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寨山

单数

西寨山

    师父在水灵兽到来的时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软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毕竟师父和水灵兽对抗了很久，她甚至使用了终极的水魔咒，她自己当然不承认，可是那个时候在战场上飞舞着的火焰一般的水柱，足以证明她使用的魔法是水元灭，这是我们所知的终极的水系魔法，也是被禁止使用的。很多年以前我们就默认了凡是威力过于强大的魔法都需要被禁止使用，否则战场的平衡就会被破坏，或者是战争中的损失会超过双方所预计的。
师父悄悄的使用了被禁止的魔法，火一样的水柱砸到水灵兽的身上，引起了滔天的洪水，两岸的房屋大部分都被毁坏了，我们架起结界避开天上砸下来的碎石和魔法飞散的能量，但是对于就在我们眼前被冲走的平民却无能为力。
    战斗结束以后我们都感到内疚，幸存的人们被救上来，他们相互救助，并且自觉的在屋顶上建成一个临时的教堂，在那里，我代替师父做了一场弥撒，我说了谎。人们于是相信水灵兽是上帝来试探他们的虔诚，而且相信教会能够把他们从苦难中救出来，他们还相信，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人们都升上天堂，我甚至补充，那里的天使已经布置好温暖舒适的床铺，他们的灵魂来到那里，就在那样柔软的床上好好的睡一觉，以便精力充沛的享受永生。再然后，我们救治了伤员，我一遍又一遍的使用恢复咒，以至于有些厌倦，可是伤员的长队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水灵兽到来的第二天阿里克斯被派遣去了东方。师父说神给予她的寓示说消灭水灵兽的方法在东方，而只有阿里克斯能够找到。阿里克斯的离去就像走进了虚无，我们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再过了两个月，师父说神给她的寓示是方法是一定有的，但是她并不知道谁能够受到神的恩宠。她说为了找到这个恩宠，我们都得去寻找，以不同的方位到东方寻找，没有人情愿，然而也没有人拒绝，我们背上行李出发了，走出洪水冲坏的城门，各自沿着四处蔓延的河流和沼泽行走，时光把我们带进旅途中。
    师父借故没有来送我们。

    那一年我还仅仅是见习教士，像这个故事中的许多人一样，我不知道我的身世，我一直生活在这座教会保护的城堡，阿密特朗城，那里我拥有一个阁楼顶，木窗的缝隙中漏下一点点阳光，形成十字架的形状，我长年在那里就着它阅读。
    谁也不知道水灵兽什么时候到来的，最初渔民们发现巨大的白鲸停留在近海，他们试图去捕捉它，但是七条捕鱼船被毁坏以后他们就放弃了。那时阿里克斯和我一起来到海边，在人群的背后踮起脚尖看它隆起的背脊，人们好奇而惊恐的议论给它镀上玄秘的色彩。大家不知道它的停留意味着什么。到第三天飞来许多信天翁，我在阁楼看书的时候它们巨大的翼展时时把影子投到书页上，引得那里的文字都跳动起来。我记得我刚刚看到那本书的第十五页，是一本天使异闻录，记载降临过凡间的天使的事迹，当然，过于无名的，比如给负责运送婴儿的不在其中。我们每天都能在门口见到白色的羽毛，我们知道那是天使梳洗翅膀时落下的，他们因为把婴儿送到了该去的人家而倍感轻松。我用来写字的笔就是天使羽毛做的，我并没有发现它们与现在飞翔的信天翁的羽毛有太大差别。
    第四天的时候更多的鸟类聚集到阿密特朗，海鸟腥臭的粪便在街道上堆积着，黑色的像乳胶一样的，上面飘散着各种颜色的羽毛，厚厚一层在人们脚下发出可疑的吱吱声。我们出门传道时不得不撑起雨伞，脚上还穿着厚厚的胶鞋。城中每个人都在抱怨，有些在把怨气发泄到了挑粪工的身上，他们说这本是挑粪工应该做的，可是挑粪工自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面包店的娜茜则说她的生意全部被毁掉了：“你看看，再也没有人过来买东西，连砂糖都卖不出去，这腥味让人吃不下东西。”“可是总是要吃东西吧？”“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根本就吃不下，一点也不饿。”
    第五天老鼠在街上奔跑，猫和狗也在奔跑，好像是一场狂欢。它们把那么多的污物都沾到了身上，当它们饿了打算回家的时候每一户家门都紧锁着，人们像对待灾难一样对待自己的宠物，他们兢兢业业的守在门口，举着木棍，发现试图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耗子就狠命敲打，那些飞溅的血液制成了许多不退色的斑点，而个别体形比较小的猫难以置信的把自己缩成一张纸或一封信那样塞进了门缝，它们被惶恐的人们更加用力的敲打，以至于无法恢复成原本的形状。
    第六天水灵兽带着一场洪水把这些都冲走了，我们拥有了干净的，断瓦残垣的街道。

