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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小说 我们的昆洛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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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5: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H1><FONT face=宋体 size=4>
<><B > <p></p></B></P>
<><B > <p></p></B></P>
<><B >中篇小说</B><B ><p></p></B></P>
<P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B > <p></p></B></P>
<P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B > <p></p></B></P>
<P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LINE-HEIGHT: 23pt; TEXT-ALIGN: center"><B >我们的昆洛公路</B><B ><p></p></B></P>
<P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 <p></p></P>
<P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B > <p></p></B></P>
<P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B > <p></p></B></P>
<P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B >杨</B><B > </B><B >杨</B><B ><p></p></B></P>
<P align=center class=MsoNormal style="TEXT-ALIGN: center"> <p></p></P>
<P > <p></p></P>
<P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我就要逃跑了。<p></p></P>
<P >他们是一群筑路的民工,被称之为筑路工人,男、女、老、幼、鳏、寡都有,多得像蚂蚁一样。他们要修筑一条从昆明至打洛的公路。烈日炎炎,在思茅和西双版纳的深山密林里,他们正在艰难地挖呀,凿呀,挑呀,炸呀……他们使用的是自己带来的工具,如锄头、铁锤、凿子、扁担、畚箕、刀、斧等等。他们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干下去。<p></p></P>
<P >现在是1951年10月3日下午5点左右,我已经逃到另外一个山头,有了几分安全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忍不住往回一看。一切正常,只有一个男人追上来,是尼郎县的,我至今还叫不出他的名字,平时我们称他尼郎人。我敢肯定,尼郎人不是来抓我归队的,他既不是一个领导,也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是我的好朋友,一个精灵瘦弱的小伙子,看上去像个小博士。他艰难地追上我,喘着粗气说,大哥,你要走了,也不叫我一声?<p></p></P>
<P >我注意到尼郎人的用词很恰当,不用逃字,而用走字。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与我的思想感情相融相通……我们现在终于要走了,要离开这个死亡之地了。<p></p></P>
<P >这个尼郎人也真够灵敏了,简直是一条嗅觉非凡的狗。他可能老早就嗅出我要逃跑的思想动向了,并时时盯着我,惟恐我把他这个兄弟遗弃。<p></p></P>
<P >好,我很高兴,现在有一个伴了。我说,我们一起走吧!远远地离开这个鬼地方。<p></p></P>
<P >我们二人深情地回望他们一眼,最后一眼了。<p></p></P>
<P >兄弟姐妹们,再见了。<p></p></P>
<P >他们仍在一刀一刀地砍,一锄一锄地挖,一锤一锤地敲,一担一担地挑……在我的想象里,出现了秦代修筑万里长城的情景,出现了孟姜女的身影……。<p></p></P>
<P >我们上路了,很正常地走着,但步伐很快。尼郎人走在我后面,他不说话。每当我回头看他时,他的面部表情都不妙,就像要死的人一样,没有一点儿精神,时时让我感到不舒服。我本想斥责他一顿,但回想一下,他也是个胆小和可怜的人。因此,我努力寻找其他方法或策略去改变他。我说,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就再也不能回去了。今后,有我就有你,有你就有我,我们都是娘养的,心都是红的,上帝会保佑我们的,不会有事的。<p></p></P>
<P >尼郎人仍是不说话。我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才哭丧着脸说,你知道吗?我们已进入无人区,在这样原始的高山密林中行走,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家乡在哪个方向?<p></p></P>
<P >我摇摇头。<p></p></P>
<P >尼郎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走了。<p></p></P>
<P >我说,我相信自己的脚,一定能走出去。<p></p></P>
<P >尼郎人说,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天快黑了,如果我们找不到一个可藏身的树洞,就算我们是两头老牛,也要被蚊子吃光。这里的蚊子多得像一团团黑云,而且大得像一只只飞鸟。<p></p></P>
<P >我不太相信尼郎人的话,他在吓唬我?在这个世界上,哪有大得像鸟一样的蚊子。不过,我相信在这样的原始丛林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因此,我们开始寻找树洞。幸运的是,我们在天黑的最后一刻,找到了一棵奇树,它的叶子很平常,象一般的树叶,绿绿的,尖尖的,充满生机。但它的树杆就奇怪了,既像竹筒,又像树身,一节一节的,成包块状。尼郎人拔出他的尖刀,剖开一条缝隙,让我钻进去。我想,那条缝这么小,我这么粗大的一个人怎么钻得进去呢?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尼郎人两手伸进树缝,向两边一掰,出现了一个供我一个人藏身的树洞。我钻进里边,再把那两块既像竹片又像木板一样的东西向外一推,树洞就像门一样紧紧地合上了。<p></p></P>
<P >尼郎人在外面绝望地叫了一声,啊呀,我的刀断了。<p></p></P>
<P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尼郎人的声音。我感到外面黏糊糊的,一团又一团蚊子把尼郎人裹在里边。他在拼命挣扎,不断用树枝把蚊子打得惨叫。我估计在尼郎人的脚下,蚊子的尸体已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夜深了,尼郎人倒下了,蚊子们空前活跃起来,它们正欢乐地享用着尼郎人的血肉。我敲打着厚厚的竹树壁,呼唤着尼郎人……尼郎人……尼郎人……尼郎人……。<p></p></P>
<P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非常危险。如果竹树壁被我敲开了,蚊子们就会向我扑来,冲进我的树洞,把我吃掉。我吓得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明明白白地喘息,更不敢想象外面的情景。我是一个怕死的人。真的,我怕死,怕得要命。我在心里悄悄地说,尼郎人,我的好兄弟,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出来救你。我一出来救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是个怕死的人,如果我不怕死的话,就不会当逃兵,就不会误入这片原始森林。<p></p></P>
