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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故园》
一<BR> 我的祖母去世时年仅三十多岁,她是个心灵手巧但心理异常脆弱的小脚女人。<BR> 在一九四四年的冬天,我两岁的小姑不幸染病而夭,我的祖母于是一病不起,没有<BR> 捱过年关她便撒手而去了。<BR> 许多年以后,我的外祖母回忆起我的祖母时仍对她独一无二的女红赞叹不已。<BR> 在南泉村一带,祖母的手艺确实无人可比,我们家至今还保存有她遗留下来的一两<BR> 件刺绣,精细的构思与做工令我的外祖母和母亲个个都自愧弗如。然而这些不过是<BR> 祖母做坏了的次品,据父亲讲,祖母真正的上乘之作在她去世之前便被她自己一把<BR> 火烧掉了。那次具有毁灭家族传统意味的焚烧持续了整整一上午,曾吸引众多的人<BR> 观看。许多人落泪,许多人惋惜,许多人感叹。<BR> 一个家族怪异的历史或许从那时就已经开始。祖母去世以后,我的亲人当中有<BR> 许多变得行为古怪,祖上世代相传循规蹈矩之风一年一年逐渐地荡然无存,就连我<BR> 的祖父,也有几年之间迅速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他原先做为名震一方的牙医<BR> 的那种自负与精明已经不再能为人所见识到。他仍然给人看牙,但他的技艺已明显<BR> 下降,医疗事故大大小小接二连三地发生,使得南泉村一带的人日渐一日地对他失<BR> 去了信心。<BR> 我开始记事时已经是七十年代末期,祖母离开这个家庭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多<BR> 年间,我的父亲、叔叔们相继成家立业;我的众多的兄弟姐妹也象雨点似的先后来<BR> 到了这个人世。一个庞大的家庭组织以一种血缘上的亲密关系存在于南泉村偏北的<BR> 一个角落。我时常趴在西厢房的窗玻璃上以这个家庭中最年幼者的身份观看院子里<BR> 那些活动着的人。这是一个奇异的群体,他们的不同寻常在当时已经远近闻名,那<BR> 几乎已经成了我们新的传统。<BR> 某一年春天,我八十多岁的太祖父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无法而终,料理完他<BR> 的丧事以后,一直与太祖父为伴的我的六十四岁的祖父突然提出要再婚,在我的父<BR> 母叔婶通力而无用的劝说之后。我们迎来了那个被村人们称为疯婆的我的继祖母。<BR> 二<BR> 继祖母那时已有五十多岁,身材细瘦,脸色白暂,如同一尊勤于擦拭的中古花<BR> 瓶。她是梅槐庄人,那是一个盛产甜杏的地方。<BR> 最初的那些日子,继祖母没有表现出有任何疯态,她只是不大爱动,常常半晌<BR> 半晌地盘坐在炕上发呆。她虽然嫁过好几次,但不曾生儿育女。她是被她的侄子送<BR> 过来的,她侄子走时跟父亲索要了一些钱。<BR> 祖父以为她或许是因为无儿而寂寞,然而这是根本不成问题的。清晨掀起窗板<BR> 以后,他指着院子里那些出出进进的人对她说:“这些都是你的儿子和孙子,咱们<BR> 是一家人了”。<BR> 她仍然呆坐着一动不动,很多时候她都是这种表情,有时候她会猛地抬起眼皮<BR> 看人一眼,那种样子是很可怖的,让人感到彻骨地冷。然而此刻她并没有理踩祖父<BR> ,她端正地靠着被褥,平视着正前方发黑的墙壁,那上面曾经贴过一组《红灯记》<BR> 的剧照,太祖父卧病期间,有一次他把一盆稀屎泼在了上面,后来母亲就把它撕了<BR> 下来。<BR> 继祖母在清晨的光线中凝视着那一方墙壁,不知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或想到了什<BR> 么。院子里我的三婶在烧饭,酸菜汤的气味越过香椿树的叶子从纱窗里飘进来,蒸<BR> 熟的高粱面冒着腾腾的白汽。三婶呼儿唤女地张罗好了碗筷,习惯性地她朝祖父屋<BR> 里瞄了一眼,她发现继祖母还在那儿圣像似的端坐着,她木讷的神情使她由衷地感<BR> 到了敬畏。那是一张与她平日所见到的那些妇女们多么不同的一张脸,那里面没有<BR> 暗示、揣测、嫉妒,它彻底地袒露在那儿,然而又深不可测,三婶挑衅似地朝祖父<BR> 屋里喊了一声:“你们要没生火就出来一块儿吃吧。”然而她没有所到回音,那两<BR> 个奇怪的人仍像往常一样对别人的问话不予理睬。<BR> 继祖母有时也动手做一两回饭,她其实是很会做饭的。她会做麻油葱面,会做<BR> 筱面栲栳。有时候,她捋一把嫩香椿叶洗净了用鸡蛋炒,那是一种很新奇的吃法,<BR> 令院子里的女人们一个个地目瞪口呆。“疯人有疯吃法”,她们相互交换眼神,表<BR> 现出很不以为然的神态,然而隔不了几天,香椿树叶便开始少起来,到最后,它的<BR> 每根枝条都变得光秃秃的了。<BR> 继祖母很自私地不让别人尝她做的饭,甚至连小孩子都不允许。她每次做饭只<BR> 做一点点,仅够她和祖父两个人吃。她的吝啬使我们这些孩子大感失望,我们深知<BR> 永远也指望不上去梅槐庄她的娘家去吃甜杏了。我们终于拥有了一个梅槐庄的亲戚<BR> 却吃不上梅槐庄的甜杏,这是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啊!<BR> 那又大又圆的甜杏哟!<BR> 三<BR> 祖父那时候已经不再给人看牙,他的大部分医疗器械都被充公,做为一种回报<BR> ,大队允许他为队里放羊而给他记八个工分。他的确老了,扛一枝小锄走路也气喘<BR> 吁吁,一顶软沿的灰粗布帽子常年地戴在头上,冬天时,黑棉裤的裤腿上还要打上<BR> 厚厚的绑带。他很怕冷,怕冷是一切衰老现象最初的症侯。<BR> 队上所谓的羊群其实不过是七八只高矮不一、长长短短的绵羊和山羊。或许是<BR> 营养不良的缘故,它们一个个神色萎靡、温顺驯服。祖父只需捏一条柳树枝就可以<BR> 将它们指挥得服服贴贴。’在无数个清晨或黄昏,麦秸与马粪的气味混合着弥漫在<BR> 村子的上空,登枝的喜鹊和渴望高飞的家鸡上下互和,祖父赶着他的羊穿过村中狭<BR> 长起伏的甬道,甬道上铺着毫无秩序的赭色石板,祖父和羊们在上面磕磕绊绊,他<BR> 们或者回家或者上山,在村口他们会经过那个饮马的广池。每个清晨或黄昏,那里<BR> 都会有拄着拐棍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谈天的老人,祖父大约会和他们打个招呼,他说<BR> :“今天日头好啊,晌午饭吃甚哩?”或者“今天有雨啊,早晌午吃甚来?”那些人<BR> 会很快地回、答他,然后他们当中会有人说:“抽袋烟再走吧。”于是祖父就喝住<BR> 羊,在广池边那根放倒的水泥电线杆上坐下来,他们含着长长的烟管聊着天,一个<BR> 个都眯缝着眼。<BR> 雨天时祖父就不必去放羊了,那是队里默许给他的假日。<BR> 在这样的日子里,祖父会和继祖母一直睡到中午,正屋那条印有碎花图案的窗<BR> 帘长久地遮着。院子里父亲、母亲、叔叔、婶婶们的脸色都很尴尬,他们会故意弄<BR> 出一些声响来或者将家里最不听话的孩子拖出来借故打一通,雨天的宁静往往就在<BR> 这时被破坏掉了。