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568|回复: 1

[原创]洁癖

3 主题	0 好友	87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7-8-4 13:31:0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align=center>一
<

align=center> 
<

>潮湿、闷热的客厅里，叶绢的身体发出一股柠檬香水和汗液混合的酸味。林云的鼻翼有节奏的收缩起来，把怀里的女友推开了。
叶绢开始整理头发，除此以外，实在没什么好整理的。恋爱以来，林云从未对她做过比拥抱更进一步的举动。就算是刚才，就算他柔软的手掌顺着她的额头、鼻梁、下巴、脖子——他的手不会再往下滑了，他说需要好的环境才行。叶绢焚心似火的热情终于熄灭下来，白色的灰，洒了一地。她有些责怪的望着他，他早已拉开灯，整理沙发了。他跪在上面，手指灵活的搜索着什么。他的皮肤很白，手背在黑皮沙发上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那是类似女性的手，用来握笔的画家的手。
林云仔细把落在沙发上的头发归拢到一堆，用两个指头参差不齐的捏住。他把发丝用纸巾包好，丢到垃圾桶，又到厨房里洗了手。他本想把沙发擦干净（他担心上面有头皮屑），却发现女友正不开心的望着他。
“我有点敏感，总想收拾干净一点。”他温和的笑了笑，从冰箱里取出一支草莓蛋筒，递到她面前。她侧过身子，没去理睬。“你知道，倪瓒也有——”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友打断了。
“我知道你受了他的影响。你有洁癖，耳朵都生出茧来了。他喝水都只喝山上的泉水，前桶水煎茶，后桶水洗脚！”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环境太差，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感觉。”
“那我的感觉呢？你看你刚才做的事！”她压抑不住心头的委屈。在一起这么久，她不再害怕他笑自己是情欲旺盛的女人了。何况，温馨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收拾屋子。
“绢子，别生气。来，吃个蛋筒。怎么，不想吃？来吧。我帮你剥。”
无论她生多大的气，他总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哄好她。或者说，无论她怎么骂他，他都能用笑容把冰剑融化得一干二净。除了洁癖以外，这个男人的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否则，哼——叶鹃用舌尖舔着蛋筒上的奶花，翻转到嘴里，任由它们融化了。
“明天是画展的第一天吧。”她一边吃一边问他。
“嗯。我要去看一下。第一次，有些不放心。”
“你的荷花是我见过的画中最好的。”她把蛋筒最后那酥脆的一节塞进嘴里。
“但愿吧。吃完了？给我。”林云接过叶鹃手上包蛋筒的纸，扔进垃圾桶，把地上打扫干净了。
 
二
 
“你是个神经病！流氓！”
对面二楼的那对小青年，又开始吵架了。几乎每天清晨，林云都会被他们起重机和哨子般掺杂在一起的噪音吵醒。那个做起爱来不顾任何人感受的男子总是把她的女友弄得惊声尖叫。可是，除了把自己住的地方收拾干净以外，他没理由干涉人家的生活。也许到了下午，他们就搂在一起，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对马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了。
林云伸了个懒腰，准备再眯上一小会儿，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从枕下摸到塑料外壳，翻开盖，接听了。
“哦，是陈经理。不好意思，刚准备起床。”电话是画廊那边打来的。
“林先生，你的画确实很不错。朋友把你推荐给我，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从对方轻松、客套的语调中，林云看到了希望，下一步，就该和他签约了吧。
“但是很遗憾，没人买你的画。连我都没想到。”陈经理依旧保持先前的语气。
“这次卖了多少幅？” 
“一百二十多幅吧。山水、花鸟、人物和书法都有。”
他的心瞬间跌落下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拉扯得粉碎。不过，他并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他克制住失落的情绪，说：“陈经理，我的画风和元代画家倪瓒的比较接近。那种简中寓繁的味道普通人可能还体会不到。但是我相信，两年以后，我的润格费会比现在高出几倍。”
“两年时间？林先生，我们是小画廊，需要短期内见到利润。另外，公司目前还没能力包装不知名的画家，将来有机会，一定会通知你。”为了不让他过于失落，狡黠的画商又说：“其实有些人还是很喜欢你的画，只不过觉得画面不够生动。”
“不够生动？” 
“比如说荷花吧。他们觉得要是在荷叶旁边添上鱼、虾之类的点缀就好了。”
“我画不了这些，虽然很多人这样画过。”想起鱼虾要把荷塘搅得乱糟糟的，他的心里就不舒服。
“呵呵，我也只是提点建议供你参考罢了。林先生，出名要趁早。等你的画被市场认可之后，再从事真正的艺术创作，是不是条捷径呢？”
画商的话让林云很反感，仔细一想，却也对。父亲怎么说的？——你都快三十岁了，还整天做那些没用的事情。画画能当饭吃？隔壁的丫头，在深圳都买第二套房了。别再让我操心了。对了，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孩，最近发展得怎么样了？
“陈经理，让我仔细考虑一下吧。”
挂上电话，他发现对面楼栋里男女们的争吵声比先前更大了，锅碗瓢盆轰咚呛一片响，似乎要把耳膜震碎。林云望着窗户上的防盗栏和矮砖，想起以往那个熟悉的世界：炒菜时走廊里缭绕的烟雾，邻居们责骂小孩的声音，夏天淹水时刺鼻的粪味。一切的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身处异乡的他的生存空间甚至比小时候还糟糕。他腾的坐了起来，给叶绢打去电话。
“绢子，我画的荷花真的好吗？”
“好啊！谁说不好？”
“要是加上鱼虾，会不会更好一些？”
“鱼虾？”
“对，鱼虾。”
“你自己觉得呢？”
“我想你听你谈谈。怎么想就怎么说吧。”
“也许，嗯，好一些吧……说话呀。你怎么了？再不说我就生气了！”
 
