,也就是一次大战时期,她所居住的教区里的比利时难民。看起来,她对这些难民印象不怎么样,觉着他们疑心重重,又牢骚满腹,性格且孤僻,保守着古怪的生活方式。阿加莎·克里斯蒂就像是一时兴起,起用了“波洛”,没想到他会就此存在几十年。而在最初时候选定的特征,也一直沿用下来,并没有妨碍他行事动作,还为他派生出更多的细节。除了“精明,利落,干练”这一些笼统的个性外,我以为极重要的是——“总是在整理东西,喜欢什么东西都成双成对,方方正正”,这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发展成多么高的天分啊!

             杰出的矮鬼

  《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时候,波洛是在与黑斯廷斯上尉重逢中登场。黑斯廷斯上尉,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也是首次亮相,这一对显然来自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那一对,这已经成为经典搭配:一个精明的侦探配一个不那么精明的伙伴,由于他们的友谊,这一个伙伴有幸参与调查,出一些歪点子,以接受朋友的嘲弄和调教,顺带着说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这个旁观者是最令人羡慕的,他从头至尾都不错过热闹,领受着激动人心的场面,却不必负责解决疑难,交付答案,他其实就是我们读者的代表与化身。从黑斯廷斯上尉的口中,我们得知波洛来到英国之前,是“比利时警察局最有名的成员之一”,以“顺利地侦破了一些最离奇的案件而获得了名声”。当斯泰尔斯庄园的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离奇地死亡之后,波洛又和前来调查的苏格兰场贾普侦探长相遇,这一对老熟人共同回忆往事:一九零四年,一起在布鲁塞尔侦破伪造文书的案件。于是,我们就对波洛的来历有了基本的了解。此时,波洛身上还留有着警察的习性,他带着一个“小公事包”,频繁活动,在现场遍地爬摸,“他像蚱蜢一样敏捷地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一口气找到六个疑点,看上去真有些像他后来讥诮为“猎犬”的警察作派。比如《高尔夫球场的疑云》里那个年轻狂妄的检察官吉罗先生,“四肢着地匍匐着”,找到一个香烟头和一根火柴。当然,他还是显出思维的不同之处,他说:“每件事都需要精确地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这一点将越来越主要地成为他办案的方式。他将越来越不重视事物分散的现象,而注意现象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结构,更多地用脑子,而不是用动作。事实上,他后来会遇到一些多年前的积案,那样,所有的实证都消失了,记忆也变得不可靠,他只有用自己的脑子——“小小的灰色细胞”,想啊,想!在《怪钟疑案》里,波洛甚至足不出户,单凭别人提供的条件,进行纯粹的推理。这时,他的仪表更为讲究,风格沉着,态度也有不多一点倨傲。而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波洛未脱警察形骸,也许,还多少因为寄人篱下,便显得格外的殷勤,行动未免有些琐碎。在《三幕悲剧》中,波洛略有名声,但在傲慢与偏见的英国绅士们,依然是不屑的,谈论起来,措辞相当不敬。在“鸦巢屋”,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的招待会上,清点来宾时,主人差点儿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个客人,经人们提醒,他不由笑道:“这位先生似乎不是会受欢迎的人,这家伙是我所见过的最刚愎自用的人,鬼精灵。”他甚至骂他“矮鬼”,“当然,是个杰出的矮鬼”。最后,这“杰出的矮鬼”就成了查尔斯·卡特赖特的命中□星。波洛揭露出他将妻子藏匿在精神病院,好另娶新欢,然后谋杀多嘴的知情人,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对波洛吐出了三个字:“天杀的!”轻蔑在极度的愤怒中化为灰烬。当波洛向爵士步步质疑的时候,叙述者用了这么一种描述:“赫尔克里·波洛,这个小资产者,仰面看着贵族”,这可视作是对波洛身份的鉴定。至此,波洛的来历大致可以清楚了。