<BR> 总是很准时地,在大家开始忙中午饭时,继祖母拉开那道严遮着的窗帘,她平<BR> 静地收拾着屋里的一切:杂乱的被褥、弄皱的油布、土炕下祖父粘稠的痰迹和磕落<BR> 的烟灰,而祖父就会坐在阴暗的门道里瞅着灰蒙蒙的天空抽烟发呆,平常他是很少<BR> 跟家里人说话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他更显得沉静、忧郁,他不会理睬任何人、任何<BR> 动静,甚至于继祖母出门倒夜壶经过门道时,也需跨一大步迈过他平伸出去的腿;<BR> 他们在一起很久了,初时的新鲜感已经过去;彼此保持沉默成为他们新的默契。<BR> 在这样的中午,湿气回荡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房檐上雨水滴滴嗒嗒顺势流淌<BR> ,天井上方一朵墨绿色的云团缓缓南移,数十年的老屋有时候就渗水了。一片一片<BR> 的墙皮被洇湿,麻纸与秫秸搭的顶棚啪啪作响,那是雨点砸下来的声音。老屋的麦<BR> 壳泥顶子显然已经不堪重负,雨水年复一处地冲刷,它越来越薄了。<BR> 照例每天午饭时祖父会喝一点酒,雨天时他会喝得更多,在漏雨的屋子里,他<BR> 盘坐在土炕上,他珍爱的白锡酒壶在水曲柳木的小饭桌上冒着悠悠的白汽,里面是<BR> 烫好了的五分钱一两的散白酒,如果碰巧二叔从城里回来,那里面会改变内容成为<BR> 竹叶青,那时祖父会出奇地喜笑颜开。<BR> 然而雨天时祖父总是会喝醉,他就着窝头能喝半斤多。在人们因无所事事而难<BR> 得的闷头睡了一个午觉之后,他们发现祖父睡在了门道里那张竹躺椅上面冲着天默<BR> 默地流泪。“他难过什么?”初时我过门不久的西婶会这样问她的妯娌,但渐渐地<BR> 她就不再问了,她已习惯于他的这种表现,那如同一种风湿已经牢牢地深入到祖父<BR> 的骨髓里面去了。<BR> 四<BR> 四叔做为一个与河流共命运的人他已离开我们很久。许多年以后,当他的祭日<BR> 又要来临时,我再次陷入对他的深深怀念之中,我清晰地记得那张纯朴得略显木讷<BR> 的脸,那副不论穿上任何衣服都显得俊逸、挺拔的身材,它们概括了四叔青年时代<BR> 的外部特征,也最终概括了他的一生。他在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默默走入村西那条<BR> 平缓而深遂的小河之中,那是汾河的一段支流,许多年以来它一直是孤独者们最后<BR> 的归宿。<BR> 那是怎样的一个季节呢?久未丰收过的土地上一片金黄,每株庄稼的穗子上都<BR> 闪着耀目的光芒。天高气爽,鹰们屹立在山头之上整装待发,那些温暖的土坡,那<BR> 些幽静的山谷,空气中闻不出有一丝哀伤的气息,然而四叔却不在了,我们永远也<BR> 不能够再见到他、听到他,他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秘密地消失,几天后,挖甜苣<BR> 的妇女们在河边发现了他的眼镜。<BR> 那条神秘的河流如今业已干涸。沙砾、杂草、羊粪终年累月地覆盖着宽阔的河<BR> 床。昔日深沉、冷峻的河水已经不复存在,阳光明丽的日子里,会有一些欢快的小<BR> 姑娘在那里采摘野花,那是一种炒菜时可以用来炝锅的花朵,二十多年前它只开放<BR> 在田垄和山坡上。<BR> 一个人如果决意自杀,那证明他对自己清醒的生活是不满意的,他希望能得到<BR> 更大的快活,更大的安慰。四叔临走之前已有这样的表现。在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日<BR> 子里,他的脸色出奇的光洁、红润,衣冠也较平常整洁了许多。在灰色的屋檐下,<BR> 当摈树叶子折射出晚霞最初的光彩时;四叔会把白天用过的农具全部摆出来,然后<BR> 他叉坐在木柄上一件一件细心地擦洗。他原是读过书的,是南泉村为数不多的几个<BR> 高中生之一。整理书柜,翻看从前的课本曾是他唯一的嗜好,然而那几日他明显冷<BR> 落了这项工作,他把铁撅、大锄、小锄、乎锹用木条和抹布探洗得时锃锃发亮,直<BR> 到天色慢慢暗下来,厅堂里的燕子陆续回窝,四婶熬好米汤,蒸熟南瓜,坐在门槛<BR> 上就着微光纳大鼻子鞋时他才缓缓停下来。<BR> 他停下来,背靠着墙仰天而望。一种并不常见的笑容从他清瘦的脸上慢慢浮现<BR> 。他应该看到了一些东西,而那是无法言说的,它们来自无所不包的天空,也来自<BR> 四叔神灵驻足的内心。他的头顶始终笼罩着薄如烟岚的雾气,飘忽、湿润、长久地<BR> 萦绕滚动如同天使的召唤。但四叔是无法觉察的,他并不知道那团雾气已使他通体<BR> 透明、衣发飘飘。他洁净的身心正从一个巨大的网络之中缓缓超拔,他四周灰黑的<BR> 气体大量流溢,最终无力地盘附于地面。<BR> 当绵绵群山吞没了夕阳的最后一层光线时,秋日的天空开始浮现出月亮和一些<BR> 星星们的脸,这些永恒之物始终悬挂在我们头顶,它们俯瞰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并<BR> 施以一种阴柔的力量,将土地上最为信赖它们的人唤回自己身边。它们是非常苛刻<BR> 的,在一九七七年的众多山村中它们只选择了四叔一个人,它们究竟认定了他的什<BR> 么:与生惧来的孤独?冰一样洁净而深刻的本性?还是他状若秋风似的步态?总之<BR> ,四叔是消失了,在一个月色空朦、群星熹微的秋夜消失了,他的躯体一直没有能<BR> 被打捞上来,他低矮的坟丘至今仍是一座象征之物,他大约早已化作了一团气,随<BR> 他头顶的白雾已飘移到某一处澄静空明的快活之处了吧!<BR> 对于四叔的死,家里人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哀伤的气息只在这个古朴的院<BR> 子里存留了几日,之后人们便恢复了从前平静、单调的生活。祖父仍然赶在日出之<BR> 前喝着他的羊群往种植坡一带走去,父亲仍然去公社上班,节假日时回来。二叔也<BR> 回了城里的工厂;三叔三婶以及其他的人们每天照旧扛着锄把随队里的社员们一同<BR> 上工。光景还是从前的光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死并不能影响什么,而像四叔这<BR> 样一个生前就默默无闻、奇奇怪怪的人,他的离去仅使大家感到轻松了许多,他们<BR> 活得更加从容不迫、更加无所顾忌。“死鬼那地方有毛病,结婚半年多了他很少碰<BR> 我”,我年轻的四婶有时会在田间边锄地边跟她的同伴这样说,那时候父亲已托人<BR> 给她找到了新的婆家,再婚的喜锐经常荡漾在四婶生机勃勃的脸上。当然,她的确<BR> 有着探深的委屈,那是她死去的丈夫不可饶恕的罪孽。在四婶及四婶的同伴眼里,<BR> 这样的人是不配在世上活很久的。<BR> 五<BR> 然而大院里的孩子们却在深深地怀恋着他们的四叔,在众多可以放风筝、可以<BR> 捉蚱蜢、可以拿着长长的竹竿打枣子的日子里,他们难过地回味着从前那些欢乐的<BR> 场景,那是四叔领他们去见识许多有趣事情的日子。阳光下他曾和他们一样兴奋地<BR> 在山野间跑来跑去,或者像只松鼠似的在树上窜上窜下。