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406|回复: 3

[原创]　深红浅红

245 主题	55 好友	2万积分

略有小成

酒坊起糟小工

Rank: 7 Rank: 7 Rank: 7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7-8-4 13:33: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尽管有很多个事件的当事人就在眼前，就在身边，有时可能还会同床而眠，但疑问却照样可以很具体地存在。不捅破，疑问就有侥幸这个东西可以用来慰籍心灵，就能填平胸腔里的一些坑坑洼洼，哪怕这种侥幸你明知它是暂且的。然而事实却不能。多数情况下，事实它是镶嵌在你面前峭壁下面的一扇石门，一般来说，会让你敬而远之，畏而避之，退而舍之——你若成心想跟它较劲，就用一个铁家伙凿开它吧。这时，你就会发现，原来，知情者都躲藏在那里面啊。
<

> 
<

>　　本来已经退而舍之的前妻文倩，突然出现在8014昆宁的家门前。当昆宁以疑虑的神态走出电梯时，她正站在那个锃亮的铜牌下面，念念有词地咒骂那一组数字：ri他妈，谁“不动要死”啊？他妈的真是缺德的很，偏偏就给我们家昆宁分了这套房！见昆宁站在电梯不远处发呆，文倩说喂，喂你这是怎么了？没见过我？开门呀，小然可没给过我钥匙啊。
 
　　哈，“我们家”？昆宁边开门边想，“我们”啥时候又成一家了啊？
 
　　让进文倩，（准确地说根本就没让——她拨拉开昆宁的胳膊先他而进），昆宁说，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吃的喝的自己找。
 
　　有酒吗？文倩打开冰柜，取出几样熟食，屁股把冰箱门一顶，站在那里，左右脚呈“丁”字型摆开，那只脚尖好像“丁”字的那个倒勾，笃笃地敲着木地板。
 
　　她的屁股仍然那样美好啊——在文倩打开冰柜门，弯腰取食品的时候，她的臀部直指坐在沙发上的昆宁——不得不承认，前妻身体上很多美好的事物依然显现出继续下去的势头。
 
　　怎样？文倩把食品放在餐桌上，问昆宁，你们这个破学校依然很美好吧？昆宁没说话，身体后仰，头枕在双臂上，伸直腿，看着文倩在眼前转圈圈。文倩只转了一圈，就找到一瓶白酒，再转了一圈，又找到一瓶红酒，拿在手中掂了几掂，说，喝那种，啊？问你呢！
 
　　白的！昆宁说。他想，她怎么还没忘记我爱把啥东西放在啥地方呀，这都九年了啊。那么，是不是我也应该记得起一些她的啥呢？比如，今天晚上她穿得会是紫罗兰色的乳罩和裤头吗？
 
　　昆宁，我可是有时间没见你雅茹姐了，她还好吗？文倩转眼间就炒好了一盘鸡蛋西红柿，还凉拌了二根黄瓜，坐在餐桌边，双手撑着膝盖，俯下身子问昆宁。
 
　　嗯，昆宁想，已经证实了一个疑问——她戴的还真是那种颜色的乳罩。昆宁说，不知道呀，我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呵呵，这倒是实话。文倩转过身，给两只杯子里到上酒，说，过来呀。
 
　　昆宁喝了一口酒，问文倩，今天就是为调查这个事情才来的？
 
　　文倩说，我才不管你跟雅茹好还是跟那个叫蓝萱的女人好呢，我有那个权力吗？
 
　　哈。昆宁想，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喝了几口酒，昆宁觉得文倩更加美好了。也是，要不，比她小几岁还是演员的现任丈夫，能看上她呢？
 