                 黑斯廷斯伴随左右
 
  当罪犯着手犯罪的时候,他的第一步就是欺骗。他要打算欺骗谁呢?在他心目中,他要找的对象就是正常人好比希腊诸神有谱系,我也想给与大力神同名的赫尔克里·波洛排一个族谱,但作为一个异乡人,他的亲缘已不可考,余下的只是社会关系。我想,第一位应当是前面提到过的黑斯廷斯上尉。在波洛主持的案件中,有七件大案,二十二件小案,黑斯廷斯上尉伴随左右,并且担任记叙。

    黑斯廷斯上尉是个老派的英国绅士,和比利时侦探波洛在一起,他常常会感到害羞,忍不住要抱怨:“我觉得我们在这里特别显眼,特别是你——波洛,简直完全像个外国人。”要知道,在英国人看来,几乎所有的“外国人”都是要不得的,尽管波洛向他说明:“我的衣服可是英国裁缝做的”,也无济于事。波洛对甜食的嗜好,花里胡哨的睡衣,夸张的小胡子,都让他神经受刺激。而波洛的某些动作,则直接向他的行为道德观念提出挑战:说谎,偷听,甚至对犯罪嫌疑人讹诈——因波洛常常是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破案,要让嫌疑人服罪就不得不设计一点花招,比如虚构一个指纹,这就使得黑斯廷斯上尉大惊失色。但在他矜持的绅士风度底下,其实有一颗赤子之心。《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里,波洛曾对詹姆斯·谢泼德医生描绘此时远在阿根廷的黑斯廷斯上尉:“他有时愚笨得让人害怕,但他对我非常亲热。你可知道,我甚至想念他那笨拙的举动,天真的言语,诚实的表情。”也正是这样纯真的天性,使得这个规矩的英国人,能够克服偏见,受比利时人波洛的吸引。在斯泰尔斯,他同朋友们讨论退役以后的打算,他说他希望做一名侦探,因为在比利时他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是个神奇的、小个子的人,总爱说侦探工作纯粹是个方法问题。我的思想体系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当然,我把他的思想又进一步发展了。”他这大话可不敢当波洛面前说,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嘲讽,甚至有时候,波洛开始恭维他了,他也是准备好了接受打击。《人性记录》里面,波洛热情地表达着他对黑斯廷斯上尉的依赖之心,他的诚恳态度迷惑了向有自知之明的黑斯廷斯上尉,他无限感动地聆听着,波洛的话却离期望越来越远。波洛的原话是这样的——“当罪犯着手犯罪的时候,他的第一步就是欺骗。他要打算欺骗谁呢?在他心目中,他要找的对象就是正常人。……我可以把你当成一面镜子,在你的心里可以确切反映出那个罪犯想要我相信什么。这非常有用,非常有参考价值。”这当然令黑斯廷斯上尉扫兴,他回到了原先自谦的认识上,难免负气地想:“我的真正用途是陪着他,好让他有炫耀对象”。有关黑斯廷斯上尉的这种“天分”,波洛在《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里,也对詹姆斯·谢泼德医生说过:“他有一种诀窍,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事实真相——当然,他本人都没注意到。有时候他会讲一些非常愚蠢的话,透过这些愚蠢的话我能够弄清真相!”应当承认,波洛的话里不尽是讥诮,确是有几分诚意。黑斯廷斯上尉他是如此纯正,纯正到和所有的邪恶不相谐,因此而能够提供给波洛反证。