他把关于动物的知识,关<BR> 于雷电的知识,关于野草与庄稼的知识像童话似的传授给了他的这些侄子。冬天时<BR> 他还给他们做了冰滑车,那辆滑车至今仍完好无损地和面箩挂在一起,而他扎了好<BR> 长时间才完成的那个捕鸟用的扑罩则被四婶捞了粪蛆,四婶永远都是个不讨人喜欢<BR> 的人,虽然她马上也要离开这个院子,但我们都不留恋她。我们只怀念四叔。我们<BR> 怀念四叔像怀念一座梦中的果园。<BR> 三哥那时候已有十二岁了,在同年龄段的孩子们中间,他是最为懂事的一个,<BR> 他因为好学而时常围绕在四叔以及其他长辈们的左右,他杰出的天赋和独特的个性<BR> 在那时已有所表现。四叔生前是最欣赏他的,有意无意地他总是喜欢和三哥呆在一<BR> 起。<BR> 三哥认为四叔的死必定和东槐堡那个叫蛾子的女人有关,这个伶俐而柔媚的女<BR> 人一直是村子里年青社员们追逐的对象。在四叔尚来成婚的时候,三哥曾亲眼看见<BR> 她和四叔在黄昏的豆英地里说话。然而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蛾子最终是跟一<BR> 个驻扎在四川的本地军官定了婚,她很快就会随夫南下,成为外地人。而四叔随后<BR> 不久也娶了四婶,正是在蛾子和军官马上就要成亲的时候四叔离所有人而去。<BR> 三哥的推理严密而富有深意,他居然懂得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是我所未曾<BR> 料到的。然而我们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呢?亲爱的人已经离去,无论如何也唤不回来<BR> ,假使有一天我们能在薄雾迷蒙的早晨看到那张若隐若现在椿树叶子后面的脸,我<BR> 们便会感到莫大的安慰。那个叫做蛾子的女人,她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东西。<BR> “但我们可以把事情弄个明白,”三哥坐在红石垒的门阶上说。他的背后是空<BR> 荡荡的院子。<BR> 我们当然愿意把事情弄个明白,但我们怎样才能弄明白呢?三哥说,我们可以<BR> 问一下蛾子。于是在一个干燥而宁静的午后,我们默默地出发,三哥携带着他百思<BR> 不得其解的问题,神情忧伤。他迈着庄重的步子,像接受了一项重大的使命。在他<BR> 的头顶,泛黄的杨树叶软耷耷地垂落着,仲秋燥热的风偶尔从山后漫过来,一些树<BR> 叶惊慌落下,它们在三哥眼前软弱地盘旋、飞舞,遮挡着三哥坚毅而满含期待的视<BR> 线,然而我看到三哥大步流星很快地越过它们,在走出这一片荫凉地带之后,村东<BR> 那棵老槐树便突兀于我们眼前了。<BR> 那个叫做蛾子的女人正坐在她平阔的院子里缝补一件绿色的军衣,在老槐树茂<BR> 密的枝叶遮护下,她椭圆形的白晰面庞显得完美动人,她修颀的身材正以一种绝对<BR> 娴静的姿态向我们展放,那样一种惊人的美,使我在许多年以后仍萦绕于怀,不能<BR> 忘却,我想起我的四叔,一个注定不能与世共存的纯洁的青年,这样一种凡俗之美<BR> 怎能不会惊骇他静若古井的内心?他死于这样一个女人应该更使庸俗的人们感动。<BR> 三哥那时候毫无前奏地劈头问道:“蛾子,我四叔死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BR> ”?三哥的话音冰冷而悲凉,包含着决不示弱的态度。是的,他是从未示弱过的,<BR> 他的童年以及以后的青年时期都贯穿着坚决、果敢、正直、不屈不挠的意志力量,<BR> 他高贵的头颅从没有向任何凌驾于他头顶的东西屈服过,包括美。<BR> 低头忙碌的蛾子迅速抬起头来,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BR> ,她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神情严肃的孩子,她发现三哥正屏神静气地凝视着她,<BR> 这使她略微地有些慌乱。她轻声地问:“你说什么?”<BR> “我四叔死以前跟你说过什么没有?”三哥依旧顿挫有力地问道,他的语气仍<BR> 没有令对方回旋的余地,他的目光坚定而殷切,像成年后他在某一个清冷的早晨观<BR> 看日出一样,充满了杀气腾腾的期待。那时候他已在轮椅上度过了十几个春秋,一<BR> 个对未来永远抱有信心与幻想的坚强的人,即使在那种时候他也毫不怯懦。<BR> 然而蛾子还是沉吟了良久,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正在回味某些情节,她目光柔<BR> 和地注视着院子里的某一个角落,那儿靠墙立着一些散发着土腥味儿的农具。蛾子<BR> 神情逐渐变得哀怨,她缓缓地说:“你四叔是个特别的人,我们很早就不在<BR> 一起了,我没想到他会去死。”<BR> 她大约还有些话要说,然而她的弟弟拉大这时候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拉大是<BR> 个与三哥年纪相仿但身体异常粗壮的男孩,天生的,他一直是三哥的敌人,他们在<BR> 学校里互相一直暗暗不服,借机打一架是他们俩人共同的心愿。拉大那时候冷不防<BR> 地扑到了三哥身后,他揽住了三哥的腰试图要将他一下扳倒,然而他速战速决的愿<BR> 望落空,三哥敏捷地用胳膊夹住了他的头,他们两人混战在一起,左推右撞,将地<BR> 上的尘土弄得老高。<BR> 一些人从屋子里跑出来,连同蛾子,他们都试图将这两个莽撞的少年分开,然<BR> 而他们几乎无法下手。三哥和拉大象两头牛犊一样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最终,三哥<BR> 逐渐有些体力不支,拉大肥壮的手臂箍得他脸色发紫,拉大趁机一个绊子,三哥于<BR> 是倒地了。<BR> 三哥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失败并没有使他感到难堪,他抬头看了一眼得<BR> 意洋洋的拉大和他惊慌失措的姐姐,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去。关于四叔的死,他已从<BR> 蛾子那里得到了恳切的回答,从今以后,他又有新的事要做了。他永远都不是一个<BR> 能够闲下来的人。<BR> 六<BR> 当劳碌了整整一个季节的秋风从村庄顶上飘然远逝之时,丘陵地带零星散乱的<BR> 树木默默脱去了它们华丽的晚装。阳光日渐一日地变斜了,所有有形的东西都被它<BR> 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清晨的时候,在光秃的山野内外,白霜应期而至,某一种清<BR> 脆而古朴的碗筷互击的声音回荡在村子四周,一些睡眼朦胧的女人在幽冷的巷落中<BR> 慵懒地出没,她们邋遢的衣装与举止在这冷峭的清晨毕露无疑。<BR> 冬天就要来了,燕子开始南飞,我的继祖母坐在自己屋中目送厅堂里那一窝欢<BR> 快的精灵在天空中迤逦远去,之后,她看到一所阴湿、破败的屋子。屋子缘山而筑<BR> ,左右无邻,只有一个毫无遮挡狭窄的黑洞向外开放。