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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牛皮绳上的又一个结/漆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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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3: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牛皮绳上的又一个结
    漆漆

    外婆死的那年,她五十岁,我五岁。闲来无事,看着她的棺材被人抬走,我在一条牛皮绳上打了一个结。那是第一个结。她在我们家族里,已经算是长寿,外公三十四岁就死了,他额头上有自上而下的一道深凹的纹路,我也有。
    我一出生,外婆就请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五行缺金。所以她送我一枚小巧的鱼状金坠子,用一条红色的牛皮绳拴着,就是那条我后来打结的绳子。我不喜欢鱼,也不喜欢金子,我把牛皮绳留下,套在脖子上,金坠子被母亲偷偷收着,后来她手上多了一只细巧的戒指。
    我出门常被人叫小狗,起因就是那条绳子。我很少和人说话,因为有点结巴。邻居家有个女孩,小我一岁,大眼睛白皮肤,他们叫她娃娃。我的外号叫苍蝇,长得瘦小声音又小,所以他们那样叫我。我从不生气,因为结巴,因为不起眼。没有别的选择,我不计较。他们踢足球时,不止一次地击中我的鼻梁,没有流鼻血,不过我终于有了一个塌鼻梁,不像爹娘,像隔壁的箍桶匠。
    生活就像牛皮绳一样顺溜。我有一双极其灵巧的手,母亲的衣夹经常打结,她没耐心的时候,我帮她解结。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慈爱地看着我笑,我一生里关于这样待遇的记忆很少。我怀疑我的出生不仅令自己受挫,也是上天的失手,不然为什么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弃母亲而去。之所以不说他弃母亲和我而去,是因为我当时瞌睡得像只小猫,母亲看了我一眼,就打发护士把我抱走。大姨婆也在我出生一个月后去世。所以,我是一只苍蝇,小小的,偏偏生命力恁强,怎么也死不了。命运从一开始就没能将我拍死,我就理直气壮地活下去。人们像看一只新式马桶一样对我又好奇又厌烦。
    这些记忆都是我所有的,我常以为自己有超常能力。这一点在以后的叙述中会豹窥一斑。
    所有人里,只有外婆是真心喜欢我的。夏天我哭着叫着不要洗澡,是外婆买冰糕塞住我的嘴巴。冬天手冻得像红萝卜,是她用一只小巧的炭炉给我取暖。那只银火炉外婆说要留给我,妈妈后来拿它化了一套银首饰,自己戴着,说不出的满足。春天外婆给我买了生平第一件连衣裙。秋天我没有记忆,她病倒了,躺在杭州一家白血病诊所,苦苦地挣命。夏天来的时候,她居然一声不吭地走了,我原本打算求她带我一起走。事先我就打定主意,要哀求她,苦苦地哀求她,非得苦苦地哀求她。可是她没有给我机会。
    从发病到去世,外婆支撑了两年又两个月。其实外婆被送进医院前,我早就发现她身体有问题。不然大舅和大舅妈上门来要分家产时,她怎么会吐血;不然小舅舅因为贪污被送进监狱时,她怎么会晕厥;不然姨夫偷情被她看到,她怎么会泪流满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用多种方法给过大人暗示,我的意思是希望他们能早点发现外婆的病情。可是我不会说多少话,说了也不见得有人相信。我拼命抓挠外婆的头发,可是没有人理睬。一开始我兴头头的,后来见没人响应,变得有些漫不经心。可我还是一根一根地扒拉她的头发,这样的举动好像已经不是为了暗示,而是我打发一天时间的最好方法。再后来,外婆也有些烦了,每次我爬到床上,手还没举起来,她就把头偏到一边,打发我出门玩去。没人记得祖宗的规训:孩子扒拉头发,会有病疫发生。