　　一瓶酒差不多喝到一半时，昆宁就觉得有些上头——那是瓶90年代初的酒，还是文倩在的时候买回来的，昆宁一直存着没喝，也不为啥，平时在家他滴酒不沾。然而，文倩酒后的状态，正好朝着昆宁的反向发展——她特别想说话，还特别会说话，说出的话还特别冷静，特别好听。文倩说，喂，八九年了，我好像是第一次陪你喝酒吧？咋啦，我真有那么老吗？是不是不够格？掉着个脸给谁看呀！昆宁免强挤出些笑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越喝越哪样嘛。文倩说，那倒是真的，平时还可以，一喝酒就像对面坐着一个仇人。文倩又喝了一口酒，哈地笑了，说，哈哈，昆宁，是是是，你喝过酒后还有一样“本领”呢，哈哈！昆宁嘿嘿地笑了，也喝了一大口酒。喝了一阵，昆宁干脆双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研究起文倩的吃相了。俩人对着看了好几眼以后，文倩把头一低，说，昆宁，我当然不是给你陪酒来了。她用光脚丫子蹬了一下昆宁的腿，（她们，包括雅茹、蓝萱怎么都有这个嗜好啊），接着说，你去钻秦岭玩户外那几天，小然一直住在我那里。昆宁说嗯，嗯原来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他取过酒瓶，给文倩倒了少半杯，自己则倒了将近满杯，举起来说，嗨，文倩，那我还有啥不放心的？来，我敬你一个。说完就喝掉了小一半。文倩也喝了一大口，不过呛着了，脸憋的通红，弯下腰咳了半天。昆宁只好隔着桌子拍了几下她的脊背，见她还没缓过劲来，就起身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在她背上拍打几下，抚摸几下，期望她能好受些。文倩直起腰说，好些了，就端起杯子把剩下的酒喝光了。然后，又弯下腰，隔着裤子一把攥住昆宁越喝酒越显出“本领”的那里，说，我早就看见它站起来了。
 
　　自然，昆宁在懵懵懂懂的酒后验证了他的第二个猜想——文倩的小裤头也是紫罗兰色的——哦那是很能诱人施展“本领”的套装啊。
 
　　关于女儿小然那三个夜不归宿的问题得到证实后，昆宁在前妻无比美好的身体上面，以无比轻快的心情，驾轻就熟地施展了一名体育教练，在各式各样的运动项目中，所应该具备的训导能力，以优异的成绩，完美地突破着一个正常男人，所应该持有的各项性能指标。同时，亦淋漓尽致地演绎着诸如米隆的《掷铁饼者》、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那样的姿势。当然，结果定会像梵高那幅著名的《向日葵》一样，将文倩灿烂成里面某一枝太阳下面的花朵。
 
　　还是夫妻时，在最后相处的一二年中，昆宁最怕和文倩做爱。固然，其间有诸多的原因。比如，“第三者”雅茹的介入，（哪里啊，雅茹姐怎么可以是‘第三者’呢？明明她是‘第一者’，比你文倩还早嘛），比如，昆宁是个不会挣很多钱的人，又比如，职称的评定，远远地跟在昆宁学问的屁股后面。等，等等一些。但，那都不是昆宁惧怕与她造爱的原因，那些事阻挡不住一个男人在驱使了原始欲求那只轮子之后，滚滚向前，势不可挡地碾压过青草，挤碎了红花的冲动，也仿碍不了一个正当壮年的丈夫，在月色朦朦的的夜晚，抛却白日间红尘浮面的烦恼，搂住依然娇嗔在怀的妻子，行使法、理、情所授于的权力。昆宁的胆怯，究其原因，只有一个理由：正当如火如荼地沉浸、体味、放纵在这个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里面时，忽然，文倩清晰而明了地吐出一句诸如：楼下的自行车锁好了没有？今天我领的工资怎么少了十几元钱？还有等等……每当这种时候，昆宁心底骤然一阵松软，就觉得她这哪儿是跟我造爱呀，分明是人在吾身，心系天下啊。心里一松劲，下面必然就会跟着疲软。这样一来，文倩就必定会噌地把他推下来，下面也不拿卫生纸搽一把，就掉过身去，嘴里还准会嘟囔一句：又想谁了吧？
 