当山风席卷着枯枝败叶刮来<BR> 时,屋中破落的蛛网与悬尘肆虐地飞舞。她看到靠墙的角落里—块用青砖支撑着的<BR> 朽烂的木板上摆放着她的被褥,而她日常所用的其他东西则已不知去向。她坐在那<BR> 块木板上,远处劳动着的人群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BR> 继祖母在霜降之日确信自己将死于这样一种场所,这样一种环境。中午时她把<BR> 这个消息平静地告诉了祖父,祖父颔首认同。“我早知道了,”他说,“不过那是<BR> 我死以后的事了。“<BR> 然后他们两人开始喝酒,继祖母弄了几样菜,他们相对而坐,品尝着脆硬的芥<BR> 菜和火辣辣的白酒。当祖父将旱烟袋递过来的时候,继祖母也毫不推让地抽了起来<BR> ,他们把烟袋锅平放在桌上,像吃下酒菜一样品一口酒抽一口烟,夕阳西下的时候<BR> ,他们已在那儿坐了好几个时辰,但他们一点也不觉累,在悠长浓丽的光线下面,<BR> 他们透过自己深不可测的记忆诉说各自消逝已久的某些亲友和如烟飘荡着的往事,<BR> 气氛始终正常,没有过度的兴奋或者悲伤,时光在他们眼中平静如水。<BR> 自此之后,继祖母反常的举动愈演愈烈,她蕴藏已久的一些愿望终得以在这个<BR> 冬季开始实现。月光如水之夜,人们昏昏睡去,继祖母悄悄起床拔开门栓,她漫步<BR> 于村中光滑曲折的小路,将一两声含意不明的哀叹随时遗留在某处。山野内外阗寂<BR> 无声,灰白的石碾与磨盘反射着清冷的光泽。树木高耸于天,不眠的夜莺栖息枝头<BR> ,时而发出一两声怪异的尖叫。这是不祥之兆,一种古老的传说认为那里将有幽灵<BR> 出没。<BR> 可以认为继祖母即是这村庄上空的幽灵,她神秘地在夜晚频繁出没,对漆黑与<BR> 冷寂毫无惧色。有时候她还会跑出村外,在广阔的田野上徘徊、游荡。她甚至于会<BR> 在经过某一处坟丘时停下来,对长眠于地下的死者抱以一种博大的同情,她大约认<BR> 为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数年后必将出现的那种场景再次回旋在她心头。她抬头远<BR> 望,寻找自己命里的小屋,一曲来自童年的乐声在她耳边适时响起、吹鼓手捧着系<BR> 有红缨的唢呐远远站在山头,她只看了他一眼他便消失了,只剩下高亢、悲凉的乐<BR> 声在山谷回荡,她于是就落下泪来,泪眼模糊中她终于发现那间苫着草席的破屋在<BR> 视线之外的某个山脚下默默地等候。<BR> 当某一个大雪纷飞之夜两名上山偷伐的村民因路遇狼群而不得不中途折返时,<BR> 他们在村口遇见了亡灵游荡似的继祖母。之后,他们把这个消息传遍全村。于是,<BR> “疯婆”之名不胫而走,继祖母在方圆数里的传言之中成为一个鬼魂缠身的女人。<BR> 关于她怎样被野鬼缠附,野鬼怎样支配她行动以及她先前如何接二连三克夫的故事<BR> 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中心,并迅速成为一个典型而永恒的事例被确定下来。<BR> 在村民们的议论中,家人饱受屈辱。因为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联系只在名义上<BR> 存有一层亲近的人而使他们受此难堪,他们认为是不公平的。父亲和三叔经常在一<BR> 起彻夜长谈、唉声叹气,他们一致认为这是祖父天大的过错,他的老不知耻,他的<BR> 顽固不化,给他们也给整个家族带来噩运。然而,一味地抱怨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BR> 的,他们认为应当采取一些有力的措施来防止那个灾星一样的女人在深夜出门。于<BR> 是,父亲买了大号的铁锁,三叔给大门上了铁插,一到天黑,那扇老式的吱吱呀呀<BR> 的黑漆木门便被牢牢地“哈嗒”一声锁上了。‘<BR> 继祖母在夜间失去了自由,从此她更加沉默寡言,连日常生活所必要的一些问<BR> 答都被她省略了。她可以两三天不说一句话。不理睬一个人。夜晚到来时,她早早<BR> 地掩上窗帘,关严房门,之后,一种清亮的流水撞击铜盆的声音从正屋响起,伴随<BR> 着铁瓢划过水缸的“当当”声,在整个院子里经久不息地回荡。“她又在捣什么乱<BR> ?”父亲和三叔走出屋外,在冬夜一贯的恬寂和安祥中他们费神地猜测疯女人的举<BR> 动,辈份上的不便使他们无法靠近那扇闪烁着煤油灯光的窗子,他们蹲在门前的高<BR> 台上,关注着这一在他们看来是新的潜在的挑战。<BR> 继祖母在屋中一遍又一遍往复地洗刷自己。水缸里的水冰凉彻骨,使她感到了<BR> 充溢着自己整整一生的寒意,—些熟悉了又陌生的面孔在她脑海中不断出现,广漠<BR> 的村庄背景之下,这些男人和女人们挥舞着镰刀和树枝向她包围过来。他们翕动的<BR> 嘴唇中传出一声又一声的咒骂和戏辱。周围的所有景物都在变形,疯狂的野草束缚<BR> 着她的脚踝,槐树探出长长的触角裹挟住她的身躯,山坡腾空而起向她压来,她感<BR> 到自己正被这喧嚣而起的烟尘所笼罩,她势必将在这一片冷漠和仇恨的目光下死去<BR> ,这一暗示再次验证了她在霜降之日的明晰的预感。<BR> 祖父在油灯之下微微打酣,当继祖母用凉水把自己擦得遍体通红之时,他梦见<BR> 自己正坐在午后一处荫凉的山谷里与一位逝去多年的老友下棋。其时他们还很年轻<BR> ,油汪汪的脸上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坦荡的胸中豪情万丈。<BR> 七<BR> 就在大人们忧心仲仲,为恢复一个大家庭在村中原有的声誉与地位而终日忙碌<BR> 之时,三哥已将一部家传的《形意拳经》翻阅至末尾。在该书最后一页的天头,他<BR> 看到一段手抄形式的文字,其中描述了已故晋中著名形意拳家宋世荣先生提气腾空<BR> 、墙上挂画的绝技。文中说他只须将劲气一提,身体即可骤然变轻,乃致离地飞腾<BR> ,可以将背、手、足吸附于平滑的墙上。<BR> 三哥在这个料峭的冬日的早晨被这段文字深深吸引。自从败走东槐堡以来,他<BR> 时刻都梦想有朝一日能将拉大制服于自己的手臂之下。内心深深的耻辱使他变得沉<BR> 默了许多,而拉大因为一次决定意义的胜利也开始不断地在山村校园中对他发起挑<BR> 衅和攻击。昔日与三哥抱成一团的伙伴们因为三哥的屡战屡败,拉大的屡战屡胜逐<BR> 渐地倒戈相向。在同学们心目中,三哥原有的威信江河日下,他几乎失去了从前的<BR> 一切。<BR> 《形意拳经》使三哥逐渐找到了一种力量,书中插图部分小人变幻莫测的招式<BR> 使他看到了真正的希望所在。拉大体力上的优势完全可以被这种取龙、猴、鸡、马<BR> 、鹞、燕、蛇、鹰、熊十形之意的拳术所化解,并在其神威刚强的动意之下屈服。<BR> 三哥看到在某一个众人齐集的黄昏里他站在广池边上熟练地演示了一番拳脚,之后<BR> 神情紧张的拉大忐忑不安地出招,当然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只经过几个<BR> 回合,他便被他牢牢地钳制住双臂。他骑在他身上,他哭着求饶,此时周围的男女<BR> 正簇拥在他身后欢呼雀跃,他们向他投来的每一束目光都满含着敬佩与爱慕。