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P>
< >桑园街在老城区一条小巷里。屋顶错错落落,最高的房子不过就是三层楼,墙面剥落,过道黑暗,风一吹,碎纸屑和灰砾便扑到脸上来。</P>
< >满街飘着的衣裤是桑园街的特征。大人的,孩子的,八国旗帜一样挂在巷与巷之间。人们从这些衣服底下走过,冷不防被滴几滴水。有新嫁进来的媳妇不懂规矩,把内裤挂在路中央的上空,上面的水滴落到行人的头上大都会引起漫骂。发生这种事情很少,一旦发生,便会吵的不可开交。</P>
<P>清晨六点半,张力年躺不住了,女人摇着蒲扇坐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说谁家又买了彩电,谁家女人耳朵上又新挂了耳环。张力年侧转身,想再睡醒醒昨夜的酒。女人不干,扳过他的身体。张力年只得坐起来,提提裤头。他知道再不起来,女人非得从嫁他第一天开始说起。除多了儿子张天吉和女儿张天袄外,没添置过一件家什。结婚的木床像要散了似的,晚上做点什么吱吱牙牙响,每次张力年都紧张的要死,怕隔壁的儿子女儿听到。再这样下去我会阳萎了。张力年昨天晚上和女人说。女人吃吃笑,把凉席从床上扯下来铺在地上,说,这样就没有响动了。</P>
<P>天一亮,女人忘记了夜里的快乐。绷着脸继续跟在张力年后面唠叨。女儿还在睡觉,儿子倒是不见了。想到儿子,张力年气就不打一处来。把毛巾往钢丝上一搭,黑着脸说:别跟我提那臭小子转学的事,打小打人家玻璃大点打破人家的头,我没少受街彷邻居的气,跟人低头哈腰赔礼赔钱,他是我爹,我是他儿子了。</P>
<P>张力年彭地关上门。走到过道,在裤袋里摸索半天没找到车钥匙,想起夜里喝酒许是把钥匙丢了,拿起砖砸了车锁发现钥匙好好的在左手里呆着。张力年懊恼挠挠头,骂了句什么,骑着车丁丁咣咣去上班。</P>
<P>昨夜下了场雨,街面倒是干净了许多。阳光穿透薄云照在又窄又长的碎石路面上,刘阿婆坐在小板凳上给孙子喂粥。听到自行车叮咣响,回过头说,力年,上早班啊。张力年点头笑笑,正想说什么,一条粉红色的内裤被风吹落掉在他的头顶上。</P>
<P>张力年顺手抓下来一看,连骂:晦气。</P>
<P>有几个女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刘阿婆走过来,说,一定是二楼那女人的。只有她才会穿这样的短裤,你看这么点布能遮住啥。你还拿着做什么,快扔掉。</P>
<P>张力年用脚支地,往街角瞅瞅,有心想叫上他的女人过来骂街,又怕她数落说如今男人受委屈要靠女人出头。想想做罢,扔掉内裤,骑上车便走。刘阿婆追在后面说:力年啊,你最近得小心,说不准就得走霉运了。</P>
<P>张力年出事后,有人说,当时看到他骑车走出巷尾时就已经精神恍惚了。</P>
<P> 二</P>
<P>父亲死时,张天吉正和刘大言去商店买烟。</P>
<P>天还没亮张天吉听到刘大言敲着窗玻璃小声叫他,猴子猴子,李树来在游戏厅让人扣了。张天吉蹑手蹑脚走出来骂,你丫大清早叫魂啊。刘大言嘻嘻笑,有钱没,李树来那小子玩游戏机欠人家两块钱,捎信要我们去赎他。赎他个头,赎赎赎,当我们开银行?让他妈去。刘大言又笑,说,他妈那个凶劲,还不得把他吊起来像猪样揍?</P>
<P>李树来的母亲李梅是北方人,身材高挑性格强悍。不知哪年住进了桑园街,没结过婚,也不知道和哪个男人有了李树来。李树来生下来三斤八两,小猫一样大。街上人说,该李树来命大,李梅死了命要堕胎,吃观音土捆麻绳,七个月时李树来终于从母体落到地上。腊月里,李梅扶床跪在地上,看着地上的孩子。孩子依然和她通过一根脐带连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胎盘却生了根似的呆在她身体里。血汩汩流得李梅绝望。张力年撞门进来救了他们母子。</P>
<P>人们奇怪怎么是张力年救了他们。刘大年说幸好他那天闹肚子去厕所才听到刘梅的哭声。街上人不信说,你半夜绕过半条街去上厕所?你家旁边不是有么?最后传来传去说张力年是李树来的父亲,说母子有心灵感应,父子也会有,要不咋能那么巧。女人们用各种理由聚在槐树下,侧起耳朵听张力年家的动静。和李树来的身世一样,张力年家的女人也成了好事者的谜。</P>
<P>李梅生下李树来第十天去纸箱厂上班,据说除了眼睛哭的有些肿外,看不出别的什么来。李树来在她的背上用花布袋绑着,瘦弱的腿麻花一样。一年后,李梅又怀了孕,十个月后生下女儿李树叶。流言蜚语里,张力年的女人再也沉不住气,扯着男人打闹了几年后,见男人矢口否认,就用瘦弱的身体挡住儿子的去路说,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李树来家没一个好东西。女人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一丝悲凉的味道。她说,我一天到晚忙的要命,你就不能替我做点家务?一天到晚和他俩混在一起,总有一天会死在他们手里。</P>
<P>张天吉返身回到屋里,打开挂衣柜,在他爸过冬棉衣口袋里摸出两块钱,说,丫的快走,让我妈看到你大清早鬼魂似的杵在我家门口,又得骂我个狗血喷头。</P>
<P>嘻嘻,她骂你你就把她骂的话还给她。</P>
<P>怎么还?</P>
<P>刘大言把手往胸上拍了几拍,说,我有防弹衣,我有超声波,我反弹我反弹,就这样还给她了。末了,咧嘴一笑又说,不过,我妈通常会再反弹一把扫帚给我。</P>
<P>张天吉忍不住乐了。给了他一拳,说,你丫的不怕气死你妈,我怕。走吧。去晚了李树来那小子非被人剥光了不可。</P>
<P>帅帅游戏厅在后街中学的右侧,二十几台机子并排靠在一起。坐着的全是后街中学的学生,站着大部分是来找学生的班主任。这种场景有点可笑。老师说再多的话,学生也是不会走的,丛林野战、1943、魂斗罗、超级玛丽玩的惊天动地。李树来曾经头也不回地对班主任张大井说,你站着不累?要不我们双打? </P>
