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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乌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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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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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1:5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在乌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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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我都应该算一个有文化的人，但说到好人，我承认我没有那种比金子还闪光的心。可当我还是一名野战部队的军人，在湛江茂密的橡胶林里，把那门乌溜发亮的CC5503——60型小钢炮扛在肩上，漫无边际地走来走去寻找射击目标时，我变得非常和善，也有趣，“高人没有矮人高，勾勾（儿）鼻子莫相交；有话莫对麻子讲，瞟眼杀人不用刀。”我时常把类似的至理名言讲给一左一右埋头走路的新兵蛋子听，因为我相信，只要是人类的一员，总得有些与人相处的秘诀。俩新兵虽然平时都怕我（下巴围松针、脑袋搁暖壶、踝骨两边的牛王刺，这些都是我干的），但那时都会仰起头来用放肆的呱呱大笑来感谢我的苦口婆心。空气中有狐臭，从树巅上漏下的点点阳光照射着可怜的人儿们的脖子，因为苦和愁，那脖子看上去像是正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拉着往上长；地球很大，这也使得他们看上去只是两只老鸹。而那种时候的我呢，心旷神怡，就连丛林里随风哗哗流逝着的青春也已不让我觉得有多么可惜了，硬梆梆的脑袋里那些类似自暴自弃的念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觉得做人不仅要聪明，有一颗宽厚仁慈的心也比较有意义。亲爱的朋友，我相信你没有见过毛狗子，如同你不可能在本世纪里见到苦斑鸡，但是，你可见过才思敏捷妙笔生花的美少年在漆黑的山崖上独自吹风？
再也不会有这种令我心驰神往的夜空出现了，虽然此时此地与天神依然有着无边无际的距离,但我发誓，从今往后如果我对人对事对钱财的错误判断仅仅只是让人在孤独的时候想起病和痛，那么，罚我为披上一张完整的（只要完整就够了）人皮而苦干终生吧。
你知道吗？那种一生下来就总是先一步比别人跨到好地方的幻觉可能会陪伴我一生。我的生活总是不比别人差。我也会死掉,但没死之前,我的生活总是能略胜别人一筹。虽然现在我对身外之物有了更新的认识，但我还是可以毫不迟疑地说，我四十年来几乎没怎么吃过亏，主要是因为我生在一个好地方——乌鸦河，wu ya he,这好比一个人天生有一种本钱，使他能在得到或者失去钱财的问题上无愧于一个清醒之人。乌鸦河。但这并不证明乌鸦河的人们个个都没有吃过亏，虽然人人都有美好的愿望——这就像我本来可以当官，可结果是我一到乡政府或是派出所，我感到牙痛。天生我材必有用，有什么用？我认为这得归上天的安排了。可以说，乌鸦河虽然交通不便，但因为物产丰富，像我这种人手头是比较宽裕的。因此，别人叫我地主，或者说我过上了地主般的生活，我曾经一点也不介意。我心里明白，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人类的总体生活水平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讲法。地主，地主就没有他的爱与哀愁吗？前天上午，听说王村的印家松在这里换谷种，我去找他，找到了，这个小肚鸡肠的穷光蛋正趴在二菊南杂店的柜台上扯闲谈，脚边有一只歪歪斜斜既鼓又瘪的尼龙口袋，我联想到老狗娘，我走过去，一把提起它，抖了抖，看样子就是谷种。
“老印。”
印家松长得丑，右眼皮水肿，左脸有胎记，胎记上有撮毛。可他老婆漂亮，屁股圆，腰身细，是个能干的广西妹子。这是正常的事情，丑人有丑福嘛，但有一次我曾当着很多人扬言她当过鸡，而且如果她93年是在广州洪岗，我肯定搞过她。这就不对了，因为事后我仔细想过，93年广西妹是在广州洪岗，但我93到95年我开荒种烤烟，98年到现在搞退耕还林，正是我比较忙也比较充实的几年，我怎么可能跑到广州洪岗去干那种事呢？但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要这么扬言而且肯定呢？我也搞不清，真的，其实也没什么，这个事就让它过去了吧，因为现在的情况时常让我暗自猜测：如果人人的老婆都是鸡，会不会反而有更大的乐趣在里面？