<BR> 《形意拳经》给三哥带来如此之大的快乐,然而三哥深知单靠自己是无法练好<BR> 这套拳术的。这日午饭时突然有消息说西圭村的瞎子艺人万儿当夜要来南泉说书,<BR> 书的内容是在北方乡村地带流传已久但人们都百听不厌的《七侠五义》。消息传来<BR> 时三哥正将手中的一双竹筷想象为两种兵刃,他把它们运转如飞,体味着一种激烈<BR> 而富含变化的战斗场面。关于《七侠五义》,关于万儿要来的消息使他突然停止了<BR> 正在进行中的战斗,他由此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长年在村头喂马的杨六。<BR> 是夜,说书人万儿准时到来,他携带着他的三弦、二胡、皮鼓和几个同样是瞎<BR> 子的徒弟在广池边瑟索而坐,两盏昏黄的美孚灯摆放在他们面前的长凳上,为萧索<BR> 的山村冬夜增添了几分喜庆。一些不怕冷的小孩天一擦黑就跑来占好了位子,晚饭<BR> 过后,大人们也喜气洋洋地集在了周围。他们穿着式样雷同的棉袄,呼出团团带着<BR> 红薯味的热气。片刻之后,他们期待已久的鼓声、快板声、三弦声就要在这个漫长<BR> 的冬夜接连响起,久违了的白玉堂、徐良、展昭将一一在黑幕似的天空中出现。<BR> 三哥终于在人群找到了喂马的光棍老头杨六,他挤至他身边紧依着他坐下来,<BR> 利用开场前所剩不多的几分钟时间,他将自己宏伟的练拳计划告诉了杨六,并表达<BR> 了希望他能够给予指点的愿望。在三哥以及村中广大孩子们的心目中,杨六是个身<BR> 手不凡、武艺高超的老人,他不但熟知《小五义》、《七侠五义》、《水浒传》等<BR> 书中诸多细节,而且还能驯服任何一匹脾气暴躁、高大强健的烈马。每天清晨,杨<BR> 六都要在马棚外的空地上打一趟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即使身强体壮的年轻人<BR> 有时也畏惧他三分,私下里他们常说他练有童子功。<BR> 杨六对三哥的练拳计划大为赞赏。“练武就得从小开始。”他抚摸着三哥的头<BR> 轻声说道。其时万儿已经开鼓,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陆续出场,三弦和二胡此起<BR> 彼伏,重复着一种古老而固定的旋律。在说书人需要强调的某个环节部位,乐声嘠<BR> 然而止,只剩万儿浑厚、苍凉的嗓音在上空回荡。当他结束念白重新唱书之时,牛<BR> 皮鼓和快板会做为前奏,击出一连串顿挫有力的音节,之后,三弦和二胡再度奏响,<BR> 万儿、琴师、听众都沉浸在往复流转的乐声和故事情节之中。<BR> 杨六爽快的应承使三哥由衷地感到了喜悦,他的拜师过程如此顺利、简洁是他<BR> 事前所未曾料到的。他原以为自己会首先经历一番艰苦的考验,其后才能达到与老<BR> 人习武的目的。然而现在这些预先设想过的坎坷都被轻轻地省略,他将以更为快捷<BR> 的速度成为此一带的武林中人。他已经十二岁了,白玉堂在他这个年龄已经能够斗<BR> 败恶痞,而他只需将拉大制服就可以了。他回想起自己昔日在同学们中间所拥有过<BR> 的威信与地位,在某一天,或许只在寒假当中。他将重新找回这一切。<BR> 八<BR> 一场旷日持久但最终又给这个大院增添了些许不幸的习武与复仇运动就这样与<BR> 话本的《七侠五义》一起开篇了。说书人万儿在南泉住了将近半个月,他被冬季中<BR> 百无聊赖的村民们强行挽留住,夜夜在清冷的星光下叙述那些遥远的古代的故事。<BR> 腊月里接近冬至的某一天下午,一团乌云从山后面滚滚而来,继之以遮天蔽日的大<BR> 风,将村中无数户人家的纸窗吹破,惊慌的鸡狗哀鸣着躲入自己的巢穴;树木在天<BR> 空疯狂地呼啸。风稍息时,一张巨大的黄沙的帐幔将四野的村庄、市镇、土地严严<BR> 笼罩,天空浊黄一片,空气中隐约可见一些细密的黄沙颗粒。<BR> 傍晚时分。说书人万儿被杨六邀至他座落于村口的那间与马棚合而为一的昏暗<BR> 、破陋的屋子,大风之夜,《七侠五义》不得不暂停一场,黄昏时便已颇感寂寞的<BR> 万儿在接受邀请时倍觉温馨与鼓舞,他随扬六来到那间热气腾腾的屋子,扑鼻而来<BR> 的还有一股白酒与马肉相混合的气味。主人的殷勤显然不言而喻,万儿深感将不会<BR> 虚度此夜。<BR> 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中坐下来,端着酒杯叙说着长长的光阴。三哥那时就立在他<BR> 们身后,他帮他们添酒、端菜,极尽徒儿之责。当砂锅里的马卵子汤开始冒出缕缕<BR> 白汽时,他听到他们正在评价一些古代的英雄。项羽、韩信、关云长、林冲等无不<BR> 成为可以亲近的朋友,他们谈论他们时像追怀一段共同经历过的往事,一些发生在<BR> 他们身上的侠肝义胆、嫉恶如仇的故事则始终在饭桌之上浮动、飘荡。屋外冷风狂<BR> 号,使人感觉正有无数英雄在那幽邃的天空中迭现。三哥禁不住走出屋外,在一个<BR> 风力强劲的拐角处血液沸腾地施展了一番刚刚学过的拳脚,他或动或缩,或劈或挂<BR> ,想像着那些一身侠骨,勇武有力的英雄就在自己头项悄悄下凡。在未来的某一天<BR> ,他终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一生的事迹也必将通过万儿的徒弟在这一带或更为<BR> 广阔的地方传播下去。三哥的脑海里回旋着一些绚丽、灿烂但又稍带些许悲壮色彩<BR> 的生活场景,众多相关的人物时隐时现,包括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拉大和同学<BR> ,他们出现在某一特定的时日和环境里,与阳光、彩虹、翠绿的树林一起构成他身<BR> 后的风景。<BR> 西北风随着夜色的加深逐渐趋缓,在幽不可及的树梢头它呜咽不止、如泣如诉<BR> 。浊黄的灯光从一户户狭窄的窗子里透出来,映照出屋前的秸杆、农器和低矮的柴<BR> 门。追溯久远的往事,三哥端坐在轮椅上泪花闪闪,重返故乡使他变得柔肠百结。<BR> 那是一个明雨连绵之日,他望着雾蔼中的屋舍和街巷寻找自己昔日的足迹和呼吸声<BR> ,黄昏时村头的马棚里传出一声嘶鸣,喂马的杨六早已死去,几户农家合伙包下的<BR> 马棚里只养着几匹供人宰杀的老马和病骡,长长的嘶鸣声中包含着几分苍凉之感,<BR> 使在雨幕中回味的人再次出现在多年前的夜晚。<BR> 鹅毛大雪在无边的夜色中纷扬而降时,三哥稳稳地收势。平缓地舒气之后,他<BR> 听见对面传来一阵笑声,师傅杨六和万儿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我徒弟这几天<BR> 又有长进了,”他听见杨六向万儿解释道,“可惜身材瘦弱了些,要能有阎来旺家<BR> 拉大那么一副身板就好了。”<BR> 杨六说完之后便牵着万儿又回屋喝酒去了,风那时适时而止,夜晚的秩序重新<BR> 还原,静谧的天空中只有无声无息的雪花在飘摇、飞舞,听到杨六的话后,三哥不<BR> 禁一怔,预想中那些浩荡而来的场景顷刻间潮水般退却,手掌所接触到的却是一些<BR> 冰冷的雪渣。