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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恨云愁
“……一个女子耗尽青春所有的血气去热烈追求自己今生的所爱有错吗?错在哪儿?”我言辞激烈,与赵闭月的咄咄逼人相对峙。
一
我叫羽裳,在苏州城最热闹的烟尘之地,素手弹琴的一名艺妓。脂粉堆里,日日巧笑相迎着来往的客。
手里的这柄琵琶一握便是十年。那年,六岁的我只抱了它出来。当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叩闭,一座富华过三代的威严府第自此人去楼空,繁华倾尽,颓然落下幕来。我转身,任奶妈牵了手走,再不曾回头。
烟雨江南,轻灵的雨丝像极了失魂的女子,逐着风拂起又落下,千百般缠绵地飘摇回转中,莹莹透亮的雨,洇湿了青的砖,碧的瓦,粉的墙。透过那扇幽闭了我数十载年少芳华的小窗,我楞楞地望着一方苍青的天暗自神伤。没有细数什么,没有值得回味的过往,在这所青楼里除了俯首弹琴还是俯首弹琴,我从不展露欢颜,从不抬头看客,我只卖艺。
“羽裳,等着我,小哥哥终有一日会来赎你,带你远走天涯,带你去看海,看落雪。请你一定要耐心等待!”小哥哥的泪眼,沉在羽裳漆黑眼眸的深潭里,揽不起一丝涟漪。因为,从六岁开始,我就练就了一副永远波澜不惊的肃杀神色,冰冰凉,融不得,化不得。
“楚歌,我的小哥哥,你可是忘了羽裳?你何时才来带我走?”这句话已被我默默在心中喊了千万回,年幼的我,自小便发觉心境曾几何时竟一日日地苍老起来,依稀还能想见那心脏上必定是蹒满了皱纹,条条好似刀刻。
明眸皓齿、面容俊朗的小哥哥有着一双好看的浓眉,那眉宇间是凝着才情凝着斯文的,惟有在他看羽裳陪羽裳玩耍的时候才显出几分本属于他那个年龄该有的活泼与俏皮来。掖起衣襟,挽好长袖,小哥哥陪我蹲在草丛里捉蛐蛐儿。“嘘——”楚歌笑着冲我眨眼,我便也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向他移过步去。我的手贴近小哥哥的手,小哥哥抽出手来,又覆着我的手,他的掌心干爽而温暖,同时我感觉到了手心里蛐蛐儿不停踢腿动弹的酥痒。彼时,秋日午后的花园里有微风轻掠过,树上黄鹂的嗓音清越,猫儿慵懒地打量着围墙边日头的影子。一切寂静又美好。
小哥哥,只长我两岁,却有着我所无法企及的练达成稳与文才慧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他,亲握我的手教我如何运笔写字;一首一首的诗词,小哥哥吟给我听,那些字句从他的嘴里念出来,显得那般优雅如兰、动人心魄;楚歌师长一样耐心教我层层乐理,为我抚琴,伴我吹箫。小哥哥说:“羽裳,你抱琵琶的娇羞情态最是好看。”应了这句话,我开始学奏琵琶,从早到晚,晨昏不分,只因为小哥哥喜欢。
“小哥哥,我以后不嫁人好不好?羽裳要永远跟小哥哥在一起!”一日,我与小哥哥散步至廊亭边,突然说了这句在心头盘桓已久的话。楚歌怔住了,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我渴望能找寻到自己。小哥哥抬手轻轻拈去落入我发迹的芙蓉花,柔声唤:“傻丫头呵!傻丫头……”
二
小哥哥终不曾等来,但我枯寂的生命中却意外出现了另外一名男子,他是不悔。遇见不悔的那年,我十六岁。
时年,羽裳精湛绝伦的琵琶技艺已是名扬远近十里洋场,很多文人雅士慕了名而来坐等,只为听我奏一曲《昭君出塞》。而不悔是那些通晓乐理的文人骚客中最为特别的一个。因为,他分明像极了我的小哥哥楚歌。
拥琵琶入怀,面颊被琵琶遮去了大半,我喜欢缩在阴影里,那样的黯淡光线是柔和的,也因为如此,别人便看不清我眼中的犀利锋芒与桀傲狂野。姆妈曾经交代过,我那样肃杀孤绝的眼色是要注意收敛的,否则会吓退了她的客人。纵横欢场数十年,做惯了女色生意的姆妈,虽已年华渐老,但她那双鹰利的眼睛曾经阅人无数,她能断定什么样的女子才叫绝色佳人,品位高雅,才貌双全。姆妈待我不薄,从六岁步入这家“冰柔苑”开始,这个精明凌厉的女人便视我为己出,见我的第一眼,她就叹:“你是个有着冰一样棱角的女孩子,可怜见儿的,真叫人心疼!”