<P>走到学校门口,刘大言看到那贴着一张公告,凑近一看,张天吉看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写在被开除的名单里。张天吉第一个反映就想起父亲的棍子以及母亲的眼泪。说,狗日的,怎么没有你和李树来的名字?</P>
<P>刘大言也纳闷。就是,我们不是天天泡一起的嘛?树来都半个月没上课了,要开除也应该开除他才对。看张天吉脸色不对,忙说,你看这公告上的字也不咋的,东倒西歪,什么狗屁字。不在这上学也好,让你妈帮你换个学校。</P>
<P>张天吉伸手撕掉广告,揉成一团,扔得远远的。白色的纸团像秃了翅膀的鸟,晕头晕脑掉在垃圾箱旁边,惊起一群苍蝇。</P>
<P> 三 </P>
<P>李树来一步三摇走了过来。</P>
<P>你不是被扣了么?怎么又出来了?</P>
<P>扣个头,大爷我是那么容易死的?他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躺着几张汗涔涔的钱,圆脸上浮出一丝神秘的笑意。说,我拍出了同花顺,还了两块钱还净赚十块。哥们,请你们吃冰去。五月的天气似乎着了魔,街上的碎石路面在烈日下依然冒着一股热气。阳光被沿街的屋檐切成两种颜色。阳光照着的地方是橙色,另一半是暗色。张天吉在街道的暗处一边走一边踢着一块小石头。刘大言掏着鼻孔,问,猴子,你回家怎么和你爸说。还用我说么。我妹妹放学回家自然会告诉他。他打急我我就离家出走,我就不信没我存身的地。</P>
<P>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草后街竹椅上坐着纳凉的女人。女人看上去都很时尚。披着头发,红唇,低胸衣服,鞋跟高度吓人。看他们走过来有人吃吃笑着说:小哥,剪头不。去,帮你妈剪头去。刘大言骂道。走远了些他对张天吉说,猴子,那女人是干那事的。你看到她的胸了么?露出一大半白白的真晃眼。</P>
<P>张天吉翻翻眼皮,继续踢那颗小石子,在小桥上停下来。小桥跨度不大,却把草后街和桑园街隔着繁华之外。过了小桥走不上十分钟,就进入市中心。高大的写字楼,行人如织的大商场,带有异域情调的咖啡馆,一扇扇巨大的玻璃幕墙以及半掩着的落地大窗无一不在释放着风情。而草后街以及他们住着的桑园街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张天想起家里残旧木格子窗户,窗棂上的油漆早已随时间褪色,合页也锈迹斑斑。每到下雨天,雨便从黑瓦上滴答滴答往下掉。父亲和母亲忙着用脸盆接水。他一直厌恶这种贫脊的日子。那些下雨的时间,他狂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指着床对母亲说,你看,又淋湿了。街上住着的人和破旧的老街一样,整日整夜暗淡无光。父亲的皮鞋昨天第三次到街尾补鞋摊上底。</P>
<P>张天吉一脚把石头踢进河里,大声说:妈的。等我有钱,立马离开这里。你看这里所有的窗子看上去都是歪的。</P>
<P>刘大言愣了愣,他没弄明白窗户怎么是歪的。</P>
<P>发什么呆?逛逛买了烟就回家。是祸躲不过,挨打就挨打吧。张天吉说这话时并没有感觉他的父亲正往车上撞。</P>
<P>在十字街口,他们看到许多人围在一起。刘大言挤进去又挤出来,白着脸说:猴子,你爸死了。</P>
<P>你爸才死了。</P>
<P>真的。猴子,你爸被车撞死了。</P>
<P>张天吉看到父亲蜷缩在轮胎下面,自行车撞的不成行,一只黑皮鞋毫无光泽躺在马路上。血不动声色在流,远远看去像是谁在路面上泼上一桶红油漆。他上前双膝跪在父亲面前,抱着父亲变形的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P>
<P>周围的人群安静片刻又嘈杂起来。卡车司机站在车旁说,他疯了样撞上来,再刹车都来不及了。卖肉的听到身后的惨叫,停下车,看了看说,这不是才在我那买过肉的那人吗。他一直说我少给了他半斤肉呢。</P>
<P> 四</P>
<P>桑园街的男人替张力年买来棺材,红褐色的油漆似乎还没干。卖棺木的人说,这油漆一时半会是不会干的,中年夭折的人杀气大着呢。许多女人围在张天吉家里。他的母亲昏过去三次,每次都是李梅掐她人中掐醒的。女人醒来看到男人躺在木板上的身体,不停扇自己耳光,拉每一个妇女的衣角哭诉:我为什么要和他吵架?为什么不安生过日子?不吵架,他下班回来也就没事了。</P>
<P>妇女大都说,这不怪你,这是命。命中注定的事情没法改。女人继续哭。</P>
<P>不知道谁小声说了句:那条短裤也掉的邪门,你说好好的,咋就掉在力年的头上?李梅听到这话抹抹眼睛,说:屁话,人要死跟短裤有啥关联?你们少说两句,去买些麻绳来。</P>
<P>妇女看李梅哭的泪人似的早就不满,看她把自己当半个主人样指派着去做事就悄声说李梅和张力年肯定有一腿。你们瞅见她的眼睛哭的桃子似的。没这关系,人家死了老公关他什么事。</P>
<P>桑园街充斥着男人和女人的叫喊声,他们租来灵堂,把父亲从木板上移进棺材里。到半夜,突然下起雨,雨水沿着雨布滴滴嗒嗒落在张天吉面前的黑罐子里,淋湿了烧着的纸钱,纸钱灭了升起呛人的烟。刘大言用手扇扇鼻子说,猴子,敢情你爸不要你给他烧纸呢。张天吉小声骂道:丫的,你给我闭嘴。刘大言掏掏鼻孔,继续说,他们都说李梅和你爸有一腿,不过,那女人还长得够美的,光那身材就够惹火的哈,那次去找李树来,看她穿小汗衫睡在床上,露出大半个奶,差点让我流鼻血。嘻嘻。</P>
<P>丫的,我爸死了,你和我说这个?找抽是不?</P>
<P>嘿嘿,别,别。刘大言一边笑一边躲闪张天吉的拳头,正好让张天吉的母亲看见。那女人换上白布衣被人搀扶着走下楼来,见儿子坐在父亲棺材前有说有笑,气不打一处来,她快步走上前给了儿子两栗子,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混小子。你爸死了没人管你了开心是不?</P>
<P>张天吉眼一瞪,看母亲哭肿的眼睛又低下头来。</P>
<P>李梅拿过孝衣一边套在张天吉身上一边轻言细语地说,你爸死了,你就是男子汉了。李梅双手环抱给他腰上系上麻绳时,张天吉感觉到她的胸很软,她的头发弄得他耳根痒痒的。张天吉心里爬上许多蚂蚁,血涌上头顶。麻绳的结似乎不好打,李梅的手和胸长时间在他身上来回蹭动,张天吉刺激得差点要晕眩过去。</P>