<P >我缩在树洞里,闻到了一股比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我的肠胃翻江倒海,不断向咽喉冲锋陷阵。几个回合之后,我就被彻底击垮了,呼吸困难,脖子没劲,头部整个地膨胀,并伴随着发疯似的疼痛。<p></p></P>
<P >天亮了,我不敢立即出洞。一直等到外面有了阳光,我才推开竹树板,从里面探出头来一看,森林里的万物都有了光彩,那些令人恐怖的东西,已消失殆尽。<p></p></P>
<P >我大胆地从洞里爬出来。在洞口等待我的是一堆白骨。我并不流泪,我的眼泪已在黑暗之中消耗干净了。我拉起尼郎人的双手,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悲痛在阳光下仔细观看。是这双手为我剖开了一个树洞,我才得以活命。现在,可恶的蚊子在一夜之间就把一个活人吸尽吃光,这双手也只剩下十个白骨森森的指头,谁能接受这么可怕和无情的事实?<p></p></P>
<P >我现在能做的事就是为尼郎人念念“指路经”,告诉他回家的路怎么走:<p></p></P>
<P >尼郎人,你醒来,你起来。你看,狮子抬起了头,老虎伸出了腰,黑熊撑起了双掌,野猪拱起了鼻子,马鹿跳起了舞,山鹊唱起了歌,蚂蚁出洞了,黄虫爬来了,蜜蜂飞出了窝。<p></p></P>
<P >尼郎人,你醒来,你起来,你今天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到回不来的地方去。路上怎么走?记住我的话,朝着我指引的方向不回头。你现在就往东走,箐鸡飞起来,你不要害怕。云雀叫起来,你不要害怕。虎豹嚎起来,你不要害怕。雷电打起来,你不要害怕。走到山头上,眼朝东方望,上方有条路,千万不能走!路上有野兽,要吃你的肉。下方有条路,遍地是妖魔,要喝你的血,千万不要走!中间有条路,路边鲜花开,就走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前面三丫口,就从中间过。走到山背后,来了三伙人。前面这伙你别看,那是野兽的祖先。后面那伙你别跟,那是妖魔的后代。要跟中间的伙伴走,就会见到你的祖先。<p></p></P>
<P >尼郎人,你醒来,你起来,你今天就要走了,我为你送行。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朝着白云聚集的地方,朝着祖先繁衍的地方,你大胆地走吧,你放心地去吧……。<p></p></P>
<P >当我一口气念完“指路经”的时候,我已是泪流满面,梦幻般的事物已出现在我的眼前。经文是当地的一位毕摩师傅教我说的,我已记不清、念不全了,它原来好象很长很长,至少要念一夜。现在我只能念这么一段了,而且许多句子已不是原文,它自然从我嘴里唱出来,我就觉得它与原文差不多,甚至比原文更美好。它让我似乎接触到了另一个美好世界,我似乎不再害怕死亡。<p></p></P>
<P >可是,片刻之间,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我孤零零地坐在尼郎人的白骨旁,我失去了伙伴,我已完全迷失在这片森林里。<p></p></P>
<P >开始走吧,我今天一定要走出这片可怕的森林。我命令自己起身,但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如梦似幻的森林里,到处暗藏着凶险。我凭着感觉往前走,踏着厚厚的苔藓,走过一条流着清泉的溪水。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潮湿的腐殖土,来到一座山峰前。这个过程,大约用去了我的半天时间。这座山峰很奇怪,活象一只老虎。它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攀上这座山峰,在上面休息了片刻,接着又从山峰的另一面下来。当我最后确定自己已经到达谷底时,天已黑了。同时,奇怪的事情也发生了。在我寻找树洞藏身时,我惊奇地发现了昨夜那棵奇树。对,没错,就是这棵奇树,它既象竹又象树。何况在此树的洞口赫然有一堆白骨。在事实面前,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苦苦走了一天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p></p></P>
<P >我来不及多加思考,慌忙躲进树洞,关上洞门。此时,一团一团的黑蚊子已追到门外。其中有一只先驱者,在我关门之前,已冲进树洞,一口咬住了我的胳膊。我狠狠给它一巴掌,把它打死在洞内。我用手一捏,果然是一只大蚊子,足有一只小麻雀那么大。<p></p></P>
<P >在树洞里,也许我太疲劳了,也许我觉得外面什么也没有了,蚊子们已经完全撤离,我如同死了一般,无所畏惧。不久就睡着了。当我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时间过得真快啊,一夜就这样飞逝而去。我庆幸自己睡着了,才免除了恶梦似的黑夜的威胁和折磨。<p></p></P>
<P >我吸取昨日的教训,从另一个方向出发。在森林里行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来到一个小湖边。森林里的湖水很宁静,很神秘,给我一种罕见的轻松感和幸福感,好象可以把昨天以来的晦气一扫而光。我在湖里洗了个澡,身上的污垢几乎把湖水弄黑了。这一方面说明湖很小很小,另一方面说明我身上的污垢多得惊人。最后,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个美丽的森林湖,轻快地往前跑。我感觉到自己翻越了四座大山,趟过了五条大河,离那棵奇树越来越远了,离自己的家乡却越来越近了。但是,天黑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又失败了。在我的面前再次出现那棵奇树,在奇树的根脚依然是一堆白骨。我熟练地进入那个树洞,关起洞门,在里面哭泣。接下来,我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我对自己说,也许我并没有回到原地,而是这棵奇树跟着我走,它是我的救命树,是我的帐篷,是我的家。我把这个理由至少重复了十遍,最后我相信它是真的,因为在原始森林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发生。<p></p></P>
<P >这个理由陪伴着我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在林子里魔术般的变幻着。我有一种预感,今天我就要走出森林了。我站在尼郎人的白骨前说,兄弟,安息吧!说完又鬼使神差地捡起一块白骨带走。<p></p></P>
<P >这已是我出逃的第四天,我分析了前三天所走的方向,然后选择一个没走过的方向出发,谁说得清它究竟是东西南北的哪一方?<p></p></P>
<P >我异常费劲地穿过蔓藤纠集的丛林,其中至少有十几种草木对我不友好,把我的衣服撕破,把我的手脚、头脸划出深深的血痕。这时,头顶上的阳光常常隐去,莽林下面一片漆黑。我被看不见的树桩绊到,跌入一个深深的沟壑。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葬身蛇口,这可是蛇的天堂啊,有水,有洞,有石头,有草,有小动物。在那个时候,我的勇气和力量突然得到释放,我像一个盲人,胡乱地抓住上方的一些东西,竭尽全力往上攀。那些东西,有的坚硬得像钢丝,有的柔软得像橡皮,有的冷得像冰,有的热得像火。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我的手能抓住,我就紧紧捏住不放。我的身子在不断向上提升,提升,提升……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我的脚下出现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土坡,我拨开那些无穷无尽的比我的个子高出许多的杂草,奋不顾身地向前行。时间不长,我就看到了山鹊和太阳。这时,别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我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一样,既感到自由,又感到新奇。也就在这个时候,我若有所失,发现我手中没有了一件东西,那就是尼郎人的白骨。我不加思索地返回那个地狱般的大沟壑,费尽心力才找到了那块骨头。我把那块骨头用一种非常坚韧的草筋,拴在我的脊背后,然后艰难地爬出沟壑,继续前进。<p></p></P>
