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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非洲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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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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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来越冷。我身体上的覆盖物明显是失职了。脚底，臀，腰，肋骨，脖子，没有一处不是冰冷到透彻。空气里面充溢惊悚而凝固的气息，像是有一条银白色，身形扁扁宽宽薄薄的蛇，正冰凉冰凉的侵阶入室。柔长的身躯携带摄人寒意，一寸一寸，向我匍匐过来，越来越近…… 　　 　　我摸向自己的腰际，并没有摸到绵软的毛毯。支起大腿，将膝盖朝胸口靠拢，我期望可以顺带将翻身时候踢开的毛毯重新揽过来，可是依旧没有触到我的毛毯。看不见，但我能记得那毛毯上面有至少五十朵非洲菊，粉红花瓣，嫩黄的花蕊。每一朵都被安插的恰到好处，山野之间的精灵一样。瓣片密集，排列圆润有致，花色婉丽，正处盛放之时。好象一个热恋之中一往无前的勇敢女人。还有个理由让我喜欢她们，因为那个寓意两情款洽的别名，扶郎花。很奇怪，我的脑筋居然没被冻僵，还能够记起这么多细枝末节，记起暖意融融的那些芬芳植物。 　　 　　可事实上，我现在正被无可蔽体的苦难攻占着。 　　 　　额头很疼，有被硬物撞击，或者撞击硬物之后残留的空洞和眩晕。竭力将四肢展的很开。我想从关节的活动里面得到些热量。我竭力舒展。双腿无任何负重感。我开始怀疑，我并没有处于一个常态的姿势。而那一刻，我又开始昏昏然。 　　 　　幸好我的五官还没有失效。耳边有气流呼呼作响，我听到了，虽然细微的好象昆虫触角的划动。我感到右侧脸的汗毛被挑逗起来，有直立的欲望。随即，从不知哪个方向射来两束如钢锥一般锐利的光线。被戳到了，一个寒战，我挣脱掉束缚我的不知什么东西，一跃来到了有风灌入的那个窗口。我是来寻找光源。可是只看到不远处萎靡的葡萄架下，两团小小的不明物体，正微微挪动。 　　 　　怕惊动他们，她们，或是它们，我蹲下身子，躲在窗台下偷偷看。其中一小团开始不安于自己缩成一团的姿态，抽出好象上肢的细细两根，向另一小团猛力拍打过去。紧接着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嚣，被袭击的那一小团朝后跃去。扭转身体的一瞬间，两束探照灯样的光，漫过我的头顶。我终于知道，吸引我来到窗前的是这样一个灵异的动物。 　　 　　夜太黑，辨不清毛色，大约是只黑猫，黄眼睛正熠熠发光。有如怨灵一样的畏缩在藤架的一角，盯住面前偷袭它的小恶魔。夜空下的一切，一下僵持成了渐渐拉满的弓。我屏住呼吸，静听弦动。在风吹树叶掩盖下，一种类似咀嚼的声音时断时续。我抓紧了窗台边沿，继续观察。 　　 　　刚刚偃旗息鼓的一排路灯闪烁两下，突的亢奋起来。四周比先前亮了许多。看清楚了，小恶魔将脑袋埋在手心的一只搪瓷碗里，狠命舔食，鼻头上沾满米粒和残渣。竟然从黑猫的嘴里抢食？我站起身，推开窗户，吱呀的摩擦声将小恶魔惊呆。他丢了手里的碗，两眼直直的望向我。嘴巴半开。 　　 　　喂，你是哪家的？怎么抢猫食吃啊？我刻意压低了嗓门，两手拢成喇叭，朝那孩子轻唤。 　　 　　他抹了抹嘴巴，细长的手臂朝空气里胡乱的挥舞，显然他还不知道如何与我交流。 　　 　　来！我向他招手。你到我的窗下来，我给你点吃的，好么？说着，我转身向厨房走去。 　　 　　待我再次来到窗台边，却发现葡萄架下已经空无一物。我将脖子伸出窗外，在目光可及的范围里仔细搜索，却一无所获。正心下疑惑着，忽听背后悉悉梭梭的响动，我想转身，却感觉到腰间被一根硬物抵住。力量不大。只是我的联想丰富，立刻想到是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被人趁机翻窗劫持。于是，我一动不动。乖乖束手就擒。 　　 　　嘿嘿，嘿嘿……我腰间的“硬物”抖动起来，再伴着几声笑，那硬物整个划落下去。我这才大胆的转过去，只见一张沾满污迹的小脸正狂笑着，仰面朝天。我明白，刚才是被小家伙耍了。 　　 　　你怎么进来的？翻窗子？本事挺大嘛！我蹲下细细检查了他的手脚。看你脏成这样，等吃完饭，我替你洗个澡，好不好？说着，我将一盒刚刚从微波炉里取出的炒饭递向他面前。