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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 凉
1
大巴从临海驶向杭州,2003慢慢远去、抛在后面,新的一年像画卷一样徐徐展开,铺平。2004年里充满着苦闷与哀伤,它使得这幅画卷中的人物陷入一片茫然的泥淖而不能自拔。过去已经建立的生活逐渐毁坏,圆规出走、爵士要自杀,一连串事件。现在,韩波又在这轴浓墨的画卷中增加乌云与暴雨。余佳感到画卷中灰色气息弥漫不散,而且它正向画里面的每个人物的内心偷窥、靠近。
余佳回到杭州后很快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中,她没有见到韩波,韩波也没有与取得她联系。她努力使自己保持乐观,可忧心忡忡的内心依旧使她无法做任何事情。她几乎天天守在家里等他电话,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毫无半点消息。余佳独自呆在房间,越是想让自己安静,就越觉得韩波的影子在慢慢逼近,这点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韩波杀人,她很想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一定有缘故的。
较长时间内她焦灼、惶然、不知所措。说起来她今年二十九了,但是对事物的处理能力与年龄并不相符,她总觉得自己不行,软弱,难于胜任,一旦到晚上,久违的悲伤又逐渐加强,于是刚刚在临海解决的睡眠又在她的躯体上复活了。他记起当时离开杭州,将韩波丢下,独自去临海的情形,没想到他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当时自己没去临海可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吧。她不由的为此而自责、苦恼。
这天下午,照旧没有等来韩波的消息。天空慢慢暗下,暗得犹犹豫豫。自行车的铃铛声此起彼伏,街道上人影绰绰。杭州繁忙的的傍晚再一次降临了。余佳的房子对出去的一个角落上有四五个老人坐在门槛上,时不时把烟嘴拿起来吸一口。她突然回首,煤气灶上的玻璃水壶咕噜咕噜冒着泡泡,水还没开。
家里呆得憋死人,她出门、下楼、转过拐角,沿街道向前,却不知该去哪儿,路过商店时停了停,买了一包烟,咔嚓,点了一支,继续向前走,她突然回忆起第一次去酒吧见陈肖肖的情景,一切仿佛历历在目。
路上堵车,排得很长,望不到尽头。晚上常常的失睡有时让她头晕,蹲下去一会儿就不太敢站起来,一站起来就晕得厉害,一位老太太说是贫血,可医生说她的血色素是12.8,很正常。步行道上的人稀稀拉拉,余佳看表,未知未觉走了一小时,她离开步行道,挑一些巷子,巷子很黑,人很少,她感到孤单、又离开巷子,往街道走去。走一会儿,猛然发觉有两个人影从拐口上闪出来,渐渐向自己走近。
他们在某个安全范围内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余佳不敢回头,好像怕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所以只是往前走,步子稍微快了,心里忐忑不安,感到背后仿佛有一头野兽随时准备进攻自己。她那样走了好久,后面的人却没走上来,依旧跟着,她抬起头,望着前面,出口渐渐近了。出口处有群人,他们给她让路,终于出来了,她嘘了一口气,再去看那两人,也出了巷子,去打量他们,原来是对父子。她惊愕半天,才发觉是自己神经过敏。她沿着街道走了会儿,觉得无所事事,想起了要回家。
她这么一边走一边生自己的气,突然感到肚子饿,这才发觉今天还没吃晚饭,感到身体变得逐渐沉重、软绵绵,像一张在水里浸过的白纸。三月的天气很冷,余佳背上的汗一阵接着一阵,都是虚汗。
到了家门口,她站在外面发呆,恍惚地回想起离开时忘了带钥匙。余佳将包扔在地上、靠着墙壁,这时隐隐闻到了一股烧焦味道,恍然大悟:煤气灶上这会儿正在煮开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她慌慌张张地叫邻居帮忙,邻居是个瘦个子老头,拿一把斧子将门砸了一个洞。屋里烟雾缭绕、满鼻子焦糊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煤气泄漏的刺鼻味。她跑到厨房,关煤气、开窗户,用水冷却了已烧了一个大洞的水壶。还好回来及时,再晚些、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门口围了一群人,看热闹的,叽叽喳喳。
余佳向老头道了声谢谢,关了门,可是这门的大洞为围观者提供了方便,有孩子趴在门前向里头张望。余佳气恼,啪,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外面热闹了一阵、安静下来。她跌坐在床上,想起在临海的一段快乐日子,不禁抱着枕头哭起来,声音很小、呜咽着,不久之后一阵久违的睡意漫上来,漫过身体。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张西餐桌、梦见了蜡烛、餐具,有一个人正在落座,他就是林晓明,然后又坐下一个,竟是韩波,接着是陈肖肖、圆规、爵士、姑父,他们围坐在一起,开始吃饭。
她发觉自己穿得非常破烂,光着脚,裤腿上沾着一些油渍,裤口在滴水,湿漉漉的,她走近餐桌,也坐下来,与他们一起吃饭,门口有几个执剑的卫兵把守着。她吃得很快,肚子很饿,无缘无故的、肚子剧烈的疼起来,为了保持她高贵的尊严,她和侍者说去厕所。侍者微微的向她笑了,在这个时刻,林晓明、韩波,最后是就餐的所有人都在笑,他们都微微的笑着,为了保持一个人的尊严,他们的微笑谨慎而不怀好意。她感到了失态,像受到了嘲讽,看到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笑,没错,他们都在笑。
他们为什么笑,连守卫都在笑。她跑向门口,跨了一步,发觉下面竟是万丈深渊,没有人拉住她,一个也没有,他们都在笑,他们看着她掉下去,笑得更放肆、更满足了。她往下跌得那么快,太快了,地面越来越近。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醒了,看看四周,还是黑的,去看手表,三点。她又倒下去睡觉,辗转反侧,接着拉开了抽屉,找到安眠药,扳了一小块,吞了下去。她恍然地伤感起来,想哭,却感到泪干的痕迹使整个脸都感到紧绷,她又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抽泣着,是那么的不痛快。
2
韩波一直没有联络到,即使在陈肖肖葬礼上也没露面。余佳去陈肖肖的葬礼那天下着雨,天气阴冷,到场的人不多,她看见一个干瘦的老头与人愉快的聊着天,露出一嘴的烂牙。她恶心的瞥了瞥,想:这样的人陈肖肖也认识?心里不禁要生出些厌恶轻蔑的不屑了。她去参加陈肖肖的葬礼是为了找韩波,可韩波没有出现。她一直不明白韩波为什么要杀陈肖肖。他是那么的爱她,难道是因为爱得太深的缘故,她觉得这个理由多少显得疯狂。余佳时时刻刻想着要回临海,不过圆规走了、爵士又要搞自杀,似乎回去了也毫无必要,现在的她可能是他们的负担。她在屋里呆着,不想做任何事。
她把脑袋靠在栏杆上,望着熟悉的街景。从健身房出来的男子手里拎着两个哑铃,在门口转悠,他匆匆往余佳这儿一瞥,又回到室内。她立刻想起林晓明来,不过林晓明还要瘦些,脸蛋更清秀,那个男人肌肉发达,晒成古铜色的、因汗水而打湿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林晓明不是这一类型,那么她怎么突然就想起了他呢?载重的汽车驶过,震得房子微微震动,林晓明的身影就从那震动里消失了。
余佳觉得是不是该找个伴侣了,可韩波的身影在脑海里晃了晃之后,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至少要等韩波的这件事过去吧。她从临海来到杭州就是为了韩波。可现在他却不见踪影,难道又发生了什么。