<P >大约走了三四个小时,我感到饥饿难忍,就在一块草地上歇息。我抬头一看,眼前的树上正好吊着一个大大的蚁巢,那就是我的粮食。我迅速爬上大树,把那个大蚁包摘下来,撕破那些裹在上面的树叶,黄蚂蚁顿时吓得四处逃散。我则跑到远远的地方,等待黄蚂蚁们一群一群地消失在草丛深处。随后,我走过去,把那些残余在蚁包里的黄蚂蚁清理干净,然后抓起一大把又白又软的蚁卵就吃,那种感觉美极了,蚁卵在我的嘴里叭叭叭地响,同时释放出一股鲜甜芳香的味道和气息。美餐之后,我又找到一股清泉,猛喝几口,然后洗洗脸,洗洗头,洗洗脚。我正打算躺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时,隐隐约约听见了狗叫声,接着又听到了一声枪响。之后,似乎沉寂了二十多分钟。此时此刻,我的感官已完全停止运行,如同失去了功能。一直等到我再次听清有人在呼喊我时,我的感官才告诉我,真是有人来寻我了,他们正呼叫着我的名字……杨大宝……杨大宝……那声音多么引人入胜,我紧紧地握住尼郎人的骨头,向那声音走去。<p></p></P>
<P >不久,我就见到了我的队长张华山,见到了我的队友李民栋、宋学良、海土改、海马、何兵兵、杨胜等等,还有一大批我叫不出名字的人,总共不下100人。<p></p></P>
<P >我以为他们会热情地对待我,就象对待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那样,把我找回家,给我衣穿,给我饭吃,教训我一顿就了结。可是,这只是我的一种想象。事实上,当他们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面部表情是正常的,他们都露出凶恶的目光,我就象一个杀人犯,杀了他们的母亲似的。当然,我看得出来,他们为了寻找我,已弄得疲惫不堪,或者说穷形尽相。他们也许是把在寻找我的过程中积压下来的委屈和不满,一下发泄在我身上。他们毫不留情地把我打翻在地,用脚踏了几十下。而且边踏边骂,你是个可耻的逃兵,丢尽了我们筑路工人的脸。张华山说,把他捆起来。接到命令后,几个民工冲了上来,就要绑我。这个时候,我手里还拿着尼郎人的骨头,影响了他们的捆绑行动。一个民工恶狠狠地把骨头夺走,向张华山报告说,逃兵杨大宝手里有一块可怕的骨头。张华山说,老实交代,哪来的骨头?我说,尼郎人的,它被蚊子吃掉了。我才说了这么一句,就被工友们哈哈哈的笑声打断了。其中有个工友说,蚊子怎么吃人?恐怕是你饿急了,怕把自己饿死,就把尼郎人杀吃了吧?看看,你手里还拿着一块吃剩的骨头呢!其他工友也附和着说,尼郎人肯定是被你杀吃了,你是个吃人的恶魔。还有的工友似乎失去了耐心,凶神恶煞地对我说,快快招来,你是如何吃掉尼郎人的?否则就打死你。张华山没有说话,他沉思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意示大家不要说话。紧接着,张华山说,你手里的骨头就是铁证,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说完,他命令工友们把我押回工地,听候处理。<p></p></P>
<P >我重新回到了筑路工地。我不再讨厌这里的色彩和气氛。原来那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也似乎不存在了。当然,这一切也似乎与我无关了,因为我回来后不到十分钟,就被投进了禁闭室。说是禁闭室,其实是一间不大不小的茅草房,只不过是在四周及顶部加固了一些粗细不等的树干和树枝。如果想出逃的话,也是一件难度不大的事。可是,我现在已没有出逃的想法,即使放我走,我也将赖着不走。为什么呢?因为我再也不想去重复那种九死一生的冒险行为。<p></p></P>
<P >隔壁已有几个禁闭室,也关满了人。此时,那些关在里边的逃兵们已意识到我这间禁闭室里有了新的主人,他们又多了一个同伴或战友。因此,他们正呜里哇啦地与我打招呼,欢迎我的到来。我原以为,在这个偌大的工地上,只有我一个是胆小鬼、怕死鬼。现在看来,胆小怕死的人也不少。<p></p></P>
<P >我发现,我与隔壁的逃兵们不同,他们是几个人关在一间,而我是独占一室。这并不是对我的特殊照顾,而是说明我的问题比他们严重得多。我的心里突然阴冷下来,对自己的美好未来失去了信心。<p></p></P>
<P >果然,半个小时之后,就有人来提审我了。我因此到了一间陌生的茅草房里,见到了四五个人,其中我只认识队长张华山,好象还有尼郎人的父亲。尼郎人的父亲好象是张华山给我介绍的。张华山的声音未落,尼郎人的父亲就向我发起进攻,他说他要把我打死,为他儿子报仇等等。没说几句,就被一个陌生人止住了,而且还当即取消了他在现场的资格。尼郎人的父亲被人推出办公室的时候,他声嘶力竭地对我说,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迟早也要把你杀掉。<p></p></P>
<P >张华山说话了,他一一介绍了那几个陌生人。我不知是专门为我介绍,还是为了他们相互认识和了解。他介绍得很快,我只记住了派出所的毛所长和公路建设总指挥部的严总。<p></p></P>
<P >严总最先发言,他说,这起恶性案件发生在我们公路建设工地,我感到十分痛心。后果严重啊,逃跑加上杀人,真是触目惊心,令人震惊……说着,严总把左手抬起来,指了指桌上的骨头,继续说,张华山同志,你要竭尽全力,配合派出所的同志,把这起案件调查得水落石出。另外,要做好安定团结和教育工作,不得再发生类似案件。<p></p></P>
<P >张华山表示一定会妥善处理这起事件。严总立即给予纠正,说这不是一般的事件,而是恶性案件。之后,室内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派出所的毛所长才开始工作。他来到我面前,看了看我,又回到他的座位上。他是一个年轻的警察,下巴上有一颗显眼的黑痔,面部本来有点儿肥胖,但由于鼻子较高,因而看上去还比较协调和顺眼。我想这样的年轻警察缺乏经验,看他如何审问我?<p></p></P>
<P >毛所长问,你叫什么?我说,杨大宝。<p></p></P>
<P >毛所长问,性别?我说,男。<p></p></P>
<P >年龄?我说,19岁。<p></p></P>
<P >籍贯?我说,云南省西宗县。<p></p></P>
<P >职业?我说,农民。<p></p></P>
<P >张华山说,不对,是公路建设工人。<p></p></P>
<P >毛所长示意他不要插话。张华山点点头。<p></p></P>
<P >我很高兴,对于这些问题,我能对答如流。看起来,这个毛所长的确没有经验。但是,在毛所长身边,却有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同志,低着头,快速地写着什么。这个老同志看起来经验就比毛所长丰富得多了。<p></p></P>
<P >毛所长继续问,你为什么要逃跑?<p></p></P>
<P >我回答,怕死。<p></p></P>
<P >毛所长问,为什么怕死?<p></p></P>
<P >我回答,我母亲只养了我一个儿子。<p></p></P>
<P >毛所长问,你父亲是干什么的?<p></p></P>
<P >我回答,我父亲死了。<p></p></P>
<P >毛所长问,怎么死的?<p></p></P>
<P >我回答,听我母亲说,我父亲是参加修筑滇缅公路时死的。当时,没有压路机压路,我父亲是个石匠,他就用十几天时间,在路边的大石岩上,凿开一条缝,取下了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头,打制成一个滚轮,安装上木轴,由二三十人拉着走。平坦的地方好用,上坡就异常费力,口令喊得震天。下坡时,人怎么抵挡得住?我父亲和其他三个工友就被活活压死了。<p></p></P>