    黑斯廷斯上尉的温情也总是驱使他走出英国绅士的藩篱,面向不同社会阶层的姑娘。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中,他爱上了辛西娅·默多克小姐,这个寄居在庄园里的护士姑娘,他喜欢她头发的颜色,皮肤的颜色,她的青春活力,她的亲切,事实上,更是对她的孤独无依靠的怜惜。他勇敢地握住她的小手,说:“跟我结婚吧,辛西娅。”得到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是“别傻了!”他的多情难免也会遮住眼睛,看不清事实,《西方之星历险记》里,他看见窗外街道上走着一个美丽的女士,身后有三男一女盯梢,眼看她陷入危境,万般紧急,波洛及时赶到,告诉道——“那是玛丽·马维尔小姐,著名的电影明星,她身后跟着的是一帮认识她的崇拜者。”《高尔夫球场的疑云》中,他与波洛赶往事发地点,途中经过一所小破房子,门口站着一位妙龄女郎,有着天仙般的容貌和体态,这就有一点“灰姑娘”的情调了,他不由惊呼起来,说看见了一个女神。波洛的回答是:“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个带着焦急眼光的女郎。”结果当然是波洛对,“女神”胸怀杀机。不过作为命运的补偿,在这里,黑斯廷斯上尉和一位真正的灰姑娘,结为秦晋之好,那就是贝拉·杜维恩小姐,一个大篷车剧团的演员,表演歌舞杂耍,艺名为“杜尔西贝拉娃娃”。这可是离谱离得有些远了,可并不妨碍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了成群的儿女,一个男孩在海军服役,还有一个在阿根廷经营农场,女儿格雷丝嫁给了一个军人,驻守在印度。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朱迪思,取得理科学士的学位,担任一位从事热带病研究的博士的秘书,与他一起走进最后的故事——《帷幕》。此时,妻子,当年的“杜尔西贝拉娃娃”,已经独自去了天国,留下孤寂的他。时光流逝,斯泰尔斯变多了,他也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前途在望,而是,一切都在过去。他只能牢牢抓住手边的一点东西,就是朱迪思。为了朱迪思,他险些也成了杀人犯,幸好波洛拯救了他。波洛,他的老朋友,尽他最后的智慧,回报了黑斯廷斯的忠诚。


“尽管她头脑糊涂……却时时能突然悟到事情的真谛”

                  奥利弗太太

    波洛社会关系排行榜上的第二名,我以为是侦探小说家阿里亚登·奥利弗太太。奥利弗太太是个名人,属于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认出她,请她签名的那种人物。没见过她,觉得很神秘;一旦走近,则被她吸引。比如《牌中牌》里,她的膜拜者罗达小姐来到她的工作室,看见四壁都贴着热带景色的壁纸,旧餐桌上放一架打字机,遍地打字纸,奥利弗夫人呢?头发乱蓬蓬——她总是精心地将头发更换新奇的颜色和款式,却又总是忘记,将头发抓乱。她身边永远放着满满一袋苹果,也是要被她忘记,而滚得遍地都是。最令罗达惊奇的是,奥利弗夫人满不在意地向她透露探案小说的写作内幕——“你看见啦,我正在工作,但是我的芬兰侦探把自己给搅糊涂了。喏,他靠一盘法国蚕豆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判断……但是我突然想起,迷迦勒节时法国蚕豆已经过季节了。”然后,罗达还与奥利弗太太共进午茶,不加糖也不加牛奶的浓咖啡和滚烫的烤面包,是比波洛经典的口味,也是女性的口味,理解食物的本质。她认识波洛有年头了,前边说过,她曾经出现在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楼里,我怀疑那就是和波洛相识的开始,那时,她和帕克·派恩先生是同一支“工作队伍”的。到了《旧罪的阴影》,波洛则很保留地承认——“他们一起分享过许多体验和试验”,这也是对工作搭档的一种解释吧。波洛挺器重她,甚至,可说有一点倚赖。他倚赖的不是像黑斯廷斯上尉那样的“正常人”的镜子作用,而是,女性的直觉。虽然,奥利弗太太极力想用她的想像力协助波洛,可在波洛看来,她的过于活跃的想像力总是偏离事实越来越远——“她的想法是她用脑子想出来的,至于事实就不好说了”,波洛谨慎地说道。奥利弗太太面对谋杀案,常常按捺不住要行动,可在波洛看来,这只会使她陷入险境,而于事无补。波洛要的,就是“直觉”,一种处于朦胧状态的直觉。这种直觉,很奇怪地,经不起推敲,一旦推敲,立即就偏离真相。比如《牌中牌》,奥利弗太太一上来认定凶手是罗伯茨医生,在波洛与巴特尔警监的讨论分析之后,她又毅然放弃意见,出尔反尔道:“我从来不认为是他,从来不认为。他太明显了。”可是,事情到最后,还是罗伯茨医生。这直觉如此游移不定,等到真正的凶案发生在了身边,它却浑然不觉,《清洁女工之死》,当罗宾杀害他的所谓养母厄普沃德太太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外的汽车里——“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面对一位女性,波洛当然不能言重,他只是低声嘟囔一句:“你那女人的直觉那天放假休息了吧……”然而,这直觉处在原始状态的时候,却有着惊人的预测力,比如《牌中牌》里,牌局开始之前,奥利弗太太忽然说道:“有天使正经过我们的头顶。我的双脚没有交叉——一定是个黑天使!”果然,谢塔纳先生在牌桌边被刺死。《公寓女郎》中,当她走入一片巷道像蛛网似错综交织的街区,忽然生出一股惊恐,觉得自己就好像走入了丛林,灌木里藏着窥视的眼睛,又果然,头上挨了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古宅迷踪》,她在游园会上策划妥了“杀人游戏”之后,却感到“这里边有些不对劲儿”,立即召来波洛,果然,扮演死尸的少女死了——尊重现实的波洛有时候也得承认,“尽管她头脑糊涂……却时时能突然悟到事情的真谛。”