　　可是这次却没有出现类似的情景。文倩全神贯注地配合着昆宁的一来一往，并且时不时地用一些不太明确的一半句词句，比如，嗯，昆宁，你，你，你，嗯，还那么、厉、害、啊。还比如，嗯，要死啊，这些，鼓励和煽动昆宁的情绪，昆宁便放心大胆地，满腔热情地与文倩鱼水交欢。可是，当昆宁的一腔热血就要喷射出来，注入文倩的体内时，她却又清晰明了的说了一句：昆宁，小然她……昆宁停了一下，心想，这种时候能提女儿吗？就又用了几下劲。可是，文倩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使昆宁又回到了九年前那样的状态：簌的一下，就把那些略高于体温的精华，注射到印着两只丹顶鹤和一株青松的床单上面了。
 
　　文倩说，昆宁，我在洗我和丈夫的床单时，发现，那上面有血。
 
　　这是一种有别与其它类似语言的表达方法，完全可以将它归门别类地属性在“符号”学学科里。用在此时，昆宁明白无误地从前妻传递过来的这个“符号”里，接收到如下信息：我文倩流血时用不着给你昆宁讲，我文倩的现任丈夫是不流血的，那么，余下只有一种可能了——那血是我们十六岁女儿小然流出来的——而小然月亮来潮的规律，我文倩是掌握其盈其亏的，它不会在这几日里出现——那么，就仅剩另一种可能了：那血，是小然和文倩的现任丈夫，那个破演员在一起时流出来的。
 
　　这太可怕了，我的小然啊！昆宁推开文倩，赤裸着坐在床沿上，好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光着脚走到客厅里，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小半瓶酒，坐在沙发上呼呼地喘着气。
 
　　我去秦岭登山四天未归，女儿竟然让前妻的丈夫那样了！而文倩……你，你，你……昆宁心里一阵难受，赶紧跑进卫生间呕吐去了。
 
　　文倩默默地穿好衣服，对着昆宁的后背说，我早就说过了，你不该把咱家小然送进那个啥破艺校里，她读得那是啥破专业啊。
 
　　滚！昆宁又重新拾起了当老师前使用过的粗鲁，头抵在卫生间冰冷的墙壁上，对文倩吼道，你滚，你滚吧！文倩说，凭良心说，这事能全怪我吗，啊，昆宁？临出门前，她又说，昆宁你就连一点责任都不想承担吗？
 
　　二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六年，二十岁的昆宁曾攀越过省体工队不算很高的院墙——没有利用诸如“老虎爪”、绳具、上升器这些户外运动专用装备，那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也用不着，那墙不高也没电网——在一个月上柳稍头的时刻，敲开了省体操第三名获得者文倩宿舍的门。十六岁的文倩就是穿着紫罗兰色的比赛服，让昆宁抱上床的。在朦朦月色的掩护下，在一片蝉鸣声中，昆宁目睹文倩怎样从淡紫色的蝉蜕中剥离出来，鲜亮地舒展在白床单上面，而后又卷屈起肢体，背向昆宁和月色。那一刻，昆宁再一次被女人脊背上那一串椎骨所震憾，（小时侯在成姨弯下腰后，隐约感到，棉质背心里凸显出来的那些骨朵，不全是温柔，觉得似具有一种类如田垄或是沙丘的力量），——它不仅仅能使文倩像一株白杨那样挺拔起来，更会使文倩在万众瞩目中，作一个“直体旋”后，轻俯在平横木上，坦陈为一排跳动的琴键。事后回想起来，昆宁很为当时的不谙人事所懊悔——为什么没有拉过那把椅子，静静坐在月光中，沉缅在那排琴键弹奏出的蝉鸣中，却莽撞地掀动文倩，翻开她正面的乐谱呢？后来，一二年以后，当昆宁渐渐地意识到，那晚上的月色，似乎，并没有在其后昆宁一连串的动作中，在雪白的床单上影印出一些痕迹，比如一滴红色，比如一团扩散开去的淡粉色。那时候昆宁正在实习，忙于毕业后的分配，加上心中结出如上芥蒂，就很多次有意和无意地去疏远文倩。大约又过了两年，二十岁的文倩以一名体操教练的身份，在一个同样月色朦朦的晚上，邀请已经成为教师的昆宁，去参观学员的形体训练。在一间原来很可能是个工厂车间的训练室里，文倩指着那些弹跳腾越的女孩子们说，昆宁，你看看她们的脚跟，看看她们的膝盖，再看看她们的肘部，还有，地毯上面那些紫色的痕迹。昆宁，你说，那些红色它不是血吗？随后，文倩又拉着昆宁的手，走到平横木前，让昆宁将双手放到那根10公分宽的木头上，对他说，昆宁，你感觉到了没有，那上面难道没有我的体温吗？昆宁当时就领悟到了文倩这番话的含意，立刻为自己前一阵子在文倩面前，表现出的无知和浅薄懊悔起来。他当着众多学员的面，把文倩举放在那根木头上，头俯进她的怀中，好半天没说话。不久，在一次比赛结束后，昆宁又当着文倩学员的面，郑重地对她们宣布道：我要娶你们的教练做我的妻子。学员们一起跳起来，鼓着掌说，同意，我们同意！
 