是的,冬天抹灭了田野上的生机,然而拉大却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BR> 里像春初的早韭一样疯长起来,他的体格几乎已经能够抵得上一个大人,他在同学<BR> 们中间的霸主之气也日渐一日地愈加浓烈起来。那部令三哥找回无数自信的《形意<BR> 拳经》是否真能阻挡这严酷的现实洪流?一个蕴含着危机但先前一直因盲目所忽略<BR> 的巨大的问号此刻清晰地闪入三哥脑海。他开始感到了冷。<BR> 然而三哥还是振作起来,多年来某一种神秘而怪异的力量始终支配他战胜自己<BR> ,使他获得一种超常的自信与勇气。大雪纷飞的乡村之夜他分明抬起头来,我们所<BR> 熟悉的坚毅与决绝的神情再次浮现于他的脸庞,他纵身跳几下、跺跺脚,之后步履<BR> 沉着地向家走去。片刻功夫,他已拟定了向拉大挑战的计划,过不了几天,他们之<BR> 间模糊的胜负关系将豁然明朗,究竟孰优孰劣,那时将得出真正的结果。<BR> 黑白分明之夜天空中的部分花朵开始凋谢了。<BR> 九<BR> 那一年的冬至前后出奇地冷,回顾一九七七年那些不平凡的日子,记忆的背景<BR> 中横亘着坚硬的土地,凄厉的北风和厚厚的积雪。唯一令人快慰的场景出现在冬至<BR> 这一日的中午。那一天阳光居然柔和起来,无风,牲畜、鸡禽和人们都从严寒中回<BR> 醒,忙着祭别一年来的辛劳与荣辱,以此捱过漫漫长冬。<BR> 一只黑山羊在冬至前一天滑入山涧摔死了,祖父赔了队里一些钱,当夜他扛着<BR> 死羊回家,剥皮开膛,又生好旺火在铁锅里煮。忙碌至深夜,他才大汗淋漓地上炕<BR> 歇息。一种富足的微笑那一夜难得地出现在他的脸上。<BR> 节日的中午时祖父的手艺被摆上了桌。经过一夜的熬煮,山羊肉由红变紫,拌<BR> 了蒜泥和葱末,它们堆盛在一个大号的铝盆里,散发着一缕一缕辛辣的香气。<BR> 院子里无论男女老幼都被祖父唤回他的屋里,两支高脚的镂花八仙桌从尘封的<BR> 西厢房里搬出来,在门道里竖排着摆开。女人们多半先是在灶台上忙碌,当杂和面<BR> 的羊肉饺子下锅以后,他们听到男人们的桌上已经有空酒瓶子在叮当乱响了,那时<BR> 祖父已经醉了六成,他轻嚼着酥软的羊肉瞪大了眼睛向他的这些后辈们娓娓诉说着<BR> 某一个久远的年代里村子里流行瘟疫的故事,一些生动而具体的人物在他的讲述中<BR> 凄凉地死去,故事之中的天空里始终飘浮着淡漠而忧伤的缕缕白云。<BR> “瘟疫过后家里人丁不旺,于是你们的母亲就来了。”祖父那时深情地说,他<BR> 明显陷入对往昔的无尽怀念之中。瘟疫流行的年代里他度过了自己如歌的青春年华<BR> ,当此后不久的某一日凌晨他平静地故去之时,细心的人们觉察到他在此前的一段<BR> 时间里常把一些死去多年的人的名字挂在嘴边。这样一种明显的征兆一直没能引起<BR> 大家的注意。在这样的充溢着节日温情气氛的中午,祖父如同一个隔世多年的人重<BR> 见天日,他目光迷离地继续说道:“你们的母亲没过几年也死了,现在我也差不多<BR> 了。”<BR> 饭桌之上羊肉饺子刚刚端了上来,祖父说这些话时没有人去理会他,大家对于<BR> 食物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一个酒醉之后唠唠叨叨的老人的兴趣,同时他们对祖父的<BR> 这种表现甚至于感到了欣慰,他终于摆脱了原先那种忧郁的情绪,从此更像一个慈<BR> 和的老人了。就连大家一直都厌恶的继祖母,其时也在里屋的炕上用布老虎逗孩子<BR> 玩,欢乐样和的空气中不见有一丝不谐和之处,昔日寄附在正屋里的阴影或许正在<BR> 悄悄地褪却。’<BR> 院子里老态龙钟的摈果树干上挂着那张黑色的山羊皮,羊皮四周血迹斑斑,预<BR> 示着些许年关的味道。浓香的酒气从正屋大敞着的门里飘散出来,徘徊在古朴幽深<BR> 的院子中间,最终从天井上方升空而去。屋中,祖父和他的儿孙们的话音已经含混<BR> 不清,一些无法捉摸的声响从那里传出,间有女人们的笑声和怨骂声,气氛十分欢<BR> 洽,与屋前那一长串鲜红的干辣椒共同停留在七七年这个小山村的偏南一隅。<BR> 节日的欢宴散去以后,首先是我六岁的四姐高烧不退,她是三叔唯一的女儿,<BR> 也是院子里长相最出众的女孩。发烧时她终日昏睡不醒,其问伴有猛烈地抽搐;深<BR> 夜时她常常被噩梦惊觉,童音清脆的啼哭声满含恐惧与痛苦,低徊在院子里每一道<BR> 屋檐下,令人心乱如麻、坐卧不宁。<BR> 保健站的医生给四姐打了一支昂贵的据说可以迅速消炎止烧的针,四姐岌岌可<BR> 危的性命于是总算保住了,但她却从此落下了小儿麻痹的病症。许多年以后,这个<BR> 微斜着肩膀吊着一只畸形左臂的容貌秀丽的女孩在经历了一场骗局的婚姻后毅然离<BR> 家出走,有关于她的寻人启事出现在各家报纸和电视台上,然而她至今仍杳无消息<BR> 阳历年后的某一天,村中一位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死了。他的丧事一切从简,<BR> 大队出于人道草草地为他赶置了一口棺材,随便找块地为他挖好墓穴,之后,在一<BR> 个寒风凛例的阴霾的午后他们匆匆地为他发丧。<BR> 受雇的四名杠夫步履匆忙地穿过村中狭长的巷道,飞扬的尘沙遮没了死者一生<BR> 的章节。送葬的队伍十分简短,寥寥可数的几个人都是些心地善良的老人,没有高<BR> 高的引幡,没有嘹亮的唢呐,没有唱歌一般的哭声,他们默默地为死者送别只是深<BR> 感自己也来日无多。<BR> 祖父那时就神情忧戚地夹杂在这送葬的行列里,躺在木棺里的这个人是他晚年<BR> 时期的一位牌友。在他卧病期间,他曾接济和照料过他。而在此前更为遥远的那些<BR> 年代里,他们却是互不相容的,为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利益。他们曾积有深探的仇怨<BR> ,逝去的光阴中飘浮着太多毫无意义的争斗场面,飘浮着亲友和仇敌们的尸体,悲<BR> 伤与快意接踵而至,漫漫人生的长途上阳光与荆棘交织密布。祖父那天跟随着杠夫<BR> 一直走到了村外的墓地。<BR> 或许就是那个幽暗阴冷墓穴促成了祖父的病变,当单薄的白皮棺材被杠夫们玩<BR> 笑似的顺着木板斜栽下去之时,祖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伸手想扶住什么,然而<BR> 他感觉两手空空,他想要大声呼喊,但他发现自己的嘴巴无论如何也指挥不动了。<BR> 片刻功夫,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深冬坚硬的土地上最终只冲着天大吼了一<BR> 声便一头栽倒了。醒来时,清晨明丽的阳光正透过窗玻璃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BR> 的四周围着许多张似曾相识的男人和女人们的面孔,他艰难地想要叫出他们的名字<BR> ,然而他又一次以失败告终。<BR> 十<BR> 祖父就这样一病不起了,他沉沉地躺在火炕上,每日只进少量的流食。他的神<BR> 志时清时浑,清醒时比划着手势让人们把他拾到院子里,瞅着天空、秃树、游荡的<BR> 云彩发呆,浑浊时则念念有词,躺在炕上挥舞着一条手臂像在指挥着千军万马。大<BR> 家对此都感到无可奈何。