三
 
“合适不合适，只有市场知道！”许久以前，王有顺就对林云说过这句话。王有顺这几年在成都越走越顺，或许真和他的名字有关。
此时此刻，王有顺正坐在人民公园的藤椅上，和几个朋友搓麻将。他那短粗的手指把竹牌哗啦啦搓散了，又归拢成一堆，架着两手，垒起了城墙。
“小林，来了。搬个板凳，坐。难得见你出来，怎么样？陈经理给你打电话了吧。”王有顺一边说一边甩出一张牌。
“打过，今天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给这位先生上杯茶！”王有顺扭过头去，招呼服务员过来。
“我自己带了。”林云温和的笑了笑，把手中的茶杯举了举。
“呵，还是那么爱干净！兄弟，这年头难得见你这样的人。先坐会儿，打完这圈牌我就陪你聊！”王有顺把面前的城墙整了整，那是同花顺的做法。
林云不知道麻将牌有什么意思，更不知道王有顺提着一箱钱，冒着危险和那些老板深夜豪赌有什么意义。不过王有顺就是王有顺，做什么事都那么顺心。这次画展他卖出去六七幅山水，都是四个零以上的价码。对于王有顺来说，画画就是为了成名立业，赚更多的钱，卖更多的画。身后的事情，谁管呢？林云刚想到这里，王有顺就“呸”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用鞋底蹭了蹭。林云皱起眉头，想，古人画画必先焚香沐浴，王有顺这样的性格是怎么成功的呢？
“你先替我打几圈。小林，我们去逛逛！”王有顺在他的肩上猛击一掌。
俩人顺着公园的回廊曲径来到锦鲤池旁。太阳很大，湖蓝色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红黄白的锦鲤又把波光搅碎了。
“成都真是个好地方。七月的天，一点都不热。”王有顺扶着栏杆对林云说。
林云没吭声，旋开杯盖，抿了一口茶。
“兄弟，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怨不得你，这就是个沽名钓誉的时代。”
王有顺说话的工夫，一尾锦鲤被钓起来了。钓鱼人欣喜的把鱼装进桶里，准备付钱给工作人员。“至清的水养不得鱼。呵呵，回去就熬成鱼汤了。”王有顺拍着林云的肩膀说：“四川人喜欢彩墨山水，喜欢堆云、积雾。你那样的风格不符合他们的趣味。再说了，就算是倪瓒再世又能怎么样？时代不同了，现代人看的不是你的线条如何、行笔是不是用的中锋，漂亮是第一位。买你画的人多了，再想办法炒作，价格也就跟着上。十年磨一剑，不讨好啊！”王有顺见林云没接茬，便问：“陈经理是怎么说的？”
“他要我尝试在荷花图上添鱼虾。”
“加就加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能走出第一步，和画廊签约的事我去帮你谈。”
“可是，这样俗气的东西是无法入画的。”想到要把鱼虾与荷花放在一起，林云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兄弟，不怕你生气。卖不出去画，以后要坚持走这条路恐怕都难。我知道，你是上半年的班，再画半年画。一年到头一分钱不剩，吃饭穿衣都要发愁。还有，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孩子，现在也二十七、八岁了吧。你不能老这么穷的拖累着人家，到处租房子，没一天安稳日子。我都替人家难过。现实些，先按陈经理的意思画一些鱼虾，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去办！”王有顺递给他一片口香糖，自己率先嚼了起来。
林云越听越难受，叶绢跟他一起确实没享过一天清福，甚至没吃过一次像样的晚餐。这个在茶楼里打工的女孩虽说脾气急躁了些，可依然保持山里人的淳朴气息。他总是按自己的习惯来要求她。每天要洗澡，吃饭要用一次性碗筷，不许摸公用设施的东西，等等。叶绢从来也没嫌他太穷，只是唠叨他的洁癖太严重罢了。唠叨两声，也就过了。
“听我的，多赚点钱，把你的毛病也改改。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那个吧。”
林云点点头。当他想到要和她在脏破的小屋里纠缠在一起，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再说，现在是夏天。皮屑、汗水，两个人的味道混在一起，那会怎样？他不愿再想下去了。
“每个人都是有生理需要的。说出来难听，事情却回避不了。多为她想想吧。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洁癖，说白了也就是‘爱干净。’兄弟，适可而止就行了。”
 