她做了种种假设,却没得到合理的答案。余佳漫无目的的想,街上有大叔大伯拎着篮子往家赶。她突发奇想:也许该改善一下目前的生活质量,至少得吃好、睡好,那么该去一下菜市场,好几天都没吃蔬菜水果了,平时吃盒饭,嘴唇早就吃起了茧。那么今天去买点菜来做,米也有,油盐酱醋都有,好好弄一顿。
这个念头使她露出愉快的神色来。她振作精神、洗了脸、穿一件家庭妇女的休闲衫,提着篮子出门。时间不早了,再晚一些就剩不了什么好东西了,于是,她加快步伐,穿小道、走捷径。这时的菜市场还是很热闹,人声鼎沸,声音此起彼伏,一辆载着垃圾的三轮车从过道上拉过,人们纷纷让出一条道。余佳欢愉的伸展身体、学着大叔大婶,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其实她走路的样子很可笑,不过她脸上偶尔焕发出来发的、天真的表情为这种姿态提供了很好的辅助,因此,她看上去还是很动人的。
她在市场里转悠,穿过一堆堆青菜、蘑菇,走过装满淡水鱼的大木盆和水槽,接着突然停住了、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她看到圆规拎着袋子站在仓扁鱼的摊位前。她不知道做什么好,是去打个招呼呢、还是赶快离开。自从上次分一别,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心中有几分惊喜,可这惊喜却是茫然的。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她很快躲进了人群,可又不甘心、在后面悄悄地跟着。
她已完全没心思去买东西了,避开他的视线,在人群中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暗自嘀咕:他怎么会在这儿出现,是不是就住在附近。如果住在附近的话,那么他们还真的有缘。她这样自言自语,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乐观情绪。人群熙熙攘攘,余佳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盼望的、具有吸引力的东西。可她还不能伸手触摸,她需要等待、需要耐心,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并没有到成熟的时候。
圆规在人群中穿梭、面无表情,余佳有时去偷看他的脸,还是老样子、没变化。她一直以为自己对圆规是具备矜持和抵抗力的,没想到当时已在心里拨下了芽种。如果那时她要他带她走的话,那么他一定会答应吧。
只是谁知道圆规在她的心里会成长得那么快。圆规走出了市场,劈开人群,余佳深怕跟丢了,赶忙推开挡在眼前的人流,他上了一辆车,一个女人从车内伸出手来,接了他手中七零八落的袋子,然后发动汽车,远了。余佳愣了一下。怎么这会儿又多出了一个女人。当然不会,一定是朋友,或者某个同事。
她自以为胸襟开阔,又往菜市场走,可那女人的身影如夏天的苍蝇一样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很突然的、生出了一股厌烦情绪,离开了菜市场、往家中走,手上依旧空空如也。她走得很快,像要追赶什么,却不知道这样急匆匆的往家赶到底为了什么,家里没紧要事,也无事可做,那么,她回家干吗。她不是来买菜的吗,怎么现在忘了来的目的。余佳左思右想,走到一半,放慢脚步,又折回去,往菜市场的方向走。
已过了11点,人比刚才少了很多。
她的心思还在圆规身上,也许她该向他打个招呼。只是打个招呼,然后和他道别。她似乎有点后悔,又想道:即使打了招呼又怎样,他会做出自己满意的举动吗,不会。那么,既然不会,打招呼和不打招呼不是没有区别吗。她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反驳自己,这样一圈下来,依旧什么也没买。等她突然想起该做点什么,匆匆跑到海鲜摊,已剩下一些烂涂涂的小鱼,都是挑剩的,她硬着头皮,买了些,也没还价。她又去买鸡蛋,另外在肉摊上挑了一块大腿精,装进袋子,当然,都是些边角料。
日头在正中心,光线温暖。她拎着袋子往家走,路边有些老人晒太阳,他们一动不动,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像岩浆一样凝固;被时间抽打过的痕迹,在他们的皮肤上露出一条条深不见底的褶皱、断层。他们坐着,沐浴着阳光,繁忙的街道上没人注意他们,余佳的视线蓦然从他们身上扫过,没作片刻停留。她又一次去想刚才那个女人,于是,陈肖肖那清晰的脸渐渐的浮出了水面。当然陈肖肖已经死了,可余佳从那个女人脸上看到了类似于陈肖肖的神色,那是自甘堕落的快活劲儿,不禁想:也许,韩波是对的。
前面红灯,人群逐渐停下,余佳脚下的步子,在这时候微微地快了些。
3
这是城区外围的一栋烂尾楼,韩波在里头呆了好一段日子了,起初东躲西藏,后来到了这儿,觉得安全、住下了。大楼在几年前建了一半,此后一直没有开工。外围墙已经坍塌,周围积起来的杂物堆得很高,许多碎石块,还有一部分是生活垃圾。他时刻处于精神紧绷状态,不知道警察有没在通缉他,一直等着外面动静。到目前为止,除了半夜去吃大排档、他什么地方都不敢去。韩波自己也十分清楚,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可他一直盼着能见一见余佳,在他看来,她是这个城市里他唯一的亲人。只是自己杀了人,没退路,老是心存顾虑。说起杀人,他心如刀绞,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了那种事。
不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事已至此,他得做些补救。暮色逐渐浓重,韩波朝夜食摊走去,很饿。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惨白,脸部因为长久恐惧而绷成一种古怪的表情,他有时看镜中的自己,不相信这是自己的脸。
茅草堆里鸟儿扑腾飞起,哗哗的飞往远处。韩波穿过碎石场,来到公路,朝着菜市场的方向走,天气晚、人很少,身上有点凉,几个穿着单衬衫的民工在吃面,声音丝丝丝的响。他也要了一碗,阳春面,舀了酱油、放点葱花,味道好极了,他又要了一碗,吃到第三碗时,他在口袋里摸了摸,说:“算了,不要了。”
韩波不敢在街上乱逛,也不敢呆得太久,吃完东西后匆匆赶往破楼子。
三月就要过去,时间过得很快,越来越紧迫。每时每刻,韩波都要想起陈肖肖来,想起她美丽的双腿、想起她漂亮的脸蛋、想起一块儿在旅馆里做的下流动作。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杀她,那一瞬间仿佛着了魔,自己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掐死她那会儿、她一声都没啃,两条漂亮的长腿蹬了几下、就这么一会儿,不动了。他吻她、抱她,哭着、喊着,却一直没有醒来,为什么不醒来呢,也许她认为他是正确的吧、他理应这么做,是不是一开始她就做了寻死的打算,可即然要寻死为何非要找他韩波呢,难道她要陷害他?他这么想,恼怒起来,狠狠的踢着墙壁,认为陈肖肖从一开始就在陷害她。
他在楼里走来走去,紧咬嘴唇,然后渐渐地放慢了脚步。他又开始后悔,后悔杀了人,接着不顾一切的自责起来,甚至痛恨自己。他把指甲嵌入木板,抓得木板嚓嚓作响,指甲很长,碎裂的,指头尖到处是愈合或没有愈合的伤疤。他喜欢找痛的感觉,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他很勇敢,一直试图保持清醒,只是落差太大,一下子无法接受。那天他还在地摊买了刀,自卫用,毕竟他现在是杀人犯。
韩波突然顿在那里,仿佛想通了什么,在那张退了漆的木门上躺下。他深感到时间不多,要尽快,只是,什么要尽快?也许该去见见余佳。这些日子,他恍如惊弓之鸟,一想到一粒花生米大小的子弹从脑颅穿过,就不寒而栗。