<P >张华山说,杨大宝,你别罗唆,警察同志没时间听你讲故事。<p></p></P>
<P >毛所长示意他不要插话。张华山只好点点头。<p></p></P>
<P >毛所长问,你母亲对你说过些什么?<p></p></P>
<P >我回答,我母亲对我说,修桥筑路是要死人的,你可不能死在昆洛路上啊。哦,不对,我母亲当时不知我们修建的这条路叫昆洛公路,他以为我们又要修建另一条滇缅公路。所以我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你父亲死在滇缅公路上,你可不能也死在滇缅公路上啊!<p></p></P>
<P >毛所长问,你再说一遍,为什么要逃跑?<p></p></P>
<P >我回答,我母亲说的话不假,修桥筑路是要死人的。我到工地的第二天就发生了死亡事件。元江民工队的9个女工,到桥涵下避雨,不料山洪暴发,突然之间就把她们冲走了,尸首也没找到。还有一个小伙子在江边挖土,那是一个风口,他被风吹了一下,就象被人推了一把,他失足了,跌进了江中。那是我亲眼看到的一幕,那个跌进江中的小伙子,就像一只小鸟,嗖地飞了下去,在江面上打个微乎其微的旋涡,就一切了结了。为此,我吓得一夜睡不着觉,惟恐哪一天让我恰巧碰上那种倒霉的事,我不就没命了吗?那我母亲咋办?她一定会活活气死的。<p></p></P>
<P >张华山说,杨大宝,我叫你别罗唆,你为什么还要罗唆?你怕死,就说怕死,不就行了吗?你这是讲故事给警察听,别罗唆了,快讲下面的问题。<p></p></P>
<P >毛所长再次示意他不要插话。张华山又再次点点头。这时,那个看起来有经验的老同志抬起头来看看我,好象要说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我也大胆地望了老同志一眼,我希望他开口说话。<p></p></P>
<P >毛所长问,尼郎人是你杀死的?<p></p></P>
<P >我回答,不是。尼郎人是被蚊子咬死的。<p></p></P>
<P >毛所长说,你撒谎?蚊子能咬死人吗?<p></p></P>
<P >我回答,能,那种蚊子有麻雀一样大。<p></p></P>
<P >毛所长问,谁见过?<p></p></P>
<P >张华山说,是,森林里是有这种蚊子。<p></p></P>
<P >我回答,我打死了一只,真的有麻雀一样的大。<p></p></P>
<P >毛所长问,你吃过尼郎人的肉吗?<p></p></P>
<P >我回答,没有,我胆小如鼠,怎么敢吃人肉呢?<p></p></P>
<P >毛所长问,你不敢吃人肉,那你拿着尼郎人的骨头干什么?<p></p></P>
<P >我回答,不干什么。反正我说不清,糊里糊涂地拿回来了。<p></p></P>
<P >毛所长问,这么说,你没有杀人?<p></p></P>
<P >我回答,是,没有,我绝对不敢杀人。<p></p></P>
<P >毛所长停止问话。他再次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眼,又回到他的座位上。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也停下笔来,望望我,望望毛所长,望望张华山。<p></p></P>
<P >毛所长对张华山说,我问完了,你接着问吧!<p></p></P>
<P >张华山说,看来,杨大宝是个大孝子。<p></p></P>
<P >毛所长说,这个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p></p></P>
<P >张华山问,杨大宝,你说的全是实话吗?<p></p></P>
<P >我回答,是,我不会说假话。<p></p></P>
<P >张华山问,你饿的时候吃什么?<p></p></P>
<P >我回答,吃野果、野菜,还有蚂蚁蛋。<p></p></P>
<P >张华山问,你迷路的时候,是否想回来?<p></p></P>
<P >我回答,想。<p></p></P>
<P >张华山说,是啊,回来多好。有我们在这里,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以后,你胆子要大,好好干工作,死不了的。如果象你所说的那样可怕,我们不就逃完死光了吗?<p></p></P>
<P >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终于开口了。他说,看来筑路工人真苦啊!<p></p></P>
<P >我高兴极了,他果然是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一开口就说好话。但他仅仅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不开口了。我等待了好长时间,直至最后绝望了。<p></p></P>
<P >他们在我面前磨磨蹭蹭,说这说那,有的与我有关,有的与我无关。比如说,他们谈到如何减少伤亡事故的发生,就好象与我有关。他们似乎还议论过粮食、进度、雨季等等杂乱无章的东西,那与我就毫无关系了。<p></p></P>
<P >最后,严总好象还与张华山交代了几句话,由于声音不大,我没有听清。我想,明天他们一定会安排我上工地,那是我最渴望得到的结果。<p></p></P>
<P >我再次被押进禁闭室。张华山对我说,好好反省一下,有什么问题,赶快交代。<p></p></P>
<P >半个小时之后,我又从禁闭室被押到办公室。<p></p></P>
<P >那个没有经验的毛所长继续审问我,而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仍在一边写写画画。这次提审只有他们二人在场,张华山不知到哪里去了。<p></p></P>
<P >毛所长喝了一口茶水说,杨大宝,你放老实一点,别在装模作样了,赶快交代你逃跑的思想动机。你说你怕死,为什么怕死?你要老老实实招来,包括别人对你的影响,别人的事情,只要与你有关,也可以讲一讲,好不好?<p></p></P>
<P >我说,我讲讲张国庆是怎样死的。<p></p></P>
<P >毛所长说,可以,你讲吧。<p></p></P>
<P >我说,张国庆是我的同乡,我们同一天来到元江的干庄坝,参加公路建设。那个时候,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要到干庄坝,先把老婆嫁。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干庄坝有一股瘴气,外地人一闻到就没命了。我每天为此惴惴不安,做梦都是遇到瘴气。我虽然没有老婆,但我家里有可怜的老母亲啊。我对张国庆说,要小心呢,你是有老婆的人,遇上瘴毒你就死定了。张国庆说,我是个大胆无畏的男子汉,何惧那种神秘兮兮的瘴气?再说,卫生员已告诉我们,那是一种恶性疟疾,不用怕,打一针就好了。我与他发生了争论,我认为瘴气的确存在,他认为瘴气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我说,走着瞧。他说,好吧。我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太平日子。突然,有一天下午,张国庆到林子里拉屎,感觉到一阵旋风在他周围腾空而起,接着又变幻成五彩虹氲。他吓了一跳,赶忙回到工棚,不久就感到头疼发烧,随后又发冷,抖摆得非常厉害,几床被子加在他身上,仍压不住他。又过了两天,张国庆哑了,说不出话来。而且皮肤上出现了无数小红点,像火一样,它会自然爆破,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当地人说,当红点变成黑点的时候,张国庆就要死了。卫生员手忙脚乱,接连不断地为张国庆打针,但就是不见效。又过了一天,张国庆从昏迷中醒来,他见我坐在他身边,突然开口讲话。他的语言虽然含混不清,但经过我的大脑辨析之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是他明确要求我看在同乡的份上,一定要回去劝说他的老婆重新嫁个男人。说实话,我虽然与他同是西宗人,但西宗是个大县,张国庆所在的村子离我家将近100公里。在我们被征调之前,我与张国庆并不认识,当然也就没有到过他的家,他老婆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我当然一无所知。我作为一个陌生人,怎么去劝说一个寡妇嫁人呢?当时,我无情地拒绝了张国庆的委托,说我无法完成这样的任务。张国庆一听,就死了。<p></p></P>