<BR> 从镇子上请来的医生诊断祖父为老年性的脑血栓,只有尽心地调理或许还能多<BR> 维持些时日,想要治愈却是回天无术了。他的话使大家颇为难过了一阵子,但毕竟<BR> 事已至此,最要紧的是为老人准备后事。父亲、二叔、三叔于是忙碌起来。<BR> 农历腊月二十三,相传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据沿习千年的风俗规定,这天早<BR> 晨每户人家都要熬一些饴糖吃,以粘连住自己喋喋不休、言多必失的嘴巴,安安静<BR> 静、喜喜欢欢地送神灵归天。<BR> 院里的孩子们这天早晨都过足了糖瘾,分给他们的糖块上都裹了一层酥黄的芝<BR> 麻,嚼起来又甜又香。而大人们则只象征性地往嘴里塞了两块,之后他们缄默着点<BR> 烛、摆供。一年来不幸的事件在这个院子里接连发生,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疯的<BR> 疯了,四季之中没有几天安生日子,他们对偏心的灶王神满腹怨气。<BR> 轮番上香时人群中不见了三哥,丝丝缕缕的青烟那时缭绕在亲人们中间,使每<BR> 一张面孔看起来都显得温顺而忧伤。一年中过于繁复的变故造就了大家随时随处的<BR> 敏感与警觉,疏忽大意导致的恶果已经一桩接着一桩了。父亲那时就走出屋外,忘<BR> 却了在神灵返天之日不可喧哗的重大忌讳高声吆唤起三哥的小名来。<BR> 呈现在天井上方的那一幕如同一道奇异的闪电,在深冬寂寥的天空中,它最终<BR> 刺伤了父亲的双目。二十余年过去后,当父亲步人老年之时,他仍为自己亲眼目睹<BR> 了这一切而懊悔不迭。在他因为衰老而变得逐渐寡谈的睡眠中,三哥从高高的房檐<BR> 之上腾空跃起的身影总是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其时他这个昔年一直被寄予<BR> 厚望的儿子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做出一连串武术动作,类同于后来曾盛极一时的某几<BR> 部武打片中侠客们飞行的镜头。父亲看到自己勉力维存的一部分内心秩序也悬挂在<BR> 这个于风中招展的男孩身上,他最终以一种绝望的姿势重重地摔落在地,也击溃了<BR> 他几天来强支起来的一点精神,他在听到那一声肉身仆地的沉闷的声响时便晕倒了<BR> 大惊失色的人们那时从灶王爷的神像前一下子涌了过来,男人和女人们都在高<BR> 声地尖叫,小孩子们则一个个地呆若木鸡。三哥趴在地上大张着嘴半合着眼像濒死<BR> 的人一样艰难地呼吸着,在此刻他大约是宁愿死去的。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之下,他<BR> 更加强烈地体会到了失败的耻辱。依照《形意拳经》秘创卷的说法,他原本会在这<BR> 个溟朦的冬日将百余年来无人可继的轻功绝技演练到手,并以此成为当今武林中众<BR> 所瞩目的神童式杰出人物,同时也可一雪三天前又一次被拉大摔倒在山道上的奇耻<BR> 大辱。然而这一切都被他落地时弄出的那一种沉浊的声响所粉碎了,繁花般绚丽的<BR> 梦想顷刻间灰飞姻灭,空气中仅停留着自己迅忽而过的一道难以遮掩的痕迹。他痛<BR> 苦地蜷伏在地上,感觉头顶正有破絮似的饱含寓意的时光碎片纷扬而下。<BR> 又一团浓重的愁云就这样在这个旧历年底最为忙碌的时刻降临了,悲凉、忧怨<BR> 之气充塞在天地之间和每一个亲人们心头。救世的歌音哑然失声,走向衰竭的路面<BR> 却越来越为明确,他们约略感到保佑一方平安的风水正在悄悄地远离自己。<BR> 而三哥从此便再也无法站立了,那次悲壮的飞翔之举导致他腰部的某处神经失<BR> 去了其原有的功能,他全身的诸多部位也因此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损伤。百日之后,<BR> 当他试图要下地行走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麻木与疼痛使他重重地跪倒在地。那一刻<BR> ,他猛然清醒地意识到了什么,等到人们路回屋子将他扶起来的时候,他们发现这<BR> 个少年已是满面泪水。<BR> 十一<BR> 往事一片苍茫。<BR> 二月里群星逐渐隐退的一日凌晨,我六十六岁的祖父无语告别只有他自己才能<BR> 领会其含义的一生,他干瘪的离世之手没有任何把握和嘱托的意愿。当哀痛的人们<BR> 俯首想要聆听他最终的教诲之时,这个行为怪异的老人生厌似的闭上了双目。鸡叫<BR> 头遍的时候,他停止了呼吸。<BR> 葬礼在七天后如期举行。<BR> 一道土黄色的帐篷架设在房檐之上,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男女亲戚们聚集在光线<BR> 阴暗的屋中。院子里,祖父的灵抠停放在两条木凳之上。冬至时曾围拢了部分温煦<BR> 、祥和之气的八仙桌此刻成了肃穆的祭台,那上面摆放着祖父的遗像和花样翻新的<BR> 供品,为躺在棺椁之中的死者做出一种空洞而忧伤的注解。<BR> 继祖母那时就夹杂在这为永诀之人所设计的繁复的送别程序中间,她的神情一<BR> 如往常。在祖父卧病期间,她曾悉心照料过他,这使得举家上下的人都对她存有了<BR> 一些好感;而在祖父行将离去的那几天,她却故态复萌,无端地重又疯颠起来,有<BR> 好几次,在给祖父熬药的时候,母亲和三婶发现水缸里的水一夜之间突然浑浊了,<BR> 起初她们以为是挑水人的疏漏所至,于是将水缸淘尽重又换上清例的好水,但隔不<BR> 了几天当她们再次揭开缸盖的时候,原先清亮的满盈盈的一缸水又变得浑不见底了<BR> 。几次三番后,她们怀疑这是继祖母所为,于是在夜间她们开始悄悄窥视正屋里的<BR> 一举一动。终于,这个神秘的女人端着铜盆出现在门道里,她从水缸中舀出两瓢水<BR> 精心地搓完脚摆洗过袜子之后,又将盆里的水重新倒回原处。<BR> 对于这个老女人怪异的举动家人们普遍感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遍寻不着的祸<BR> 患的根源那时愈加清晰地显现在继祖母身上。联系前前后后那些突如其来的变故,<BR> 父亲和他的兄弟们确定了传言中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那一部分,一个女人晚年的<BR> 命运在经过至亲之间一次延长续至深夜的商议后已牢牢地把握在他们的手掌之中。<BR> 现在,我那一生中多次守寡的继祖母孤独地坐在因少了一个人而显得愈加冷清<BR> 的正屋中。屋外喧闹的祭祀声和伙房里器皿之间的撞击声如同一束束伤人的利器清<BR> 晰地回旋在她耳边。出于本族族长的指意,继祖母将不能出现在祖父庄重的丧礼之<BR> 中,这意味着她原先就一直模糊不明的地位与身份在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丈夫死后已<BR> 被全盘否定。正如此前她所经历的那样,当那些拥有过她的男人们瞬间殁灭之时,<BR> 她也随之失去了用途。在死者亲族们的眼中,她成了一颗必须要被剔拔掉的钉子。