<P>张天吉心慌气短地透过李梅的肩看到男人们忙碌着提来一桶桶石灰往父亲的棺材里倒。先是盖住了手,再是胸,父亲的肉体渐渐埋在石灰里。雨还在下,空气里带着呛人的石灰味道,还有父亲即将腐烂的味道混和着李梅的发香,张天吉突然觉得恶心,粗暴地推开李梅,说,滚你丫的。</P>
<P>周围的人莫明其妙,李梅的手在空中打了个结,又无力地放下。</P>
<P>张天吉站在父亲的棺木前,父亲的眼睛微闭着露出眼白,头颅的右侧凹进去像瘪了的足球,脸色灰白以至于眼角的皱纹看上去像石灰岩上的沟壑。父亲不到五十,咋就死了。父亲确实是死了。这么想着,眼泪就滴在父亲的脸上。正伤心,头上又吃了母亲两记栗子,女人骂,你哭不会掉过头去?把眼泪落你爸脸上不想他来世超生了?</P>
<P>张天吉有些愤怒,他一直觉得母亲很神经质,街上人说她的性格跟外婆有关,张天吉的外婆会算卦,能预知人的生死,据说,外公死的前几夜,外婆每天杀只打鸣的公鸡祭祖,外公骂她装神弄鬼。外婆只是哭,说那些公鸡是在为他买通黄泉路上的小鬼。外公愈加生气,说弄得他跟真死了似的,收拾衣服就回了乡下老家。</P>
<P>外公回到乡下的当天晚上就死了。</P>
<P>他死的很意外。他被结伴上山打獐的同伴当成獐打死了。外公西西索索刚在灌木里露出两只眼睛,同村的人对着他的位置开了一枪。街上的人把外公的死归结于外婆,说是被外婆咒死的既而对她深怀恐惧,极少有人出入街尾那间暗黑的房子,外婆整日沉默不语掐指算日子。母亲在孤独中过完童年、少年。十九岁时,母亲迫不及待拿着衣物嫁给父亲,一半因为爱情,一半因为她想逃离。和母亲讨厌外婆又无法真正摆脱一样,她厌恶迷信而迷信又深入她的骨髓里,这导致她的神经质。</P>
<P>父亲的棺木已经钉上了木钉,棺木四周的胶把他密封在另一个世界里。两代女人同时微弓着背坐在父亲身边,脸上有着同样的哀伤。外婆鸡爪一样手指掐算了半天,和母亲说:他见红了。母亲说:什么?外婆说:他在煞时碰到女人的污血,无人可救。</P>
<P>母亲突然烦躁起来,挥手说:别说了,现在说这有啥用?早你干啥去了。外婆耷下头黑着脸说:你不是不信这个么?命中注定的事躲不过。母亲别过脸去。外婆又说:你小心天吉,他命犯桃花。</P>
<P>张天吉看到母亲彻底激怒了。她腾地站起来,大叫:死了女婿还咒你外孙?是不是全家死光了留下你来当老妖婆?你走,离我远远的。</P>
<P>外婆走后,母亲蹲在地上低声啜泣起来。食品站的刘妈走过来,习惯性从口袋里拿出油腻腻的帕子,往自己的手上揩了揩,又往母亲脸上抹了几下。母亲粗暴地打掉帕子,哭着喊:那是谁的短裤,天杀的。</P>
<P> 五</P>
<P>母亲整日念叨着那条粉红色的短裤,张力年下葬后第一天,她就根据短裤掉下来的位置排除了一部分人。第三天,她对张天吉说,短裤一定是李梅的。看她哭的那样,准是做了昧良心的事。</P>
<P>张天吉张张嘴,说,不是她的。女人似乎没听到儿子说了什么,问:你怎么不去学校上课呆在家里做什么?张天吉一愣,忙说,请假了,老师让我先在家照顾你。</P>
<P>女人不再答理儿子,转身去了李梅楼下扯着嗓子叫:李梅,你给我出来。李梅前几天听到她的叫声马上下了楼,后看到女人动手解她的裤腰带,也恼了,两人在街上大骂后,李梅对女人的叫喊视而不见。</P>
<P>女人继续喊,有种的别躲在屋里,出来。回头一看,李梅正提着菜篮走进巷道。李梅看到女人守在她家楼下,想躲开已经来不及。女人围上去,把李梅堵在巷子里。女人抓着李梅的衣服问:那是你不是你的短裤。李梅说我不和你理论,你疯了。说完唇边浮出一抹蔑视的冷笑。这抹冷笑激怒了女人,女人的身体往李梅身上贴上去,双手解着李梅的裤子。李梅挣扎着。张天吉惊奇地看着瘦弱的母亲像只狂怒的狮子暴发惊人的力量。混乱中,李梅渐渐处于下风。张天吉急了大喊:放手,她不穿三角短裤。围观的街彷把奇怪的目光投向这个单瘦的少年。他瘦长的影子一半在阳光下,一半躲在屋檐的阴影里。</P>
<P>李梅的尖叫声拉回街彷的眼光。裤子已经从李梅的腰部褪到脚裸处。人们沿着李梅修长的腿往上看,看到浑圆的屁股上罩着一条白细布做的平脚短裤。李梅提起裤子扇了女人一记耳光,看吧,疯子你看仔细了,我穿的是什么短裤。</P>
<P>围着的人散了去。女人抱着头木然地蹲在阳光里,自言自语:那是谁的?</P>
<P>接连几个晚上,张天吉家的电灯都是亮的。女人总在入夜时分拉亮灯,昏黄的灯光照在父亲的遗像上。张力年胡子拉渣在照片里盯着儿子,眼睛比活着时更严厉。看久了,张天吉甚至以为父亲知道他被学校开除的事,正要张口骂他。张天吉跟母亲提过多次,父亲的遗像不要挂在他的床头。每提一次,女人都很生气,说,家只有这么大,不把他的照片放在朝窗一面那挂哪。</P>
<P>你也知道家小?知道为啥不要卡车司机的赔款。七千块啊,说啥也可以再买两间房了。</P>
<P>那是你父亲的肉,一点点用,就是一点点在你父亲身上割肉,你想住在你父亲的身体里?</P>
<P>女人把这话和街彷邻居说了。大家都觉得这女人一定是疯了。说多了没人再听,女人就和儿子说。张天吉也不爱听,觉得母亲的逻辑很荒谬。父亲让车撞死了,就应该找司机算帐。钱不要白不要。假如有钱了,就去桥那边买房子,最好是带厕所的。张天吉想到这就觉得很开心。他的想法就这样客观简单。母亲喋喋不休的述说让他厌烦。</P>
<P>女人嘴里继续哭诉着父亲的不易,甚至说到了那双断底的皮鞋。看儿子坐在床上晃荡着双腿,嘴角似笑非笑,拿起扫帚朝儿子打去。张天吉用手抱着头逃到街上。</P>
<P>张天吉漫无目的在桑园街闲逛。这个炎热的夜晚,男人们似乎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他们有一茌没一茌靠墙而坐,看张天吉垂头丧气走过来,探着身子问:小子,又挨打了?快长大吧。周围的人放肆地笑起来。矮胖的张屠夫拿掉嘴里叼着的烟,腿搭在凳子上,说:你咋知道他没长大?他连李梅穿啥短裤都知道。周围的人笑的更厉害。我敢打赌,这小子的东西肯定长齐整了。不信,脱下他的裤子瞅瞅。</P>
<P>丫的,一群神经病。张天吉丢下一句话跑了。</P>