<P >张国庆一死,我的心就没有一天安宁。我想起母亲曾经对我讲过,修建滇缅公路时,死于这种瘴毒的民工数量多得惊人,仅云龙县就死五六百人,还有在梅子箐修建石桥的两百多个腾越石匠,只有一半生还。从那时开始,我就琢磨着怎样出逃。这是真的,一句假话也没有。<p></p></P>
<P >毛所长好象是闭着眼睛听,我以为他睡着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不讲了,我也累了,正想打个盹呢。但是我的估计完全是错误的,毛所长突然蹦起来,走到我面前,说为什么不讲了?难道没有问题交代了吗?<p></p></P>
<P >我说,没有了。<p></p></P>
<P >毛所长说,杨大宝,你说什么?没有了啊?我看你的问题还多呢,快讲,比如说,你怎样认识尼郎人的?快讲。<p></p></P>
<P >我问,警察同志,尼郎人究竟叫什么名字?<p></p></P>
<P >毛所长说,这是你问的吗?<p></p></P>
<P >我说,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怎么讲他?<p></p></P>
<P >毛所长不回答我的问题,他好象有什么顾虑,沉默不语。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已经长时间没抬头望我了,这时,他翻翻本子,告诉我尼郎人名叫马涛。我向这位有经验的老同志笑了笑,表示感激。<p></p></P>
<P >我的兴趣来了,讲尼郎人的故事……哦,不对,准确的说应该是讲马涛的故事,我对此很有热情。虽然尼郎人马涛已经死了,死得很惨,被蚊子吃得只剩下一架白骨。但是,可以说,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他为我而死,我很想念他。我捡回他的一块白骨,就是打算以后为他建一座坟墓。<p></p></P>
<P >那位有经验的老同志似乎怕他的钢笔打磕睡,催促我快讲。<p></p></P>
<P >于是,我怀着真挚的感情开始讲马涛的故事。<p></p></P>
<P >我说,我与马涛的认识是偶然的。他在尼郎大队,我在西宗大队,两支筑路工队相距二三公里。如果不是因为那条大蟒蛇,我这辈子做梦也不会与他认识。还是让我从头讲起吧。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正在山上搬运石头,人来人往,虽然各队的人都有,但我认识的人很少。我很孤独,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突然,工地上热闹起来,大家的情绪很高,议论纷纷,有的还丢下畚箕、箩筐、手推车,跑到山腰去看什么?平时,我很怕事,不敢乱走。但那天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别人去看热闹。只见人们围着一棵老树,老树的根部有一条大蟒蛇被几根粗壮的藤条牢牢地绑在上边,蟒蛇不停地蠕动,尖尖的舌头时而伸出来,时而缩进去,让人的目光无法捕捉。我估计这条蟒蛇最粗的部位,直径不下26公分,长度则达4米以上,重约上百公斤。是尼郎队的一个小伙子在炸石的时候,从山洞里捉出来,把它打伤之后,才捆住在树上的。我暗暗佩服这个尼郎人,他有这么大的胆量,今后还怕什么?这个大胆的尼郎人,就是我现在才知道名字的马涛。当时,我听到许多议论,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认为,这条蟒蛇太大了,足足可以把一个成年人活活吞灭。我一听就感到全身冷飕飕的,慌忙退出了包围圈,回到我们的所在地。我们的事务长听说这事,走来向我打听虚实。我就带事务长到尼郎大队的工棚里,找到马涛。我们的事务长对他说,我们西宗大队想买你捉到的那条大蟒蛇,去改善大家的伙食,你卖不卖?要多少钱?马涛表示不要钱,白送给我们。但我们的事务长一再坚持付钱,马涛没话可说,就伸出三个指头。我们的事务长付了3元钱之后,叫几个大胆的人去把蟒蛇抬回来,剥了皮,砍成几十块,放进5口行军锅里煮。我不敢去看,但老远就能闻到诱人的香气。我们的事务长为此举行了盛大的蛇宴,他吩咐我把那个打蟒英雄叫来,一起喝酒。我立即把马涛叫过来,大家一看,都说,别看这个尼郎人瘦弱,力气和胆子可大啦!在喝蛇胆酒、吃蛇肉的时候,马涛见我迟迟不敢动筷,就问我是不是不敢吃蛇肉?我试着反问他,蟒蛇身上有毒吗?他说,大蟒蛇都没有毒,放心地吃,不会有事的。我仍然不吃,马涛笑了笑,不再说话。过了一久,马涛突然来到我的工棚里,说他用五毛钱从一个猎人家里买到了一张豹子皮和一个豹子胆。豹子皮他要加工成褥子,豹子胆送来给我吃。我被他的一片诚心感动了,当场把豹子胆撕破,喝完了全部汁液。当时,我并不清楚他的真实用意,还以为他在帮我医治什么疾病。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喝了豹子胆,就可增强我的胆量。这么说来,在那个时候,我在他心里就是个胆小怕死的人了?<p></p></P>
<P >毛所长可能被我和马涛的故事吸引住了。他说,接着讲吧,你们后来还有什么交往?<p></p></P>
<P >我回答,没有多少交往。休息时,他偶尔会到我们工棚里聊天,但我没到过他的工棚。我对他不是很了解。<p></p></P>
<P >毛所长问,你好好想想,尼郎人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重要的话?<p></p></P>
<P >我回答,没有,真的没有。<p></p></P>
<P >毛所长问,你是否认识尼郎人的父亲?<p></p></P>
<P >我回答,以前我一直不知道马涛还有个父亲也在筑路工地上,现在,我才知道他们父子俩都在尼郎大队。为了修建昆洛公路,他们父子俩走到一起来了。可是,现在儿子死了,父亲有多悲痛啊!请你们转告马涛的父亲,马涛是为我而死的,我愿意做他的儿子。<p></p></P>
<P >毛所长问,杨大宝,你再好好想想,你还与哪些人有过交往?<p></p></P>
<P >我回答,宋学良。<p></p></P>
<P >毛所长问,宋学良是什么人?<p></p></P>
<P >我回答,是个孤儿,与我同住一个工棚。不,与我同住一个工棚的还有李明东、海马、王胜、何兵兵、杨鸿仁、赵贵青、王金平……。<p></p></P>
<P >毛所长打断我的话,别罗唆,一个一个地说,要讲主要的,与你逃跑有关的,其他的少说或不说。<p></p></P>
<P >我问,先讲哪个?<p></p></P>
<P >毛所长问,刚才你说谁?<p></p></P>
<P >我回答,宋学良。<p></p></P>
<P >毛所长说,哦,你就讲宋学良。<p></p></P>
<P >我说,宋学良是个孤儿,爹娘在一次地震中被埋死了,是他的哥嫂把他养大成人的。我是他的邻居,对他的情况比较了解。在他来当筑路工人之前的几个月里,他大哥病了。他大哥名叫宋学富。宋学富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最后竟然卧病不起。宋学良对大哥的感情最深,大哥对他也很好。现在大哥病倒了,宋学良理所当然地成了家庭的中流砥柱,他不但把家里的重活全部包了,还到处寻医问药,为大哥找来了一包又一包中草药。嫂子本来就对宋学良不满,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赶他走。现在机会来了。一天,嫂子对他说,你哥叫你去犁田,犁完田去砍柴,要多砍一些,你知道一年要烧多少?你哥我一个人照料就行了,不用你管。宋学良听从嫂子的安排,整天去干活,早出晚归。回家后,累得躺下就起不来。大哥宋学富几天不见弟弟的面,就问自己的妻子,学良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妻子立刻泪流满面,说别提你那个好兄弟学良了,他见你病倒了,就什么也不干,整天不是睡懒觉,就是去找小姑娘玩,快变成个浪荡子了。我又要犁田砍柴,又要照管你,快累死了。大哥宋学富忧伤地说,我们好心好意把他养大成人,没想到他的良心这么坏?妻子接着说,是啊,学良人大心大,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了。那一段时间,刚好遇上西宗县征调筑路工人,大哥宋学富就决定把他送走。宋学良就这样来到了我们的工地上。他曾对我说,他是含着眼泪离开哥嫂、离开家乡的。<p></p></P>