他当然不想死、从前和陈肖肖恋爱时以为自己能奉献一切,就是死也不足惜的,也一直认为自己有那个勇气。可在今天来看,真是太可笑、太幼稚,原来的勇气只能作纸上文章。他还一度将刀架上脖子,可与死神的对决没能持续几分钟,他胆怯、退缩,以前自信满满的献身成了一句笑话,一个耻辱的印记。韩波认为自己是个懦夫,即然是懦夫,那么就要履行懦夫的权力,除了耻辱存活已一无所有。
他几乎夜夜失眠,不敢放松警惕,心理斗争矛盾而强烈。外面的任何声响都能引起他十二分的注意。他非常明白,一旦公安抓到他,只有死路一条。
夜色寂静,旧楼子里除了安静、还是安静。这宛如荒漠的残壁断垣,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位站在高处的年老砖瓦匠,看着黎明的阳光穿透云层,撒在满目斑驳的锈瓦断墙上、不禁要泪流满面了,在这里,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做不了,整日苟且营营、担惊受怕。他为这种生活而哭起来,哭得很悲伤、很沙哑。
次日的早晨下大雨,豆大的雨点,噼噼剥剥。
韩波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楼子里刻墙壁,有一些是字,另一些是画,字很潦草、看不清楚,画也很幼稚,是孩提时的儿童画,一些树木花草。他刻了很久,一刻不停,他的大拇指因为用力不巧而伤痕累累,手的掌沿上也是一条条血口子。他的手不停的用力,外面的雨也不停的下。他突然刻了一个陈肖肖的名字,无意识的楞了愣,立刻停住,用手抚摸着那肤浅的线条,心中憋得鼓鼓。接着猛然在名字上花了一个叉,停了一下,又划了一个,不停划下去,直到看不清名字为止,他有点气喘、歇了手,将刀举起来,啪,丢出去,正好笔挺挺的插在地上,转而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捂着脑袋、不啃一声。
雨,啪啪啪,不停。他感到自己给彻底毁了,懊恼、羞耻,唐突地站起,在墙壁上踹,墙壁早已微微内陷。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暴躁,另一面也越来越冷静,这种可怕的冷静没有经常性的指导他的举止。倒是因为过分冷静后产生的长时间的焦灼主导着他的言行举动。好像这种冷静是以暴躁和焦灼为代价的。他凝视天空、神情严肃,渐渐想起了那个去年给余佳打的电话,仿佛觉悟出了什么,冒雨冲出了房子。他在雨中奔跑,漫无目的的狂奔,然后往回跑,跑到门口,接着又往外跑,来来回回的跑了好几趟,心中渐渐的安静了,最后走进屋里,拿了刀又冲出去。这一次他没有往回跑。
4
向着余佳住处跑去的韩波,一边抬头望着天空,一边不屑地打量行人。人们奇怪的看他,像看新奇的东西从眼前溜走那样恋恋不舍。他升起一股自豪感来,似乎自己正在履行一向不为人知的行动。他没有直接去余佳那儿,而是在街道对面的巷子里坐下,他很有耐心,坐着一动不动,雨下着,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连成一线,在脚边打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穿着黑色雨衣、穿行于巷子深处的行人匆匆路过,韩波不抬头,行人也不看他,他显得很安静,已不是半个小时前在雨中疯狂奔跑的傻瓜。
很快的,夜晚又一次来临了。漆黑的、长长的巷子里传来洗衣板拍打的声音,这种声音多么熟悉,使他感到一股微微的温暖。他仔细聆听,像聆听时间的教诲那样虔诚,眼前蓦然浮现出母亲微驼的身影,这个苍老多病的女人死的时候他才八岁,他现在已记不得她的样子,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像大雾中的行人,看过去如寐影一样,这种刹那的思念很快将他带到了家乡。家乡现在是怎样了呢,出来七八年,除了过年、他从不回家,即使过年也是匆匆来、匆匆去,根本没在乎过、记挂过,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不及。
他考上大学后整个家族都来为他庆贺,他是那儿唯一的大学生,父亲的骄傲劲儿,嗨。不过,他们懂得什么,他们对于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他们的教诲像教条一样古板乏味。他并不感到快乐,他讨厌那个小镇、讨厌它的落后、讨厌它难听的土语、讨厌它的偏僻和孤陋寡闻。他到了杭州后才知道什么是生活,知道了举止儒雅、知道了礼仪风月,这个城市教会他很多,他想把它当母亲来看,但是现在,这个城市却要来陷害他,他把它当成母亲,现在这个母亲竟然恶毒得要来陷害他,为什么?
小时候母亲的身影渐渐地浮出来,她背对着、看不到她的模样,他希望她转过来、等着。一辆老式的自行车在这会儿从他身边悠悠的骑过,松动的石板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这声响使得母亲的身影在迷雾中突然淡去、消失,只留下天空中茫然的雨水和他瞌睡的眼睛。他揉揉病冷、湿迹的脸,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于是摇摇脑袋,去看天色——已是夜晚。他站起,沿着高耸的墙壁走出了巷子。
韩波横穿马路、进了一条小道,从一个隐蔽的拐角拐出来,就在一家的小店门口,他突然看见了余佳,她点了一支烟,迎面向他走来。他匆忙转身,在书报亭前停下,借着亭子掩护自己,其实他不必这样做,余佳注意到他时,根本没有把他认出来。现在的他,和以前的那个漂亮学生,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他呼吸急促,打湿的衣服粘着背心,跟在后面,有时想走快点、超过她,或者和她并排走。他注意她的动作、举止以及和谁说话,并作了努力向她打招呼,可不安的心理和对于她准备去哪儿的好奇阻碍了他的决断。他放慢脚步,远远跟着,好像空气里有什么凝重气氛压迫自己不准向前。余佳沿着街道,韩波走在后面。他的目的是想见她一面,而现在却优柔寡断、良心不安,感到没有脸面示人。
他的脚步顿时停住了,马路中央的车辆飞快驶过,路边的一只塑料袋被一阵风带得很高,韩波看着这只塑料袋越过栏杆和斑马线,在对面的树丫上掉了下来。与此同时,余佳在远处掉了个头,又往回走。她穿了一件红色外套,韩波记得以前陈肖肖也有这么一件,那天死前、她还穿在身上。韩波感到一阵无言的痛楚,他依旧站着,呆呆的,望着余佳越走越近。如果一开始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不是陈肖肖、而是余佳的话,韩波有自信他能过一种比较平和安定的生活,可惜余佳的出现是他爱上陈肖肖之后很久的事情。他甚至朦朦胧胧的感到,这位姐姐对自己怀有好感,可他没有办法同时爱上两个人。
雨小了许多,水雾浓重,余佳已经走近,她突然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出任何表情,她继续前行,走到了他的身边,发觉这个陌生男子直愣愣盯着自己,于是向他投去友好的一瞥。韩波既感到一阵轻松、又觉得沉重。轻松的是余佳没有认出他,沉重的是余佳竟然会认不出他,他发觉胸口有点疼、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转身、也没有继续跟着,沿着相反的方向走,他不知去哪儿,隐隐觉得要找一个朦胧无知的地方,因为他深深地感到,这个城市里已没有他的亲人,路过书报亭时,韩波要了一份报纸,看到自己的照片堂而皇之的登上头条,苦笑一下,将那张报纸丢进了垃圾筒。
一个红灯损坏的十字路口,一辆从东面驶来的卡车,一辆从南面驶去的跑车,它们同时来了一个急刹车,然后各自启动、远去。有行人叫了一声:“险。”韩波开始穿越十字路口,走到路中央,看到一辆的士在向右拐弯,因为雨天,它开得很慢,韩波招了招手,那辆车停住,司机把头探出来:“去哪儿?”
