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正如这个词所显示的一样,空气清新,花香满园。阳光铺满青绿的草地和路旁的桂花树叶,如果有露水的话,它们不仅害羞地藏在小草的身体里,也会挂在陶醉在微风中的树叶尖上。再如果,有小鸟,它们清脆的的叫声表明,它们完全有权利毫不害臊地大摇大摆地踩在草地上,专心致志地帮小草吃掉骚扰它的虫子。泛着光晕的苍白校道上三五成群地走着年轻的姑娘,她们笑声如银铃,身形飘逸,使你不得不低下头匆匆赶路。还是如果,你骑自行车,那你就会上身前倾,臀部微提,穿越她们肆无忌惮的笑声和溶在阳光中身体的芬芳,最终脱离她们的视线,消失在沿着通向图书馆的道路种植的桂花树灰色的树阴或某一栋楼的昏暗潮湿的单车棚里。</P>
< >我并没有如我所愿地“消失”。我低头骑车的时候发现自行车的链子脱落了。只能万般无奈地双脚点地,沉重地停了下来。我使劲朝自行车踢了几脚,哐,哐哐,声音不大却惹人注意。我只能蹲下身子,装模作样地试图把链子接上,但你知道,我对自行车的构造一无所知。于是我只能又万般无奈地缓缓直起身子,像多年前收割稻谷时一样,我甚至能感到成熟麦穗的清香混合着河边芦苇的腥味向我扑面而来,还有那条在水里潜藏多时的绿色蚂蝗,正试图接近我没在水中的脚踝。上课的铃声像雪花一般回荡在校园里。我却推着自行车往校门走去,我记得那儿有一个修车铺。路过某一棵桂花树的时候,一个人从我身旁经过,我看到他的影子像一块破布似地掠过我的脚尖,然后我转头,他的影子被他轻盈地拖动着,怪模怪样地时而遮没于树阴下时而出现在草坪和水泥道路的交界处。我忽然感到一阵厌烦。</P>
< >修车师傅四十岁上下,我来到他的铺子的时候,他正帮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修车。铺子四周随处躺着像蛇一样的破轮胎,锈迹斑斑的打气筒,光滑呈亮的起子、扳手,像星星一样分布着无数的螺丝钉,有些则装在一只陈旧的铝制饭盒里,饭盒放在师傅的身旁。这些东西有一部分被种植在旁边的一棵桂花树的树阴遮住了,那个女人就站在树阴下,双手绞着抱在胸前,保持沉默。只有修车师傅搬动自行车或把手中的工具随便一扔的时候,才发出一些零星而空洞的声音,而偶尔从公路驶过的汽车的喇叭声和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以及发动机的轰鸣,又把前面的那些声音给淹没了。</P>
<P >我告诉师傅我车子的链子掉了,师傅低头弄着那女人的车子,含糊地应了一声。我同样把车停在树阴下,自己也站在下面。那片树阴就刚好遮住了我、我的车子以及那个女人,觉察到这一点,我害羞似地强迫自己往道路一旁挪了挪,使自己影子的一半在树阴里一半在阳光中<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自己正和那个女人同盖一铺棉被。我看到那女的不耐烦地换了一下支撑脚,双手仍旧抱在胸前。我不敢抬头看她脸上是否显露了不耐烦的神色,只能转头看马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和因之而起的陈旧惨红的塑料袋。</P>
<P >这节课上的是“公共关系”。马丽那张清秀的脸蛋又在我眼前浮现了。上这门课的时候她一般坐在我前面两排往右两个位置的地方。她上课喜欢用左手撩耳鬓的头发,所以每隔几分钟我总能从侧面看到她洁白高挺的鼻梁和有时是一半有时是三分之一的红润紧闭的上下两片唇瓣。此时我总以为我也看到了她细长白皙的脖颈下美丽的青筋和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清香,而实际上我知道这只是幻觉。以上的这些描述使我从未旷过“公共关系”的一节课。</P>
<P >而今天,由于我的自行车链子掉了,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和一个老女人呆在同一片树阴下,只能忍气吞声地站在一旁看着修车师傅鼓捣着那辆凤凰牌破车,只能看着马路对面的理发铺里,一个小毛孩坐在沙发上哇哇大哭,理发师无精打采地边呵斥小孩边给他剃头。看来一时半会儿修车师傅并不能把女人的车修好,我只好对他说师傅我把车先放这,过去理个发。师傅转动着车轮,满是油污的手摸在布满灰尘的车轮壁上,留下黑色的手印,他恩了一声。女人把手放下了,她往后退了几步倚在树干上,树叶害怕似地轻轻抖动了一下,那些本来细密得像破布一样的阴影便被从叶缝中射过来的光线打上了数不清的光斑,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我离开修车铺,横穿马路。这时一辆黑色摩托从校门驶出,我欲往后退,但看到它的车头是往外的,于是我又迅速朝前小跑两步,此时摩托车已冲到我的身旁,不得不紧急地刹了车,那个没带安全帽、眉毛细小的年轻车主轻声地骂了一句,呆逼,找死啊?风驰电掣般地去了,马达的轰鸣在我耳边久久不愿散去。</P>