　　“石门”里面发生的事情，昆宁在前妻那里得到了验证——无疑那是事实。然而，“当事人”女儿小然，最近却不再对昆宁像以往那样撒娇了，比如一进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让他背起来在客厅里转几圈，再比如蹲在昆宁的面前，双肘支在他的膝盖上，双手托住下巴，很安静地听昆宁说话。但现在却不那样了，小然总能以一副平静的神态，很自如地面对父亲每时每刻混在目光里的质疑，就好像经过了一种怎样的洗礼，突然就在第二天的朝阳里成熟了。
 
　　可那是她的继父啊！在一进一出的厨房门前，昆宁侧身让过小然，让她挺胸傲然地走出去，自己则像头驴子一样地弯腰趴在锅上，盛了一碗稀饭，透过玻璃，仔细端详坐在沙发上伸直长腿的女儿。昆宁想，秦岭山脉的分水岭，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辩别其南北的流向了？
 
　　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石门”里面另有隐情。离开古城四天，刚刚从秦岭山里钻出来的昆宁，最早让他感到有一扇“石门”立在面前的人，也就是雅茹姐，她那个电话难道仅仅想通知昆宁说，小然的那个破剧组出事了？投资方撤资了？拍不成了，散摊子了？雅茹她应该知道，这样的一个事实，对于昆宁来说，无疑是个让他感到无比欣慰的消息——昆宁巴不得那个破老板改主意，巴不得那个破导演患上结肠癌，巴不得剧组里的男女主角私奔到一个荒岛上去。还有，雅茹她又从那里得到这个消息呢？看样子，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扇“石门”里面大有人在，不仅仅前妻文倩一人。
 
　　一如昆宁猜想，雅茹非但是“石门”里面的知情人，她还是这起“事件”的发起人——投资方——被父亲昆宁以及女儿小然同时诅咒的那个破老板。雅茹的描述，使昆宁得知了这件的起因和结果。她说，还在商谈阶段，她就对导演推荐的男主角，曾多次从侧面表示过很不满意的态度，但，他们却在书面合同未签定前，就扯起XXX剧组的大旗，开始搭台唱戏了。经过雅茹的多次干预，导演才免强同意撤换男主角。令雅茹感到惊讶和担忧的是，他们随后选定的男主角，竟然是文倩现任的丈夫，小然的继父。等雅茹意识到事态由此发展下去，将会引起诸多的不良结果后，就毅然决然地通知那班人马，说她要撤资，并告知他们，赔尝之前的一切经济损失。同时，立即打电话通知了昆宁。
 
　　哦，这样啊。回想起小然咬牙切齿地咒骂“老板那怂人”，昆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说，小然是在知情的情况下，诅咒她雅茹姑的？昆宁就问雅茹，小然她没对你怎样吧？雅茹叹了口气，好半天才说，没对我做啥呀！昆宁说，不对，她一定怎样你了。
 
　　还能怎样呢？雅茹说，上次我给你说过了呀。
 
　　她又说咱俩那是乱……昆宁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说出那个“伦”字了。
 
　　小然知道我要撤资后，有次把我逼在一个没人的墙角，就……雅茹抹了一把眼泪，说，就又对我说了那句话。
 
　　昆宁能想象到，当时小然是怎样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雅茹低声问道，宁子，你说，我们那能算是乱……吗？
 