<P>走到草后街,张天吉停下脚步。在桑园街居民的眼里,那是一块不洁之地。捡废纸的老刘每天早晨都到那里去,运气好,他的萝匡很快就被皱巴巴的纸堆满。他用火钳夹起那些纸时通常很气愤,大都会破鞋破鞋的骂几句。</P>
<P>挨着草后街的那座桥叫青草桥,说来也是这个城市的十大风景之一。只是年久失修,除了桥身勉强承载过往的车辆外,桥洞两旁长满杂草,这成了草后街那些发廊女交易的好去处。果然,九点不到,草后街旁边的桥洞里就静中有动起来。</P>
<P>张天吉迟疑着是否继续往前走,一转身看到刘大言站在身后对他说,嘻嘻。好看对不?火气没处撒时我也经常来看,你听这女人喊得和猫叫春似的,真他妈的受不了。刘大言嘻嘻笑着,拾起一块石头朝桥洞里扔过去。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声。刘大言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笑着说,猴子,好玩不,我敢打赌我刚才一定是命中女人的光屁股了。</P>
<P>张天吉打量着刘大言的脸,他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里面装着真实的快乐。张天吉嫉妒地朝他肩膀上打了一拳,你丫的咋就这么容易满足。</P>
<P>刘大言掏着鼻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猴子,你怎么知道李梅不穿三角短裤?说吧,咱们啥不能说的?上次我去石膏厂偷看女人洗澡不都和你说了吗?</P>
<P>被人家用砖头打破头还好意思说。张天吉翻翻眼皮说。</P>
<P>嘻嘻,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没事就忤在豆腐厂的走廊上,敢情把那当瞭望塔了。</P>
<P>张天吉有些懊恼的蹲下来。李梅是他内心的秘密,他以为隐藏的很好,没想到刘大言一步就跨了进去。</P>
<P> 六</P>
<P>李梅大多数时间昴着头泼辣的像只好斗的母狮子,敏感而易怒,她用尖锐的声音唤着儿子李树来和女儿李树叶,高声回骂试图欺负儿子和女儿的人。骂的最多是李树来的玩伴。李树来从小就崇尚武力,个子比同年孩子高出半个头,三句话说不上来就把人打得敖敖叫。被打的人急了骂,李树来,你这个野种,有本事让你妈把你爸找出来。李树来一听,更怒打的更凶。被打的孩子鼻青脸肿回家,母亲看不过,往往领着孩子找李梅讨说法。李梅对来的人视而不见,半掩着门说,先管管你家的孩子,一个巴掌打不响,他一定是嘴臭了,我家树来是替你调教他。孩子的母亲听了很不乐意,你儿子敢情是打对了?我家儿子也没说错,你家树来是谁的种估计你也搞不清。李梅听到这话倒也不生气,放慢语气说,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我家树来就是你老公留下的种,怎么,不信?回家问问你老公,他肯定不会承认,你家男人也就一孬种。来的人平白无故又多受一顿气,骂骂咧咧扯着孩子说,这世道变了,偷人养汉还血口喷人,小王八羔子,以后再敢跟李树来玩,小心我打断你的腿。</P>
<P>张天吉无意发现李梅关了门,会伏在床上哭。豆腐厂离李梅家隔着一棵梧桐树,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李梅家一览无遗。李梅瓷器一样的手抱着头,肩不停抽动,嗓子里低声发出的抽泣声让张天吉不知所措。他对自己看到李梅另一面既意外也好奇。</P>
<P>看多了,哭着的李梅竟成了少年张天吉心里的痛。借故找父亲长时间站在豆腐厂侧边的走廊上打量李梅家发生的一切。</P>
<P>豆腐厂的二楼极少人走动,张天吉不记得是哪天。那天天刚黑下来,李梅进屋拉亮灯,李树来照常不在家,女儿也不知道去了哪,她放下手里的菜蓝子,把白菜剥去烂叶,抬头看看墙上的钟。也许是在算计他们回家吃饭的时间。张天吉想。转身想回家时,发现李梅把手里的白菜放在桌子上,提来一桶水。和桑园街的居民一样,女人大都会趁自己的孩子不在家时洗澡。张天吉心剧烈跳动起来。李梅探着身体关了窗户,而她的影子却留在了上面。张天吉清晰地看到她脱去上衣,褪下裤子,裸露的身体印在玻璃上撞击张天吉的心脏。连吹过来的风里似乎都带着香皂味。</P>
<P>张天吉说到这沉默了下来。</P>
<P>不是吧,刘大言说。玻璃上能看清她的内裤?你不是有透视眼吧。说完自顾自的笑起来。见张天吉没作声,又说,你害什么臊,我去澡堂偷看她们洗澡比你刺激多了。十几个人在一起,那场面,才叫一个壮观。</P>
<P>张天吉不置可否地从地上站起来,说:不和你扯了。我困了。</P>
<P>那回家和你妈道个歉,啥事也没有。</P>
<P>道啥歉?我又没错。</P>
<P>那去我家吧。 </P>
<P>夜里刘大言一家在门口纳凉。刘大言的父亲刘金躺在竹椅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一粒花生米正悠然自得唱着京剧。辛辣的酒气使空气更加闷热。父亲每天一瓶白酒是必不可少的,喝到一半开始唱打虎上山,一瓶酒喝完醉了便倒在竹椅上。刘大言一家就在京剧和酒味里,来往于屋内屋外,这是他们永远不变的夏夜生活。</P>
<P>刘大言拉着张天吉偷偷走进门,哥哥刘大力首先看见他们进来,说,肯回来了,咋不继续在外泡了?刘大言瞪了他一眼,关你屁事。不说话会死人啊你。</P>
<P>父亲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咳嗽两声,张天吉忙说:刘伯。</P>
<P>哦,是天吉啊。我还以为是谁呢?过来,陪刘伯喝两杯。张天吉疑惑地看了看刘大言。</P>
<P>刘大言悄声说,去吧。他也差不多快醉了。</P>
<P>张天吉在方桌对面的板凳下坐了下来,踢了踢盘在桌子下面的大黄狗。</P>
<P>天吉啊,豆腐厂说是被纸箱厂收购了。这两天职工都在闹情绪,说死也不会离开那地。我说他们都有病呐,守着一个发不出工钱的破厂有啥意思,还不如去了纸箱厂,再次每月工资还是有的。</P>