印家松猛然看到我时说了些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很不自然，所以，当南杂店里打麻将和看打麻将的几个人停下来用很专心的姿势观察我俩时，他把我拉到店铺转角处的水沟边蹲了下来。
“大得，”印家松一边喊我一边从口袋摸出一枝烟来，接着摸打火机，可上上下下把口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我这次来主要搞两个事，一，换谷种，不换不行了，去年的绿豆，我怕它发芽；二呢，你也晓得，我欠了你一百块钱，去年腊月份讲好了还的，可被我舅老倌借去搞木材生意，我舅老倌这个人呢，”说到这里，他又去摸打火机，这回不知道为什么找到了，点了烟，继续讲他小舅子的事。
若在平时，我是不会让他说这么多废话的。到期不还加利息，按个手印就是了。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无论是冬天还夏天，爽快一直是我的主要品格。但那天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就算这样做了，我的钱也还是个未知数。这就说明了，其实银行也有它的苦处，信用社也一样，国家虽然没有文件宣布穷人不能借钱，但作为穷人，你不能没有脑子啊，再说，虽然我的利息没有信用社的高，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你借去的钱没有发挥作用，你就有危险了，因为利息这个东西是最不讲情面的，它一天比一天多，真的，那你怎么办呢？你怎么办呢？嗯？说实话，坑蒙拐骗最好不要做，如果你处境不好，这种人你都要离他远点儿；卖儿卖女就更不好了，有时候我认为，卖儿卖女简直不是人干的事，如果你这样做过，我认为你肯定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动物。所以说，当你穷，你什么都不能干的时候你又能干些什么呢？但是话又讲回来，穷人不借钱会不会更穷呢？这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我不给穷人借钱我给谁借呢？说实话，这种念头在我脑袋里只打了个转就消失了。我虽然是个有钱人，但每天还是有很多事要忙，真的。所以说，做什么都有风险，无论是对穷人还是富人。
“所以说，做什么都有风险，对所有人都一样。”当我估计印家松的舅老倌可能有了比较大的麻烦时，我打断了他。对此，印家松有些不满意，但他除了擤一把鼻子，没有其它办法。
“主要是你欠得太久了，”说着我觉得腿有些麻，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哎——呀——”这样好多了。然后我看了看印家松，看见他裤管上粘着的一些草籽和灯笼刺，曾经让露水湿透的地方明显已经干了。印家松体力还不差，搬一口袋绿豆走二十多里山路竟然没出一点老相。“你身体还可以嘛。”我说，言下之意，像我这种搞脑力劳动的人身体已经不行了；另一层意思是我的身体曾经更好。这样说着我把手中的口袋往上举了举，二十来斤的样子，按行情，不低于二百来块钱吧。“今年打算种几亩？”
印家松没有回答。这样也好，他应该很清楚，所有欠我钱而且被我捏住把柄的人都很清楚，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我都有一些说一不二的作风。毋须多说，他的把柄就是这二十来斤谷种。
“这样吧，大得，”印家松说，“你看，这事情我们今天就把它解决了怎么样？”
“你看着办吧。对不对，你要老欠着不还你心里肯定自然会产生一些其它的想法。”我说。表面上我无所谓，实际上内心还是很高兴的，但同时心里一沉，因为我看见他左脸胎记上的那撮毛像眼睫毛那样突地跳了一下，很有意思，但我对很有意思的事物向来比较警惕。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解决了吧。”他看着我，眨巴着眼睛说。
“啊嗡。”我一边点头，一边看着他，那撮毛还在跳。还在跳。我都有些生气了。我心想，一个两手空空、身穿黄衣蓝裤的王村人，他会不会凭这样或那样的小把戏来一个空中消失呢？答案肯定是否定的。但我很想在那上面摸它一把，真的。
“那,你先把谷种给我。我回去让我老婆来一趟。”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清了，非常地令人失望，说不定还是气愤，真的。在这里我想多说几句：一个有学问的人，他会不会赖账值得全社会共同去关注，我个人没有那么多时间；但一个会赖账的人，我敢肯定他首先应该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此刻我打定注意，在没有见到现金之前，这二十来斤谷种是不可能和我分开的。太让人失望了，看着印家松，我越发觉得穷人更应该读书，穷要穷得有门路，因为赖账真是一门学问。