<P >毛所长问,杨大宝,你不是他家的人,你对他家的事怎么如此清楚呢?具体地说,你怎么会知道宋学良的嫂子陷害宋学良呢?<p></p></P>
<P >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插话说,讲得有点离题了,不过,我们听听也好。毛所长点头表示赞同。<p></p></P>
<P >我讲得太累了,提出休息一会儿的请求。毛所长立即反对,命令我接着讲下去。<p></p></P>
<P >我问,讲什么呢?我想不起来了。<p></p></P>
<P >毛所长说,讲你怎么知道宋学良的嫂子陷害宋学良的经过?<p></p></P>
<P >我说,好,我接着讲,只要你们愿意听。<p></p></P>
<P >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向我点头,并把身子往后一靠,做出一副只听讲不记的姿态。果然,他以后再也没有动笔。<p></p></P>
<P >我说,我不是神鬼,我不可能亲见宋学良的嫂子如何陷害宋学良的经过。<p></p></P>
<P >毛所长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讲得那么详细呢?编造故事吧?<p></p></P>
<P >我说,我不会编故事的,全是真话。因为宋学良到了工地上,与我同在一个工棚,他有什么心里话就对我讲,我们成了最知心的朋友。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是他哥哥写来的。他看着看着就大哭起来。我莫名其妙地安慰他,可是越安慰他,他哭得越伤心。后来,他把那封信递给我看。信上说的是,他大哥吃了他找来的中草药之后,病就慢慢好了,可以下地干活,他因而听到了邻居向他夸讲弟弟宋学良的话,邻居们说,别看学良小小年纪,干起活来,与他大哥一模一样,犁了那么多田,砍了那么多柴,真了不起。他大哥一听,觉得妻子可能蒙骗了自己。于是,找到妻子,对她进行了毫不留情的审问。最后,妻子招架不住,承认了陷害学良的事实。他大哥为此后悔莫及,在信中反复说对不起自己的弟弟,对不起自己去世的父母亲。<p></p></P>
<P >毛所长说,接着讲。<p></p></P>
<P >我继续说,宋学良在工地上也很能干,多次受到表扬。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越来越坏,鼻腔奇痒,经常流血,人一天比一天消瘦。时间一长,他把鼻子揉烂了,样子不人不鬼的。当时,除了我,别人都不愿与他在一起。有天晚上,我点亮油灯,在灯下修理我的宝贝——三弦,这是整个工地上唯一的一件乐器。宋学良好奇地把头伸过来,那时,正好吹来一头风,一股烟火不偏不倚地冲进了他的鼻孔。他尖叫一声之后,对我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要紧的。油灯当时就熄灭了,工棚内一片漆黑。我找来手电筒,叫他举着,帮我继续修理三弦。在修理过程中,我隐隐约约觉得他的鼻洞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伸出来,又缩进去。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几次,我问他,你鼻子里有什么东西?他说,没有。我说,我刚才看见了,是个活着的东西。他说,那你帮我把它拿出来吧!我说,等它出来时,我拿给你看。之后,我对自己的修理工作,开始三心二意。而对他的鼻孔却百倍关注,一见那个东西出来,就用手指去掐,但统统失败了,无法掐住它。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将计就计,就地取材,用我三弦上的丝线,打了个扣子,放在他的鼻洞口,等那个怪物一伸出,就用力往外一拉。啊,拉出来了,是一条大蚂蟥。从此,宋学良的鼻子不再发痒,鼻血也不流了,身体渐渐恢复正常。<p></p></P>
<P >毛所长问,还有吗?<p></p></P>
<P >我也问,还有什么?是大蚂蟥吗?<p></p></P>
<P >毛所长说,不是,我是问宋学良的故事还有吗?<p></p></P>
<P >我说,还有。只要你们爱听,我就一直讲下去。<p></p></P>
<P >毛所长说,讲吧!<p></p></P>
<P >我说,宋学良的鼻子拉出大蚂蟥的消息像风一样传进了民工们的耳朵,在许多工地上引起反响。有越来越多的人依此方法,从牛鼻子、马鼻子、猪鼻子、人鼻子里拉出了大蚂蟥。甚至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别从自己的肛门里、阴道里拉出了大蚂蟥。经历这件事后,大蚂蟥从此像一个魔鬼,常常在我的意识里作怪,我不敢一个人到河里、树林中、草地上……因为这些地方,大蚂蟥最多。特别是树枝上,那些长约二三公分、粗与圆珠芯一样的干蚂蟥,用屁股粘在树叶上,而整个身子却时时在空中四面探索。遇到过路的人,一旦不小心碰上它,它就立刻粘到人体上,钻进衣服里,紧紧贴在皮肉上,疯狂地吸血。吸饱之后,它的身子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钢笔胆。由于我对大蚂蟥有直接的认识,并时时想着宋学良那可怕的烂鼻子,时时刻刻提防它,因此我没有受到大蚂蟥的侵害。但我在思茅一带的时候,却遭到了一种被称之为马鹿虱子的攻击。那一天中午,我正躺在一个光滑的大石头上准备休息片刻,突然,在我的肚皮上发现一只马鹿虱子,扁圆形,像臭虫,但比臭虫小得多。它的头已深深地钻进了我的皮肤,正在吸我的血。我不敢轻易打它,那样容易犯错误。我找到一个有经验的工友,请他帮忙。那位工友说,对待马鹿虱子千万不能性急,想一下把它掐出来,那样会弄得更糟,它的头会断在人的肌肤里,慢慢烂掉,发臭,让你疼痛难忍。那位工友边说边驱赶它,等它的头一出来就被捏死了。<p></p></P>
<P >讲到这里,我悄悄瞟了毛所长他们一眼,想了解一下他们的精神状态。毛所长正两眼炯炯有神的望着我,而那位有经验的老同志呢?见我不讲了就说,接着讲吧,我们好好听着呢!<p></p></P>
<P >我不得不接着讲。我说,除了大蚂蟥和马鹿虱子,还有蚂蚁也是让人触目惊心的。因为挖土填石,工地上经常搅乱蚂蚁窝,那千千万万个无家可归的蚂蚁像勇士一样,向我们发起进攻,在我们脚下冲锋陷阵。我们用脚尖去抵抗它们,它们毫不畏惧,愤怒地张开大嘴和前爪,向我们示威。有的先驱者,甚至爬到我们的手上脚上,一口咬住皮肉不放。即使我们把它的身子弄断了,它依然紧紧咬住我们不放,直到我们把它捏得粉身碎骨。<p></p></P>
<P >毛所长说,别讲这些无聊的东西了,我们对它们很熟悉。<p></p></P>
<P >我问,你们不是需要我讲讲与我逃跑有关的事吗?<p></p></P>
<P >毛所长说,是。<p></p></P>
<P >我说,蚂蟥、马鹿虱子、蚂蚁,让我每天的生活不得安宁,它们让我失去了安全感。如果我也象宋学良那样有了一个可怕的烂鼻子,那我以后如何见我母亲?那时,我常常想,即使我不死于工地劳动中,也会死在恶毒的“三马”之口。<p></p></P>
<P >毛所长说,所以,你就想逃跑,是吗?<p></p></P>
<P >我说,是。<p></p></P>
<P >那位看上去很有经验的老同志接着问我,宋学良后来的情况呢?<p></p></P>
<P >毛所长说,与杨大宝案件无关的事就别讲了吧?<p></p></P>
<P >那位看上去很有经验的老同志一听,有点不太高兴。<p></p></P>
<P >毛所长就对我说,讲吧!讲吧!<p></p></P>
