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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认为,根本不值得怀疑,这幅画,《一支受惊的曲子》,可以感动人们的心灵。哪怕是过去从来没有看过画的人。就像她。过去,开始于在麦田里追逐蝴蝶的时候。到了二十六岁,便如一朵花。谢了。爱情,对爱情的记忆,到了十九岁就有了。有个人说:“这个,应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导演的影片。”另一个人说:“这个,这是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最早的地方开始,这是记忆,那时候还没有判断,什么也没有。”《一支受惊的曲子》,真正关于爱情的记忆,我画给她时,她十九岁。
那时候,她正经历一场带有自杀性的体验。音乐。仙乐飘飘。她痴迷上吹笛子。笛子在下午时分的小森林里响起时,她模糊的感觉到,她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悠扬。清净。带着晕眩的感觉。
在他还没有到来时,四下里空空荡荡。
她先吹出小鸟。又吹出大海。有时她以为有人来了。几乎是他。几乎是她。几乎是她任何一个她猜测不到的人。想象。也许,那个下午,她并没有意识。只是我自己在想象。许多时间从身体内穿过去后,许多年后的想象。
笛声远远的飘过来。又飘到很远的地方去。我是从更远的走来的。走进一个爱情。走出一个爱情。仅在一个下午里。又走回到那很远的地方去。
她一直不情愿把那叫做爱情,离开我非常久远了(久远不是以淡忘,而是以伤痛的深度来衡量的),她还写信来,用娟秀的字体写道,她认为,那仅仅是一种非常强烈、非常强烈的色情体验(如果她懂得“伤害”的概念,那么她会变更用词)。她唯一的一封信。是这么说的。不带一丝谴责的语气。也不带一丝人间的气息。
我听着笛声走进一片风景。很多树,她在某一棵树后面。她在一片青草上面。笛声断了。我摧残了一朵花。沾着露珠的花。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也许不会那样——我不知道她的心脏是那样脆弱,我不知道她每天都和一群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一起。白色。黑色。这是医院里的颜色,她为它增添了唯一的活力。观望,默默的注视,站在很远的距离,彼此之间。这是她们生活的唯一方式。然而,幸亏有一片小风景区,疗养的最佳选择地,快乐了!……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不再有那个记忆。那天的情景,远离了黑暗,站在一片阳光碎片中。有她。有我。我说:
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附近。她说,人们都这么说。你说呢?
也许是吧。只是,你……
你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的?
是的,你怎么知道?
是从南方吧?据说南方离这里很远……你身上很多灰尘。
不,是泥浆,南方现在是雨季——如果我真的是从南方走来的话。
可你要到哪里去?这里已经没有路了,再往前走没有路了。
我就是来这里的。不过……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过了,是附近。人们的话总不会错吧!
……那好吧,就算是附近……你吹得什么笛子?
你是问曲子吧?
是的,我是该这么问。
一支过去的曲调。
过去?是……可你……现在还在吹?
你在说什么?说我吗?
没有,没有说什么,我在想……在深思……我自己的烦恼……你吹的……
你要听吗?我吹给你听。
过去的吗?
对,一支过去的曲调,已经说过的故事,以前唱过的歌谣……
以前,有一个人,与我截然不同,那也是我。他是一个绝望的坏蛋。心,充满激情和幻觉。有一天,他来到一片小森林。寻找……诗中写道:“面向大海春暖花天”……生活渐渐使他失去了一切。他渐渐使生活失去了希望。他想找到一个很静的地方。休息。永恒。仙乐飘飘。他的听见引导着他的看见。一个姑娘受了惊。他惊动了她。玉兔、花朵上籁簌下落的花粉、阴暗天空下的飞鸟……她将笛子从嘴上挪开。回头。惊恐的看着他。她的眼神使他浮想翩翩。水淹没了蚂蚁、大风将行人的衣服吹得像是一个鼓起来的鱼膘……他听了一支受惊的曲子。他要为奏曲者画一幅画。《一支受惊的曲子》,一幅将不是记忆,因为他再也没有记忆,但注定成为记忆的画。她看到他画画时是闭着眼睛的。实际上他是在陶醉。她说,
你看不到我,是吗?