见我迟迟不表态，印家松感到非常失望。
“要不这样吧，谷种先放你那儿，我先回去，晚上我老婆过来拿。”
咦——这有点意思，难道？我心里这样想，“老印，这样不行，”我说着一边摆手一边期待他说下去，“你没钱你老婆同样没钱。”说完我温和地看着他。
印家松猛地站起来，一挥手，看样子他有些生气了，“大德，”他喊道，“你讲句良心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日她？！”
我只感到脑袋“轰”地一下后，世界黑了下来。“你到底喜不喜欢日她”，他就是这么说的。说实话，虽然我已经想到事情可能就是这样的，但他这样说出来，我还是感到非常震惊。“喜不喜欢日她”，真是没有文化啊！一时间我想到很多事，一方面关于女人，什么乳房呀大腿呀，若隐若现地飘浮起来；而另一方面，我想的是关于教育的问题，我认为国家目前正在加大力度实施的九年义务教育制的确是势在必行的一件大事。我思潮澎湃，想得比较复杂，但嘴上说的很简单，我说，“让你女儿来吧。”
说完我脑袋又“轰”了一下。天哪，我恨不得钻到土里面去，真的，我觉得我快要完蛋了。
“不行！我女儿与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印家松严厉地拒绝了我。
“我可以加钱呀。”我马上表白道。
“不行！就是不行！！”他似乎咆哮起来了，用脚底板捶地，我有些怕，但随后他的声音细了下来，“我们可不能做一个畜性不如的人呀。”
“大得，你结过婚你应该知道，”他随后用一种罕见的温和口气说，“无论怎样，老婆本来就是不能随便让别人日的，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这么做。”他那样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随后，他可能担心我心里有气不答应，语气更加缓和了。
印家松女儿印道娟，在王村的菁菁希望学校读初中二年级，从小就有杰出的品德，有一天她上学去，在路上捡到五块钱，交给了老师；还有一次，她主动要求去王村敬老院打扫卫生。这样一个女儿，虽然没有儿子重要，但从现代做人的素质来考察，这种女儿长大后应该不会比儿子差。印道娟，虽然成绩时好进坏，但她从小就有要把书读到北京去的志向。阵阵秋风吹来，我听着印家松用事实举例，他有着怎样一个难得的女儿。我记得我站得久了腰杆有些痒，但不想去抠。
他说话的时候我们互相看着，像发情的少年和他的情人。后来他把话说完了，我们仍然那样看着。倘若一个人是才高八斗之人，那么，在这里，他肯定会写下比上面多两到三倍的文字来形容那些时刻里我内心的感受。这是怎样的富有情操啊！这又是怎样的超乎寻常啊！其间有一次他曾让我看他那双青筋格外暴露的手背，而手心与常人没有差别；他也曾凑过脑袋让我去瞧他那块淡蓝色的胎记，我发现上面的绒毛只是体毛的一种，与眼睛完全没有关系；至于眼皮水肿和没有文化，只能说这足以让人惋惜，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误解了他，印家松，你命苦，但你不是一个丑人。后来，他向我告别，“大得啊，你放心等着吧，我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然后他转身离去，而我依然沉浸在美好的情操里。作为一个历来十拿九稳的债权人，那一刻，我像是欠了很多账，连本带息很难还得清了。我站在老地方，直到他健壮的身影消失了，消失在被蓝天白云掩盖下的巍巍群山之中。
 
印家松的老婆叫周小梅，她走在腊尔山的山梁上时，是我用那种扶老携幼的美好感情帮她不断地清理粘在她那紧巴巴的灯芯绒裤腿上的草籽和刺的；是我这样一个内心比较羞涩的有钱人用那种务实且科学的态度奉劝她，狮子和老虎害怕人类，你可以大胆地往前走；是我抚慰着她的内心的茫然不知所措忧伤，明白指出从今往后一个在遥远它乡生活不如意的人可以拥有哪些欢乐和幸福。我亲爱的朋友，你喜欢读书你肯定明白，这只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人的想象，实际上我早就在宽大的木床上躺下了。而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坐在院子里东墙的拐角处看着那挂在窗栏上的尼龙口袋，等天黑下来。我是一个喜欢黑夜胜过白天的人。但在那天色的变化中，梧桐树巨大的影子一点点变小快要消失的时候，我心绪不定，一种不安全感导致我走到窗子下，解开了系在窗栏上的麻绳，把谷种取了下来。我担心有人来偷。我把它抱在胸口，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床底下比较稳妥。于是我移动腿杆，向屋里面走去，这时院外苦莲树上的那只不逗人喜欢的老鸦扑愣愣扇着翅膀在墙头上站了下来，我回头看它时，顺便用左手摸了摸低垂着的阴茎。