吃吧吃吧！ 　　 　　他接过，开始狼吞虎咽。不消半分钟，将饭盒吃了个底朝天。 　　 　　还要么？ 　　 　　他摇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我，小嘴闭的紧紧的，边上还挂着两颗小饭粒。 　　 　　我抹了那饭粒，黏在食指上，故意往他的小鼻头上蹭过去，他居然张开了口。我吓的猛缩回手。你做什么？阿姨给你饭吃，你还咬我？ 　　 　　呵呵呵呵……他咯咯大笑，边笑边晃脑袋，然后拧起眉头做出一副饿虎扑食的样子。我往后退，怕被他伤到。可是他却轻轻柔柔的落到我怀里，乖乖的不作声。问他话，也不回答。 　　 　　我用手点他的腋窝，他嗤嗤笑了。 　　 　　我将他放在满满一浴盆的温水里，才一会儿，就见他四肢上的污垢成块的下落。浊水里站立着的小身体，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修长细弱的手，脚，翘翘的小屁股，还有，那一张令我顿时瞠目结舌的脸孔。 　　 　　你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你到底是谁？我揉了揉眼睛，将浴室里的灯光开到最强。天哪，他有着和安成一模一样的坚毅嘴角，眉锋既锐利又温和。眼睛，对，那双内敛深邃、时而跳跃顽皮的眼睛……怎么会这样，他简直是安成的翻版！我不会看错的，更不会记错。那个曾与我同床共枕的男人的面孔，我怎么会看错？ 　　 　　我又换了盆水，不停的替他擦洗。很奇怪，顺手就摸到了几瓶婴儿洗浴用品，统统是最精致温润的不流泪配方。我低头仔细研究瓶子上面的说明，他也竟然凑过来同我一道看。我闻见这孩子头发里油垢的气味，于是揭了瓶盖，揿出一滴，和上水，在自己眼睛里抹了抹。发觉无痛感，这才放心的给他用上。 　　 　　他喜欢水，喜欢泡沫。喜欢我用手指指腹不停的搔弄他的肚皮。可是我的手在他身体上面滑动游走的时候，突然间我的心里有了异样。我发觉他洗的越干净，就越是凸显出安成独有的样子。那种笑，隐含在皮肤纤维里、唇齿间，明快而又狡黠的笑。我感到心脏被刚才那只葡萄架下的黑猫抓痛了，还伴随有凄烈的嗷嗷乱叫。我下意识的松了手，站远。孩子独自坐在水里。自个儿用手脚扑打水花。 　　 　　我不想看他，可是又忍不住看。一看，眼睛就拔不回来。站不住了，我蹲下。我当着这孩子的面，蜷缩成那只黑猫的模样，泣不成声。 　　 　　水花声，层层叠叠，绝好的掩饰了我的哭泣。于是这屋里只听得液体的流动。 　　 　　大约三五分钟之后，我好不容易从泪流成河的状态里缓过劲来，抬头却发现那孩子不见了踪影。搜遍了整个屋子，所有可能藏的住人的角落我都翻找过了，还是没有那孩子。 　　 　　你别躲了，我都看到你了！出来，你给我出来！我这会儿就把你送走，我不要你呆在我屋子里！我一边疯狂的大叫，一边在客厅、房间里风驰电掣。你出来啊，我求你了，出来吧，阿姨不打你，就是想送你走，这里不是你的家，我不能留你！ 　　 　　还是听不到孩子的回音。我心里生出不详预感，扑到这孩子来时的窗口，我打量楼底下。回来吧，你那么小，这大半夜的跑到哪里去啊？要是遇见坏人怎么办？我又胡思乱想。四下张望，可是除了孤单萧索的葡萄架，别无他物。几片残存的标本样的叶子，随夜晚有节制的空气流动，小心翼翼的颤抖。它们或许是在表达恐惧，或是忏悔？可是那些无可奈何欲将零落的叶子，又有什么错，有什么可忏悔的？我望着它们发呆，竟没有料到，身后的某处，一双哀怨痛苦的眼睛也正望着我发呆。 　　 　　听到沉重的呼吸声了，我这下知道那孩子正藏在衣橱边堆放杂乱的衣物和被褥中间。我蹑手蹑脚移动过去，在衣橱旁站定，深吸一口气，一下揭了那上头覆盖的衣物……是那孩子，可是，他的耳鼻口眼中，正汩汩的往外流血。 　　 　　你又在吓我是不是？这回我不信你了，你呀，和安成一样的狡猾，一样的让人恨！你给我爬起来，给我出去！我暴虐的拎了他的手臂，却发现他的骨节处瘫软，再一抹他嘴边的鲜血，果然正源源不绝的流出来，是内脏遭损的表现。我惊呆了。 　　 　　这时，孩子身体上堆积的毛毯被褥彻底坍塌下来，光溜溜的身子，满是鲜红粘稠的血水。他手里紧握一只可乐瓶子，瓶口开着，瓶里的棕色液体只剩了一半。我夺了过来，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刺鼻的气味将我呛的咳嗽不停。 　　 　　谁让你喝的？啊？我意识到这是我摆在床下准备调制出来毒蟑螂的药水。因瞬间巨大的恐惧而生的凉意从脚底一直窜至胸口。谁让你喝的？会死的啊！你———— 　　 　　孩子一脸无辜的看着我，嘴唇轻微开合，像是在念着什么。我两股战战，挪不开步子。他反倒镇定自若了，沾满血污的手朝我频频挥舞，来，来，来…… 　　 　　我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了，虽然口齿不清。