四
 
林云把宣纸和那本鱼虾的画册摆在梨黄色的木案上。书上全是关于鱼虾的内容，这一次，他不能再犹豫了。王有顺也是为他好，毕竟俩人有了五年多的交情。林云饱蘸浓墨，笔却迟迟没有落下。每当他想起鱼腥味即将沾满画纸的时候，手就颤抖个不停。画吧。有了第一次，下一次就不怕了。你要和画廊签约，不能再犹豫了。他瞥了一眼画册，那尾鲤鱼摆了摆尾巴，纵身一跃，就跳到宣纸上来。鲤鱼在纸上打了个滚，污水溅得到处都是。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灰色斑点，汇聚到一起，纸变成灰的、黑的，还有，永远也揩不掉的鱼醒味。他把书扔到沙发上，笔也搁回到笔筒里去了。
他朝书架走过去，从上面抽出一本记录倪瓒奇闻轶史的书。喜欢一个人，看多少遍都不会厌倦的。他翻到第三十页，逐字逐句的看起来：
倪瓒有洁癖，洁有形之尘，也洁无形之尘。他对梧桐情有独钟。表皮青绿光洁的梧桐，又名青桐，其寓意别具一格。青，清也。“爱梧洁吾”，清雅秀气的梧桐，成了倪瓒演绎自身洁癖的一个象征，一种载体。平时，倪瓒经常吩咐书僮将园内的梧桐树干用水清洗干净。逢到贵客临门，更身体力行亲自动手。洗梧赏桐，成了倪瓒和宾客游园的一个经典主题。
他一手翻着书页，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父亲打过来的。
“小林，又在画画吧。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想说这是你的追求，我也不想管了。说点正事。今年过年，把那个女孩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吧。你妈口里不说，心里肯定比我还急。对了，明年这边的老房可能要拆迁，还建起码要等两年。不过你不用担心，要结婚，家里还有六万块，小两口将就着能过！”
“爸。我们还没那么快，等两年再看吧。现在的社会，什么事情都说不准，今天结婚、明天离婚的事情多得是。”
“别跟我提这些！怎么说女孩子那边都没错。你整天抱着那几本破书，有什么用？我们家就没出过什么艺术家！有空你多陪陪人家，做人不能太自私了！”
林云悻悻的挂上电话，在父母面前，他总是内疚的。他们守住清贫那么多年了，却从没在物质上让他吃过苦头。他揩了揩眼角，把书归还到原位，重新在案头上铺好纸。可是这一次，还没等他翻开画册，几只六腿长须的怪虾就在纸上跳起了霹雳舞。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想起了叶绢。她在干什么呢？那一次，她不小心把茶水洒到客人身上后，结果被臭骂了一顿。他仿佛看到叶绢的手上捏着几张打湿的纸巾，俊俏的小脸绷成了一只酸涩的橘子。
 