“陆家坞,余佳那儿。”
司机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余佳?没有这个地方,不过陆家坞他是知道的。于是,汽车启动了,这次却开得很快,轮胎辗过路面带起的雨水在夜晚中显得特别寂静。韩波望着飞快后退的景物时恍然醒悟,他把手伸到口袋,左右摸了摸,早已身无分文。路上空旷、毫无阻挡,车子开得那样快、那样平稳。
5
韩波的突然出现让余佳又惊又喜,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落寞与不安。她不相信眼前这个竟然是韩波,她领着他上楼、进房间。余佳坐在沙发上,韩波坐在对面。现在余佳心里一团乱麻,虽然她一直在等待韩波出现,可韩波真的在出现在面前时、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眼前的是杀人犯、而不是从前的那个漂亮学生。她不清楚这个韩波自己还认识多少。暮色像烧过的炭灰,窗外除了打亮的路灯、什么都没有,偶尔路过的车辆匆匆忙忙,潮湿地面上水洼的折射光线,让人觉得尤其明亮。余佳突然站起,韩波莫名的去看她,她走到窗前,将窗帘布拉上,然后走回来,在沙发上重新落座。
这个动作让韩波微微感动了一下。
“你不该回来,走得越远越好。”
韩波没有说话,也没去看余佳,整个身体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地面。
“外面的情况很复杂,看报纸了吧?”余加继续对他说。
他点点头,依旧没说话。余佳想起初次在酒吧遇见韩波的情景。陈肖肖坐在身边,两人时不时对他进行一番争论。而目前陈肖肖已死,让人无法相信的是,竟然是他杀了她。她很想知道韩波为什么杀陈肖肖。
“你还喜欢她,对么?”
韩波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还是不说话,一只手撑在腿上,用拳头抵着脑袋,地上滴了几粒泪珠,积起来、湿漉漉的染了一片,他极力掩饰这突然奇来的激动不安,双手垫在胸前、让身体压着大腿,以此减少全身的大幅度颤抖,可他的肩膀依旧抖动不止。由于这样长时间的压着,他再次将手臂放松时,已经麻木得毫无知觉。
余佳也不说话,现在根本无法继续话题。房间里只有挂钟在走动,嘀嗒、嘀嗒。
空气里有弥漫着凝重的气氛,它几乎是半固体状的、而且肆意流动,她不得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来保持对氧气的需求。韩波没有动静,地上、打湿的痕迹已经延了开来,扩散出去,形成一个稀奇古怪的形状。她有时一边捉摸这形状像什么,又一边思考自己该干点什么。“我给你去烧点热水吧。”余佳突然站起,跑到浴室、拧了热水器,又跑到厨房,冰箱还剩下一些蔬菜,说道:“吃点东西么?”
她没等他的回答,拿了一筒面条,打了三个鸡蛋,煮了满满的一锅。煮完后端上来,放在他的眼前
“吃点东西吧。”
韩波没有动,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察觉不倒哭过的痕迹,这两个礼拜对他的改变很大,他可以不动声色的隐藏内心复杂、细微的感情。他没有征兆的拿了筷子,吃起来、速度很快,显然很饿,没有看余佳、也没四顾,只顾着碗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他刚刚稳定下来的情绪。他把碗里的汤喝干净:
“谢谢。”
“要再来点么?”
他点点头,不敢正眼去瞧她。于是,余佳又盛了一碗。
吃完面条后的韩波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这段时间里,他第一次吃东西感觉踏实。以前总要作心理准备,吃饭好比打仗,计算好来去的路程,以便遇到警察能够迅速脱身。现在他的思绪慢慢恢复过来,那种沉重僵硬的拘束在渐渐消失,望着这慢慢升腾而起的烟雾、他一次次想象着是不是在做梦。当然,这个过程里他又反悔了,反悔杀了人、反悔自己一时冲动。他有时看着坐在对面的余佳恍然觉得回到了从前,从前也是在这间屋子,他与她两个,而且他还吻过她。余佳这时候手伸过来,她拿了茶几上的烟,也点了一支,点燃了。她不想说话,似乎彼此都无话可说,可实际上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找不到借口,或者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来说,两人呆呆坐着,一直没有动。
“你杀了她?”余佳冷不防的问。
他那支好久未动的手举起来,将烧了大半的却没一直没吸过的烟含进嘴里、吐了一口,长长的烟灰跌在地上,没有半点声响。他又不动了,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领口由于长时间没洗澡而被磨得乌黑发亮。
“我是杀了她。”他突然打破沉寂。
余佳吁了一口气,纵然早已知道答案、也清楚他会这么说,可他的回答依旧使她一阵哆嗦,她缩了缩脖颈,两只手在腰上紧紧扣了扣。
“为什么要杀她?”
一阵沉默,窗外汽车驶过,轰隆隆的,房子在寂静里摇摆得厉害。
“为什么要杀她。”他重复着这句话,说:“我没想过要杀她。”他转而颓丧的摇着头说:“可我的确杀了她。”
“一定有原因的,对么?”