<P>刘金边说边递给他一杯白酒。张天吉抿了一口,喉咙着了火似的烧着疼。刘金看了大笑,小子,你这孬样不像死鬼张力年的种。想当年,我们哥两可是喝遍桑园街无对手。可惜他死了。对了,天吉啊,你让你妈去豆腐厂闹闹,死鬼对那破厂没功劳还有苦劳,怎么也得给你们一笔钱做安家费,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P>
<P>刘伯,您别说,我妈跟钱有仇。人家陪我们家七千块她都不要呢。刘大言气冲冲的说。</P>
<P>爸,我们明天要上课,我和天吉先困了。</P>
<P>屁。就你们还能读出啥书来,赶明儿你就给我回家找事做去,别糟蹋那些钱。刘金转头又和张大言说,让你妈去厂里闹,安排你去纸箱厂上班去。这,这比,比拿死钱要强,强很多。我教,教你怎么说,回家,你,你和你妈说去。</P>
<P>张天吉有点心动,等了半天没见刘金说下文。刘大言说,进屋吧,他醉了。</P>
<P>刘大言的家在桑园街还算是宽敞的。一间堂屋,两间卧室,刘大言的母亲在堂屋的一角搓着一团面粉,前面摆着七八个菜陷饺子。我哥明天满十八。刘大言说。张天吉没答话,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P>
<P>睡到刘大言那张木床上,张天吉说,去纸箱厂上班倒也不错。</P>
<P>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李梅也在那上班。嘻嘻。</P>
<P>丫的别胡说,我不是被开除了嘛。不上班还能干啥。</P>
<P>刘大力抢白说,行了,就你那点小心思还瞒啥?整个桑园街都晓得你知道李梅穿啥短裤,不过也没啥,书上说,这叫恋母情节。我你们这么大早就知道做爱了。其实,熟透的女人没啥好的,就像果子似的,捏捏就烂了。李梅家的女儿倒不错,身材跟葱似的,多惹人爱。</P>
<P>张天吉听到这话有些恶心。刘大力和弟弟刘大言不同,打小对女人感兴趣。他摸女孩子的屁股和弟弟刘大言爱掏鼻孔没什么区别。李梅的名字从刘大力嘴里吐出来便被弄脏了。 张天吉扭转身,脸靠着墙,没理他。屋外刘金没了动静,估计是睡了。张天吉想着怎么和母亲去说进纸箱厂的事。想起纸箱厂,李梅的影子又跳出来,她在纸堆里朝他笑,脸上还有一对深酒窝。好像还有许多女人坐在里面,她们在说着什么。张天吉想听清些,却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P>
<P>女人看上去满脸喜气,张力年死后大半个月来,她第一次理清头发用正常的语调说,他大婶,听说豆腐厂要合并了,我带我儿子去找领导去。他爸死了,那学也上不下去。不瞒您说,我供不起他。说到这,她带着愧疚的表情往房里看。</P>
<P>这也没啥呢,我家大言也准备休学,后街中学也教不好学生来。</P>
<P>那是。那是。女人看上去有些不耐烦。</P>
<P>出了门,张天吉被母亲领着直接进了厂长办公室。厂长四十几岁,见他们进来,欠了欠身子说,有事吗?坐,坐。女人不坐,把儿子推向前去,厂长,您看,我家天吉立秋就十七了,他爸不在了,您看能不能给他份事做。厂长显然没想到女人会跟他提这个要求,沉呤了片刻说,这个,得集体研究讨论,你也知道豆腐厂要被纸箱厂收购,对方是按工资表上的名字接收。张天吉感觉母亲扶在他手臂上的手用上了力,母亲看上去对厂长的回答不满意。不是有些人不愿意去么?让我儿子去顶替好了。女人说。没有那么简单,你先回吧,这事我替你记着。厂长拿起桌子上的一张日报,说,现在到处喊着精简机构,力年如果下班不拐弯去买菜就好了。那样也算因公身亡,是工伤就有理由安排他的孩子顶替工作。</P>
<P>女人没弄明白拐弯买菜跟因公的关系,却听懂了厂长这话是在拒绝她。眼泪马上流出来,揪着鼻子甩了把鼻涕,带着哭腔说,厂长,您这是在推辞了?我家大年对这个厂没日没夜的忙活,到头来留下孤儿寡母倒是没人管了?</P>
<P>张天吉感到母亲的身体颤抖起来,母亲因为激动和难过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一阵一阵不规则的抽动。他把眼睛从母亲脸上移到梧桐树上。深夏里,梧桐树在混浊的空气里疯狂的生长,看上去又粗壮了不少。伸出的枝桠撑起一片浓密的树阴,遮盖了豆腐厂上方狭窄的天空。张天吉顺着枝桠往李梅窗口看去,李梅天蓝色的汗衫挂在外面,滴着水,像是刚洗的。李梅在干什么呢?少年张天吉想。整个夏天,茂盛的梧桐叶遮住通往李梅家的视线。秋天梧桐落叶时豆腐厂却要拆了。想到这,张天吉突然就忧伤烦燥起来。他对母亲说:走吧,别这么没出息,哪都死人,哪都可以活人。 </P>
<P> 七??</P>
<P>那天早上桑园街的人看到张力年的女人气冲冲的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儿子张天吉。张天吉看上去也很生气。没有人上去问她为什么。张力年死后,这个瘦小的女人不太正常。不过,人们也不难理解,突然成为寡妇谁也接受不了。人们习惯用沉默观察街角张力年家的动静。</P>
<P>女人进门砰的关上门,站在张力年的遗像前放声大哭。张力年是听不到哭声,依然睁着一双眼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遗孀。你就看吧,看我们母子是怎么活的,活的不如人家家里的一条狗。女人呜呜的哭。回头看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抹着眼泪问,你还忤在这做什么,去学校上课。好好念书,我就是捡破烂也要养活你们兄妹俩,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看看,张力年的儿子女儿不是孬种。</P>
<P>张天吉低声说,上个屁,我早被学校开除了。女人脸上的温情瞬间被沮丧所替代。感觉希望像河里那些泛青的泡沫,说破就破了。她无力跌坐在床上,再次抬头看着亡夫的照片呜呜哭起来,瘦削的肩一上一下的抽动,她一边哭一边骂,死小子,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父亲死了,没人管得了你了。你去街上混吧,最好和刘胖子家的混小子一样,混进监狱去吃白食,省得我养活你。</P>