    我出门玩,刚好邻居小孩超超在撒尿,提着小鸡鸡对准门口的一株油菜花。这油菜花本是去年给太爷上坟时,我采回来的,不知怎的,祖宗死了,它竟活了下来。后来我在外婆坟头洒了很多籽,竟然一株都没有幸存。他们说坟的风水不好。后来很多事情都应验了这一点,此是后话。油菜花在超超的尿液浇注下,不住地颤动,像平时外婆挠痒时,我咯咯笑的神情。于是我扯开开裆裤的厚边,站着开始对它尿。邻居见状拼命嘲笑我,漆漆,你又不是男孩,人家有小鸡鸡,你没有啊。我一听异常丧气,刚好尿湿的裤子沾到身子,的确非常难受。我叽叽咕咕说了一串话,小鸡鸡有什么稀奇,明天让妈妈给我到街上买一个。
    妈妈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任何东西。真的,一点不假。我出生至今没有用过一把新伞,穿过一双新雨鞋,有过一盏新台灯,或是骑过一辆新单车。
    不是没有钱。她说还可以再用用。于是这一用,就是一辈子,现在没人穿雨鞋骑单车用台灯。我和世界总差一步,思维我在它之前,享受我在它之后。
    我至今记得我那双著名的四眼雨鞋。它是米色的,相信那时候很多人都有过。还是小姨婆买给我的,她说换下脚上那双黑雨鞋吧。我低头看它们,它们每只都带着补丁,靠近脚后跟撕裂了一块。妈妈把米色鞋子收起来,说以后再穿。我说好,声音很低,竟有些哭腔。后来我的脚终于撑破了黑雨鞋。妈妈把米色雨鞋给我时,我是何等的高兴。可是它沤破了,妈妈请鞋匠修补一下,于是每只鞋头都有两个寸把长的补丁,黑色的,扎人的眼。我惴惴不安地穿着它们上学,一进校门就被班里的坏孩子发现,他们追着我猛跑,叫我苍蝇苍蝇,破雨鞋苍蝇,那个叫阿茹的女孩眼睛更尖,她说还是四眼雨鞋。我从此被叫做结巴四眼苍蝇。这外号虽然拗口,可他们兴致更高。
    或许这不是外号,它其实就是我的名字和警戒。一听到有人那么叫我,我就飞跑,因为等待我的不是唾沫就是石子,不是烂番茄就是死老鼠。后来我看《阿甘正传》时哭了,破了十年不流泪的惯例。因为我嗅到同样悲哀恐惧的气味,然后终于相信它们已经重叠在命运里,暂时不会出现,要等也等下一个轮回。
    而下一个轮回里,我不愿意重为人类。我说我要做一棵树,不用穿雨鞋,不用在花伞满地的校园里撑起我黑色的断骨的破布伞。下辈子我也不要背军用书包,不要在秋游时吃威化饼,咽着口水。
    以后万一不幸有孩子,我会给他满世界的阳光,不要他在烈日下,无助地往体操鞋里塞橡皮膏,怕顶破鞋面的黑黑的脚趾被坏孩子踩烂。哪怕黑暗在所难免,我不会让他在掉了灯壳的台灯下,烧焦一把头发。我还要给他整个天空的自由,不要他被压弯和禁锢,让他在笑的时候可以无所顾忌,想哭的时候不会觉得耻辱或多余。他不用做那么多只有数学疯癫才会喜欢的习题。我还要他天生是个语言天才。他可以是强盗流氓土匪,但绝对心境澄明。
    不过我相信我不会有孩子。孩子都不幸福,我也不幸福。孩子要活得太久,我也活得有些厌倦;不是有些,是非常。人生是一场幻灭,没头没尾始终身不由己的幻灭。这念头我很小就有,活着只是一步一步将这念头验证然后再次确定,而后终于可以告别。可惜告别的时候已不是自己,连扬眉吐气的机会也不留。尽是荒唐。所以我要尽快榨干自己的身体,用香烟和糖精。
    所有孩子都欺负侮辱过我,除了一个叫李晋的男孩。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全班有百分之八十的女孩暗恋他。他是我同桌。有一天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会保护你,如果有谁再敢欺负你。欺负的“欺”写成了“其”。我像憎恶蟾蜍一般,远远逃开。我告诉班主任说我眼睛太好,还是让其他同学坐前排吧。所以我真的逃开了。我认为这是另一场灾难,风平浪静后,会留一地的血水,所以我要逃。整整两年时间,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欺负我的孩子越来越少,他在背后教训他们。上课时,如果留意,我会接收到他回头看我时眼神里暖暖的关怀。这时我通常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因为恐惧。他戴一副五百多度的眼镜,我说过,我不喜欢四眼佬。
    后来,他和高中的校花恋爱上了。我在黑漆漆的大礼堂里哭了个痛快。我对着空无一人的礼堂说,我不在乎。大礼堂乖巧地回应着,回声里,我不再结巴。