“羽裳,告诉我怎样才能融化掉你眼里的冰寒呢?”一身白衣的不悔,落座在人群里,是那样地鹤立鸡群。苑中的小姐们生生望穿了秋水,抛疼了媚眼也未曾换得一回他的正视,这样卓尔不群的男子却穿越人群,拂掠过众多痴女眼里射出的媚丝,来到我身边,轻轻递过一句这样的问来。他的气息是那般温热,吹过我耳际的时候,痒酥酥的,这股子暖热气息一直将我吹送进水的柔波里飘荡着,浮沉着,眩晕着。春水溶溶的池沼瞬间绵延万里,望不见涯际,而我则甘愿葬身安眠在这片温情的水域,不用醒来……
优雅地转身,只留给他一个孑然的侧影——这就是我对不悔那句问候的应对,不是因为我的无情、冰冷,是我乱了,心慌意乱的我抱了琵琶匆匆退去。纱帘坠地的流苏猛然掀动,掩去了我的仓皇失措,掩去了不悔深邃眼眸的忧伤凝视。时间恍若凝滞了一般,冰柔苑整个“焚琴”大厅满满一室的红男绿女齐齐屏住呼息,在看这幕剧,而后唏嘘一片。
那样颀长的身形,那样的浓眉,那样的蓄满了爱意的星眸……他是我的小哥哥,他是楚歌,不,他是不悔。抱紧琵琶,我贴着苑中廊檐的朱漆柱子,兀自望着夜色里的黑影发呆,狂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直撞击得胸腔几欲破裂。
“呦,羽裳妹妹,那个苏城赫赫有名的万进士家的不悔公子对你可是情有独衷啊!他可真正是慧眼独到呢,冰柔苑想来也是咱苏州城欢场的头牌,内有佳丽上百,且各个姿容绝佳,那万公子怎就相中了一个只可闻香不可采拈的花儿呢?哎呀,有趣呢!”满口软糯苏白的这名女子,是冰柔苑正当红的“招牌”——潇潇小姐,因其为人嘴尖牙利,言语刻薄,背后人都唤她“嚣嚣太后”。“嚣嚣太后”倾慕万家不悔公子的俊逸斯文,已是冰柔苑众人皆知的秘密。不曾想,不悔居然视她的盛情厚爱为草履,从不理会。她的骄傲跌落在他的脚边,落叶一样匍匐。
羽裳低头不语,潇潇自觉无趣,少倾,扭起腰肢,摇曳着绚若云裳的衣裙,带着一脸惨白的愤恨离去。空气里,浓郁的胭脂粉香热烈扑来,只一瞬,就在风里散尽……
“羽裳,告诉我怎样才能融化掉你眼里的冰寒呢?”不悔的凝视里分明有火在燃烧,可他却问,怎样能融化我的冰寒,呵呵,他若真是我的小哥哥是不会这么问的。
三
不悔要赎我出冰柔苑,姆妈收了钱,只等我点头。而我,偎倚着琵琶,埋头不语。姆妈摇头退出房间,留我一人在空室里静坐,应对着所有的寂寥与愁烦。
月光扑进窗棂,银子一样碎了一地。远处丝竹声声,中间夹杂了挂牌小姐与男客们的欢语嬉闹。夜,如山涧池水般幽深、清凉。浸欲在这份宁静里,我却无法安享。撸起衣袖,我细数左臂那一道道粉红的刀痕,不多不少,一共十条。每一条都刻进了小哥哥的名字——楚歌、楚歌、楚歌……
十年后的小哥哥,已由少年长成俊秀的青年,一袭白衣的小哥哥儒雅风采依旧,身形颀长的他,一双浓眉长长地斜插入鬓,煞是好看。小哥哥微笑着向我伸手,小哥哥来接我了,他要带我离开冰柔苑。四月里的扬花纷纷乱坠,我奔跑着迎向楚歌。可是,等接近了才发现,肩头落了樱花的男子却是那个万家的不悔公子。我的小哥哥不见了,如烟的樱花漫天飘洒,我在奔跑中不停哭喊:“小哥哥,小哥哥,等我小哥哥……请你别走!”午夜梦回,发现枕边已湿透,冰凉而扎脸。窗外,月圆如水清亮,秋寒丝丝渗入,被子单薄,背脊好凉!