    洪水袭来的时候，我依旧在阁楼上，我在看的那本书叫做《十四使徒》，我从教会图书馆的最深处找到的，它是厚厚的羊皮纸手抄本，许多词语都被大圈的圆体遮盖，让我读起来非常费劲。
    然后远远的充满节奏的水声传来，彭湃的音节像一首进行曲。光被水反射，再进入我的窗户，奇异的纹理在书页上出现，我呆呆的看了许久，然后我再往向窗外，浮在水面上的尸体和物件，都到了我的窗沿，我把书塞进口袋，攀着窗沿到了屋顶，那里已经站着不少人了，我喊了一声：“师父。”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我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六条鳍翼划开了浑浊的水面，白色的羽毛在鳍翼上，因为浸湿而呈现淡淡的蓝色，水鸟在围着它飞翔，吱吱呀呀的喧哗。
    “这是什么？”
    “水灵兽。”
    “水灵兽？”
    “来自东方的怪物。”

    去东方的旅途要比想象中短暂，比现实中漫长，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找到师父想要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她想要的是什么？
    师父并没有告诉我这些。我估计她也不知道。去东方的路途都是荒漠，我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到黄昏的时候，我往往找一块石头，用冰咒散去白昼赋予它的温度，我坐下来在没有黯淡的阳光下读那本《十四使徒》，到星光洒遍整个荒漠的时候我已经睡去。有时瘦骨嶙峋的孤狼经过我的身边，看了我一眼以后离去，它在月夜下的号叫便留在我的梦中。

    ——耶稣和他的门徒已经来到了罗马的城外。耶稣说，他要回去。
    “为什么？”
    他对他们说，如果他不回去的话，就没有人会回去了。——

    我记得阿里克斯是一个眼神温温的小伙子，他穿黑色绒面的衣服，脖子上挂着银质十字架。他时常在手中拿着一本圣经，当然，这和大家都没有什么两样，阿密特朗的每一个神父都是这样的，只是我知道，他的圣经是挖空的，里面装了一小瓶绿色的酒，他会为穷苦的人治病，他是我们这里恢复系魔法使用得最好的人。他每治好一个病人，治好他们的浓疮，疥疮，肺炎，都会到教堂后面的墓地里，用那绿色的液体洗手，酒精的气息蒙在他的眼睛上，他显得面无表情，或者是带着厌憎看着自己的手指，它们修长而苍白。
    阿里克斯被师父派遣出去的那天水灵兽还停留在城中，它的身体撞到的断垣，都变成淤泥慢慢的湍倒，我记得那曾经是娜茜的面包店。那时没有人吃面包，我记得，而现在大家都很饿。有海鸟被捕捉下来，没有火，被人们生吃。血迹沾到它们的嘴边，人人都羡慕。
    我的师父躺在我们围成的圈子中，她摇头说，水灵兽是她对付不了的妖怪，她说，她得到了神的寓示，东方有消灭水灵兽的方法，她需要一个人去寻找。
    “阿里克斯。”
    “我？”
    “恩。”
    “……好。”
    他整理了一下在泥泞中趟过的长袍，用了一个清洗咒使它一尘不染，接着他整理了一下十字架，喃喃的祈祷了几句，在房顶间跳跃着消失了。
    我说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

    ——“在你们之间，将有一个人出卖我。”耶稣说。嗡嗡的声音响起来。“我不说出他是谁，我会宽恕他的。我只求你们不要互相猜疑。”——

    我不知道《十四使徒》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他与我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首先它非常晦涩难解，使用的词汇都是很早以前已经被抛弃的，而当我尝试着跳跃阅读的时候，我发现它实际上是三本书。
    如果一个词一个词看的话，这是一本讲圣彼得的生平事迹的书，那些事迹鲜为人知，我估计是后人臆造的。然而从纸张的年代来看，又未必如此。
    如果只看单数的词语，它可能是对《旧约》的诠释，内容仅仅是旧约的翻版，而添加了大量的评论。我注意到这些评论大都都过于平和，所以显得无力。
    剩余的，应该说是另外一本记传，它讲述了基督的生平，虽然是我们熟知的，但是在细节处骇人听闻，亵渎的口气时常出现。
    无论如何，这本书是奇妙的，当我在东方广泛的沙漠中行走的时候，我每天都阅读它，我觉得这是罪对我的吸引，我因为身上的罪孽存在，而喜欢上了这本书。