         马普尔小姐

  她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然后开始观察人,这是她的一种独特的消遣
  我觉得,马普尔小姐有些儿像简·奥斯丁呢!她们的名字都叫“简”。也是出身宗教家庭;也是生活在乡下,社交圈就是邻里坊间的人家;也是终身未婚嫁;都以观察人作乐趣,而且,同样都有锐利的眼光。甚至于,她俩说出的话也有点儿像。《傲慢与偏见》里面,达西说:“在乡下,你四周围的环境非常闭塞,很少变化。”伊丽莎白的回答是:“可是人本身变化那么多,你永远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出新的东西。”马普尔小姐则是这样说:“一年到头住在乡下,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平静小镇里的罪恶》)她们都不嫌闷,挺满意她们所能见识到的世面。作为简·奥斯丁的晚辈,又活得更长久——在年轻人眼睛里,已经有一百岁的马普尔小姐,还有时间看到变化更剧的时代,并且作出更深刻的见解——“人们穿着不同了,声音不同了,但是人类还是同他们以前一样。还有,尽管用词有点儿变化,但话题还是没变。”(《迟到的报复》)就是在这封闭的环境里,传统才可能保持下来,所以,马普尔小姐几乎就是直接从维多利亚时代走出来的。她家教很严,从少女时代就有人教她使用背部垫板,所以到老她的坐姿都是笔直的。家中曾为她和姐姐,请过一名操行良好的德国女教师,然后,她又去往佛罗伦萨的女子寄宿学校受早期教育。她的母亲和外祖母告诫她:“为人处事要持理智,一个真正的淑女应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她曾经也是个心浮气躁的小姑娘,有一次,差点儿误入歧途,怎么说呢?一句话,一个和她“极不相称”的年轻人,是她的母亲坚决地阻止了这桩荒唐事。马普尔小姐非常感激母亲,虽然婚姻的机会不多,维多利亚时代就是这样,女孩如何将自己嫁出去,是简·奥斯丁写作的主要题目。那么不结婚好了,维多利亚时代这也挺成风气,那时代的老处女似乎没什么坏毛病。事实上,马普尔小姐生活得不错。她头发雪雪白,脸颊粉粉红,蓝色的眼睛很清澈,脖子上裹着一至两条毛绒绒的羊毛围巾,提着一个花色网篮,里面装着毛线活,坐下来,雪白的活计就铺开在膝上。她对棉织品有特殊的喜爱,亚麻布,玻璃纱布,绣花和线钩的床单、茶巾。所以,给人印象,她就处在一个色泽秀丽质地柔软的布艺世界。她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然后开始观察人,这是她的一种独特的消遣。《寓所谜案》里,她说过:“像我这样,孤零零地生活在世界的荒僻的一角,一个人得有点癖好!”这点癖好,在侦破凶杀案上很派用场。一桩谋杀案里,集合了多少人性的戏剧啊!马普尔小姐也承认:“没有人会对谋杀不感兴趣。”《寓所谜案》中,克莱蒙特牧师以讥诮的口吻说:“在英格兰,任何侦探也比不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有很多闲暇的刁妇。”但是,这决不能就此认为马普尔小姐喜欢谋杀案,正好相反,她很厌恶。她天性不能容忍残忍,看到小孩子蹂躏一只小猫,她气愤极了,将那小孩子都吓怕了,肯定他以后再不会忘记。《黑麦奇案》中,当她从晨报上看见“紫杉小屋三重命案”新闻,立刻动身辗转来到事发现场。她如此关心这场命案,不止是其中一名受害人曾经是她的小女佣,还因为杀人犯很下流,他将一只晾衣夹夹在姑娘的鼻子上——马普尔小姐气红了脸,她对警察说:“你知道,侮辱人的尊严是十分恶毒的——尤其是人已经被他杀了。”

