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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在2046上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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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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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作家，作家的心是可以放在天平上称的，就像称一斤的马铃薯；我不是作家，作家可以衔了烟，封闭在黯淡的十平小屋里，观望灵感的种子发芽；我不是作家，一切事物一旦和“家”形影不分，都成为一种拖累。可闲暇之余，我也信笔涂鸦。让我诧异的是：涂得乌七八黑的东西竟也有人要，并且还有钱汇入你的帐户。我对这些有眼无珠的顾客嗤之以鼻，却不鄙夷他们汇入我帐户的钱。于是我把钱换成一张张的车票，去夙愿去的地方旅行。 这一趟的车次是2046，终点站是长春。 “唉，作家，你是怎样爱上写作的？”我不是作家，她却自始至终这样叫。 “怎样爱上？我是怎样遇见你又认识了你？”我反问她。 和我聊天的女孩叫樊泠，她的声音和她的名字一样清脆悦耳。 “写作是不是蛮好玩？”她的口气似乎在问逛街购物是不是蛮好玩。 “好玩？当然好玩。”我挪动一下身子，屁股坐久了生疼，“打个比方：你在大街上溜达，忽然发现前面的人的鞋跟上粘了票子，你尾随不舍，伺机扯下来就是了。” 樊泠咯咯的笑了起来，“你真幽默！” 幽默？这就是女孩眼中的幽默？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尖酸的嘲讽罢了。 “到底是怎样爱上写作的？”她卷土重来。这话题提不起我丝毫的兴致，我便装作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告诉我，好不好？”樊泠撒娇的那胳膊肘抵抵我。 “你喜欢漫画嘛？”我问她。樊泠恩的点点头。“我却不敢再欣赏了，都是漫画把我拖下水。” 她一脸纳罕，目不转睛的觑着我，眼睛就像贴在我脸上似的让人不自在。 “哦。你的眼睛让我局促不安了。”我直截了当的说。 “真不好意思！”她把托着下巴的一只手放下来，掩饰一丝的羞赧，“接着说！” “我是看过一幅漫画之后才开始写作的。”我意味深长的说。 “一幅画有那么大魔力？画中传达了什麽？作者是谁？”樊泠一口气丢给我三个问号，让我不知所措先接哪个好。列车哐当一声停下来，又到一站。有人挤上来，因为我感觉到左侧的人墙在晃动。可谁也不担心墙会坍塌下来，就像光天化日下没有谁会想到有鬼出没。我和樊泠旁若无人的聊天，在墙根儿里。 “一位画家……” “怎样的画家？风度翩翩呢还是寒酸的？”我无奈的夸张性的叹口气，我纳闷她的好奇心怎么如此强烈。于是我一边追述一边用手比划着，“一位头戴小毡帽，头发匝成大辫子，满脸落腮胡的大鼻梁的画家……” “真滑稽！”樊泠突兀甩过来一句，鬼晓得她是否在说我。 “……在画板上正勾勒出一个高超的守门员扑向凌空飞来的足球的瞬间。猜猜，画家的参照物是什麽？”我故意在这儿停下来等她，也好让自己喘口气。她的水汪汪的葡萄眼像只松鼠从密密麻麻的脚林跳到我脸上，脑袋如波浪鼓似的摇，“猜不出！” “竟是一个人被绑在沙发上，费劲的伸手去够吊在天花板上的酒瓶。” “你是在拿笑话逗我！”樊泠一只手半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 我从烟盒中抽出一颗烟，点燃，沉浸在瓦特凯罗的《写生》的意境中。夕阳像个守财奴，藏起了他所有的金子。夜啪的一声跌进车窗来。列车颤颤巍巍的行驶向前，仿佛一头拉着石磨的疲乏的驴。由于没有预先订票，我便坐在吸烟处的一个角落垫了报纸，席地而坐。一双咖啡色的长统靴凑近来，“让个座位好吗？”