五
 
王府井二楼的女装区，叶绢正在镜子面前试衣服。她把那件浅蓝色、扣子附近做出褶皱的短衫放在胸前比了比，又还给服务员。
“绢子，不喜欢吗？”林云的手里还握着钱包。
叶绢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说：“打了折还要二百八十块。”
虽然叶绢再三说“不要”，林云还是执意给她买了下来。俩人提着塑料袋，回到林云的住处。
叶绢从口袋里取出衣服，到洗手间换好，在镜子面前转了一个圈。
“好看吗？”她冲着林云笑了笑。
“真漂亮！”林云走过去帮她把衣领翻好，又扯了扯她背后没熨平的地方。他可从不允许衣服上有一点油渍或不顺眼的地方。
叶绢回过脸，定定的看了他几秒钟。他显得很憔悴，和往常一样整齐、干净的装扮也掩饰不住他的疲惫。她摸了摸他的额头，说：“这段时间，你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我想画好鱼虾，试了好几次都不行。”
“不行就别勉强自己了。” 
“我没多少时间了。下个月，还有一次画展。王有顺说他可以帮我，但我必须画能迎合市场的题材。你知道，我没办法承受那些庸俗的想法。一俗气，就觉得脏。”
“别太伤脑筋，先休息一阵子吧。”
俩人坐在沙发上聊天，对面二楼的小青年们又在吵架了。男人好象责怪她把自己的东西弄丢了，正在大声地叱责她。一条狗跟着狂吠。它叫什么名字来着？白熊，雪雪？他们俩的意见总是不统一的。滋——滋——轰——轰，一楼的那户人家，昨晚被盗了，正在安防护窗。这样的环境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太正常了。看门人说乐山附近的盗窃团伙每年秋天都会流窜到成都，现在可好，夏天刚过了一半，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嗡的飞过来了。窗外又传来卡车的喇叭声，那是新来的一伙大学生在搬家吧。这里来来去去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过上一年半载，也不见得和谁混个脸熟。你就认命吧。现实点，你需要和画廊签约，也需要叶绢照顾你。洁癖，呵，真可笑，那是有钱人才能有的毛病。林云慢慢地抬起手臂，把女友搂在怀里。他轻轻的帮她把头发理顺了，抚摸着她的脖子。乌黑光亮的发丝中，是不是有头屑？白的，亮晶晶，尾端有略深的黄色。别想了，你必须克服这样的毛病。那样想是不正常的，不正常的。对吧。
当他闻到另外一种味道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和她触碰到一起了。他几次想把她推开，但王有顺和父亲的声音却像魔笛一般鼓舞着他继续下去。她的嘴唇，柔、薄、烫。有一些油腻的味道，是口红，还是饭后没揩干净？别想了，正常人都不会想这些的。她的舌尖上沾上一股清凉味，口香糖的味道。到后来，又变得湿腻起来。一尾鱼跳到嘴里，和他的舌头搅拌在一起，纠缠、深入。别想了，她是可爱的女孩。过年的时候，你要把他带回老家，你爸妈会高兴的，别太在意自己的感觉了。他不停地吻着她，把她带进卧室。她摸索着他胸前的纽扣，他的裤腰。她把他的脖子搂得那么紧，舌头也快被她吸出来，床单还没整理吧。她带着他的手游动在她背后，和他共同拉开了暗钩。她把胸罩抛到一旁，甚至都没折好。七月里，他的鼻孔里窜进各种各样的味道，唇膏、床单，汗酸和女人亢奋时特有的味道。是不是该换个时间呢？起码得等到秋天。别想了，没见过你这么变态的人。他看到了她裸露的身体，她隆起的半圆的乳房，洁白、光亮，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可是，他又看了一眼——在靠近褐红色乳头的地方，有一颗黑痔，美感瞬间又破坏掉了。她夹住他的双腿，引导他深入（她捏住他的下体，帮了他一把），一种带着自虐快感的冲动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闭上双眼，腥味、酸味和一切不能容忍的东西都消失了。他仿佛一尾刚被钓到岸上的鲤鱼，在柔软的沙面上坚决、有力的做鱼跃动作。
 