　　昆宁想也没想就说，不算，那怎能算呢？我们不是亲姐弟，又没有血缘关系。
 
　　三天，或者四天后，在一个残阳胜血的傍晚，小然以同样内容的提问，轻描淡写地又一次涉及到这个问题。不过，在昆宁听来，那是一种近乎藐视与挑衅二者间的语调。小然说，爸，我问你，我和我妈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继父，也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吧？
 
　　伦理是什么？洪荒的远古、母性维系的种群？结绳记事的标识、纹在前胸的符号？躲避洪水的独木、辟开血路的大刀？庄院的围墙、跑匪的山洞？还是吐出弹丸后发红的枪管？显微镜下的分子原子中子、呈罗旋状链接的基因序列？一线贯通的脉管里，能容得下日出时喷薄的鲜艳，日落后灰暗的残红吗？面对“石门”中藏匿的真像，做为最后一个知情人，昆宁唯有站在“门”外哀叹：泾河不再清亮了，渭河原本就是浑流，合口（泾河与渭河的交汇处）半岛上先前盛产的水蜜桃，还能香甜吗？
 
　　8014真是个不吉利的房号。校领导真是一群笨蛋。物业办主任胡子哥真不够哥们。你们为什么不能变通一下，将它唤作8013+1或8015-1？真是“ri他妈”的！昆宁一人躺在8014空大的新房里，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上一只躲进房里来过冬的壁虎，看它圆睁着双眼，在上面停停走走——它怎么可以将那么长的尾巴也能紧贴在上面而不耷拉下垂呢？昆宁侧翻过身，拉开床头柜，想取出里面的香烟，却顺手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铁家伙——暑假回北方老家时父亲赠给他的那把短剑。关于这把短剑，关于那个年代发生在父亲、母亲、成伯、成姨身上的一些事情，昆宁总认为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无定河水日复一日的流淌，随着那一辈人的老去死去，这些事件也应该终结了。但显然没有：河未枯石未烂人心依然——我和成姨的女儿雅茹用不同的方式，延续着他们的故事，小然她们则用另一种不同于我们的方式，仍在演绎着相同的内容。
 
　　尽管父亲不常提到祖父——那个未曾谋面的银匠，但昆宁对他及祖母的形像，却永远鲜亮地存活于心间：白炽的炉火、坩锅里晃动的银水、类似花瓣或蝴蝶状的模具、黝黑的铁砧、祖父鼓动的胸大肌、祖母贴在额头上的流海，等等这些。这些印象，一半来自父亲轻描淡写的讲述，另一半则是昆宁在此基础上的想象和臆断。惟此，昆宁才能在心底接受一个完整强壮的祖父，还有一个美丽刚烈的祖母。
 
　　在父亲一语带过的描述中，昆宁极其敏锐地捕捉到，祖母是美丽的祖母——从少女起至少妇终。但，有些悬而未决的疑问，也常常萦绕在昆宁的心里：那个恶霸聚众打死祖父，抢走美丽的祖母，而后，发生了些怎样的事情？仅用父亲简略的表达，那句“你奶奶用剪刀割断喉管自尽而亡”，能承载得下当时发生的情景吗？连接两片剪刀的那枚销扣，是黑铁的，黄铜的，还是白银的？祖母从喉管里喷涌而出的血，是深色的，浅色的？凝结以后，是紫罗兰的叶片吗？是谁把祖母美丽的，清白的身躯包裹起来？白布，蓝绸，还是黑缎子？祖父和祖母合葬了没有？他们的坟墓在哪儿呢？墓壁是无定河水拌着黄土烧制的灰砖砌成的吗？认墓石是河底撬起的大青石吗？墓碑上盘龙了吗憩凤了吗？
 