不,我看得到你。只是,你不能看到我。
你也让我闭上眼吗?我怎么才能看不到你,也闭上眼睛吗?
没这个必要。你只要不对别人说,在这里曾经看到我……
在这里?你?我?
……最后一个看到我的人……答应我。
……好吧。我不会说的。你在干什么?
你不要动。我在画画。为你画画。
沉默。然后笛音响起来。画笔在画布上画画。
这一切很快结束。我无法控制。事隔多年,我想,当时,也没有打算控制。我突然走过去。慢条斯理。冷静。我完成了自己的冲动。她很平静的看着我,一双眼睛很大。她不知道,什么?一切。正在发生的……
她把她的爱情经历告诉了每一个人。他们,还有她们的耳朵中飞进了一个非常强烈、非常强烈的色情故事。是关于暴力和愚蠢的一场相会。她,这是又一个她。她没有告诉她她是谁,但她告诉她:“这个,是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最早的地方开始,这是记忆,那时候还没有判断,什么也没有。”那也是一幅画。也可以用《一支受惊的曲子》为题。想象,回忆帮我完成了它。颜色是痛疼。
光线是从倾斜的角度投在画里的。太阳早已经西移。一个男人的手,处于光亮最强烈的位置。这是唯一的光亮。因此这只手苍白。血脉和筋骨很明显。这里面当然也有它正在用力的因素——他全身都呈现出这种紧张的状态。他的手下面是另外一只手。娇小。是女人的。由于被笼罩在了阴影中,便显得不真实。模糊。如同男人的手的影子。它被紧按在青草地上。一支笛子抛得很远,几乎和阴影交融在一起。阴影实际上铺展了整个画面。特别是这个男人的背影。由于他是面朝下伏趴着的。只能看到他的背部。他的背上有很多模糊不清的东西。那是光。从树叶缝隙中露下的光影。光影很乱——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入水面,裂开又再合拢起来,它所反照的景物曾一时碎裂。粉碎,分裂成各色各种天空和树木的杂乱无章,支离破碎的残骸(其实不是天空和树木,不过是一片蓝,绿,黑的混浊的水面)现在重新结合起来,蓝,绿,黑的东西又聚集在一起。可以说是凝结在一起。就静止不动了,但它还是留下了微微波动的痕迹——这表现在画上,那光影就像是一层带有浮萍和绿藻类生物的水面。带些乳黄色的光点,呈现出不忠实的,安详而奥妙的虚饰表层。如同蒙了一层还稍许亮色的深色布匹,难以进入的表层。但是即使如此,画面还是比较容易使人推断出男人正在竭尽全力的做着某件事。因为他的肩胛骨和那一段的脊椎骨是弓起来的。就在这片昏暗中(包括他那长着长头发的后脑勺),却凸现出一张女孩的脸。处在他的左耳侧旁,是仰起来朝天的。也就是说,女孩是躺倒在地上,而男人是趴在她身上的。这个画面的背景也是一片混沌,一片青郁掺合了灰色的草地。几乎辨别不出本来面目。这是经过艺术处理的。所以,作为一种衬托,她的那张脸特别的白,而且脸部细节异乎寻常的纤毫毕现,那是工笔一丝不苟的细描出来的。以便使人对她脸上的表情一览无遗,对她心理的情感把握得更精确更深刻。茫然。无措。无辜。痛疼。委屈。伤心。无奈、惊讶……她的身体是消失在他的身体下的,除了一张脸,也露出一只脚。在画的最下角,是一个强烈而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对比。一只洁白无暇的脚,和一双沾着泥浆的黑色牛皮鞋。颜色对比鲜明醒目。两只脚好像都在用力。带着抽搐的模样,把脚下的青草蹭得一塌糊涂。
那件事情发生后,我只剩下忏悔的事情等候解决。还有对那件事情的重温。颠覆。在幻想中取消它无可回避的真实性……当然,还有联想。我联想到,必定有人,站在一起,他们,还有她们。在窃窃私语。在看着她。用一种鄙夷的眼光。虽然基督说过,你们,谁没有罪就用石头砸她!