<P>张天吉向母亲投去厌恶的眼神,不许把我和刘小胖混在一起说,我比他正常得多。刘小胖想和代课老师鬼混,那老师不从,他恼了差点没杀了她。</P>
<P>女人听了又骂,这是什么社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都疯了。还不如死了好。</P>
<P>死吧。我出去了。</P>
<P>站住,你去哪。女人问。她知道问也是白问,儿子是不会告诉她的去向的。追了几步,脱下一只鞋子朝儿子扔过去,大声说,死出去就不要回来。女人骂完回到屋里,突然心烦意乱。儿子被开除她竟然不知道?儿子这些天在哪混?儿子以后怎么办?女人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而这些绝望来源于男人突然的死去,她在慌乱时找不到主心骨。她拿来块抹布在男人的遗像上擦了又擦,嘴里说怎么办,怎么办?不知怎么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让她小心儿子命犯桃花。儿子转眼就十七了,刘胖子家的浑小子也这么大进的监狱。这么想着脊背便阵阵发麻,她骂了句老巫婆锁了门就去了街尾。</P>
<P>母亲房门虚掩着,这扇木门在桑园街几近绝迹,大红的油漆褪得极不匀称,斑斑点点仿佛洒上去的血,风乍起时,两块门板发出古怪的吱呀声。女人手触到门,发觉自己对这间屋子依然和少女时一样厌恶。她推开门看见里面飘着一屋子的烟雾,若有若无,空气充斥檀香的味道。母亲双手合十坐端在饭桌前。</P>
<P>你又在做什么?女人问。母亲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说,给天吉祈福。女人心一震,好好的为他祈什么福?还是保佑你长生不老的好。</P>
<P>是么?你不也是为天吉的事儿找来的么?他今天有一劫,能躲过去只是伤,躲不过去就替他安排后事吧。</P>
<P>在母亲冰冷的语气里,女人想起母亲曾经也用这样的语气预言父亲的死,脸刷的就白了。她颤着声音问,你就不能破了他的这个劫?</P>
<P>母亲摇摇头。女人拿起香炉摔在地上,愤怒地说,你整日求神拜佛,除了诅咒亲人的死还能做什么?</P>
<P>女人看到老女人突然跪下去,神色紧张地说罪孽啊罪孽啊。</P>
<P>女人跌跌撞撞走出房子,挨家挨户问,看到我家天吉了吗?整条街都奇怪她说话的语气,急切且粗暴。她甚至怀疑每个街彷的回答,眼睛在人家屋里扫来扫去,仿佛人家藏了他的儿子。妇女有的会问:你家天吉咋了?也有的说,你怎么这样啊,难不成我拐了你的儿子?女人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只来回说:你看到我家天吉了吗?天黑下来时,刘大言的母亲听到陈力年家传来女人的哭声,嘟囔着说,不是早上还看到他嘛。</P>
<P> 八?</P>
<P>张天吉听不到母亲的哭声。他习惯性地去了刘大言家,走到门口突然记起刘大言上课去了。</P>
<P>他只得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早上的桑园街在他看来如此的破旧,街上的垃圾碎纸到处可见,苍蝇成群结队聚在墙角没来及倒的马桶上。而人们却毫不在意,依然眉飞色舞地活在这条街上。他们应该痛苦才对。张天吉想。就像我被学校开除应该要难过一样。发现自己确实有点难过,又懊恼的骂:靠。妈的,没出息。</P>
<P>狗日的刘大言和李树来肯定在装模作样的听课。少了他们,张天吉突然觉得孤单。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夹在早上忙碌的人群里向城市深处走去。但是,他又回来了。他看到那些高大的建筑物感觉人活着真没意思,又觉得人死了也没有意思,倒是桑园街那些活的不死不活的人才有意思。他在黄昏里慢慢走到豆腐厂。豆腐厂停工了,以往喧闹的车间静的可以听见梧桐叶落到青瓦上的声音。大片大片的夕阳落在豆腐厂的瓦房上,落在豆腐厂凌乱的地面上。金黄色的夕阳使黑灰色的地面看上去更加肮脏。这种安静让张天吉陌生,因此让他觉得豆腐厂似乎变成了坟墓。他靠着梧桐树站了一会,又跑到豆腐的走廊上往李梅家看去。其实这个时候他完全可以去李梅家找李树来,但自从偷看李梅在玻璃上的身体后,他再也没勇气踏过李树来的家门。</P>
<P>透过树叶,只能看到李梅家的灯光。茂盛的树叶挡住了少年张天吉的视线。他又下了楼,爬到树上。李梅家的窗户敞开着,李梅探起身把那件天蓝色的汗衫收了进去。那一定是她的睡衣,白天洗,晚上穿。张天吉想。狗日的刘大言还看到过她穿这件衣服睡觉了。也许是因为天气热,也许宽大的树叶遮住了她家前面的空间。张天吉以为李梅会关了窗户,但是李梅只是往窗户外看了看,便把水倒在木盆里,用手试了试手温,开始脱去上衣。李梅从后面解下胸罩的扣子,丰满的胸露出来一大半,张天吉心像被针了一下,脚下一滑一只凉鞋掉了下去。"啪"一声轻响,李梅往窗外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继续脱去胸罩和短裤,站在木盆里。她的身体,散发出洁白的月光的颜色。</P>
<P>她离自己如此近,近得可以看清她锁骨旁边的黑痣,可以闻到她擦在身上的香皂混着她的体香。可以听到水从她胸前滑向小腹时她发出的呻吟或喘息声。张天吉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浑身瘫软在枝桠上。恍惚中,他伸出手试图去抚摸什么,最终手落在自己的身体上。他闭上眼睛进入从未有过的快乐里。准确的说,是一个声音让他从天堂掉了下来。捡废纸老刘看到树下一只半新的凉鞋很高兴,他用火钳夹着放进萝筐时,还想着,这生胶鞋少说也可以卖一块钱。走了几步听到树上发出奇怪的声音,大喊一声:谁。张天吉对这声音毫无防备,他被吓了一大跳,当意识到他在树桠上时,他的身体已经干净利落地脱离了树桠。</P>