乌鸦河每到夏天的时候总会有些不明来路的人一边度假一边打探植物多样性的秘密。他们有的带着先进工具，而有的没有，两手空空，他们都比较年青。朋友，如果你来到乌鸦河，工作或是娱乐之余，你也顺便来进一步了解我的内心世界吧，你对像我这种走在淳朴自然的乡村世界的羊肠小道上的中年男人的内心做个较为公道的判断吧，它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它的情操与天气有没有关系，与地理环境呢？与阿尔巴尼亚人有没有截然不同或者区别不大的地方？与冰岛的公民或者前苏联的俄罗斯皮货商呢？一个穷人跟皮货商争奇斗艳，结果，他死在妓女出入的林肯大街23号的大路上，富人带着众多喽啰和一副墨镜开着小车一溜烟跑了，警察很久才赶到，在死者的身旁发现了一截带有凶手唾液的烟蒂，死者生前喜欢大声而残酷地唱歌，喜欢搞怪事，也有过钱多和著名的时候。这是我最近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我小时候不爱看电影是因为那时候电影很少。其它方面的情况——不知道我今晚的想法与你有没有关系，说到电影，由此我又想起一些不好好爱国的人，他虽然勇敢，但我一点也瞧不起他，他在人口密集处搞爆炸，在世界和平中心搞人机两亡活动，大家都知道，我们都恨他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祖国的热情其实有一段时间我也非常低落的，说实话，每当想起自己躺在又硬又窄的军床上，在一个又一个极其让人讨厌的屁声中，吆喝着别人帮我做这做那时，我以为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比国境线还长一点点的牛筋鞭子。但又有人说过，我很小的时候非常可爱，几乎称得上可爱的小宝宝了，有一天——那时候我父母双全,他们在另一处比我现在的家略小一点的屋里说着与我毫不相干的话，我去别人家的竹园玩，那是个春天啊，我记得，我会走路了，我把竹笋一根根扳倒，打算把一竹园的笋子都扳倒，可一个比我大很多的人阻挠我，他说，“妹妹，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啊！”我发现他有些恨我，我说，“是它们要我这样做的啊。”结果他对我父母说我非常可爱，怎样怎样的。可我只记得我要他跟我道歉，我说我不是妹妹，我掏出小鸡鸡让他看，撒出的尿很热；我喜欢一些类似礼轻情意重的东西，一直以来。
要像抓计划生育那样抓冬种。
要像抓结扎那样抓油菜移栽。
当我在黑下来的睡房里努力克制着美好的情感出不来时的烦躁时，偷人或是侵占别人私有财产的幻想无形中对我不安的灵魂或多或少是一种讽刺。而上面的两条标语则从加一个角度对此给予恰当的更正。那是前几年冬天，受乡政府的肖秘书的委托，我花了两个晚上想出来的若干标语中的一对，目前在由此再往西去一些的某些山林地区得到大面积推广。它的意义在于它藏在通俗易懂下面的非凡号召力，而它的诞生则源于一个人对他故土的热爱。乌——鸦——河，上下嘴巴皮完全不用挨一下就可以说出来，不信你试试，w——u y——a h——e。我爱这片土地，作为在文化方面也同样领先一步的本地居民（某些杰出的社会学家能否凭着职业的敏锐目光根据乌鸦河丰富多彩的自然特征所崭露出来的诗意生活来判断出我对淫人妻女的做法在伦理道德上所持的准确态度？），我对故乡的深厚感情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我身心得以自然放松的摇篮。甚至，我在类似某种与乡土有关的隐密情感的感召下，对别人的故乡也有了高尚的情操。打开电视，看华东华北，高粱大豆，勤劳的人们战胜恶劣的自然条件，而最终却被人误解，功劳归了别人，他在穷苦中死去，那时我会被自己的同情和仇恨所控制，并沉醉其中；天上打雷地上下雨，年青的士兵在救灾活动中献出宝贵的生命，他生前有平凡的细节也有瑰丽的誓言，当高级别的行政长官前来吊唁，在壮烈而深沉的悼词里，我曾因想起多年来音讯全无的战友而潸然泪下。你现在还好吗？你会因曾被我忽视而导致的无法弥补的孤独感回到87年的练兵场大吼一声，笔挺向前亮出双风贯耳猛虎出洞夜叉探海吗？“百骸筋骨一齐放，后手便顺何须恐。下盘两足管在斯，撑拳托掌谁能敌。用横用直急起上，步到身旁跌见伤。拳掌响处无间歇，骨节摧残山也颓。眼鼻心口肾囊上，不遭打损也昏迷。”这些，你也应该记得；哦，我的爹、娘，儿非歹人，你们曾器重的儿媳——你们要我怎么样才能相信，是不是一个见财起意见异思迁的女人，它的答案并不常常都写在脸上。宝塔山种满猕猴桃的那年，她正年轻，我承认，我们是勤劳致富好榜样，可第二年种烤烟，天干地旱，牛鼻虫在蔫耷耷的顶脑磕上转上转下时，她叫苦连天我可以原谅，但她怨天尤人指桑骂槐时，我的心都凉透了。如今我到了好处，她前来表达哀伤之情，她亮出陈年伤痕以期我能回心转意，“大得，做人要有良心。”她这么对我说。我回答：“张铭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的良心被狗吃了。”事实证明，我们不是相亲相爱相敬如宾百头到老的好模范。那么，我对传宗接代有什么看法呢？这是在半明半暗的晨昏时光里我自己独自揣摩的好东西，我不想在任何与人分享痛苦或者欢乐的时刻托盘和出。某一时刻，在我主要的品格掩护下，那些大宗大件的喜笑怒骂和酸甜苦辣我可以交给你，但当你们都醉了，沿河往南，路过后马庄，阴险毒辣的杨红九放狗子咬你们的时候，我就可以不做那种百无禁忌的爽快人了。