六
 
林云拿着一大卷用报纸包好的国画，和王有顺走在画廊的路上。王有顺说，兄弟，你终于想通了，早就说过，加鱼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在好了，见了陈经理，我再帮你吹几句。没问题，一定能行！
林云点点头。这一次，他一定要让陈经理把他的画挂在展厅最醒目的地方，那样总能卖出几张的。卷筒里，全是添了鱼虾的荷花。和叶绢做爱的第二天早上，他一口气画了七八幅鱼虾戏荷图。不过，他对鱼虾依然没有什么好感，昨天、今天、以后。半个月的煎熬终于完了。明天，叶绢的妈妈要来成都，她叮嘱他要好好表现才行。想这些干嘛？先想想等一下的事情吧。
俩人穿过宋仙桥的旧书摊，背后就是书画和古玩市场了。林云的脚步有些发虚，马上就到决定命运的时刻了。他已经看到门楣上挂着的红木匾额，上面眉飞凤舞的题着“西域画廊”几个大字，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字写得太轻佻，也不是中锋行笔。那有什么关系？人家有名气，比王有顺更有名气。
陈经理放下手中的资料，站起来迎接他们。
“陈总，朋友又带几幅画来了。”
“欢迎，欢迎！”陈经理笑着拉了拉林云的手，说：“我记得你，画荷花的画家。”
“你好，陈总。”林云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干，在商人面前，他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把卷画的报纸拆了，放在办公桌上。他用细长、白皙的手指摊开那些画，缓缓的，从下往上推。他的目光一直逗留在陈经理的脸上：他保养得很好，有些黑却亮堂堂的。他的左腮附近，比其它地方略暗些，坑坑洼洼，青春期留下来的。那对浓眉很阔，天庭也相当饱满。陈经理掀开一张，再看下一张……几十幅画在桌子上越来越薄，鱼虾从纸上跃到了白墙上，整个画廊里只剩下鱼虾了。陈经理的眉毛正在缩短、拧紧，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的收敛了。林云发现他的头上有许多汗水，这里并不热，一定是他有些发福的原因吧。王有顺呢？并没像先前说的那样帮他说好话，他的表情和陈经理是那么的相似。五分钟以后，陈经理把画卷好，交还到林云手里。
“这些画真是你画的？”陈经理揉了揉眼皮。
“上面的款和章都是我的啊。”林云一边说一边把报纸再次拆开，但陈经理的声音制止住了他。
“林先生，我很想帮你，但是——”他握了握林云的手，又握了握。他的手又宽又厚，上面沾满林云的汗渍。“林先生，真的不好意思——还是你自己回去看看吧。”
为了这些鱼虾，他受了那么多的苦，等到的却是拒绝的声音。他还记得那天清晨，自己在所有的荷花旁边都添上了鱼虾（他并没参照那本画册），红色的鲤鱼，黑色的大虾。他从来也没发现自己那么能画这些可憎的脏东西，甚至不用思考就勾勒出来。陈经理和王有顺还在说着安慰他的话，他们的声音又轻又柔，仿佛天上的云朵，孩子们吃的棉花糖，软软的，甜甜的，里面却裹满了刺。他们在说谎，他们并不喜欢鱼虾，他们不过是给自己找借口罢了。王有顺啊王有顺，你为什么不帮我？林云仿佛置身于泥塘里，两旁飞鱼的翅膀在空气中划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随之用尖嘴把他的耳膜刺破了。
 