这一幕,其实是真实的。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作为一个灵验预言的开始,是在一片精神病医院旁边的风景画一样的风景里。风景是美丽的。最适合一个人走路累了时,静悄悄的来到这里休憩。很久以前,就有一个人,他来到这里。死亡,他是寻找死的。他的眼光本来蒙着忧伤的色彩,可他发现的不是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吹笛子的姑娘。她受了惊吓……然后……当他离去时,他放弃了他的寻找。被永远流放的除了死亡的念头,还有他的工具。做为陪葬道具的画笔、画布。还有一幅刚刚完成的题为《一支受惊的曲子》的画作。他心惊肉跳。他东张西望。他脸色苍白。他汗流浃背。他逃得很快……
这是在他走进漫无边际的忏悔之前的情景。也是在他完成最后一个作品之后的情景。
他忘记了调色板上刻有他的名字,还有地址。刻得相当深刻。
她肯定是躺在地上很久才直起身来。一点鲜红,已经融化到草丛的根部。这是一种代价最昂贵的灌溉。一颗纽扣,是铜制造的。来自于很遥远的地方,现在,它被一个同样来自于很遥远地方的人,用粗暴的手扯掉,丢得远远的。和一棵被踩断的紫花相伴。(她没有料到,直到很多年后,直到它长了一层铜锈,或者是绿苔,我才又重回故地,捡起来,想起它,想起她。)不过,除此之外,她的衣服和她的心灵一样,感受不到丝毫异样。甚至连皱折都没有。只是身体有点疼。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吹响笛子。直至天色暗下去。然后,她用手梳理梳理头发。捡起那张画。走了。但她又走回来。她捡起了画笔和调色板。因为它们也沾着缤纷的色彩。后来,她才发现。调色板上有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一个后来一封唯一的信件可以到达的地方。一个孤独而空荡荡的房间。和一个孤独忏悔的人。
我收到信时正在发呆。这样的发呆已经持续了很久。这个很久的时间,是以月份作为计算单位的。我发呆时看着眼前的墙壁。它光洁平整,但看久了,目不交睫的看久了,就会看见别的东西,不是斑斑驳驳的线条,那也有。但我看到的是一片森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扑上去,拉住那个女人,凶狠的。撕扯她。蹂躏她。强暴她。女人没有反抗。正因为没有反抗,所以,这个男人后来一直很忏悔,现在,也是的。他现在正坐在一个孤独的房间里,面对一封信……拆开信前。我十分惊讶。因为那信封上的地址,那是一个让人感受到压抑气息的地方。让人产生不愉快的联想。虽是这样。但我还是拆开了信。
我相信她是因为突然懂得了爱情而死亡的。在此之前。她的生命在运转。眼睛。四肢。牙齿。只是再也没有笛子。就像我再也没有画笔一样;心跳。目光和步态。她都很正常。突然有一天,她把她记忆中的爱情告诉了别人。他们,她们。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她。一个人告诉她:“这个,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导演的影片。”她知道了爱情。同一时间,她还知道了她经历的不是爱情。那是非常强烈、非常强烈的色情伤害。于是她写了这封信。“您好。您的……不是爱情。据别人对我说,那是……非常强烈,非常强烈的色情体验。”看完这封信过了两年,我启程了。在这两年内我思考很多。我重新找回了那时候的向往。一种关于灰色的梦想。我想,即使不能实现,我也可以去到另外一个地方。那里很陌生。有高墙。墙上有铁丝网。连飞鸟路过时,也感到为难。这么多年,那件事情延长了我的痛苦,现在,一切都到了该消除的时候了。
我是向封发这封信的地方走去的。我是一封回复的信。早就该回复的信件。
我循着我一直想在梦中逃避的道路走了很远。我只看到一座精神病院。位于郊区。位于一片美丽的风景里。一个院长接见了我。他的脸色饱经沧桑。他告诉我。这里一直很美丽。天气、风景、人、心灵……包括一个曾经住在这里的女孩收藏的来历不明的一幅画。她告诉任何人,那是一幅可以感动人们心灵的画,包括那些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画的人。就像她。然而,她却把它烧毁了。然后,有一天,她跳楼了,也或许是偶然性的失足掉下去的——他向我坚持了这一点,这是他的猜测……作为对美的叙述,他还向我谈起了那天的阳光,他想不出为什么那么美。他为今生可能再无法重温当天的天气而心怀遗憾。那天那么独特。那个时刻的阳光失去了耀眼的光芒,与阴影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充满神奇色彩。