“向叔叔。”
“向叔叔。”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思绪完全被打乱了。当我唉声叹气地跳下床，三步并两步地走到门边，正准备拔掉门栓时，那甜美的声音在耳鼓里的回响使我浑身一震。“是娟娟吗？”我问。
门吱呀一声打开时,那浅得几乎不见的月光像杉树刺一样锥在我脸上，随之而来野菊花香让我心脏突地一跳，像是被人下了猛药。
“是我，你就是向叔叔吧。”
印家松的女儿印道娟穿着长衣长裤出现在我的大门前，即便是在晚上，她那俊俏的脸蛋也呈现出绯红的颜色,如同落山之际的太阳,也像铁匠铺里刚从火中取出的生铁。稍后，我对自己仔细地观察感到后悔。“进来吧。”
在我目光的指示下她坐在了窗下的木沙发上。她坐在那里很适合，可那本来是她母亲的位置。印道娟，她不喝茶也不要水，而每到晚上我家里能吃的东西就这两种。她似乎觉得只要好好坐一阵子就能把问题都给解决掉。她的面前是乌鸦河人民冬天统一用来取暖的火坑，但现在是冷的；她侧头可以看见电视，正对面五米远的地方就是我用黄杨树做成的大木床。床下有谷种。我的床看上去比较结实，但偶尔也会发出吱呀的声音。任何一件木器要做得像电器那样规范几乎不太可能。有一年的春天，五月麦越长越旺，我跟还是赤脚医生的老婆在上面欢乐时，发出的声音如同被人瞧见时发出的窃窃笑声。
印道娟看着我的房间如同看着我的人，而我比她看见的要多。
“你妈为什么没来？”我问她，随后被吓了一跳，因为我的口气听上去是多么的生气啊！
“我妈——我爸他喝醉了，我妈也喝了点酒。”娟娟回答道。
“你妈也喝酒？喝酒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女人喝酒属于不正常。”我说。
“是的呀，”娟娟表示赞同，略略抬头看着我说，“这不是一个好习惯。不过，我觉得其实男的喝酒也不好，喝酒会让勤劳的人变得懒惰。”
“喝酒打牌，这两件事我最讨厌了。”我说。
“我爸牌到是不打，但他喜欢看别人打，”娟娟说着露出了笑容，“有一天晚上我妈出门去找他，发现他在牌桌上睡着了，而打牌的人全都走光了。”
“你要好好劝劝他，多干点有用的事情，”我很负责地说，“娟娟，你想想，你现在初二是吧，明年就要中考，接着就是高中，对了，你是读中专还是读高中？”
“高中，我不想读中专，中专——”
“这就对了，高中好啊，一般来说，知识都在高中里面，但是，”说到这里，我心情沉重起来，“娟娟你也知道，高中不属于九年义务教育呀，国家对此爱莫能助，你这样一个有理想有道德的好孩子，你爸如果依旧阴一天阳一天地搞，对一个家庭的发展来讲，恐怕是会吃亏的啊……”
印家松的女儿印道娟穿着长衣长裤，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慢慢陷入了沉思。
天应该完全黑下来了吧，我说得很认真，娟娟听得同样认真。我发现，当我跟人手拽着手说话的时候，就很难停下来。这多少是一件奇怪的事，可能是我家里平时少有人来访的缘故吧。
 “向叔叔，你说这些让我想起欧阳姐姐，你知道谁是欧阳姐姐吗？对，就是她，欧阳菁菁，她也是从小家底贫困，经过自己不断努力，把书读到了英国，她虽然身在国外，心一直属于生她养她的祖国，后来终于历经千辛万苦，在香港的电子厂为我国贡献了上亿的税收……”
这样一个知事的女孩子，像印家松和周小菊这种夫妻是怎么把她给生下来的呢？望着她那象征着聪明懂事的额头我陷入了沉思，以至于嘴上说了些什么没有时间认真考虑。
娟娟说：“是啊，作为节目主持人，她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心灵美、有文化。”
娟娟说：“嗯哪，北京是我国政治文化中心，我相信北京会给一个人带来很大的启发。”
娟娟说：“人类永远离不开老师和医生，当一名教师最大的担忧不是学生成绩差，而是品德坏，给社会带来负面影响。”
娟娟说：“平凡不可怕，可怕的是平庸。”
娟娟说：“爱生活，爱拉芳。”
娟娟说：“黑夜给了我黑黑的眼睛，我却要用它来寻找光明。”
娟娟说：“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娟娟的朗诵好极了，标准、宛转、到位、气质、高雅等等，这是我一边听她朗诵前苏联著名作家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高尔基（我能记住这个名字得感谢田老师，他考了三次，我其实第二次就记住了）的《海燕》时想到的一些词语，其实高尔基的其它文学作品我觉得并不怎么样，他的长篇小说三部曲之一的《在人间》我看过，说实话，非常失望，没什么技巧，“我在人间，在城里大街上一家‘时式靴鞋’店里当学徒”瞧，这就是开头，结尾也不像样，“这年秋天，我怀着一种也许可以设法进学校的希望，出发到喀山去了”这等于没写嘛，当时我就觉得不过尔尔，倘若我时间充足——我这么说你不要以为我有不切实际的愿望，我只是觉得像高尔基这种人，他或多或少有些名不副实。后来我才知道，他果真没正正规规地读过什么书。