<P>张天吉落到地面时,看到捡破烂老刘受了惊吓般的跳了起来。</P>
<P>女人远远地见几个人抬着儿子,失声痛哭。近了,听到儿子骂,哭个屁,又松了口气。怎么了。天吉怎么了。她一边忙着把来人引进张天吉的小屋一边问。可能是骨折了。老刘说。怎么会骨折呢?从树上掉下来摔的。好好的跑到树上去做啥。老刘没回答,青年杨海说,估计在偷看李梅吧。说完那些年青的男人们哄笑起来。</P>
<P>女人愣了愣,转头骂儿子说,我骂你你也用不着躲到树上去,摔断腿你是活该,让人误会毁了你的名声你死都说不清楚。</P>
<P>年轻的男人们听女人这么说,讪笑着说,婶子,以后别骂天吉,他看上去没什么大事,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我们走了。</P>
<P>第二天,女人上街买来肉骨头放进锅里熬汤,吃什么补什么历来是桑园街居民的饮食习惯。张天吉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屋顶上的水渍看上去像孩子留上去的尿渍,黄黄的一大片。他把眼睛转了回来落在父亲的遗像上。父亲看上去在笑?张天吉歪着头仔细看了看。父亲确实在笑,浓密的眉毛似乎都动了起来。他为什么笑?难道他也站在豆腐厂的走廊上偷看过李梅?怪不得能及时救下李梅母子两。张天吉越想越觉得父亲确实曾经这样做过,或者比他做的更多。他骂了句什么,伸手拿起枕头边的茶杯向父亲的遗像掷过去。</P>
<P>茶杯砸到遗像旁边的墙壁上。听到声音,女人慌慌张张从外间走进来,见儿子满脸不高兴,抹着泪说,养你十几年,跟你受了十几年的罪,你要是摔死了,看我会不会哭,不会,一声也不会哭。</P>
<P>人们对张力年家指指点点。桑园街和草后街一样穷,但本质还是不同,草后街多是外来人员,她们大都从乡下来这贩卖些小菜,赚不来钱,年老的回了老家。有些姿色的留下来,租间屋子,摆上几把核子说是发廊,那里的女人没一个会理发。女人们说。她们做的那些营生别带坏了这些孩子。</P>
<P>晚饭时,女人们闻到张力年家飘来的肉骨头香,凑一起说,现在的孩子会偷看女人洗澡了。没准哪天会干出更出格的事情来,那李梅有什么好的,不就是胸大点腿长点?她也成天不自爱,在孩子面前晃荡个啥?</P>
<P>你怎么去看她?那女人有啥好的?你丢不丢人?女人问儿子。儿子情急之下差点把骨头汤吐到女人脸上。你能不能不说话?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我要拉尿,你出去。</P>
<P>女人低头递给他一个便盆,很自然转身擦着玻璃上的木格。窗外,妇女三五成群笑的前俯后仰。没准就在说我家不争气的儿子。女人扭头就把手里的抹布向儿子扔过去,低声对儿子吼,你不学好,看我怎么死给你看。儿子显然被母亲的举动吓了一跳,忙用手遮住身体。他厌烦的看着母亲,又看看腿间的便盆,突然感觉到了受伤后的绝望。操他妈,这日子过得不如死了。儿子说。</P>
<P>你本事了,有资格和我说死了?早知道这样不如把你生下来扔到河里去喂鱼。女人又急又气,突然听到楼道口传来熟悉的口哨声。口哨声在黑暗里穿行,由远而近。刘大言来了。女人说。知道。张天吉忙提起裤子,挺直身体迎接他的朋友,只有在这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刘大言。刘大言面含微笑走进来,进门见张天吉看着悬在半空中的那条腿,嘻嘻笑了。光荣负伤啊。你咋就没摔死呢,死了正好陪你爸。女人转身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呸呸,你个乌鸦嘴。他爸只会保佑他。停了会,又说,大言,你咋这么晚不睡?还跑这来了。白天没时间。他是个好孩子,要上课。张天吉说完脸上露出微笑。看到儿子的表情,女人也笑了,母子两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P>
<P>什么好孩子?刘大言挨着床沿坐下来说,不就混个毕业证嘛,听说就要发证了。</P>
<P>女人听到这话,又难过起来,对儿子说,你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而你却让几年的钱全打了水漂,混到头连张毕业证都没混到。</P>
<P>那毕业证不要也好,再说了,初中毕业证能证明个啥,找事也只能找个民工做的事。婶,等猴子好利索了,你让他去纸箱厂上班比啥都强,听说那儿的工资很高呢。刘大言的话让女人的脸色突然好起来,她若有所思的看看面前两个孩子,扯扯嘴角说,我要出去一下。张天吉愣了愣,看到母亲走进厨房,听到菜刀掉到地上的声音,女人说,见鬼了。接着,又听到女人吸着拖鞋走出门。</P>
<P>猴子,你妈去干嘛呢?</P>
<P>别管她,她去杀人呢。</P>
<P>不是去杀李梅吧。哈哈。</P>
<P>少胡说八道,没那么严重。</P>
<P>说真的,猴子,你都快成桑园街的名人了,给我说说,你都看到些啥,那女人是不是很美啊,你也不用那么冲动吧,还从树上掉下来?哈哈,全班都在笑话李树来,让他管你叫爸。</P>
<P>你胡说个啥?别说这个,来来,和我下棋吧,我都快憋死了。张天吉欠起身从枕头下拿出军棋。</P>
<P>不玩,看看你我也得走了,再不走进不了屋。对了,今天来就想告诉你,你得小心,李树来那丫扬言要打断你另一条腿。</P>
<P>别走,他还说啥了?张天吉伸手想抓住的他的手,但没有抓到。</P>
<P> ?九</P>
<P>张天吉失望的听见刘大言拉上了外面的门,操他妈的李树来。张天吉心里一半是对李树来的嘲笑,另一半却是对自己言之不清的痛恨。他怀着一种失落的心情想像自己与李树来的相遇,李树来躲在街道的某个角落,抄起手里棍子狠狠打在自己的腿上。来就来吧,打瘸我了就把他家的李树叶卖到草后街做鸡。</P>
<P>十五岁的李树叶看起来像猫。街上人都这么说。每天傍晚她都坐在街道口的台阶上,弓着身体,头埋在腿间等母亲回家,玻璃珠子在胸前一前一后的晃。和她哥哥的拳头相比,李树叶长而坚硬的指甲更让女孩子胆怯。街上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几乎都被她在脸上留下过血痕。她的手不是手是猫爪。街上的人们都这么说。</P>