他是让我过去抱住他，我听懂了。我哆嗦着探了过去，哆嗦着摸他小小的身体。他在抖，冷的发抖。光溜溜的小身体！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是阿姨不好，阿姨这就带你出去，去医院，我要救你！ 　　 　　我抓起手边最柔软的毛毯将孩子裹了起来。好了，这下不冷了吧？宝贝儿，阿姨这就抱你去医院！ 　　 　　他摇头，使劲摇头。我诧异的问，怎么了？宝贝儿！ 　　 　　他不做声，从毛毯里伸出小手。若有所思的朝我看了看，然后，用手指狠狠的抠弄毛毯上的非洲菊。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以为是孩子喝了那药，太难受，太疼了。于是一边安抚着，一边使出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可就在我将孩子抱离地面的一刹那，他轻唤了一声，妈妈！这个花给你———— 　　 　　孩子闭上了眼睛，小手无力的耷拉下来。 　　 　　像电流穿透我一半的身体，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快要失去知觉。倒地的片刻，我看见孩子从毛毯上摘下的非洲菊，粉红花瓣散落了一地…… 　　 　　很吵，像某种金属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我被迫让上肢胡乱摸索，我要找到那个魔鬼般的声源，让它停止叫闹。可是我怎么也摸不到。 　　 　　额头很疼，身体好象被硬硬的板托着。我是在哪里？奋力睁开眼，我看见了晨曦掩映下的淡色窗帘，和我那么近。而天花板，却离我那么远。我摸了摸身下，被身体加温了的木板告诉我，我就这样孤零零的躺在地板上，躺了一夜。现在是早晨了。 　　 　　前一天我做了什么？是不小心晕倒在窗台边上了么？一定磕的不轻，难怪额头会疼。我……正在我冥思苦想的当口上，那巨大的声音又响了。 　　 　　喂？我含混着接听。 　　 　　醒了？你睡的真沉啊，我一早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 　　 　　真的么？我没听见啊！大姐，对不起！ 　　 　　你看都几点了，自己的事儿都不放在心上。我一会儿开车来接你，昨天我都和老同学联系好了，你放心，她是妇产科的权威，做个人流手术是小意思，啊…… 　　 　　我沉默了。我不明白昨天还斩钉截铁的事情，怎么这会儿就犹豫了，而且还伴着心的剧痛。 　　 　　你又怎么了？小妹，这事儿不好再耽误的哦，都两个多月了，再拖下去，就不好做了，怕有危险的！ 　　 　　大姐的催促声更是加剧了我心里的疼，剥开伤口一样。我不想去了，大姐！ 　　 　　你没发烧吧！！啊？小妹啊，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恐怕正准备做另一个女人的好丈夫，另一个孩子的好爸爸呢！小妹啊，你就听大姐一句，安成那个狗男人不值得你这么做！你要想想自己的将来！ 　　 　　姐，姐……我抽泣不已。 　　 　　你求我也没用，你等着，我一会就到！听话！ 　　 　　大姐，我要孩子！大姐，我真的不能没有他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都看到他的小手小脚了，很嫩很嫩。还有……还有，大姐你听我说啊，他，他还摘了花送给我呢，是我喜欢的非洲菊，粉红的…… 　　 　　一段空白，惟有空气里的尘埃们仍在滑行，冲刺，翻滚。大大的一段空白。 　　 　　小妹啊！大姐的嗓音有些涩。小妹，等你动完手术，姐天天来陪你，好不好？你的精神不好……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别乱想了，都会过去的！ 　　 　　我不说话。 　　 　　唉，你听我说，小妹，你得有个新的开始，那就是说，你得把你和安成共同的记忆，粉碎掉！明白我的意思么？乖乖在家等着姐来！别担心，不会很疼，几分钟就好！ 　　 　　姐你不懂！我不是怕自己会怎么样！我知道就几分钟，很快。大姐，我是怕小家伙疼……他叫我妈妈了，我看到他流血，我的心碎了…… 　　 　　嘟————嘟————我听见电话里响起了挂断之后的声音。像大姐匆促前来的脚步声，更像是，风过丛林，卷起谢幕的非洲菊。一朵一朵，盘旋舞动，朝一片陌生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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