    回到家,在牛皮绳上,我打了一个大大的结。第一个是外婆去世时打的,紧随其后是几个小小的结,代表着如今看来无伤大雅的挫折。最近的结也是关于李晋的,他给我纸条的当天,我偷偷打的。此后六年里,我不曾打结,直到确信他真的离开了。我终于长叹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又哭了。
    我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学。我的作文可以成为全年级的范文,英语在整个小城排名第一,可数学常拿鸭蛋。高二时,母亲说你还是选另一所学校,念个中专分流吧。我说好。在母亲面前,我很少说话。在任何嫌恶我的人面前,我都很少说话。好在嫌恶我的人是如此之多,所以我刚好可以三缄其口,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模仿我的结巴。
    中专生活是噩梦的延续。对一个失明的人来说,他永远不知道锦缎有多绚丽夕阳有多美好,所以即使真正的黑暗袭来,他也不会心生惆怅。对一个失聪的人而言,他从不知道老贝多芬是如何激动人心,所以他的碟子被硬物划伤,曲调不再连贯,他也不会失落。正因为我从小就这样不明不白战战兢兢过日子,所以我从不曾知道幸福和自由以及友情爱情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因此我是幸运的。
    在我还没有睁开蒙昧的双眼前,我陷入又一场风波。第一眼看到赵金利时我的眼皮就跳了五下,明白这是不好的兆头。不过我还未成精成怪,自然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被他压在身下,夺去懵懂的初夜。
    那晚是中秋节,可以回家的人都回家了。母亲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我想她应该正和她新近认识的男人谈天喝茶。赵金利和我一样无家可归,传言里,他被老婆抛弃,骗尽家财。他是我的班主任。
    后来他说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对不起我喝多了。对不起。
    寝室里空无一人,连楼下值班的阿姨也回家团聚。我开亮所有的灯,还是浑身发冷,冷归冷,居然还有一额头的汗。难以名状的不安几乎把我摧毁。这时候门被敲响了。我从门缝一看,竟然是赵金利。开门请他进来。我终于明白我的不安竟是后来遭遇的预感。他像是喝多了,我泡茶给他,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居然站立不稳倒在我身上。我还来不及惊叫,他粗糙厚重的舌头已经抵住我的牙齿。我的身体被紧紧箍住。慌乱中,我嗅到令人作呕的酒气,猛的咬了他的舌头。他忙着顾疼,我立刻跑到门边,可是手忙脚乱的,竟打不开门。赵金利已经逼过来,我在反抗前软软地倒在地上,他拿一只鞋子把我击晕了。
    醒来时我双手双脚被缚在床的四角,身上赤裸无余。他就站在我身边用牙齿咬我的乳头和阴部,最后重重将阳物插入我体内,恶狠狠的,任凭我哭喊挣扎,都无济于事。狭小的入口被撑开,血流出来,有种撕破的焦灼和带点咸味的疼痛一直在阴道口进进出出纠缠我。他大声地近似复仇般大声呻吟,直到像死人一样轰然倒下。
    后来他说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对不起我喝多了。对不起。
    我可能真的忘了,但是牛皮绳上多了一个结,提醒我新鲜和耻辱的痛楚。不会结痂就不叫伤口,我后来真的忘了。不过那次经历后,我居然说话口齿伶俐起来。
    二十岁的时候,外婆的坟地因为要移走,母亲带我去收尸骨。我本来以为外婆一定不会腐烂,我看到的她应该和以前一样年轻。因为无数次梦里,我看到她都安安静静完好无损地在窗前坐着,阳光很好,不过她没有影子。
    可是棺材盖掀起的刹那,扑拉拉的一阵灰,棺材里一片狼藉,黑糊糊的虫子附在两边板壁上,散发着悠远的侵人骨髓的恶臭。除了眼镜盒完好无损,外婆连衣裳布头也消融了。骨头和残存的头发无生气地躺着,它们以前乌黑发亮,现在和枯草差不多。