七
 
火锅店里，林云意外看到了对面二楼住的男人。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女孩。俩人搂在一起，做出挺亲密的样子。
林云对叶绢的母亲说：“您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吧。”他把菜单递到她手中。母女俩商量了一会儿，用圆珠笔勾了几份菜品，把菜单又交还到他手里。
“我没什么特别口味。”林云温雅的笑了笑，用纸巾把圆桌又擦拭了几遍。
母亲冲着女儿点点头。
不用多久，盛满牛油和灯笼椒的红锅便端上来了。服务员点燃火，锅里冒出细小的气泡。林云用纸巾捂住鼻子，牛油煮热的味道实在太怪了。叶绢说她妈就喜欢火锅，唉——这么热的天，真没办法。
“女儿总是在电话里夸你，说你脾气好，又爱干净。别看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对孩子的管教一直都没放松过。小绢的哥哥要不是那年当兵花了不少钱，现在也不会到茶楼去做事。她脾气急了点，心却是好的。”
“您太过奖了，我只是做好自己应该做的吧。”为了不让眼前的中年妇女感到古怪，林云抿了一口公用茶杯里的茶。至于说碗筷，他已经叮嘱服务员多烫几遍，因该没问题的。
服务员推来盛菜的车架，里面堆着莴苣、苕粉、海带丝、脆皮肠、鹅蹼。叶绢把几样菜下到锅里，里面的气泡越来越大，红红的滚成一片。不用多久，锅内就传出杂乱无序的味道。叶绢向林云使了个眼色，他把捂住鼻子的手又放下去了。
“我就知道你背着我和这个小婊子吃饭！”二楼男人的同居女友不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林云和他们只搁了一张桌子，刚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瓜女人，嘴巴放干净！老子早就烦透你了。”男人骂道。
林云摇摇头，把注意力转移过来。服务员又添了几道菜，其中有一盘新鲜的黄辣丁。掏去内脏的鱼还没死透，平躺在盘子上，无力地甩着尾巴。
“小林，听说你是画家，都画些什么呢？”
“画国画。”林云尴尬的笑了笑。
“听小绢说是画荷花吧。”尽管叶绢在桌子下面拉母亲的裤腿，她还是说了出来。“好了，不说了。吃鱼。”她一边说一边把黄辣丁放进锅里。
叶绢的母亲每夹一条鱼，林云的心就紧上一次。鱼身上没有鳞片，油光光、黄嫩嫩的。筷子旋转的时候，他会看到它翕动的鳃、被掏空的失去内脏的鱼腹，黑糊糊凝固的血迹。林云把目光挪开，男女吵架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聒噪刺耳。不用多久，鱼的味道终于透过莴苣、苕粉、海带丝、脆皮肠和鹅蹼传了上来，那么强烈，就算灯笼椒和牛油也掩盖不住。他蹙起眉头，想起了陈经理、王有顺的声音，想起了父亲的声音，想起了叶绢在床上呢喃不止的声音。他们就像一条条鱼纠缠着他，围绕在他身旁，所有的隐私都被窥见了。林云攥紧拳头，额头上冒出黄豆大小的汗珠。他突然发现自己厌恶起叶绢的母亲来了，或者说，他厌恶身边所有的人。
“小林，吃鱼吧。知道你爱干净，这双筷子是没用过的。”叶绢的母亲把一条黄辣丁夹到他碗里。
他抬起头望着她，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叶绢一模一样。或者说，即将衰老的叶绢的表情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他又想起和叶绢做爱以后的那天夜晚，她泪流满面的告诉他一个秘密。在和他交往的同时，她和以前的男友还有过藕断丝连的经历。那个男人总是想方设法折磨她，侮辱她，只有那样他才会快乐。她为他堕过两次胎，一次是她自己上的医院，一次是被他故意弄掉的。“知道吗？为了不让人知道，他从不打我的脸。认识你以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快乐。我没再和他来往了。”她不停的哭，似乎一辈子的泪水都将耗尽。她还在解释着什么，不过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确实，她没有错。那么，他有错吗？没有回答。第二天白天，他发现丑陋的鱼虾在他脑海里变得鲜活起来，那是另一个男人吧。瞧，多么恶心！他拿起笔，画了很多很多，直到内心的怒火平息下来。
“快吃呀！冷了就不好吃了。”那是叶绢母亲的声音。
“臭婊子，知道吗？你很烦！”那是男邻居骂人的声音和同居女友哭泣的声音。
“这是我妈第一次给人夹菜，你快吃点吧。”那是叶绢的声音。
“小子，过了年就把女朋友带回来，大家一起吃年饭！”那是父亲苍老的声音。
“臭婊子，别扯我的衣服！你哭起来的样子更丑！”男邻居推着他的胳膊，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林云颤抖地从碗里夹起黄辣丁，塞进嘴里。他包住整条鱼，朝男邻居走了过去。他攥紧拳头，木然地嚼着鱼头、鱼背、鱼腹、鱼鳃、鱼尾。他并不能判断出哪里是哪里，嘴里弥漫的血腥味甜腻、酸臭。他用舌尖抵了抵上颚，“哟！”他眨了一下眼睛。鱼背上的刺一定划开那层嫩肉，灌满一大堆污秽之物。他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也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动静了。他有些难过，却又并非那么彻底。他死死的盯住男邻居呆若木鸡、失去灵魂的双眼，内心升起复仇的快感。他活动着舌头，牙齿和两腮的肉。他必将那条被嚼得不成样子的鱼准确无误地啐到他的脸上，就像那双女性的、画家的手一般，不会偏离航道。
 
2005-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