这也算座位？我笑笑，便闪了地方给她。我们的谈话就这样顺理成章的开始，并且还在继续着。 “看！”樊泠冷不丁的说。我抬头，她已站起身，两只手如壁虎的吸盘一般附在车窗上。远处无数盏璀璨的灯悬浮在半空中。“铁达尼号！”她惊呼着。我叹服她的形容再贴切不过了，眼前的景象无疑是庞硕的铁达尼号行驶在大西洋上。 “那是什馍？”樊泠问我。 “工厂车间的灯。”我坐下来，我知道车近天津了。 “好美！”樊泠说，一副全然陶醉的模样。 “真的好美！”我在心里自言自语。我刚刚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好奇心极强的女孩。他穿了酒红色的T恤搭配了牛仔百褶裙，显得青春逼人。那一刻，我幻想着时间能停止下来，好让她保持这样一种秀色可餐的迷人姿势不变，如画嵌在画框里。 2046颤颤巍巍的行驶向前，车窗外一笔带过影影绰绰的低缓的山，宛如死去的大象的躯体。 “你总这样一个人到处旅行？”铁达尼号早已驰出她的视阈，樊泠重新坐下来，坐在我的装了衣服和十几本书籍的提箱上。一股凉风从车门夹缝中侵袭进来，樊泠打个冷噤，拿胳膊抱住两条躬起的腿。我褪下外套给她披上。“谢谢你，你真好！”她说。我笑笑，帮她系上扣子，恍惚的我觉得裹在我宽大的外套里面的是个让人怜爱的小妹妹。“你有哥哥嘛？”我问她，话哧溜一声摔在地上，从耳朵、从鼻孔，反正不是从嘴巴。樊泠摇摇头。 “我做你哥哥好吗？”话出口，我才觉察有点儿不合适宜。 樊泠使劲的点点头。 “哥哥，我有嫂子嘛？”她的回音折回来的太迅速，让刚刚如释重负的我猝不及防。 “哪个女孩会爱上见异思迁的男人？”我搪塞她。虽然我才二十四岁，可我愿意说我是个男人；台湾有位作家说“女人不离开，你只是男性。女人离开了，你才是男人。”所以我说我是个男人。 “不是啊，你幽默、体贴人……” “得、得。”我慌忙作个打住的手势，“你的迷魂汤再灌下去，恐怕我得被人家抬下车了。” 樊泠嘿嘿的笑起来。她的笑让人麻酥，就像有人拿胳膊肘揉搓你的尾椎。 时间过了午夜，列车驶出关外。簇簇拥拥的人群业已安静下来，隐隐约约听得见轻微的鼻鼾声。半睡眠状态的人们歪歪扭扭的像我瞎忙乎一天后烟灰缸里惨不忍睹的烟蒂残骸。 “告诉你一个秘密？”樊泠神神秘秘的说，“我是个孤儿！”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从小在姑姑家长大，他们待我如亲生女儿。” 这么开朗的女孩居然是个孤儿？我在心里问自己。她笑笑，她的笑似乎是在给我一个安慰。“可我感觉自己好幸运，我总遇到好人。”我是孤儿——我幸运——因为我总遇到好人！我的心成了摆放在餐盘中的芋头，被一根绳紧紧的勒。 “小时侯，我常常梦见他们。可第二天醒来去追忆，梦中一概是熟悉的脸。其实我多麽希望能梦见两张陌生的脸。”樊泠说得很平静，就像初中女学生生涩的朗诵席慕容的诗。可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拂如清晨小草叶尖上的露水，一碰即掉。我猜不透：我自诩是个男人，感情却如此的不堪一击？ “孤独感欺负我的时候，我总想到死。于是我设想自己投河、坠楼、缢死或者割腕……”她一边说一边绾起酒红色的T恤的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给你看！”我的手轻轻触摸着她手腕上的疤痕，清晰易见的疤痕宛如素描纸折叠后残留的几道印记。“我们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我说。 樊泠点点头，“这不，我还在这和你聊天嘛？” 史铁生说：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却又不能忘。是啊！每个人都有挥刲不去的往事，譬如樊泠。可她从藩篱中挣脱了出来，她很坚强。面对生活，我们都应该坚强。我在心里胡乱的想。时间到了最令人昏昏欲睡的时候，车厢内鸦雀无声。列车和铁轨摩擦的声音像一首反复吟唱的催眠曲。我站起身，一只手握住阀门安全柄，望着窗外。视线被玻璃刀咔的砍断了，我只看到车窗上若有所思的自己。一列列车呼啸着和2046擦肩而过。 “你是怎样看待死？”一个不再清脆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死？不知道。我还没经历过。”我对着车窗里的自己说。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我领悟到了。”她引用了《挪威的森林》中的一句话。 “这种话听起来摸棱两可！”我说。 “你知道他嘛？”樊泠问。 “谁？” “《挪威的森林》的作者？” “知道一点。”关于村上春树我不想多说，我倒愿意和她谈谈大江健三郎或者川端康成，夏目漱石也好。总之，那些活蹦乱跳的人都像个谜，让人把捉不定。 “那本书真棒！随便翻开一页，读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 我没有告诉她，此时此刻她屁股底下正坐着她津津乐道的那本书。我只是对着车窗里的自己抿嘴笑了笑。 “你都读哪些书？”樊泠问我。 “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她揣测，“是读的书太多的嘛？” “不，这就像人的感觉。感觉是极容易错位的。” 樊泠笑起来。 “怎么了？”我疑惑的问。 “你深沉的时候，说起话来像在做蛙跳。” 我嘬一口钓鱼台，淡淡的烟从唇间溢出来，逆溯进我的鼻孔。我沉浸在她的妙不可言的比喻里。 “拿你的文章给我看看！”樊泠的口气像是老师在追要顽皮的学生迟迟不交的答卷。 我的文章？谁会把屙下的一堆屎那塑料袋包了随身携带？于是，我撩起衬衫，裸露出一截平坦的肚皮。 “干嘛？”她把声音轧扁了说。 “我的文章在肚皮里，要看的话，剖开就可以了。” “没见过你这么狡猾的人！自己要死，还拽别人来给你陪葬。”说着，她的手在我肚皮上啪的一下，把捏在我手中的衬衫震了下去。 车窗外还间暇闪过一些破旧不堪的小站，2046似乎跟它们怄气一般不理不睬便弛了过去。时间过得很快，像是有人拿手拨动了分针在走。我和樊泠的交谈蛮开心，也随便，就如一条逶迤的小河汩汩的欢快的流淌，即使折个弯，再折个弯，也永远流得那么顺畅。 翌日天明，列车上的播音再次响起，才发现车窗外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难怪夜间那么凉！”我心想。樊泠已从盥洗室洗漱回来，面颊上带着一丝疲惫。“我……到站了。”她说得很为难，然后睁大惺忪的眼睛望着我。我低下头，僵硬的笑给自己看。列车哐当又停了——沈阳北。时间是早晨8点零7分。下车的人挺多，车厢内腾出大爿空地。 “哥哥，把手给我！” 我伸出手，一脸不解。 “捧牢了！”樊泠攥紧我的手。然后在我合拢的手心做呕吐状。 “哥哥，我把心吐在你手心里了，你要把它保管好，不要摔碎了！”她一本正经的叮嘱说。 樊泠下了车，提着她的茶色的手提袋，袋子里不知何时装进了我的恋恋不舍的心。我煞有介事的捧了一团空气僵在那儿。车门哐当关闭，列车徐徐开动。我的整个身体仿佛水中捞月的猴子觊觎的月亮，被捣碎了。樊泠下了车，倏忽不见了，我的魂也下了车，倏忽不见了。这让我想起《聊斋志异》中一则故事。我把手扪在胸口上。列车徐徐驶出沈阳北站。烟盒中的烟所剩无几，每一颗都心情沮丧着。我拖出一颗，燃上，哧哧的火焰鼓动着暗灰色的烟雾扑头盖面涌向我的眼。 “呛死了！”一双咖啡色的长统靴凑上来，抱怨似的说。 我却俯在躬起的腿上激动得欲哭。 “让我再陪你走一程好嘛？”这一次她没有叫哥哥。我无语。 “刚才车厢内乱糟糟的，我出去换换空气，这不已经从另一个门上来了嘛？她蹲下身，手抚摩着我的头，像在安慰一个委屈的孩子。 就这样，我的旅行不再是孑身一人。我们的爱情在2046上萌芽，几天后在吉林的五大连池开了花。 这样的爱情是否近乎荒诞？可它真实得能够触摸。夜已过了凌晨两点，樊泠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一只手附在玻璃窗上宛如壁虎的吸盘。我们这一趟的车次是K125，目的地是西安。 2006年4月24日 15：30 王轶超初稿于石家庄西三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