　　母亲对祖母自尽身亡的说法，与父亲略有出入，主要是器械使用上的差异。母亲说，宁子，我觉得你奶奶使用银簪较为合理一些，那可是男人们防不胜防的一件锐利的武器呀！昆宁认为，母亲对祖母的追述最接近事情的本来面目。尽管她也承认，这些事件的一大半，也是来自于她的揣测。但昆宁更愿意相信母亲的判断，因为那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体味，还因为她们首先都是母亲。在母亲不太连惯的讲述中，昆宁在北方老家有两孔窑洞的前院，和有一间残破小房的后院，对祖母的美丽，有了一些比较具象的认识。在一至五年级这个阶段，大约杏树开花的三月份（农历），是女人们回忆往事最好的季节吧，昆宁总能在后院的那株老杏树下面，听到有关祖母美丽而惨烈的传说，有时，可能还会隐约地看到，祖母或丰腴，或修长的倩影。母亲常常把后背靠在树干上，指着那间残破的小房子说，宁子呀，我想，你爷爷应该在那里面啪哒啪哒地拉着风箱，炉火通红通红地吐着火苗，他再把一些散碎银两放进坩锅里，准备融化成汁子，好制作首饰之类的东西。而你奶奶呢，母亲拍了拍身后的杏树干，伸出手去，盛接几片飘落下来的花瓣，然后让昆宁看那些卧在浅红色掌心里的粉色片片说，宁子，我觉得你奶那时候可能就坐在树底下，头发也粘了几朵这样的花，一边和你爷说话，一边洗衣服，你说是不是？不过呀，那时，这树还没长大，也不知结果了没有？昆宁记得，每当母亲说描述到类似这些场景的时候，准会有一些停顿，好像在蕴酿一种情绪，或者说是在凝聚一种情结，而后，母亲定会将身体离开树干，用极为庄重的神态对昆宁说，你奶奶真是个烈女啊！
 
　　随后几年，每当昆宁站在这株老杏树下，无论大一岁的雅茹发出一些怎样的信号，十六七岁的昆宁，立刻就会挣脱原本握在一起的手，也很庄重地沉默一会，就好像在给美丽的祖母行一个注目礼。至于后来和雅茹在古城发生过的一切事情，昆宁当时认为，只要远离那株老杏树，只要我昆宁知道身体里面流淌着谁的红血，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昆家一脉相承的续延，尽管我的父母和雅茹的父母，在四十年前，可能有过这样或那样的纠葛。但，我不该负那个责，应该归究于那个谎谬的年代。
 
　　真如母亲所言，祖母用那样一种办法结束自己美丽年少的生命，那么，那支银簪就一定是祖父在那间狭小的作坊里为祖母“量身”制作的。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祖父把一枚，或者两枚银元，在迎娶十六岁的祖母的头一天，锻制成一个初具雏型的毛坯，而后在新婚的洞房里，沾上祖母的处女红，在朝霞满天的第二天清晨，俩人手把手，肩并肩，共同将它再次置入通红的炉火中，精制、打磨、拭擦成一支锃亮的，美丽而又锐利的发簪，由祖父轻轻插入祖母的黑发中？
 
　　昆宁手中的短剑，铛啷一声落到了地板上。哦，五十多年前，佩带在成伯（雅茹的父亲）腰间，又赠送给父亲的这把短剑，我还真得把它收藏好。昆宁从床上一跃而起，穿衣登鞋，心想，ri他妈，该死的8014！找他们去，我要换号。先找胡子哥，不行再找张副校长，再不行就找校长找教委领导。ri他妈，老子就要换号！
 
　　一切准备停当，昆宁运了口气，哗地拉开门，却见小然和几个小伙子整整齐齐在站在门前，电钻榔头摆了一走廊。昆宁说，小然，咱家刚装修过呀！
 
　　小然说，哪呀，我让广告公司的朋友给咱家设计了个门牌。她举起一个纯黑色的方牌，很沉很重的样子，喘着气说，你看，大理石面的，多好看啊。小然回过头给那几个小伙子介绍道：这是我爸，体院老师，咱们省的万米长跑冠军。那几个小伙子哇地叫了声，说，好酷呀！
 
　　昆宁立马挺起胸，以站在讲台上的神态对他们说，嗯，我正要去办这事去呢，你几个来了，我就省心了。说完，双手一背，就走了。
 
　　在电梯口，昆宁回头望了望那块黑色大理石，见上面凹现几个银色的阿拉伯数字：80984。
 
　　哈，ri他妈，“不动就不死”，哈！昆宁摁下电扭，一闪身进了电梯。（完.２００６.４.２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