          正宗的英国人

  马普尔小姐欣赏青春,但并不为自己的年迈自卑,她很满意自己的年岁换来的经验像马普尔小姐这样,生活在乡间的人,其实是正宗的英国人。他们驻守在内陆,保持和延续了纯正的血统,他们的家族源远流长,向上几代都有案可查。《死亡草》里,这样描写马普尔小姐的住宅——“这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屋顶的房梁已经变黑。房间里陈设着属于那个年代的家具,做工考究”。马普尔小姐呢?“她直直地坐在壁炉边祖父留下来的那把椅子上”。在她家里,保留着一些祖上留下的旧家什,“查尔斯王子的酒杯”、“伍斯特时代的茶具”什么的,当她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就需要将这些古董存放到银行去保管。前边提到过,马普尔小姐受到过外祖母的管教,母亲对她的生活也作出了严厉的指点。她的一名叔叔,名叫托马斯,在伊利做教士。在马普尔小姐十四岁的时候,叔叔和婶婶一同带她旅游伦敦,那是她第一次去伦敦吧,就住在后来发生重案的“伯特伦旅馆”。当时一起逛伦敦的,还有一个亲戚,海伦姨妈,她最热衷逛军人消费合作社——我猜想,“军人消费合作社”是那年头的S HOPPINGMALL,是军人及他们的眷属享用的特权,为报酬他们效忠国家,在物质匮乏的战争时期,也保证供应。海伦姨妈在此大买特买,圣诞节,甚至更遥远的复活节的用品,也都买齐了,然后到五楼吃午餐,再乘四轮车看演出。由此见得,马普尔小姐的长辈里,有人在军中服役,在拥有大量殖民地的英国,军人是一种尊贵的职业。所以,可判定马普尔小姐出身于一份好人家。马普尔小姐当然有兄弟姐妹,前面说过她和姐姐跟着一位德国女教师受教育,而且她有侄儿侄女侄孙。她的侄儿叫雷蒙德·韦斯特,是个作家,一个现代主义作家。当他指责现实——年轻人总是目中无人,批评圣玛丽米德“一潭死水”的也是他。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说道:“你的书很精彩,但你真的认为,人人都像你书中塑造的人物那样郁郁寡欢吗?”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对于现代派作品中,活动在梦魇里似的面目晦涩的人物,所能给出的最客气解释,大约只能是“郁郁寡欢”。圣玛丽米德的牧师所注意到的现代派特征则是——“诗歌中没有大写字母”,顺便地,他也提到了“过着枯燥乏味生活的郁郁不乐的人们”。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雷蒙德也对包括“简姑姑”在内的上辈人不以为然,觉着他们的生活没有价值。对此,马普尔小姐并不急于反驳,但是她总能在恰当的时机,给他一个有力的还击。《死亡草》中,“简姑姑”客厅里,举行“星期二晚间俱乐部”活动,大家轮流讲一个案件,总是简姑姑的答案合乎事实。当雷蒙德讲述他的谜案——他的朋友,专事打捞沉船的纽曼,忽然在一个夜晚被绑架,与此同时,沉船上的金条被劫走了——简姑姑说:“好吧,亲爱的雷蒙德,我实在觉得你应该仔细挑选你的朋友。你太轻信,太容易上当受骗了。我想作家都这样,想象力太丰富了。如果你们有我这把年纪,有那么多生活经历的话,一听到这类有关西班牙沉船的故事,一个几星期前刚认识的人,马上就会警惕起来。”这真的很痛快!马普尔小姐欣赏青春,但并不为自己的年迈自卑,她很满意自己的年岁换来的经验,所以她在年轻人面前一点不畏缩。她了解他们知道的其实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多,他们看不清自己,而她却能够。《复仇女神》中,她终于完成拉弗尔先生的临终嘱托,为他不争气的小儿子恢复了名誉,当然,他有太多的弱点,她将他爱过的死去的女孩的照片递给他,他的表情一扫尖刻,变得柔和。这一老一小静默着,如小说中写——“老太婆和小伙子”,这一刻相当动人,有一种几乎是心心相印的同情从中升起。