“娟娟，”我认真地跟她说，“好好干吧，你的未来不是梦。”我说的是真话，在那她这个年纪，我根本什么都不懂，只有一些毫无根据的想象，很多时候以为真正的生活还远远没有开始呢。
娟娟听了非常高兴，脸面上有了一种金光大道呼之欲出的迹象。“谢谢你，向叔叔。”
“不用谢。”我想了想又说，“要谢就谢你自己顽强拼搏的精神吧。”
娟娟郑重地点着头，明白的样子完全超过了高中水平。
老鸦“呱”地叫了一声后我感觉到时间过得更快了。
我有些着急了，你想，像我们这样的两个明白人，这种时候接下来还能干些什么呢？“你来这里之前你爸交代过什么没有？”
“哦，”娟娟舔了舔嘴唇说，“他说你是个好人，身上有许多不一般地东西，他说我来一次对我今后都有很大帮助。”
像娟娟这种夸奖人的方法我本来是非常重视的，因为好听，也不常见，但这时候我却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算了吧，你不要说了。”说完我站了起来，说不定有些后悔，但腿杆却已不由自主地朝床边走了过去。当我对着床跪在地上弯下腰伸手去摸朝谷种的时候，我的头是向娟娟那儿弯着的，我能发现她脸面上的绯红不再，眼睛大，嘴巴小，看上去有一种逆来顺受的心思在里面。但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不可理解的表情出现。
“天黑了，我送你回去吧。”我把谷种提到她面前的时候说。
然后我们就走在了离开乌鸦河的山路山。我一手提谷种一手提着马灯走在前面（好手难提四两，真实的情况是我一会儿把谷种搭在肩上，一会儿夹在腋下），娟娟紧跟着我。古人说，前照一后照七，其实她走在前面也是可以的。但，我不想这么做，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跟穿着长衣长裤、还在读初中的女孩子在山上走，你是走前面还是后面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思考题我认为。风吹草低现牛羊，那是北方人的说法。当时我还想到了很多有意思的诗句，比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鸟鸣山更幽”等等，但用来处理我夜行的心情都不合适。距离乌鸦河越来越远的山路上，巨大的枞林像罩在脑袋上的锅盖，但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那山下点点灯光（我曾想到鬼火）。我凭空捏造着，那些在夜里睡过去了的人们，我熟悉的乡亲们，他们一一带着些莫名妙的想法趁我感受到某种说不出口的孤独时向我扑了过来。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对乌鸦河的感情在任何一本教科书上都难以找到相应的篇目，那么，是否是因为我还完全没有绽放的才华在起作用呢？当我仔细想这个问题时，我却清醒地意识到它已经变成另一个与所有问题都不相干的问题了。一个胡思乱想的人、一个悲伤有余的人都是不能随便走夜路的。我们的步伐们开始不紧不慢起来，“娟娟，小心沟”“娟娟，注意刺藤”我尽量认真把眼下的工作做好——漫漫人生路，我再也不这么认为了，因为人生走一步就少一步的事实是谁都不可避免的。我有一段时间曾认真去听两个人踩在草上时发出的不同声音，“齐吃、齐吃、齐吃、齐吃……”那若有所失的感觉应该由一个特别古怪的诗人把它写下来。他写下：黑色的天空发出沉重的叹息，两个身穿长衣长裤的人在丛林里穿行……然而我又觉得恐怕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很准确。
“啊呀！”娟娟发出惊叹，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是被吓坏了，在我身后三尺远的地方站住了。“你这是干什么啊。”
“别怕。”我相当沉着地说。
接下来伴随着几声哧哧的响声，冒着火花的电线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真蠢。其实我也完全没有想到，比正常人脚杆要粗两倍的电杆怎么会被我一脚就蹬翻了呢。
“叔叔，我怕。”娟娟哆嗦着。
“别怕，它已经没有威力了。”我说。
“你这样做是犯法的啊，向叔叔，你想过没有，你这是破坏通讯设备呀。”娟娟生气地说。
看来我显然是误解了娟娟的意思。“我乐意接受你的批评，印道娟同志，”我高声叫道，说着乐呵呵地去拉她，“咱们走吧，下山就到大路了。”