    工人敲敲打打的,把一边的土地铲平,以便亲友下去捡拾尸骨。那是一场可怕的尘土袭击,风吹过,外婆的头发丝在空气里飘荡,同去的舅舅和姨妈都转过头。我看到尘土安静下来后,外婆的骨头惨白惨白,有些还是绿色的,被一种粉色的小黏虫趴着。母亲不敢下地,是我用自己的手,一根一根将骨头捡进事先准备好的小盒子里,骨头粘糊糊的,有一些分外的轻。我没有戴手套。
    为什么都已经触碰到你的身体,我看到的还是幻灭和虚无?我问外婆,可是外婆没有理我。坟头那棵苦槐树当真生命力旺盛,当时因为风水先生说它有损地气,每年上坟,亲戚们总会在它根部浇硫酸盐酸,一次甚至狠狠地椎了一枚大铁钉进去,可一年后,它依然活着。
    回家我翻出牛皮绳,往上打结。这次绳上的结不大,因为我无能为力。
    我很多次都无能为力,包括婚姻。
    母亲有天对我流露出多年不见的珍贵笑容,我知道又有灾难降临了。她说漆漆你年纪不小了,妈妈给你介绍个对象。他在医院工作,个子是低一点,不过长相不错,大学本科毕业,他爸爸是农村的,以前是卖肉的,家里盖了四套房子。我说好,我去见见。
    临阵我居然逃脱了。我似乎不够勇敢。我明白此次前行的后果,如果你知道,你今后的命运要告卖在那个你听着名字就作呕的男人手里,你是不是也会犹豫。
    我在郊区的柏油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行走。雨水横冲直撞地从云间降落。我看见一个走在三岔路口的孩子,追赶着皮球,钻进了一辆卡车下面,那辆车刚好正在加速,他没有再爬出来。血水顺着雨水从高一些的地面慢慢淌到我站的地面上,我光着的脚丫慢慢被它爬过,我的脚趾像舌头一样不住蠕动,仿佛在品咂它的味道。我一点也不嫌脏,地也不觉得它脏,它仿佛知道,明天太阳一升起来,血水会一股脑儿散发到空气里,它会平整如初。我也知道回家一洗就干净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可是总有什么发生了吧。少了一个人分享空气还是少了一个人排泄垃圾?
    可是我怔住了。
    回家整理行装,我告诉母亲想出去走走。
    这一走就是五年。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回去。
    以后我也不想回去。
    我怀念过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和那段时间里遭遇的人们。李晋不知是否娶了当年的校花,生了孩子,拿鞭子抽着他跑步。我的母亲是否和屠夫的儿子偶尔谈起消失不见的我,骂我没有道德,骂我是个小骚货。赵金利是否还会烂醉如泥,明月当空强暴别的女生。
    不过这些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凡是发生过的都是无关的。所以走完一条路,这人生还是虚幻。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被伤害或是被赞美,都要过去。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我走自己的路,像苍蝇一样无谓地活着。那个没有活着跑出车下的死去的孩子告诉我,活着是场错误,但是为何不将错误进行到底?
    他是我牛皮绳上的又一个结。

    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哭了。那些远远近近的记忆像夏天柏油路上的湿气一样扑面而来。我叫我自己乖孩子,补上童年和少年时期,无人理会没人理解的一课。
    天气很好,真的,阴间小雨,终于不用再穿雨鞋了。
    长大后,我从不撑伞。
    我叫我自己好孩子。
    不过替我收拾尸骨的不知会是哪个人,我不知道,真的不会知道。
    也许他和我一样迷惘,也许他是个乐观的孩子,阳光下踢着一株油菜花,那花长在我的墓前,摇摇摆摆,直至枯萎。

    (原载于《文学港》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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