<P >我说,我看见宋学良经常给他哥哥写信。因此我也学着他给我母亲写信,但我母亲不识字,没有给我回信。而宋学良常常收到哥哥的回信。每当宋学良含着眼泪或者面带微笑读信时,我就会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修桥筑路是要死人的,你可不能死在滇缅公路上啊。我前面说过,我母亲不知道我们修筑的是昆洛路,她以为我们要去修筑的路与滇缅公路是一回事。那时,我就想,宋学良能不能见到他哥哥呢?我能不能见到我母亲呢?我们随时都可能碰上死神。就在我逃跑的那天上午,我和宋学良在一起搬运木料。我们脚下是一条毛路,是勘测队砍出来的,路两边全是露出或隐藏于草木丛中的竹桩,尖尖的,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我们扛着木头,互相提醒,小心,小心,小心,因为稍一失足,就没命了。我和宋学良安全地通过了那段凶险之路,而在我们身后的一个妇女就没能走过来,当我们回头看她时,她已经跌入十几米的深谷里,一棵尖尖的竹桩,准确地插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脸上和胸前都沾满了鲜血,当时就死了。我和宋学良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时,我下定决心,中午就逃跑。我不知宋学良的真实思想,但我敢肯定,他不会逃跑,逃跑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不会生长出来。所以,我不会约他一起逃。我只能祝他平安无事,坚持到昆洛公路修建成功的那一天,见到他亲爱的大哥。<p></p></P>
<P >毛所长说,杨大宝,现在把话说回来。你想一想,你逃跑的时候,是否邀约尼郎人一起走?<p></p></P>
<P >我回答,没有,是他自己跟我走的。我真没想到,他也是个怕死的人?他敢捉大蟒蛇,难道还怕死吗?<p></p></P>
<P >毛所长问,尼郎人究竟是怎么死的?<p></p></P>
<P >我回答,被蚊子吃掉。<p></p></P>
<P >这时,我看到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又提起笔,准备记录。<p></p></P>
<P >毛所长问,好吧,你再重复一遍。<p></p></P>
<P >我回答,那天深夜,我躲在那棵奇树里,感觉到外面的蚊子很多,马涛与它们拼死搏斗,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而蚊子那么多,那么大。最后,马涛可能倒下了,任凭蚊子们撕咬。蚊子们吃完了他的肉,舔干了他的血,只留下一架白森森的骨头。<p></p></P>
<P >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说,你没有讲清,你在说谎?<p></p></P>
<P >我回答,我不会说谎,事实就是这样,我只能这样讲。<p></p></P>
<P >毛所长说,不争了,不争了。<p></p></P>
<P >我不再说话。他们也不要求我说。我们都好象累得不行了。我估计他们至少审问了十几个小时。我也不停地讲了十几个小时。我没想到自己这么能讲,他们如此能听?现在,我才感到他们一定是被我所讲的故事吸引住了,沉浸在那些充满魔力和死亡之气的故事中,不能自拔。我是不是有点儿像《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而毛所长和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则像国王山鲁亚尔。不同的是,在《一千零一夜》中,山鲁佐德每天夜里只给国王讲一个故事,而我却给毛所长和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讲了一个又一个与我有关的真实故事。他们有时听着听着就似乎忘记了是在审问我,就像国王忘记了在天亮之前要杀死山鲁佐德一样。不可否认,我与毛所长和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默契。我说不清楚。<p></p></P>
<P >此时此刻,我看毛所长和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都不想提问了,他们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养精蓄神。说实话,我现在反而不觉得太累,我想一直讲下去,我只是想水喝,渴极了。他们应该给我一杯水,但我想不出办法来向他们提出这一要求。奇怪得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们都不说话,也不打磕睡,眼皮常常翻起来望我一眼。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觉得自己快要做梦的时候,毛所长与那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不知说了些什么,说完就走了。<p></p></P>
<P >紧接着进来了张华山队长。张华山队长一进来就给我倒了杯茶水。我感激得流下了热泪。说实话,我以前非常痛恨这个家伙,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西宗大队的人几乎都被他唬过、骂过甚至打过。特别是对我,从第一天开始,他都是横眉冷对,没有一分钟的好嘴脸。在他看来,我们都是他的奴仆,他叫我干活,我们就得乖乖地去干活,他叫我们去死,我们就不要多活一分钟。这样,他就可能高兴,就会露出笑脸了?<p></p></P>
<P >喝水吧,杨大宝同志,讲了十一个小时了,口都快起火了吧?<p></p></P>
<P >我不说话,只是感激地点点头。<p></p></P>
<P >张华山接着又说,杨大宝同志,我没睡,我一直在隔壁听着你讲。毛所长本来安排我先休息,等他们审累了,我再接上。但是我想想,你在这里讲着,我怎么睡得下去?我担心你把什么讲错了,那对你和我都不利。现在看来,你讲得很好,把我们的实际情况讲出来了,讲得好啊!刚才,毛所长还对我说,想不到修筑一条公路这么艰难。搞记录的那位老李也说,你讲得很感人,他也受到了一次教育。但结束时,老李习惯性地说了一句——你没有讲清,你在说谎?那是他过去审问犯人结束时,常用的一句话。说习惯了,那是吓唬犯人的。<p></p></P>
<P >我仍然无话可说,也插不进去。<p></p></P>
<P >张华山的嘴唇还在上下不停的动着。他说,尼郎人肯定是被大蚊子吃了,那种大蚊子在森林里挺多的,有蝙蝠那么大,在我当兵的时候,我见过一次。不过,那时我们不叫大蚊子,把它称为食人鸟。这种食人鸟曾把我们一个战友的耳朵咬掉了一半,手臂也被咬伤。食人鸟吃人是不犯法的,我们能拿它怎么办?<p></p></P>
<P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我说,对于马涛之死,我的确说不清楚。张队长所说的食人鸟是不是那种大蚊子?我无法判断。再说,我没有亲眼看见那种大蚊子,它们是否存在,也还是个问题。我虽然在第二天或第三天打死过一只像鸟一样的大蚊子。但我现在无法判断那是一只大蚊子还是一只鸟,说不定就是一只普通的鸟,但我把它当作一只大蚊子了。只有迷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三四天我都没能走出那片森林,若是你们不去寻找,恐怕我已死无葬身之地。<p></p></P>
<P >张华山说,杨大宝,你母亲说得对,修桥筑路是要死人的,我们可不能死在昆洛路上啊。<p></p></P>
<P >我一听,心头热热的。我们都不想死,我们这些苦命的筑路工人,有的是为母亲活着,有的是为妻儿活着,有的是为兄弟姐妹活着,有的是为女人活着,有的是为自己活着……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的生命最容易失去,就像网上的蜘蛛,脚下的每一根线随时都可能断绝,而我们每时每刻都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事件而断绝生命。<p></p></P>
<P >张华山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领导身份?他说,说实话,我也象你一样的怕死。我每时每刻都可能死去。说真的,我死的机会要比你们多得多。就在前天夜里,我检查工作回来,路过关平甸。我很害怕,关平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知道吗?虎豹经常出没,令人心惊肉跳。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提着马灯。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分明看见路边上有一只死鹿,脖子上正在流血,头上是一对诱人的鹿角,毛茸茸的,若是把它砍下来,无异于发了一笔横财。但是,我是一个有经验的人,我不贪财,我不会上当。当时,如果是别人,那就要发生死亡事件了。当时,我吓得瑟瑟发抖,回头就往勐养方向跑。因为我知道,那只死鹿是老虎刚刚叼来的点心,它正要美餐一顿的时候,突然闯入我这个不速之客。它只好将死鹿暂放一边,退避路旁,百倍专注地望着我的动静。如果我胆敢动一动它的点心,它就会猛扑过来,把我撕得粉碎。<p></p></P>