“你就这样走啊，人民要用电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实话实说，表现出无能为力的样子，“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如果还是一个有文化有道德的向叔叔你就应该想想办法。”
“好啊——”我说着伸手就是一耳光，打在她的左脸上。这就是我的办法？我不知道。娟娟捂着脸愣住了。我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她终于咧了咧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我也什么都不想说。我能说什么呢？因为我当时估计我可能是疯了。
不久我又打了她一耳光，到并不是因为她挣扎着不想让我得手，而是她毫无根据的措辞。当时实际上我们都已经心平气和地躺在草地上了，我左手挡腰箍着她，另一只手火辣辣的，但也并不妨碍我经过上上下下的摸索后即将付出所有去拉开她的裤带。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清了清嗓子，身子像散开的稻草人那样松了下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她就是这么说，“我早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了。”你听吧，她早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我本来还打算问问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要干什么的，但我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望着她那张既好看又不怎么好看的脸，我想，我还是在左边来一下子吧。我可能没控制好力气，毕竟还是初中生。但已经打过去了，她还愣着也就没有躲，于是我听见“啪”地一下子后“哇哇”的哭声很久才响起来。而我为了表示含糊的歉意我是这样说的：
“这一巴掌是想告诉你，也让你回去告诉你爸印家松，我向大得与你们想象的任何一种人都不相同！”
其实这有又什么关系呢，一个四十上下的人打一个十五六岁的初中生，这里面多少有些教育的成份吧。但娟娟不这样理解，为了表示比实际上要多得多的愤怒，她提到了法院和民事赔偿。我认为她没有理由，很可怜，是长期的贫困生活造成的。
“钱我可以给你，还有这谷种，”说着我用手去触摸那可爱的樱桃小嘴（但被她敏捷地躲开了），“但是尊敬的法官先生，请你相信，我这么做可并不是为了赔偿。”说完我眼睛一闭，故意像块腐朽不堪的门板那样“嘭”的倒了下来，下巴紧贴着哈哈老去的衰草。这个可怜虫，我心想，你何时给穷苦人一个完美无缺的安慰呢？
印道娟在我耳边哭了很久，从哇哇大叫到嘤嘤嗡嗡再到间断性的抽泣，期间我曾想撑起身子去瞧瞧她那张由巨大的悲伤慢慢平静下来的脸，是不是有些两相情愿的答案可能写在上面了。但又不甘心，何必呢，这样不是挺舒服的吗？而她也不急着表态，继续在我耳朵边上哭，不打算自然而然地停下来。我能感觉到，这个身穿长衣长裤、不停地用手背去揩脸的初中生，是一个手脚麻利内心比较谨慎的初中生，倘若相反，则没有必要时刻提防着不连续流下的泪水。
 
后来，也就是从前天到现在，我一个人在山上生活了将近四十个小时，从那天的黑夜到过去之后的一个白天，再到今晚，多么疲倦啊！回想起来，娟娟走后，我一个人朝着偏西的方向走了很长一段路，依次穿过盗伐者们进出的更为冷僻的刺笼坷和麻叶掩映下的天坑，一直走到手机信号发射塔的下面（这时候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可能是疯了吧，我的用意是一个人如果真的是疯子，那他就可以放放心心干掉什么了），趁着美好的夜色，我把那些焊得异常牢固的钢条一根根给砸掉了。多么疲倦啊！天亮了，天又黑了，我还是哪儿都不想去，我双目无光四肢无力，仰面躺在林子中央，望着上面的夜空胡乱地想着年青时候的往事,任凭时间一点点过去，丝毫没有债权人那种普遍长远的打算。这样下去你问我饿了怎么办？哦，乌鸦河，我深深爱着的故乡，我饿了吃你肉。
 
2005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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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巾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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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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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1:50 |只看该作者