似乎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后来事实证明,这个虚拟的世界掩藏着犯罪。这就是马普尔小姐的审势度时,她知道,什么叫生活

   

    马普尔小姐居住的村子,名叫圣玛丽米德,倘若是在简·奥斯丁的时代,应当算是偏僻乡村了。可到了马普尔小姐的晚年,铁路像蛛网般铺开,将无数个莫名的小村庄连接起来,生活变得开放了。

    在圣玛丽米德周围,还有着或大或小的村镇,比如,齐平克里霍恩。这是个比圣玛丽米德略大的村子,它有着自己的一份报纸,“齐平克里霍恩消息报”,“谋杀启事”就是刊登在“消息报”上,传播开来的。这里风景美丽,就发展出一点小小的旅游业。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农庄,后来却萧条了,于是——“原先由农业工人居住的小木屋经过了改造,现在住着上了年纪的老处女和退休夫妇”。看起来它很幽静,有一点赋闲的意思,似乎不像圣玛丽米德拥有着更活跃的现代生活,可是它照样也发生着谋杀案——《谋杀启事》。还曾经有一个神秘的过路人,躺在它教堂的祭坛上死去了(《避难之所》)——它的教堂比圣玛丽米德辉煌,有着蓝色和红色的彩色玻璃,是维多利亚一位富人捐赠的,这说明它曾经是个富裕的村镇。这是齐平克里霍恩,再有利姆斯多克,一个历史久远的小镇。十一世纪诺曼征服时期就因宗教缘故而成为重镇,利姆斯多克修道院在数百年内成为当地的一大势力;十六世纪,亨利八世和教皇决裂,封闭了所有的修道院,没收地产,于是——“一座城堡成为镇中心”,表明宗教的位置被军政所代替;到了十八世纪,由于地理位置的偏离,被现代发展抛弃到时代后面,成为落伍者,可却保持了农业社会的安宁。每周一次集市;每年两次赛马会,参赛的马都是无名之辈;镇上有一条街道,一名医生,一家律师事务所;当然,还有一座教堂,一所新学校,两家小酒馆。这就是《平静小镇里的罪恶》的发生地,大约可称得上英国的腹地吧!