翌日,不悔欲赎我而遭拒的事已是传得满城风雨。人言可畏,万进士盛怒之下,将不悔公子扫地出门,并对外宣称父子二人从此陌路,再无瓜葛。为了爱子,万夫人冒然夜访冰柔苑。
娇小的中年妇人,气质雍容而华贵,她却舍下身段,瑟瑟掩泣着握住我的手,苦苦哀求:“羽裳小姐,请你救救我的儿!他是铁了心爱慕你的,不悔,我的儿,这个痴傻情种为博你的红颜一笑不惜与家庭决裂。如今他已是身无分文,不晓得流落何处。我就这一个独子,全副的心思与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还请你能体谅一颗做母亲的心,帮我劝他回头啊!”
“可是,夫人……”我惶惶不知所措。“羽裳小姐,我了解我的儿,他是对你动了真情的,请你一定成全他,他的性命前程可都在你的手心里握着了,拜托你了!”万夫人的哀痛,让我念及我自己的母亲,如果当初母亲没有悬白绫追随父亲而去,也该是这般年纪了吧。万夫人的泪眼倏然间幻化成我母亲的,母亲对着我笑,母亲唤我:“羽裳,羽裳……丫头!”怅然失神中,我点了头,默允了一个母亲的哀求。
不悔果真是个青年才俊,他的诗文书画俊逸、潇洒,才情横溢,样样精通。如果没有小哥哥,我想我会爱上他的。赢得我爱的不悔笑容灿然,在我的鼓励下重拾书本,重回父母的身边,正意气风发地准备会试。直到他发现了我手臂上的刀痕,不悔一改从前的温文尔雅,拽着我的胳膊,喊:“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楚歌,我的小哥哥,我爱他!”六岁前与小哥哥的共处,以及后来十年对小哥哥的深深思念,我统统述给不悔听。不悔脸色逐次变换,最后转而苍白,他背转身不再看我,只听他嗫嚅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的爱终敌不过你的小哥哥。”猛抓起我的肩,不悔用力摇撼,他的眼神阴冷,不悔大笑着喊:“不,不,羽裳这太不公平!你怎么能让我跟一个影子去决斗?楚歌若是永远都不回来了,你会等一辈子么?”“我会等!小哥哥会来找我的,他会来!”我迎视着不悔愠怒的眼神拼命呼喊。
不悔踉跄退去,再不曾出现。不悔消失了,离开了苏州城。万家遍寻方圆百里,未能觅着他的半点踪迹。不悔亦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给我,羽裳伤他太深了,我知道,我能读懂他转身离去前眼里的怨与恨。
四
夜半,是谁的乱捶将我的房门擂的震天响。“羽裳小姐,羽裳小姐……快起来,姆妈急着召你呢!好像是说你的小哥哥楚歌有下落了……”门外是姆妈的贴身丫头小丹桂在喊。
“小哥哥有下落了?我是不是在做梦?”披衣下床,顾不得穿鞋,我裸着足一路狂奔。踏着月寒,我穿越了小花园,穿越了回廊,穿越灯火灿若白昼的冰柔苑,只怪这苏州第一欢场的苑子太深太大,我好像跑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当夜,天空挂着的一轮蛋黄月,被游走的流云弄破,黯淡地亏了一角,叫人心生不忍……