提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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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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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07-8-4 13:31:50 |只看该作者

大进步哇，我不喜欢你以前那种一看就是“充满人文关怀”的

真巧，大伙儿一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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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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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瓶冰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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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1:50 |只看该作者

留到天亮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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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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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07-8-4 13:31:50 |只看该作者

>多谢朋友们,还有介事,大家一起玩吧.
<

>我的邮箱:nuligaba@yahoo.com.cn
<

>QQ:78498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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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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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瓶冰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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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1:50 |只看该作者

>而另一方面，我想的是关于教育的问题，我认为国家目前正在加大力度实施的九年义务教育制的确是势在必行的一件大事。我思潮澎湃，想得比较复杂，但嘴上说的很简单，我说，“让你女儿来吧。”
<

>从这段开始，后面写得越发顺畅，那些独白、自我剖析，也恰好没有形成毛刺。
<

>“它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它的情操与天气有没有关系，与地理环境呢？与阿尔巴尼亚人有没有截然不同或者区别不大的地方？与冰岛的公民或者前苏联的俄罗斯皮货商呢”
这句的写法可以铺开的。而它置身的那一段，那一整段，故意混乱的、只有微弱联系的意识的蔓延，以及接下来那一长段，回忆与情绪的调和、不自觉的反省、临时的答案，就显得凌乱而随意。虽说他是躺在那儿等着谁来，等着叙事能延续下去，像折返跑那样，倘若没有调整好呼吸，后面会容易紊乱。作为一个中继站，在这几段，作者可不可以更耐心一点呢？
“破坏通讯设备”、“人民要用电怎么办”，这该是两回事吧？
整个是喜欢的，很会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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