    圣玛丽米德不如利姆斯多克历史显赫,也不如齐平克里霍恩地盘大,它是个真正的小地方,人口有限,男女婚配便也不够自给自足。《黑麦奇案》中,那个被杀的小女佣,格拉迪斯,原先在马普尔小姐家打杂,后来跳槽走了,就因为想找男朋友,而圣玛丽米德,用马普尔小姐的话,“竞争非常激烈”。《“蓝色特快”上的秘密》里的凯瑟琳,忠心为哈菲尔德女士服务整十年,得到一大笔遗产,当她离开时,有位夫人问她多大年龄,回答是“三十三岁”,老夫人说:“还不成问题,可是总有点……”意思还是在婚姻,总之,走出圣玛丽米德多少被视作为走向真正的生活。年轻人,比如马普尔小姐的侄儿雷蒙德·韦斯特的说法是:“我认为圣玛丽米德,是死水一潭。”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辩解道:“无论如何,各处的生命都是大体相同的,你知道,出生、长大、与其他人接触、竞争、然后是结婚生子……”当她来到“黑麦奇案”的现场,与那里的人谈起圣玛丽米德,这样说道:“那个村子相当漂亮。住在里面的有好人,也有非常讨厌的人。那个地方同别的村子一样,也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在英国本土的圣玛丽米德,人性的弱点表现得比较含蓄,不像在新大陆那样露骨,它又没有遭遇那么一个道德陷阱,所以,还不至于发生人性大爆炸事件。但它的人性资料,也已经够马普尔小姐参照使用的了。马普尔小姐破案,是通过联想的方式,就是说,“她能够把发生在乡下的小事和更重大的问题联系起来而使后者得以解决。”这个“乡下”,就是圣玛丽米德。

    圣玛丽米德变得够厉害的,曾经是草地和牛群的地方,是一片新型住宅区,就像是一个儿童玩具,轻盈的建筑材质,鲜丽的外墙,楼顶的电视接受器,巷道里出入着陌生的面孔。女孩子们多是大胆无耻,男孩子呢,“凶神恶煞”似的。圣玛丽米德的女仆们,过去大多来自孤儿院,没读过书,可是会干活,现在的女仆则是新住宅区里年轻独立的妻子,受过高等教育,可是经常打碎碗碟。马普尔小姐也老了,老得要受许多管辖,……她有时候会感到惶惑,似乎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可是,伦敦的伯特伦旅馆,完全的一成不变,简直是——“时光倒流,你再一次置身于爱德华时代的英格兰”。壁炉,壁炉旁的黄铜煤斗,里面盛的煤块,家具的款式,印有徽章的银制托盘,瓷器,传统的英式下午茶,黄油松饼,侍者,女仆——“红扑扑的挂满微笑的脸蛋,带着乡下人所特有的憨厚淳朴”,都是上一个时代的。最令人惊奇的是,旅馆的客人,那是些真正的老古董:古老世家的成员,旧贵族,退休的军人,传教士——马普尔小姐感到不安了,她甚至天真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左臂,看是不是在做梦,梦见一个消失的世界。后来事实证明,这个虚拟的世界掩藏着犯罪。这就是马普尔小姐的审势度时,她知道,什么叫生活。
昂贵的“单纯”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往往是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者,有时候,“我”这个人,相当耐人寻味。

    《长夜》开局第一句:“事情的开始往往就预示着结局……那是我常听人们引用的。”这一句类似《百年孤独》著名的起句:“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是说命运的旨意,人只能随波逐流。一股哀伤升起来,有什么事情在无可拯救地往下走去,什么事情呢?“它是一个爱情故事,我发誓——”这也是奇怪的,有什么需要发誓的,谁又会怀疑,“我”急切所要辩护的是什么?一种不幸的预感在逐渐加强。事情按着既定的路线进行——“我”在房产销售广告牌上看见“塔城”这名字,此时此刻,“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这是一个坏兆头。可是,不是已经说过,事情不可逆转,只能往下走了。然后,那位先知般的老人出场了——很微妙的,“我仍然能看到那位老人古怪的表情,尽管他从侧面看我。”似乎是,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我”都处在一个全视的角度看着事态的发生和发展,“我”究竟在哪里?在已经发生过并且结束了的终局,那就是命运。可在叙述里,一切尚未揭晓。老人的话,很像谶语,他告诉“我”,人们都叫“塔城”这地方为“吉普赛营地”,传闻说这里曾是吉普赛人的领地,后来吉普赛人却被赶走,走之前,下了咒语。从此,这地方就成了事故多发地带,公路上汽车失事,采石场上,石头压死人。离开老人,“我”又遇见一个黑头发高个子的老太婆,她也有着巫师般的表情。她的话更直接了,她说:“别与它有瓜葛,年轻人,听我的,忘掉它。”她还替“我”看手相,手相显示出凶兆——“如果你知道什么对你有利的话,你现在就离开这儿——吉普赛营地。”可是,当然,“我”没听她的,因为一切必将发生,或者是已经发生。