那支烟烧到尽头,滚烫的热量传递到他的指头,可过分的专注让他忘记了疼痛,他心事丛丛地将烟嘴放到嘴边,又吸了一口,实际上烟灭了,只剩下了一个烟嘴。他突然察觉到嘴里没有半点味道,愣了一下,然后将烟嘴按进烟花缸,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咔嚓,点燃了,狠狠的吸了两口,似乎是为了弥补刚才的损失。他的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斟酌着,他还没有组织好语言的顺序,他想从头说起,可这个头在哪里呢,他的嘴巴又蠕动了几下,微微张开,可还是没有说出来半句。
“其实我知道陈肖肖的一些传闻,当时没说。可我知道,那时即使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余佳这样说。
韩波沉默,似乎在思考一些问题,并试图作简单的归纳整理,但这种努力从他的表情上看显然已经失败了。所以他不说话。现在一刻不停的吸烟,吸得很凶,好像要将胸中的烦闷吐出去似的。
“那天晚上,”他说:“我也不知道她那天晚上怎么了,突然变了一个人,她把那些事告诉我。”他突然抬起头,看着余佳说:“她不该告诉我,可她全部都告诉了我,她对我说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然后描述她怎样与男人做爱,并怎样从他们手上得到东西。”他的情绪微微激动:“我当时就预感到有什么要发生了,这些事她从来不和我说,可那晚却一反常态,然后我们开始吵架,她用抽屉扔我,又用衣服架子丢我,我们吵得很厉害,吵完以后他在我身上哭,不停地哭。那晚,我们做爱,不停的,精疲力竭,当时我真的想哭,那种滋味。”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又猛吸一口,他的眼角潮湿,一条透明色,顺着面颊,经过鼻子分开呈两条,一条在下巴处停住,积成一个泪点,另一条直接掉在地上,他又继续说:“我在半夜掐死了她,掐着她的脖子,当时她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余佳听他讲下去,静静地,没有半点表情,她看着他哭泣,一个心地善良的男生变成一个杀人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坐在那里,听着。他多么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可法律不会为他闯下的祸买单。他还在说,重复着同样一句话,头低着,面朝地板,他不敢看她。一种无尽的痛楚感包围他,他像一只猎物,而痛楚、懊悔、自责像午夜里饥饿的狼群,他们像闻到了猎物的香味,朝四面八方冲过来。于是,在这午夜,他身上不会再剩下什么东西。他说:“我只想她留下来,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我这样做错了吗?”他重复着。
本来就没什么对与错,杀了人,那么,无论对的还是错的,一切都已无足轻重。余佳将手臂放在他的肩膀上,拍着,拍着,慢慢的使他安静,他的背弓成一个过分弯曲的形状,余佳说:“水热了,去洗个澡吧。好好冲一下。”他的哭声渐渐放大,又大了些,在这座深夜的城市,它变成一场别人睡梦里的一场噩梦,是的,对于别人而言,它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相信。屋外的雨停了,大块大块的黑云在飞快的越过月亮,地面上云的阴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6
第二日,韩波在余佳的卧室里醒来。阳光漫进屋子,一些细微的灰尘在阳光里纷纷洋洋。他将被子垫在背后,靠下去,看着这个曾被自己称赞的卧室,恍若隔世,好像昨天发生的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他猛然起床、打开窗户、向外张望。差不多是七点的光景,马路上正是繁忙的时候,人流车辆来来往往。对面的公寓的顶楼晒了一些被子和衣服,风一吹,洋洋洒洒。他突然觉得生活原来是这副样子的,以前自己只顾向前,只顾走脚下的路,一直被忽略的景象在今天看来是如此美妙迷人。身着夏装春装的人挤满十字街口,正好是红灯,大家等着,等着绿灯。韩波由此想到原来他不是这群人中的一份,自己属于闯红灯的那一个,既然闯了红灯,那么他就失去了交通规则所赋予他的权利。
他对昨晚的记忆有点迷糊,极力回想,只觉得鼻腔里浓重的烟味散发着一股自己也讨厌的味道。他这才记起昨晚抽了很多烟,不由想起余佳,看了一圈才发现不见人影,他走到客厅,余佳睡在沙发上,心里莫名的不好受,于是跑向卧室,拿一条毯子给她盖上。刚盖好,她醒了,揉揉眼睛:“怎么样,睡得还好么?”
“还好,刚醒来。”
余佳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起什么,匆忙说:“对了,我今天帮得你去买车票,你得赶快走。”
他哭笑不得,没搭腔,去茶几上摸烟盒,一看,空了,于是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篓。他转而面向余佳说:“有没烟?”
她盯着他看了一阵,无可奈何,从沙发上跳起,赤着脚走到里屋,拿了一包女人烟,给他丢过来。
韩波笑:“这也叫烟?”
她没搭理,打开冰箱,发觉没什么可吃的东西,昨天的一筒面也所剩无几。余佳站在那里望向窗外。对面一个女孩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书,坐在一张非常好看的椅子上,椅子一前一后的摇摆,好像在背书。她望了会儿,收回视线,啪,关了冰箱,随便梳洗打扮一番说:“我到外面买点吃的,你别乱走。”
韩波点点头,看着她走出去,到了门口说:“谢谢。”
余佳在门口给他一个微笑,走下楼,转过拐角,瞥了一眼信箱,那块乌黑的口香糖依旧粘在上面,脱口而出:“操。”
韩波现在站在余佳刚才站立的那个位置,准确的说,就是冰箱挨着窗户的地方,他把脑袋抵在窗台上,这个动作看上去很滑稽:屁股翘得很高、两只手扶住窗台,弯成一个蹩脚的九十度。他觉得脑袋太沉,装了二十几年的东西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转而视线往下,等待余佳从楼底走出来,似乎在这个位置上,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下面门,哐当,响了一下,韩波从这里打量她,披肩长发、棉蓝色长袖,牛仔裤,线条是好看的,她身上那种悲天怜悯的气质为她的纤弱增加了一种艺术美感。他看着远去,渐渐就要看不到了,心里突然发痛,不知道这次相见后还能不能看到她。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告诉她,因为一个杀人犯与一个漂亮女人不该有什么牵挂和丝丝缕缕,韩波不由得想道:自己一直所做的原来都是在拖累她。这让他很快感到了自责和痛苦。与此同时,一个计划在脑海渐渐成型——或许是该走的时候了。他返回卧室找了点东西,从阳台撤下半干半湿的衣服穿了,将自己带来的那把刀装进一只旅行袋、背着,恋恋不舍的向屋子望了望,向门口走去,他觉得该打了招呼,看看还有时间,返回来,从写字台上抽了一支笔,扯了一张白纸,铺平,写起来。
余佳:
在这里向你作道别。很感谢你的帮助。我曾以为你对我怀有好感,实际上我的自作自贱是不配你来喜欢的。你知道我不是坏人,可我杀了人。我不想给你惹麻烦。人有时真奇妙,一个热乎乎的身体会这样脆弱。
我时刻都能感受陈肖肖在我手里的温暖,我依旧感到亲切,仿佛她并没有死,就睡在我身边,当然,我也感受着她的身体慢慢变冷的寂寞。我杀了自己深深爱着的人,这一点我也许比谁都要恶毒。我到现在再来反悔都无济于事,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想在你心里留下阴影,我甚至后悔将事情告诉你。
记得第一次在酒吧遇见你时陈肖肖曾给我作介绍,她给我说起,说要将你介绍给我,当然,那时我的眼里只有她,我只把她当作一个打发时间的玩笑,现在回忆起来,原来陈肖肖早已作了打算的,我想她也知道我是认真的,而她最讨厌认真,我甚至想,陈肖肖离开可能是为我好,可转而又想,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吧。她考虑最多的永远是自己。纵然如此,我还是爱她,我是不是无可救药?
可能又被你笑话了,好了,就到这儿吧。
3.28
韩 波
7
余佳拿着信时、眼泪就下来了,这是读的第五遍,心里一直等着敲门声响起。她将买来的豆浆放在煤气灶上热了,分成两份,一份放在对面,一份自己喝,她这样等着,将那只盛豆浆的杯子拿起,押了一口,放下,突然觉得门外有声响,她飞快跑去开门,却发现是对面的老头。老头为余佳砸过门,她尴尬了一下,向他打个招呼。老头嗓门儿很大:
“吃过了没啊?”
“吃过了。”她说“进来坐坐?”
她邀请他。老头很爽快的说:“改天来,这会儿正忙别的。”
余佳看着他进去、关门,啪,似乎有什么遥远的亮光“忽”的灭了。她回到屋内,拿着豆浆,肚子虽然很饿,却一点儿也吃不下。这是她的老毛病,她认为是胃病,可医生说她没事。她倒也不管,买几盒三九胃泰,吃了也能见效。其实这只是心理作用。她当下就烧了点热水,冲了一杯冲剂。这样在沙发上坐了会儿,觉得好了些,再去喝那杯豆浆,押了一口,赶忙吐掉,豆浆冰冷,油条也难以下咽。
她只好将豆浆重新放回到炉子上热了一下,喝了点儿。她胃口很小,只喝下半杯,另外半杯放在桌上,撕了油条的一角,嚼了,恍然抬起头来,对面给韩波留的杯子依旧置在那儿,满满的,过于满的。他终于没有回来,她想哭,一直都想哭,却哭不出来。夜里的下过雨,湿气很重,马路中央这会儿却干了,衬托得与旁边湿漉漉的世界极不协调。她走到窗边,望着,只是,望向哪儿呢?