<P >理发店里的小孩已停止了哭闹,但仍在抽泣不止,头伴随着肩膀的耸动一上一下,理发师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按住他的头,让他安静下来。小孩低着头,却抬眼看着我,眼里闪耀着顽皮和委屈,睫毛上似乎还残留着浑浊的泪滴。我也看着他,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爱,于是想对他做个撇嘴的鬼脸,但转念一想,又没这么做,而是径直坐到旁边的一张长凳上,长凳靠着墙角,依着墙壁,陈旧发黄却光滑无比,墙壁上的石灰已经脱落,露出浅红的砖壁,像一个人抠掉伤口,露出红润的皮肤。我对理发师说师傅,理个发。理发师同样低着头搞着小孩的头发(我这才发现小孩的头上有两个旋),低声恩了一声,说先坐着。理发师手中的剃刀所到之处,那些又细又软的黄毛像鸭绒一般纷纷坠落,有些被电扇吹到铺外的阳光下,和马路上的微尘、塑料袋调情不已,有些则粘在凳脚、桌脚上,顽固地坚守在铺内。</P>
<P >小孩的头发渐渐被梳理整齐了。他在沙发上不断地扭动瘦小的身躯。我透过理发铺木制的门口和铺外耀眼的阳光,看到修车铺旁的树阴下,那个女人仍在那里,倚着树干,像一尊雕塑。而修车师傅却不见踪影。小孩这时候从沙发上腾地站到地上,轮到你了他说,童音清脆,却又空洞之极。我朝他笑了笑,伸手在他脑袋的两个旋个摸了摸,毛扎扎的十分舒服。他却转身离开了。我坐到沙发上,小孩屁股的温度似乎还在,我动了动身体,师傅对我说别乱动,不好剪。我便像那个小孩一样安静下来。我的头发落在胸前并不洁白的白布制成的围衫上,又轻轻地滑落,直至地上,凳脚旁。我又想起了马丽,她的头发没有那么黑且干燥,柔软湿润淡黄,这是她头发的特点,和刚才那小孩的头发非常相似。有时候教室有风吹过,不多的几根或一缕贴到她苍白的脸上,她并没有马上拨去,而是先记下老师说的内容,才迅速而准确地往后拨一拨,有时有些头发很顽固,她只能连续拨几拨,而此时老师的内容又该记下了,她只能任由那几根头发得意忘形地粘在脸上,低头去记她的笔记。她大概每门课程都有一本笔记本,而我只跟她借过“计算机”原理的笔记。下课的时候,我悄悄地掩近她,周围的人在说笑,聊天,睡觉或走动,我耳朵里嗡嗡嗡的,感到旁边走动的都是些有形无质的灰色身影,讲台上老师在调试麦克风,时不时的一声巨大的钝响。我拿着手里的书,想去碰她瘦削的左肩,但我把书放下,改用手去轻轻地碰了碰她袖子围着的手臂,没有反应。我想算了,而同时却又加了点力继续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后背(我特意把接触的地方定在胸罩带子的上方),她这才转过身来问我什么事,我十分坦然地说我想借你“计算机原理”的笔记,她说不好意思放在宿舍,要不明天的“公共关系”课我再拿给你吧!好的我说,并对她笑了笑,她嘴角扬起<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FONT>毫米,也冲我微微一笑。她把身子转回去,又把身子转过来,不仅头发一甩一甩的,身上衣服的皱摺也随之产生相应的变化。她问我在看什么书,并且没等我回答就伸过手来拿了去,百年孤独?她说,小说吗?好不好看?我感觉全身暖洋洋的,像冬天在阳台上晒太阳,我说大概是小说,我也不知道好不好看,胡乱看的。直到上课铃响,我们都在说话,我偶尔会抬头看她的脸,雪白的牙齿在唇间时隐时现,右耳耳垂上有只小小的金色耳环,我心里想这耳环多像我死去多时的祖母的耳朵上的那一只。更多的时候我低着头,她的声音和气味从我额头上方爬进我的鼻孔,我想,我大概能感受到从她嘴里喷出的丝丝暖气吧。</P>
<P >刮胡子吗?理发师问我。隔了好几秒,我才告诉他不用了。好了吗?我抓起镜子前的眼镜,戴上去,看到镜子里的我,短发的我比未剪发之前的我丑陋了许多,我问师傅像我这样的头最合适剪什么样的发型?光头。我很沮丧。他在收拾沙发和梳妆台上的剃刀、洗发精之类的东西,我递给他十块钱,他摸索了身上的口袋良久,才拉开梳妆台上的抽屉,从中找出一张破旧的、软沓沓的五块钱找给我。他收拾完东西,看到我没有要走的意思,奇怪地睁了睁眼,欲言又止。我说,理发不是三块吗?他说不是,五块!我说我以前来的时候怎么是三块?他说那是以前,</P>
<P >兄弟!以前猪肉还一块钱一斤呢!</P>
<P >话不能这么说,你是理发!</P>
<P ><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P>
<P >理发和猪肉两码事儿!</P>
<P ><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P>