    ——“为什么理智会成为我们的原罪？”
    “它让你们陷入茫无尽头的追求，而这追求，实际上是虚无。”耶稣如此回答。——

    “我们无法得救，我们被水灵兽困在这个城市里了，它们曾经是繁华的，然而现在成为泥泞的监牢。”
    “我们只有自救，祈求主的宽恕。圣灵给了我寓示，拯救我们的方法在东方。或者是神秘的符咒，或者是被禁止的偶像，或者是具有神力的物品，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只坚信这一点，东方能够拯救我们。”

    阿密特朗位于山谷和海滨，水灵兽带着来自海洋的潮水把它吞没，现在只有房屋的尖顶和漂浮的木器还停留在水面上，一个又一个的漩涡诞生又消失。我们惊恐的看着水灵兽的鼻子伸到水上吸气，带动风从我们的头上冲过，它的六个鳍翼张开，把更多的风从我们头上穿过。有海鸟从空中落下来，被水灵兽灵敏的接住，咯吱咯吱的声音，像人们在吃美味多汁的水果，黑色的毛和骨头被吐进水里，连水花都不曾溅起。
    临近的城市是凯里斯，那里的教士组成了一个救援团到来，大量的禁忌魔法被使用，可是能量砸到水灵兽的身上就像是立即被它吸收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它甚至不曾把眼睛从水底下拉上来瞟他们一眼。后来它厌倦了，缓缓的沉下去，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又慢慢平复。教士们只是呆呆的看着，而不知所措。

    故事也无非是这些，再没有多的了。我的旅途仅仅是在漫无人烟的荒漠中，一开始我沿着通向同方的河流走，沿着它的支流，或者说是源头走，慢慢的，河流就丢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就来到了荒漠。我踩着枯草和沙砾，向着东方行走。在上午因为太阳的照射，我不得不眯着眼睛，从我的睫毛可以看见七种颜色的光。
    而阅读还在继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继续，每一次阅读双数的词语，都是一种亵渎神圣，而阅读单数的词语，则是亵渎圣经。有时我会因为阅读而忘记祈祷。

    我到达了东方，那里也有城市，繁华的街道和人群，还有寺院，但没有教堂。我不知道什么能拯救我们，我向那里的僧侣打听水灵兽的事情，却没有人能够听懂我的话。在最东的一个城市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诗人，我勉强和他交流，用我所懂得的部分东方的语言，和他懂得的部分我的语言，他说东方从来都没有水灵兽这种东西，东方只有龙，龙统治着人们，是一切祸害的根源。我再继续问，他有些害怕，没有再说了。
    我跟他还谈了许多别的。他说没有什么能够救我们，我们都需要被拯救，他还说，其实自救也是不可能的，我们生来就在囚笼中。我并不赞同他说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怎样去反驳，他说他倒是觉得他应该去西方寻找救他这座城市的办法。
    “为什么要救？”
    “这是一个笼子，一个器皿，一个储物柜，从来都是。”
    我摇摇头，但是没有反驳他。

    就这样吧，没有故事了。也许这些都不是真的。我仅仅是在荒漠中逛了一圈，把《十四使徒》的三种阅读方法都完成了以后，我往回走，我先是找到了河流的源头，然后随着它的支流一起沿着往西方走。最后我回到了阿密特朗，那座山海之间的城市。高高的教堂的尖顶耸立在城市中心，巨大的十字架和音乐汇聚在一起，天使背着婴儿，偷偷的放在幸运人家的门口，然后屋中就传来婴儿的啼哭。好事的人把天使身上掉落的羽毛制成笔，在店里出售。教士和修女们则主持弥撒，忏悔，和葬礼，为人治病。
这是一个繁华的城市，我踏入其中，它和水灵兽到来之前都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改变。我先去了教堂找我的师父，执事的人说没有这个人。
“这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她的。她是这个国家最有名的嬷嬷。”
“您刚刚说她是嬷嬷？”
  “没错。”
“那她怎么可能是你师父呢？回去吧，您看起来需要休息。”
“怎么会呢？是谁领导你们打败了水灵兽？”
“什么是水灵兽？”
“就是三个月以前出现，还摧毁了阿密特朗的怪兽啊。”
“从来都没有过，阿密特朗一直都好好的。您回去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幻觉，阿密特朗好端端的矗立在那里，和记忆中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我认识的人都不见了，他们告诉我这些都不存在。我摇摇头，幸好《十四使徒》还在我的口袋里，我翻开那一页。

——“我的孩子，如果我没有复活，那你们又是为了什么而传颂神的道义？”
“为了拯救自己。”——

这是我阅读到的，我认真的把书页折起来。

郭天一

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有更多的文章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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