生活,有时候真是无边无际。杭州的晚春即将落幕,几阵懒散的雨水过后,天气也忽然热起来,这时候的老天有意无意的要开玩笑,早上凉的时候是穿毛衣,中午热的时候穿短袖,傍晚降了温,需加一件单外套,到了半夜,则需要盖一床被子。这一天过的是四季,难怪走在路上,一年四季的衣着都可以看到。
杭州的夜生活依旧丰富,举杯同庆的,落落寡欢的;甘于堕落的,奋发进取的。一些女人独守空房,一些男人寻欢作乐,这里正在宽衣解带,那边酒酣正欢。一天要破多少处女,一夜多少男欢女爱,不要责怪他们糜烂荒唐,只怪生殖器郑重真诚,生活不是在无知中进行,就是在妥协退让里前进。不管你的心态怎样,这日子还是得照样过。没有女人的男人饭冷酒苦,没有男人的女人形影孤单。
那些走在大街上的脚步是一样的,它们只有一个方向,那些走在大街上的心态都是不一样的,它们要去的目的地千奇百怪。我们站在高楼向下眺望,我们看见的一些脸庞千遍一律,这千遍一律中,其实是瞬时万变。
夜色缓慢下降,像个庞大的黑色纱罩,了无声息的罩在了这座城市的头顶。余佳坐在屋里,桌上还没收拾,早的油条和豆浆依旧放在那儿。她愣愣发着呆,想韩波此时此刻已到了哪儿,但不管到了哪儿,这次一别,恐怕是没有机会再见面的。她想到这些时猛地站起,然后走到了阳台,阳台上的衣服迎风飘扬,还是前几天洗的,一直没有收进屋来,她望着衣服好一阵,终于想到了什么,将它们收起来,折好,放到储衣柜。收完了衣服,她在屋内来回走,无事可做。于是,再坐到沙发上,拿了一张报纸,从正面翻倒侧面,又从侧面翻到正面,实在看不下去,干脆揉了,丢进了垃圾篓子。
这样呆在家里也不是什么好事,或许该出去找点事做,至少不能让自己闲着,不然真的要进精神病院的。
毕业至今,她除了在实习公司做过几个月,还没有正式工作过。当年那个王经理给她的那笔钱至今没有动,光出租的那套公寓,每个月的租金就足够她花销,而且常有节余,所以帐户里的钱不但没少,反而多了起来。正因如此,余佳到目前为止不找工作。不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个人懒散惯了是要生锈的,再者,她急需一样手头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她又找了一份报纸,看有没招工的信息。
第二日一早,余佳微微打了点妆,去人才市场,在一家代理商摊位前停下,投了简历、坐下聊了几句。工作人员让她回家等消息。她说声谢谢、出门。她在门口用手遮了一下太阳,向车站走去。要去灵隐,与其说观光,不如说拜菩萨,她对某些神秘性的存在抱坚定态度,虽然也对妖魔鬼怪持怀疑的成见,但冥冥中的导致命运转弯的力量她是颇为相信的,这些缥缈无定却又似乎存在的东西让她心生敬畏。
车子很挤,没座位,她站着看窗外风景,突然想起韩波为自己抢座位的情景,绽了一个笑脸,她拉着扶把,一条手臂遮住了她的表情,这样的姿势为她的古怪行为提供了保护。她回过头看车厢内,没人注意,她又按刚才的样子笑了一下,反正没人看到,又笑了一个,这样作了几次,连自己都觉得傻,于是停下。一个站在门边的男士在这会儿朝她笑了笑。余佳的脸,唰,红了,火烧云一般,她为刚才的举动觉得幼稚、羞耻,还好男士没再转过脸,过了一站,下了车,她嘘一口气,仿佛自己可笑的把柄一下子得到了解除。
到那边时有点晚,正是旅游高峰,车到灵隐后她在售票口排队,队伍很长。余佳一只手挡着头顶太阳,一只手当扇子。有人在抱怨,有人干脆从排了一半的队伍里挤出来,还有的要插队、却被后面说落了一通。头顶的太阳、刺眼,她不耐烦的擦去额头的汗水。可她很快静下来,拜菩萨本来就拜一个诚心,这样想着,她挡太阳的那只手放下来,两只手抱成一个拳,搭在胸前,默默随着队伍移动。买了门票进去已经是下午一点。到处都是佛像,她像一个手里捧着佛经的圣徒那样穿梭于行人之间,仿佛整个世界成了她行走的地毯,她一路向上,在每一座大佛前许下心愿,跪的两个膝盖骨红红肿肿。
到处都是游客,他们像参观遗迹一样兴致懒散,是凡尘俗子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土——无法引起佛祖的同情和怜悯,所以当她推开人群,向前行进时,她觉得自己崇高起来,感到自己无比虔诚、圣洁,也比任何人都迫切那股力量的扶助。余佳显然领悟了禅的要领,她心无旁骛,觉得那力量在高空俯瞰自己,所以,小心、安静。想受到菩萨的保佑,这天热、人多是菩萨在考验自己,或者每一个人。
终于到了山顶,有一座石塑观世音,她买了一柱香,点燃了,三叩三拜,其实三叩三拜也是刚刚从香客那儿学的,可现在她俨然已成了佛祖的信徒,成了慧根极高的高僧,她那么美丽,那么安静,她在心里说道:保佑我周围的人们,保佑韩波一路平安,保佑林晓明海活着,保佑陈肖肖投胎轮回。她一路说下去,说得自己都感动了,她没想到原来自己关心着那么多人,惦记着那么多的事。
山下大雄宝殿的午课开始了,念的是金刚般若诺密,经文在空中回响,它们雄厚洁净,万物回应。游客从出口出去,新的从入口进来,香客一批接着一批,佛祖送走他们,又迎接他们,留下金钱、叩拜和香火。今天的灵隐,余佳从山顶望下去,觉得它像一个菜市场,人人都可以进来,人人都可以出去,这中间的过程充斥着交易和侥幸心理。她惶然将这些思绪从脑海中扫出去,虔诚的表情很快又回来了。
8
韩波从余佳住处出来,回到原来的地方。暮色沉重,一条被尼龙绳缠住的钢筋摔打着墙壁,叮,叮,叮的响。四周寂静、垃圾成堆。下过雨后的地面上,褪了色的雨鞋,香烟壳,破背心,被泥土浸黑的、边缘毛糙不齐纸张到处都是。旧楼子正对出去是个废弃码头,一条半沉不沉的船歇在码头上,船舱里都是水,仔细一看,原来是搁浅在河滩上的。乌黑色的河面上,机动船驶过时被搅过的河床散发出一阵腥臭的柴油味。这会儿,也不知哪儿有二胡的声音传来,缓慢的、悠悠扬扬。
地面潮湿,吸了水的土层像是消化不良,散发着袅袅水雾。远处的建筑缥缈不定,灯光隐在白色雾障里面,常常是即便听见了声响也看不见发出声响的物体。韩波在门口蹲了会儿,觉得两只脚针刺般的又麻又疼,于是坐下。根据他对前面这条河的印象,河前面应该是一片广袤的稻田,可现在什么也看不到。有奇怪的鸟鸣声,他的家乡也有这样的叫声,母亲说这是猫头鹰的声音,可到目前为止韩波从来没见过猫头鹰。他去想象猫头鹰的样子,一个胖大的躯体,一只猫脸,两只翅膀,脑海突然出现了一只猫飞翔的形态,觉得好笑,猫头鹰怎么会是一只猫加两对翅膀,不过这样的分析似乎也没有什么根据反驳猫头鹰就不是这个样子,毕竟他没见过,既然没见过,什么样子都有可能。