<P >三块,三块,还我两块!</P>
<P >谁说理发和猪肉两码事?你说的?你不干理发你知道个屁!</P>
<P >刚才那小孩也三块!你凭什么收我五块?</P>
<P >你他吗的你以为你是小孩啊我操。</P>
<P ><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你他娘的没见过两块钱啊?操!</P>
<P >我说完转身走出理发铺,暴露于铺外金色而炽热的阳光下。</P>
<P >修车铺那边,树阴下的女人已不在,修车师傅在修我的车,他把我的车倒过来,车鞍顶着地面,我走过去,问,师傅,行了吗?师傅说还没,再等会儿。我退到刚才女人的位置,同样倚着树干,但不久我就不得不放弃这一行为,因为有只蚂蚁从我的领口进到我身体里,痒痒的,我伸手隔着衣服在后背使劲揉了揉,心想蚂蚁大概已死了,便双脚一前一后地站在树阴下看师傅修车。他想把车轮转个圈,但转不动,链子掉了还没接上。他又在那儿鼓捣了一阵,炽热的光线使他渗出汗水,再次转那个轮子,还是转不起来。我换了一下支撑脚,考虑自行车前是否应装个车篮子,这时候那只该死的蚂蚁又在我后背蠢蠢欲动了,我不得不把手伸进衣服里,摸索着找到了它,用力一摁,把手拿出来,那只死蚂蚁粘在背上,食指上并没有它的尸体或断腿。我由此想到树上可能有毛毛虫,它掉下来落进我的衣服里怎么办?便走出树阴,到另一边等着。</P>
<P >身影遮住了部分的修车工具,快和我影子的头部相交时,我才抬起头来,是理发师。我没理他,吐了口痰,拿脚去擦。他微笑地跟修车师傅打招呼:</P>
<P >老李,生意不错嘛!</P>
<P >哪里,没你好。</P>
<P >理发师递了根香烟给他,油黑而散发着机油味的手,接过,夹在耳朵上,理发师说,你抽抽看,像他娘的处女的逼一样香!他在向我示威。我沉默。修车师傅说我在修车,过会儿吸。理发师说一辆破车,修什么修!你不吸,给还我!说完作势要抢回,我继续沉默。修车的扳手放在我的脚踝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修车师傅站起身,往左边让了让,从耳朵上取下烟,说,好,我抽,我抽。理发师凑过去给他点燃了。我不安起来,我的那辆车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人去修理它,它耀眼夺目,散发光芒,像一杆枪或一把剑。他们在评论烟的味道,他们还将说别的:一顶悬挂在红墙上的旧草帽,一个深夜归来的少妇,一株院前的大榕树和它身体上的一个巨大的黑洞,一个拖着鼻涕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孩,一封未被阅读却已拆封的信,一包两毛钱的话梅,一块乳白色的泡泡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没有人愿意修理我的自行车,我只能把它扶起,哐铛哐铛地推着向前。马丽走在放学的路上,她走路的姿势多么美丽恬静,我只能满怀羞愧地躲进那些浓荫覆盖的小道中<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P>
<P >事实上事情并不如此简单,当我要推走我自行车的时候,修车师傅问我要钱,我以车并未修好的理由拒绝了,他说没修好你别拿走!我说我的车我要拿走,理发师这时候说,你他娘的拿走就给钱,我说有你娘的什么事?信不信我抽你?他笑了起来指着我对修车师傅说他要抽我哈哈,我没等他笑容收敛,抓起地下脚踝旁的扳手,使劲朝他脑袋砸了下去,鲜血慢慢从他乌黑的发丛中渗出额头,趁它们还没流到眼睛的时候,我连车也不顾了,拔腿就跑,我感到呜呜的气流声在我耳畔响着,校道旁那些苍翠的桂树一棵一棵往后退<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我最终停在了一栋楼里阴暗潮湿的单车棚内。</P>
<P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最后一排举目四望,没有找到马丽,下课时一打听,原来他家里发生了一件挺悲惨的事,他的爸爸出公差,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车祸,住院了,她要留在医院里照顾他。她的那个位置一整天都空空的,就在我前两排然后往右两个位置的地方,我感到很失落,这时候那个讲公共关系原理的老师提问我,我根本没听清她问的是什么,我告诉她我不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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