她的头部流了很多血。大家有目共睹,但没有人发出惊叫。没有人理解死亡,在这里是这样子的。并且据院长所说,“一贯如此”。只是,第二天,收拾她遗物的人,神情是愉快的。他怀疑,为此他怀疑,她并没有死去,而且,一幕在电影中常看到的情节被他错过了——有很多人,比如说癫痫患者和丧失了记忆的可怜的人,在头部受到强烈的撞击之后,突然,又清醒了,像当初的脑震荡一样及时。突然。出人意料。这是三流编剧和导演的最富灵感的构思,他们的拿手好戏。他很相信这一点,但随即取消了他的幻觉。因为在救护车到达急救室前,她已经冰凉了。他摸过她的脚。一双洁白的,如同一支雪糕的顶端钻出五只细嫩春蚕的——脚。
只是,她跳楼前究竟是不是已经恢复了神智,他说曾经有那么一两件因为突然因为发生了某一件事而出现这种情况的例子。他是从外国杂志上看到的。但这一点是无法证实的。因为,她很早已经显得与众不同。表情,动作,在生活中的一切表现中,都可以看出来。他试图问她时,她总报以幽怨的目光,看他,默默无语。使他无法再问下去……他们就这样营造了一个秘密。秘密的内容,永远无法得到证实,就像她收藏的那幅画的作者到底是谁,和它突然出现的来龙去脉一样,无法证实。无法证实的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可以肯定,她是在想一个人。只是他不知道,她想的这个人,是谁。
他不知道,那个人正坐在小屋里,被一种死亡之外的另外一种悲哀,延长了若干年的生命。就像一条早已腐烂的绳子,被丢弃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但仍保持着完整的安静的外表;那个人其实正以我的名义,站在他的面前,正在想起一件事。想起我也曾经以他的名义,在若干年前,为一个吹笛子的姑娘,画了一幅画。题为《一支受惊的曲子》:
她回头。眼光似乎还没有被带过来,停留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头顶一片绿叶,上面有一只碧绿的螳螂。一支横笛从嘴边拿开,斜在空中,包括作为延伸部分的手臂,与她的身体呈一个夹角,大约30度的锐角。另一只手掩住嘴,使人联想到她正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声,是很微弱的那种,但带有一丝恐慌的迹象。手指笨拙。或者是精巧。弯成贝壳状。一缕阳光从头顶的树叶间流泄下来。树叶互相覆盖,因此阳光成为碎片。作品的基色为此阴暗,郁冷。包围了结构中心那一小片的温暖:一道阳光,一片破碎的圆形的镜子,落到贝壳状的手指上。其位置正好在那幅画的深处空隙中央。手指的指关节突出,是焦点,显出包裹着透明粉红色的皮肉的骨头的朦胧的影子。再往上,她的脸。处于反光位置上。青春正茂。惊惶失措。下巴。嘴唇。鼻梁(只有它是略带苍白的颜色)。眼帘。眉毛。俊美。清秀。一览无遗。阴影是在美丽之下。是颈部。几乎完全隐没在阴影里。这阴影是用雕刻刀法通过交错的纤细的影线画出的,多少有点散开与实体的模式相匹配。因此,近看起来,整个形态,特别是因身体扭曲衣服下滑而露出的一点隐约肌肤,好像包了一层有纱眼的网,在阴影更浓的地方这些网眼就更密;腿是以最完美的柔和曲线形态廷伸下去的。地面上的草很浅,如同一张泼了浓绿油彩的画布。身体倾斜。右腿因此而令人赏心悦目。从大腿、膝盖、足踝,甚至还有脚趾尖成为一条倾斜的直线,大脚趾正好点在一朵开在草丛里的紫色花瓣上。似沾似不沾,如晴蜓点水。左腿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它支持着全身的重心。吃力点是一只做出舞蹈后刚触地那一瞬间的姿态的脚。又是一片阳光。照耀出一幅图案。是抽象的,那脚,如同一只洁白的雪糕,想象力丰富的,顶端钻出了五只细嫩的春蚕。
完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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