楼子边上都是水泥硬化留下的一粒粒固状物,是粉刷墙壁时掉下的。这旧楼子大部分墙壁都还没有粉刷过,红色的砖头结构显眼而粗糙。四处散落着一些零件,是建筑工队留下的,有翻斗车的把柄,残破的木刀,或者缺了柄的木榔头。这里老鼠很多,垃圾堆里“丝啦、丝啦”声就是它们发出的。旧楼子的“梁”还没上,楼顶的红旗也没拔下,已经残缺不全,几乎剩下了半面,风大时,仆啦仆啦的响。
二胡悠悠,声音不紧不慢,韩波四处看了片刻,觉得无聊,停下来去听二胡,迂回曲折,很悦耳的曲子。然后去辨别声音,距离很近,可大片的水雾挡住了视线,他站起来,沿着声音找过去,一直往前走,沿着河岸,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座桥,石拱的。声音来自石拱下,石拱下有座石棉瓦棚,亮着灯,亮光一窜一窜的。有个人——是晚上,看不清面庞——坐在河墩上,手势模糊可以看见,手势很有力。
韩波左右观察了一下,有一条小道直接通向棚子,他走近了才发觉那是个老头,除了头发,全身乌黑,显然是受尽了风尘。很难从他的脸部看出他的年龄,他盘着腿,眼睛睁着,却没有朝韩波这儿看,他顾自拉下去,还是老样子,似乎外人在场并没影响到他的情绪。韩波不说话,不敢惊动他,蹲下来,听着,一曲接一曲,都很悠扬,含苦的,伤痛的,节奏很慢,很缓,不急不躁。韩波听得出神,过去的一幕幕浮现出来,像电影回放一样。听到深处,声音突然停了,那人转过来说:“你怎么不走?”
韩波愣了一下,还是蹲着没站起来,他现在可以正面打量这张脸,这是张很难看的脸,一无是处,韩波盯着,发觉他的眼神竟然向着别处,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反应,原来是个瞎子。
“我喜欢这声音,所以一时忘了。我就住在前面,循着声音过来的。”
“前面没人家,只有一个垃圾场和一栋破楼房。”
“我就住在那儿。”
“你很年轻。”
韩波一个激灵:“你怎么知道?”
他将二胡从腿上移下,放到地上,用布包好,做这些动作时他手脚利落,不像个瞎子。他说:“没错我是瞎子,你走路的声音我能听出来,二十几岁吧?脚步不踏实,有点乱,应该是这个年龄。”
韩波听了大为佩服:“你真厉害。”
“你走步子有很多罗嗦动作,我们走惯泥路的,步子都很稳、很踏实。”
韩波望着乌黑的湖面,水从脚下流过,伤感起来,他最后讷讷地说:“我是个杀人犯。”
瞎子轻轻地“哦”了一下,没作评论,然后说:“我再给拉个调调吧。”
韩波点点头,看看瞎子,又加了一句:“谢谢你。”
这首是阿炳的二泉映月,韩波听着曲子时感到无比的忧伤:心中满是潮湿的东西,两只眼睛通通红红。他突然站起,唏嘘不已。瞎子依旧拉着二胡,韩波没有打扰他。他深深的感到某种残破不堪的东西已无法挽回。他往回走,水雾浓重,在十几米远外恍然听到,啪,丝线断裂的声音,二胡也骤然停止。他停了停,继续走,路上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即使偶尔的声响,也为这寂静添加了更沉的色彩。
9
余佳接到电话去公司面试时,人事部王主任看着她漂亮脸蛋儿说:你明天来上班,别迟到。作的是营业员,在百货大楼代理一个化妆品品牌。余佳对这份工作比较满意,当然并不是指报酬,她喜欢人多,看着商场里人流往往觉得踏实。所以脸上整天都是笑容,她也不知道要对谁笑,面对人群总感到莫名的感激和欣慰。她喜欢去打量一些人的脸庞,可以根据他们的脸部表情来判断他们的生活状况,这是她的本领,她对小姐妹谈论这些,小姐妹总会露出诧异的表情来,她们恭维的叫她,余姐。
余佳有时也想起自己这二十九的年龄来,不免伤怀一阵。女人三十是道坎,她对此没有跨越的自信。不过她懂得满足,毕竟不用天天呆在家里。日子总是要过的,多想也无益。她发现自己有了变化,不像从前那样爱计较了,年轻的激情悄悄退去,胸怀大了,知道妥协了,韩波这件事过后好像更看得开了。
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她去镜子中打量自己,还是那么嫩,看不出衰老痕迹。小姐妹不无羡慕的说,余姐,你真的二十九?余佳笑,当然她们只好作惊讶状,说保养得真好。余佳不搭理,她自己知道,对保养、养生向来是外行,于是把这归于天性,是父母给的。所以有点理所当然。
这几天下雨,刚晴的天空乌云叠嶂。其实温度还是宜人的,只是这气候有点随性,摸不透,余佳为这神经质的天气难免想起一些往事来。不过悲伤已被剥去,留了点温暖,虽然还是疼的、不能触摸的,可这些伤口至少还留着美好的回忆,有时候尝尝,嘴里苦,却也是润嗓子的。她按部就班,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倒也安安静静。
晚上又下过了雨,地面潮湿,早晨起床后,她煮了两个鸡蛋,以前从来不吃鸡蛋,现在却喜欢上了。水还没热,她看报纸,文章很无趣。迎着对面的阳台,一个女孩在看书,余佳注意到好几次了,都是早上,捧一本书,椅子一摇一摆,她恍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要自己背唐诗宋词的那一幕幕,笑了一下。她也从屋里搬出一张藤椅,找了本书。书名为“娜娜”,这书她看过好几回。每次都是看到一半,在她看来,这是部教女人堕落的书,她又想起了陈肖肖,发觉她身上的某些气质可以在娜娜身上找到证据。
对面女孩抬起头来,将视线投过来,余佳也抬起头,向她摆手,女孩向她举举手,笑着。余佳指指手中的书,意思是问她在看书?女孩也将书举起来,无奈摊摊手臂,意思是真无聊。然后站起,做一个“拜拜”,余佳回应她。女孩走到屋里,没入阴暗。屋内黑洞洞的,没开窗,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动。
她去书架找书,很多不是看过就是不敢兴趣,差不多得去买些书看了。她视线往下,看到韩波留给她的那封信,干脆拿了。这信她不知看过多少遍,几乎能够完整的背诵,可她还是有事没事的看,余佳在家无所事事,一双手总要找点事做,看信也是打发时间的手段,或者安下心来回忆些事情,于是这信好比记忆的钥匙,一捧着它,就像进了回忆的大门。所以与其说看信不如说是发呆回忆,消磨时间。
她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突发奇想,唐突地冲进屋内,拿了信纸和笔写起信赖,琢磨了一阵,这样写道:
韩波!