<BR> 屋外如火如荼的条别仪式仍在有始无终地进行,陆续有一些远道而来的亲戚们<BR> 仆倒在祖父桔黄色的棺木上嚎出一两句声音和语意都不十分真切的哭声,悲痛了七<BR> 天七夜的孝子们那时就必须陪着来者一起恸哭,他们干涩而沙哑的嗓音满含疲惫与<BR> 哀伤,表达了一种对于逝者和光阴都一样无法追回的深切的痛感。<BR> 发丧仪式后来在杠夫和吹鼓手们酒足饭饱之后如时进行。象征冥间富贵的纸人<BR> 纸马、纸房纸车在祖父灵前的熊熊大火中化为黑色的灰烬。当沉沉的油松棺木在司<BR> 仪者的主持之下罩上漂亮的顶盖被杠夫们吆喝一声缓缓抬起时,四下里哭声大作,<BR> 几只停留在房檐上的麻雀惊慌而逃,它们瞬间湮灭的姿影如同一股随风而去的尘土<BR> 就在送葬的唢呐声跟随祖父的灵枢渐渐远去之时,继祖母默默地流泪了。没有<BR> 谁知道她有着怎样的悲痛,怎样的泪水涟涟的表情。她的内心活动与外在的某一部<BR> 分感情方式一直是隐晦的,秘不示人的。你无法把握其中的真正内涵,假若能以一<BR> 种惯见的景象来形容她整个人的话,那么你势必会想起夏日黄昏时某一朵奇异的云<BR> 彩,它的虚无缥缈之态,它横绝于世的绮丽风姿,让你在彻梧之后陷入迷悯或在迷<BR> 悯之后终得彻悟。而在这样的悲情四溢的阴逆的午后,灶问里一位好心的婆姨将一<BR> 碗热气腾腾的桃花面恭敬地送到继祖母面前,她对这个不幸的女人更多的是怀有一<BR> 种同情和怜悯,“你添补添补吧,”她轻声说道。<BR> 饿了将近一天的继祖母那时迅速拭干泪水,她向这位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投来<BR> 感激的一瞥之后,便将那一碗漂浮着油星和葱花的面条迅速拨拉人肚,谁也没有想<BR> 到,这碗面竟是她在这个家中的最后一餐饭。自此之后,她便不吃不喝,老僧入室<BR> 般地绝食了三天三夜,直至第四天清晨,她远在梅槐庄的娘家侄子在接到父亲的急<BR> 报后迅速赶来将她领走时才算结束。当然,这个来自甜杏故乡的一身贩气的中年男<BR> 人在搀扶着其姑母出门时仍免不了要向父亲索要一份数目颇丰的调理的药资。<BR> 十二<BR> 时光悄然而逝。<BR> 打发走继祖母,又给黄泉路上的祖父过完了“四七”、“五七”,四月里的春<BR> 风浩荡而来。某一天清晨,第一个起床的人在厅堂里发现了原先的那一窝燕子,它<BR> 们仍然栖居在昔日的旧巢里、正呢喃着表达着迁徒后的喜悦与快乐。<BR> 庄户人简朴、零乱的院子里又开始回响起一些熟悉而亲切的声音:种子被翻晒<BR> ,农具被修理,主妇用一种粗钝的嗓音诅骂队干部们在分配自留地时的营私舞弊。<BR> 没有了祖父和继祖母的院子那时显得愈加宁静了,人口上的减少虽说使大家在<BR> 视觉上还时常感到无所适从,但暂时的不适应很快便会过去,不久他们倒是暗暗庆<BR> 幸祖父的离去恰是时机,否则将耗费掉他们更多的精力与财资。人之将死,务必要<BR> 节俭些才好。<BR> 而分离与迁徙的命运也书写在每个人的脸上。这已是注定的结局了,为祖父选<BR> 坟位的时候,从县城请来的明阳先生曾谆淳告诫这些愚木的人们必须在谷雨之前分<BR> 散而居,否则将有无尽的灾祸源源不断地继续涌现。他的话使我的父辈们恍然大悟<BR> ,在给祖父过“五七”之前,父亲已通过二叔在城里租定了房子,他的工作也将随<BR> 之调离。乡村生活隐没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附带着些许不安和伤感。<BR> 一九七八年农历三月十二,是我们举家搬迁的前一天。是夜,父亲、母亲和院<BR> 子里的其他大人们都在忙碌地预备着白天的行装,鹅黄的白炽灯亮彻全院,使分离<BR> 前的气氛显得无奈而从容。在大人们来去匆匆的脚步声中,我和三哥躺在正屋的土<BR> 炕上玩一种侠客捉盗式的武打游戏,清亮的月光如碎银般泻满窗前,厅堂的后墙处<BR> 隐隐有一种裂变的响动。<BR> 没有谁会去注意那儿,大家都那么忙,情绪急切而热烈。或许还有人听到了那<BR> 种响动,但他毕竟疏忽了,等到那扇高大的墙面于暗夜中猝不及防地訇然倒塌之时<BR> ,沿墙根摆放的一溜缸、瓮、坛子顷刻间碎作一团,一筐晒干的核桃也埋没在破砖<BR> 烂瓦之间。冲天而起的尘灰落定之后,地上满是器物的残骸,同时我们也看到了后<BR> 院另一户人家的猪栏。<BR> 所有人都惊呆了,围拢在这片废墟周围茫然无措。突至的变故应当是有所寓意<BR> 的,然而它究竟寓示了什么?大家都不清楚,而且许多年以后也仍不清楚。这样一<BR> 个夜晚,这样一片狼藉的场面,它铭刻在现场的每一个人心头。无论大人还是小孩<BR> ,在此后的一些年月里每当遇到不幸或挫折时,都会猛然想起当年的这种场景。他<BR> 们把自己一生的遭遇都系于这一刻,宿命的味道干涩而坚硬,使此后那些绵绵无尽<BR> 的岁月显得无比恭良。<BR> 翌日清晨,我们的搬迁计划仍照常进行。那一幢破败的屋子留给三叔去处理,<BR> 他继承了这里的一切,包括我们的所有家当和院子里每一块残砖断瓦。不祥的预感<BR> 使分离的场面寂寥无声,灰色的阴云一夜之间侵袭了整洁的天空。在套好马车缰绳<BR> 之时,细如毛发的雨丝飘扬而至,一些熟视无睹的景物隐没在淡谈的雾蔼之中。车<BR> 辚辚,送别的亲人们向我们沉重地挥手,有关于他们与那座老宅的故事在此后许多<BR> 年里一直是我们茶余饭后无法漠视的谈话内容。<BR> 而我们从此便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BR> 十三<BR> 两年后,继祖母的死讯从边远的山区腹地摇摇晃晃传来。我们得知这一消息时<BR> 已是她的周年之日,播扬信息者绘声绘色地向父亲讲述了继祖母离开南泉村后的那<BR> 一段生活、正如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的天空和土地所揭示的那样,她死于秋冬之交<BR> 某一处座落于山脚的僻静小屋里。起初她的侄子还隔三岔五地给这个孤寡的老人送<BR> 几碗剩饭过去,但没过多久他便厌烦了。十月里一个雨霁的早晨,那座小屋在一片<BR> 山雀的啼叫声中轰然倒塌。瓦砾下的这具饿殍被她唯一的亲属挖出来后卖与一个刚<BR> 刚死去的鳏夫的养子,使两个冥世中人在地府中结了阴亲。<BR> 另有一些人的死讯也在随后几年里接连到达,杨六、万儿、蛾子等都一一别离<BR> 人世,他们或死于疾病,或死于车祸,或死于难产。六月里群星熹微的某个夜晚,<BR> 我梦见一条奔涌的大河驶向一座连绵起伏的山峦。在山峦向阳的一面,污秽的草木<BR> 暗淡无光,丑陋的石块上挂满鸟粪与尘垢;而在山峦背阳的一面,青绿的苔藓以一<BR> 种平等的态势茸茸生长,其清凉之意令人心旷神怡。我看到我们荣辱交加、悲欢离<BR> 合的生活正向这里遥遥开来。人如蝼蚁,他们驾驶着一叶扁舟或疾行、或漫游、或<BR> 飞翔,行进途中不断有人倒下,滔滔水流将这些人的躯体漂起又汩没。<BR> 我们热泪盈眶,无依无靠地活着、像永不落地的杨花。<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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