<P>张天吉看到李树叶坐在台阶上,走过她长长的影子时,都会不自觉的多看看她几眼。挂件在她胸前显得短了些,看完挂件就又不自觉去找她的手。她的手有时放在腿间,有时在地上无聊画着圈。看不到指甲,张天吉就觉得她似乎长大了,而当她抬眼看他时猫样的眼神又让他落荒而逃。这是一个像猫样的女孩子。对于猫,张天吉是厌恶的。他感觉猫是不祥之物,猫的前身一定是妖精变幻的,一曲一张都能迷惑人。</P>
<P>把她卖去桑园街没准她会跳起来先把我给杀了。张天吉眼前浮现李树叶包裹在裙子里的胸部,像两只刚刚发酵好了的馒头。她躬着身体时,它们隐藏在衣服里,伸直身体它们就让李树叶成了迷惑人的妖精,。</P>
<P>张天吉发现自己原来惧怕的竟是她的胸和眼神时,感觉不可思议。而对于李家兄妹两,他从来都是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却是肯定的。都那么讨人厌。死猫。张天吉低声骂道。睁开眼睛,看到妹妹站在他的床边。干什么不睡觉?站这做啥?</P>
<P>哥,妈没回家。张天袄怯怯的说。</P>
<P>她爱去哪就去哪好了。又不会丢,你管这么多做啥?我烦着呢。</P>
<P>张天袄低着头,手指搓着花格子睡衣。哥,她又低声叫着。她的声音让张天吉有些心疼。妹妹似乎一直很脆弱,从小惧怕与死亡有关的事物,甚至夜里怕黑。小时候,她总在夜里叫父亲过来帮她分辨窗外的声音到底是鸟在叫还是鬼在叫,她缩在被子里竖着耳朵的样子张天吉觉得很可笑。父亲死后,她把对父亲的依恋转给了哥哥,整天像受惊的小鹿似的看着张天吉的脸色说话。</P>
<P>恩,行了,去睡吧。我等她回来好了。也许她去外婆家了。张天吉放低语气说。</P>
<P>妹妹很快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能像她那样简单的生活真好。张天吉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很累。再过十几天就十七了,而他仿佛已经走过了许多日子,他几乎不想再往前走半步。晚上十一点后的街道静得可以听得到风吹树叶哗哗声。这就是桑园街人们的生活,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老实的像猪圈里的猪。日子就像河里那些肮脏的水,而街上的人们是那些漂着的瓶子、塑料袋,看不到希望。女人们忙着照看男人裤袋里的钱,剩下的嘴用来说家长里短。而男人,男人能干什么?男人只是成为女人嘴里的话题而已,就像自己为那些女人们增加了新的话题一样,周而复始。没人关心哪儿是终点,就像夜里没人关心母亲去了哪一样。</P>
<P>张天吉不知道母亲在深夜里所做的事情。母亲又让桑园街的人们吃了一惊。她夜里拿着菜刀去了厂长家,她当着厂长的面剁下了自己的小拇指。那个干瘦的女人真不简单。第二天街上的妇女们都这么说。一天前她们还在取笑她蓝子里的肉骨头,一天后,她们的嘴又开始啧啧啧的称赞她,那些闪闪发光的唾沫映着女人失血的脸,看上去多少多了些光彩。</P>
<P>张天吉看到母亲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她看上去极度疲惫,张天吉在她的脸上奇异地看到极度疲惫后的轻松。女人的手上胡乱缠着纱布。她走到张力年的遗像前,长时间注视着照片。停了许久,深深吸口气,沙哑着嗓子像对亡夫又像是对儿子说。终于好了。终于解决好了。立秋就可以去纸箱厂上班了。你得保佑他好好的,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了。</P>
<P>张天吉看着母亲给父亲上了三柱香。檀香飘飘袅袅很快遮住父亲的脸,父亲看上去依旧和生前一样,他的眼睛从母亲瘦削的肩上射来愤怒的光。父亲没死时,也是这样,母亲,父亲和他经常玩这种游戏,母亲挡着父亲的拳头,父亲只能透过母亲的肩愤怒的对他咆哮。张天吉面对父亲的眼睛下意识挺了挺身体,当发觉这只不过是夜里产生的一个幻觉时,又无力的靠在枕头上。</P>
<P>女人转过身,伸出手摸搓着儿子的头。头发太长了,赶明儿我叫个理头的帮你理理。女人温情的说。她抚摸头发的手势让张天吉仿佛回到童年。童年时的母亲是美丽的,也常笑。张天吉近距离看着母亲,面前的女人太瘦了,眼角的皱纹像蛇一样爬向颧骨,眼睛因为浮肿,眼皮在十五瓦灯光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色泽。</P>
<P>傻孩子看什么?我脸上又没刻字。女人虚弱地笑了笑。过了生日你就去纸箱厂上班吧,在那替妈争口气,不在意钱多钱少,别让街上人说闲话就行。人的名声才比命金贵。别学街上那些人的坏样,你爸死了,你就是咱家的顶梁柱,你要替代你爸照看我和妹妹。你是男人,懂吗?张天吉静静地听着。他被催眠似的点着头。等母亲走到门口,他瓮声瓮气再次问:你的手怎么了?</P>
<P>没事。你早点睡。女人顺手拉灭屋内的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张天吉的思绪也开始混乱,他觉得母亲应该是发生了事情,但是他想不出来是什么,于是做罢。最后,立了秋去纸箱厂上班这句话长时间占据他的脑海。和一群妇女上班真没意思,他想。接着李梅的影子又在黑暗里跳出来,他又有些兴奋了,他睁大眼睛睡在黑暗里,偶尔有一两个上夜班的人骑车从楼下经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让自行车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P><br>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25 23:41:11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