“月刹厅”——姆妈的寝室。屋内充斥着一骨子鸦片燃烧过后的气息,姆妈着了考究的丝绸印花睡衣,斜斜地卧在香妃榻上。虽是已过四十的年纪,眼前这个风月场上打滚了几十年的女人却是风韵犹存,一对三寸金莲昭示着她曾辉煌红紫过的青春。“赵闭月”这个名字曾经叱咤苏州欢场十年风云,这才挣下了冰柔苑苏州头牌的翘楚地位。如今,这个精明凌厉的女人年虽老,色未衰,难能可贵的是,身为女人,她怜惜女人,她懂得女人最大的哀,她深深知晓,红颜的女人要怎样才能摆脱凄薄的命运,从而彰显风华,赢得男人与天下。
“小羽裳,你来冰柔苑已有十年,这十年我知道你每日所做的最多功课是什么。你在等你的小哥哥来接你,姆妈知道。”闭月先生正色道:“你本就不属于这个地方,你的琵琶从来不是弹给那些登徒浪子听的,那乐音他们不配听得。打一开始我就明了,你是个不一样的女子。你孤绝,你傲视一切,你的眼里空无一物……你居然对自己的同胞哥哥心生私情,而且还爱得那般炽烈,无遮无拦,你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姆妈,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懂我的,这世间可能只有你最懂我!我的眼里并非空无一物,你是我所崇敬的女子,你的错爱我一直心存感激。但是,姆妈,请你告诉我,一个女子耗尽青春所有的血气去热烈追求自己今生的所爱有错吗?错在哪儿?”我言辞激烈,与赵闭月的咄咄逼人相对峙。
“也许你是对的!我已老了,早错过了敢爱敢恨的年纪,即便时光倒转,姆妈也未必有你那样的勇气。可是,我想奉劝你,切勿相信爱情,这个世间的痴男怨女信奉了爱情,是因为他们统统瞎了眼睛。肉身所受的伤痛远不及感情带给女人的伤痛来的厉害,你没经历过,你是不懂的。”姆妈牵我的手握住细细搓揉,眼里有泪光莹莹闪烁。赵闭月的语调从未如此温婉过,她念:“孩子,相信姆妈,把你心里的爱情毒刺拔掉,爱惜自己!”
怎么回事?我们在讨论什么?楚歌的下落呢?我迫不及待,追问:“姆妈叫我来是……?”
赵闭月打开一条洁白的绢丝手帕,里面一枚碧玉坠子被映衬得熠熠夺目。天,那蝴蝶玉坠怎么跟我的一模一样?“姆妈,这坠子是哪里来的?怎会跟我的一样?”我慌忙接过玉坠。碧玉中间的那道血色细纹……这坠子是我小哥哥的,怎么会在姆妈手里?
“羽裳,这坠子是不悔公子要赎你出去的时候抵给我的,说是他随身所带十八年的信物。”“不悔公子?”
“我已派人仔细打听过,不悔公子本不是万老进士亲生,万家没有子嗣后人,不悔公子是在八岁的时候被带进万府的,当年年幼的不悔在大街上奔逃时不幸被马车撞得不省人事,巧遇出门拜佛上香的万夫人,于是那孩子被捡了回去,也就捡回一条命来,此后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因而喜得万家凭空添了一位公子。 所以,那不悔公子极有可能就是你的小哥哥楚歌。”
“……”我的世界天崩地裂。
(终)
东 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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