    “我”——迈克尔·罗杰斯,二十二岁;精通汽车;去过爱尔兰,在那里养马;差点儿和贩毒集团沾上,又幸运地脱身;做过小旅馆服务生;海滨救生员;推销百科全书、吸尘器,等等。总之,“我”的生活是动荡的,而且,有一点危险。说白了,“我”是个穷小子,没有好的出身,没受过好的教育,也没有好运气。可是,这并不妨碍“我”有高尚的鉴赏力。“我”喜欢好东西,好品位的鞋,前卫的抽象画,还有,有历史感的老宅子——就和所有轻浮的年轻人一样的臭毛病,不踏实,好高骛远,精神不稳定,常有危机,但大多数人一旦走出这个年龄段,会安静下来,接受生活的教育,矫正行为,归入正常的人群。这类人中间,也会有马普尔小姐所预言过的那种——“我知道他不能拯救他自己……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将会遇到一个真正善良的姑娘。”似乎“我”正是那种人,因为机遇真的送给“我”一个好姑娘,埃利。

    埃利是谁?是那一个阶层的姑娘,可是,并非人们所以为的那么幸福,而是“一个可怜的贵族小姐”——我们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是在《马普尔小姐探案》中的“看房人之谜”里面,回头的浪子哈瑞带了新婚妻子归来,马普尔小姐对小新娘的印象是“可怜的富有的小姑娘”。这不是指某一个人,而是某一种类型。埃利虽然有钱,可却是个孤儿,又是在那样的阶层,社会交往实际很有限。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女伴——格里塔,格里塔成了她的知己。像埃利这样的女孩,多半是无能的,那么,格里塔自会替她张罗一切。因为是在一个长篇的篇幅里,埃利这个“可怜的贵族小姐”,就要比“看房人之谜”里的那一个,内容要翔实许多,她很是让“我”开了眼界。当“我”听埃利说,她已经将吉普赛营地买下来,不由十分惊讶——“温柔而胆怯的埃利竟然谈论这样的商业买卖知识,并且对此充满信心”。“我”不会懂得,在那样的有产阶级家庭里,财政名词就是投资,增值,减税,信托资产,而不是柴米人家里的水费,电费,菜钱,油钱。这些复杂的庶务其实是在抽象的智能层面上进行,不是像底层的社会,一切奋斗都是身体力行,在感官上印下深刻的烙痕,很快就遍体鳞伤。而埃利身心完好,她保持了性格的纯良,她甚至比应当同病相怜的人更有同情心。这就是命运的不公平,它将什么都给了一方,却剥夺另一方。“我”走进埃利的世界,真正了解了富人的生活,它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穷极奢华——“相反,一切都很单纯”。因为什么都不会阻止你去得到,所以你的占有欲反而不强烈了。但是,“我”还需要学习,学习这种昂贵的“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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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18 |只看该作者
这是王安忆在文汇报连载的读书笔记
马原也极为推崇克里斯蒂
俺还没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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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19 |只看该作者
克里斯蒂是我喜欢的侦探小说家。个人爱看她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我觉得忒感人。12个字母,12处刀伤,12个嫌疑人,12个人的陪审团,为了报仇,为了各自的亲人、爱人、战友、上司等等。我觉得这份感情很是珍贵。
另外,波罗这个形象则告戒我们:不要以貌取人。呵呵。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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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9:19 |只看该作者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王安忆就喜欢这些爱讲故事的。
唯实主义理论宣称主体可以在思维中精确的反映或再现世界,而不需要文化、语言和哲学的中介,所以我表现了对生命哲学的推崇,这种生命哲学置躯体及其力量,欲望和意志于存在和再现图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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