写这封信也许很傻,明知道你收不到却还要写。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又到了哪儿,真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那天我去灵隐为你求了一支签,是上上签,我很高兴。别笑话姐姐,好像只有中年妇女才干那种事。都说人到三十是个坎,姐姐觉得差不多是了,总感到冥冥中有股力量左右着我们
今天早上无事可做,我比较害怕没事做,总觉得一双手太空,我妈曾说我的指缝太多,那是没福气的手,我现在信了。说心里话我能理解你,如果当初换作我,或许也会干出同样的事来,很可能会吧,或许更疯狂。韩波现在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你还年轻,人生才走了四分之一。不知道你有没后悔过自己做的事情,姐姐有时非常非常痛恨自己,痛恨犯下的错误,可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再回过去看,发觉一切都恨不起来了,好像其中的痛苦被突然抽掉了。当然,伤感、无奈、隐痛都有,可其中的“恨”,竟然一点没有了。
韩波是这样么?我也不懂,弄不明白,本来非常爱追究,现在却理解了,即使不理解,也不作深究了,好像胸中宽阔许多。写这封信,姐姐有句话,别把自己当杀人犯,你没杀人,即使杀了,杀的也是自己,可你没成功,你现在需要好好生活,将事情收藏起来,总有一天,等你再次将它们打开时,你会豁然开朗的。我不是教育家,说的是心里话。真的,如果我们以后有缘,姐姐想和你生活,你很不错。
事已至此,一切都无从谈起。还是祝你一路顺风,希望有一天我的门铃响起时,门外站的会是你。
4.8
余 佳
她写完,读了几遍,痴痴的笑了。这时候,外头门铃响起,她打了个哈提,觉得邪门。来人是人事部的王主任。她愣着,立刻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精味道,赶忙退下几步,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人。
“可以进来么?”
余佳醒悟过来,给他让路:“王主任有什么事吗?”
“今天发薪水、你没来吧?”
他把一个纸袋递到她手里:
“我是循着你留下的地址找来的。”
余佳蓦然有点感动,但闻着那股刺鼻的酒精,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真的麻烦您了。”
“你看看有没少。”
余佳把袋子放到桌上:“王主任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吃过了。”
他笑得时候露出一排蜡黄的牙齿,嘴唇皮很厚,呈紫色。余佳勉强点点头。他戴一副眼镜,厚玻璃、西装、黑皮鞋,脸上红晕晕的,像出土的地瓜。余佳有些尴尬,倒了两杯茶,落座,陪他东拉西扯。她希望他快走,可半小时下来一点动静也无。他一直捏他的鼻子,说实话,那鼻子倒不难看,只是这张脸,如何好看的鼻子按上去,也是明珠暗投。他伸着一根小拇指掏耳朵,动作娴熟得像个女人。
“王主任一定很忙吧。”
她说话时去看外面,躲过他尖细乖巧的眼神。他眼神谦卑,是低头认错给人作孙子的那种下贱和鄙薄。
“反正是一个人混,也习惯了。”
他似乎觉得“混”字用得不恰当,赶忙改口:“闯荡总是需要代价的”
余佳敷衍他,一边喝茶一边说,突然想起了对面的老头,心里亮了亮,对王主任说:“我去去厕所,您坐会儿。”
她匆匆跑道里面,打老头儿的电话,并道明情况。余佳开始和王主任插科打诨,说说笑笑,等着门铃响起。过了一会儿,门铃果然响了。老头领着老伴,手里提着沉甸甸一个盒子说:“呦,有客人啊?”
王主任见进来一对老夫老妻,顿时像白天的耗子心虚起来。他站起,笑得像尊菩萨,同时掳起袖子看了看手表,惊讶道:“哎呦,八点了,要走了,要走了,公司里还有许多事,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
“我一来就要走。下次来一定要叫我。正好凑一桌。”
他把手里的麻将提起来晃了晃。
“一定,一定。”王主任说:“余佳,先走了,你们聊。”
“好,王主任走好。”
“啊,那走了。”
老头儿对走下楼梯的王主任说:“下次一定叫我,啊?”
王主任没搭老头的腔,抬起头来,不知所谓的笑了笑。余佳对老头说:“谢谢啊,您可帮了我的大忙。”
“小事,小事。正要凑一桌,你来不来?”
余佳突然来了兴致:
“好啊,反正闲着。”
外面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滴滴答答,余佳关门时想起什么,跑到阳台去拿那封信,一看,不见了,想:被风吹走了?她嘘了口气,讷讷自语着。老头在对面喊:“快点,余佳,等你呢。”
“来啦。”她回到屋里,锁了门,走出来,望着外面风雨交错,两只手放在腰上面,用力紧了紧。
10
韩波被捕是在火车站:一个孩子横穿马路,眼看撞上了,他冒生命危险将他推到了路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胳膊上擦伤了一片,孩子父母要他去医院,他说不用。为了表示他们的感激,他们将他带到家给他做简易包扎。孩子的母亲是在为韩波涂药时认出他的,她猛的想起几个礼拜前的一桩杀人案,报纸的头条就是韩波的照相。当然这些都不是韩波被捕的理由,唯一的问题出在韩波的通缉令上,他的线索奖金高达五万。所以孩子的母亲一边拨通110,一边把韩波留下吃饭时他已无路可逃。
韩波被公安带走时,他对那位母亲说了声“谢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顽寓反抗,他几乎说得很诚恳。于是,韩波看到孩子的父亲在女人脸上打出一个血红的印记。韩波没有笑,也没心中畅快一些,他默默走出公寓,望着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心里空落落的。他恨不起来,一点也不,反而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他朝着天空的方向望了很久,公安吹促他走路,他说:“让我看会儿天空吧。”
一路警笛大作。他没怪任何人,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在余佳的公寓里就做好了准备。他突然想起余佳来,想起她那张漂亮的脸,想起第一次相遇时她破口大骂的情形;想起一起坐公交车,想起她做的那顿饭。他恍然对着天空笑了一下,窗外的城市,一道闪电迎空而寂,它闪得那么安静,那么寂寞。
他在监狱里呆了一段时间,韩波不知道是多久,计算日子于他来说毫无必要,他只希望那粒花生米尽快穿透脑颅,现在他一点也不怕,当初的恐惧一下子没了,仿佛懦弱胆小像肿瘤一样被手术刀突然切除,一点也没留下。那些快遗忘的,或已经遗忘的,现在一件件回忆起来了,他往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生命最后一程,他的感觉神经一下子敏感了百倍,任何一点痛楚,一点喜悦都让他尝到乐趣。他想,能像现在这样他已知足。死不可怕,一点也不,他现在已把它当成即将来访的朋友。
他有时也想起陈肖肖,在他看来那是无比温暖的一个身子,他至今记得她身上的香味和温度,哪里比较敏感,哪里又比较柔软。他有时自嘲:没想到到了这时候他还惦记她,韩波甚至认为,他杀她也许是她的本意。她已将自己献给了他,那么韩波对待这个奉献的生命是履行了他最尊严也是最永恒的义务。
没错,也许她还在等他,一个干净的地方。
死刑的最后几日,当韩波被问到是否想见亲人一面时泪流满面,他想起了余佳,摇了摇脑袋。狱警又追问一遍。韩波依旧语气坚定。雨天还在继续,云层缓慢移动,这座城市上方的天空,依旧是墨色的。雨季来临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它阴暗、潮湿,能见度低下,即使是走在路上也要提防迎面而来的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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