<P >我不由赞叹一声,张队长,你真聪明,你肯定赶过马帮。<p></p></P>
<P >张华山说,不错,我是有一点经验。在当兵前,我跟着我父亲赶过几天马帮。记得有一次,也是在关平甸,天晚了,我们不得不在那里打野。我们把马驮子放在地上,连成一片,再在驮子上盖一层油毛毡,里面像个狗洞,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床铺。那天夜里,没有鸟叫,甚至没有虫鸣,真可谓万籁俱静。那不是好兆头,往往是提醒我们老虎即将光临。我父亲吓得要死,闭上眼睛祈求上苍。我悄悄从马驮子之间的缝隙偷窥,只见迷蒙的夜色下,几十匹骡马都吓得低着头,跪在地上,不敢喘息。几只大老虎很有礼貌地从我们的马驮旁走过。我父亲说,是骡马救了我们的命。<p></p></P>
<P >我说,真险!原来张队长也有这样的冒险经历。<p></p></P>
<P >不知什么时候,会计李民栋已经进来,坐在张华山身旁,拿着笔,专心致志地听着,好几次见他露出似乎欲动笔的样子,但终究没写一个字。<p></p></P>
<P >张华山突然对李民栋说,记啥?谁叫你记?<p></p></P>
<P >李民栋说,你叫我记。<p></p></P>
<P >张华山说,记,记,记,你是我们的老会计,想记什么就记什么。我只是乱说,今晚我高兴。<p></p></P>
<P >李民栋说,主要是记杨大宝说的。<p></p></P>
<P >张华山说,记,记,记,有什么好记的?杨大宝说的已被派出所的老李记完了。<p></p></P>
<P >李民栋说,张队长,那我要去睡大觉了?<p></p></P>
<P >张华山说,去去去,我又没阻拦你。<p></p></P>
<P >李民栋走后,我发现张华山进入了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兴奋中。这哪是我们的张队长?我想,他是不是中魔了?世界上,哪有他这样审问犯人的?<p></p></P>
<P >张华山突然大叫一声杨大宝,你好好听着,思想不要开小差。<p></p></P>
<P >我说,好,张队长你讲吧!<p></p></P>
<P >张华山说,我讲?还是你讲?今晚应该是你讲。快讲吧,抓紧时间,把该讲的都讲完。<p></p></P>
<P >我说,张队长,我还应该讲什么呢?<p></p></P>
<P >张华山说,这你还不知道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应该讲讲马涛死亡那夜的经历。他们说你在森林里,饿极了,饿疯了,就把马涛杀吃了。开始时我也相信,后来一想,不对,你胆子那么小,怎敢杀人?再说,这是什么年代?谁敢吃人?谁吃得下人肉?谁能把一个人吃得只剩下一架骨头?我不相信,我绝对不会相信在我们昆洛公路建设中,竟能发生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p></p></P>
<P >我接过张队长的话,说那一夜也真是奇怪,甚至从我逃跑的那分钟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恶梦,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p></p></P>
<P >说你杀了马涛,吃了马涛,都没有证据,谁有证据?拿出来吧!拿出来让我瞧瞧。张华山的声音很大,就像他平时骂人那样,气势非凡,严阵以待,谁也不敢与他发生正面冲突。<p></p></P>
<P >周围一片寂静。张华山的声音一落,更显得死一般的寂静,俨然到了世界末日,各种鬼神就要从我们脚下冒出头来。<p></p></P>
<P >张华山嘿嘿嘿地笑起来。杨大宝,你放心,他们拿不出证据来,我看他们敢把你枪毙了?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讲点有意思的东西,好不好?熬熬时间吧!我不能睡,你也不能睡,熬一两天,熬不垮的。嘿嘿嘿,你知道吗?杨大宝,我们170多人在森林里寻找了两天,才找到你。同时,我们还救了一头公象。说起来,是那头公象与我们有缘分,它不该死,是不是?那天,我们找不到你,大家心灰意冷,不想再往前走了。这时,有人发现澜沧江就在我们左边,大伙兴奋起来,就要去洗澡。我则坐在树下打盹。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有人叫喊,席子吸大象了,席子吸大象了。我没有见过席子,就跑过去看。啊呀,太吓人了,席子原来是一种巨型蚂蟥,名副其实,有一领席子那么大。它专门吸食男人或雄性动物的那个东西(生殖器),时间不长,就可把人或动物活活吸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以前只听说过,现在亲眼看到了。那头公象可能是到江里洗澡,无奈被席子的两个大吸盘吸住了睪丸,正站在江水里四肢抽搐,身子却不敢动弹,它也许绝望了,不久就奄奄一息。我命令弟兄们快想办法救援,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弟兄们迟疑不决,并不是害怕席子,而是畏惧公象。我说,野象也有人性,我们现在是去救它,它绝对不会伤害我们的。我的话果然不假,当一位大胆的弟兄走到它身边,它竟然跪倒在水中,用长长的象鼻向着我们这边致意。我们欢呼起来,为那个大胆的弟兄鼓劲、助威。在我们的欢呼声中,公象有了一点力量,像个负伤的汉子,艰难地走到岸边,把右腿稍稍往后一抬,让出一小点空间,使那个大胆的弟兄可以蹲在席子下方,用火烧席子的身体。大约一刻时间,席子被烧得掉在地上,公象得救了。那个大胆的弟兄像个英雄,凯旋而归。这时,只见那头公象后退了几步,看了席子一眼,然后几脚踏上去,把席子踏得像一滩牛屎。之后,它跟着英雄来到了我们身边。<p></p></P>
<P >张华山讲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止了。我望着他,感到惊讶,张队长从来没有这样可爱,像个孩子。这与他平时的凶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p></p></P>
<P >张队长还想在讲下去。可是,我已经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了,早起的民工已开始了他们新的一天。张队长对我的审问即将结束。再过一会儿,毛所长他们就会精神焕发地走进来。<p></p></P>
<P >张队长也许明白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加快了语速,说那头公象一直要跟着我们走,它可能要来报恩,任我们怎样赶它回去,它都不转头。我们个个都被公象感动了,就收留了它。当晚回来,公象就用它的大鼻子帮我们拖木头。它见到前面有羊或猪,阻挡了它的路,它就放下木头,用大鼻子把羊或猪轻轻赶开。它像人一样,有情有意……。<p></p></P>
<P >张队长的话音未落,毛所长就一步踏进来。他说,张队长辛苦了,辛苦了,审到现在,太辛苦了。张队长立即说,不辛苦,不辛苦。<p></p></P>
<P >奇怪得很,我也感到神清气爽,一点也不疲乏。<p></p></P>
<P >毛所长问张队长,你需要休息一会吗?<p></p></P>
<P >不需要。张队长回答得非常干脆。<p></p></P>
<P >今天的任务是进山寻尸。毛所长说,你组织一下,人越多越好,要拉网似地搜寻。<p></p></P>
<P >寻谁的尸?张队长不解地问。<p></p></P>
<P >尼郎人马涛。<p></p></P>
<P >张队长哦了一声,点点头,走出去了。<p></p></P>
<P >我开始咳嗽。不久之后,我什么也听不清了,耳朵就像长在了大腿上,刚听到一点点声音,却又突然失效了。之后,很长很长时间,只感到室外好象有人走动。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新情况。<p></p></P>
<P >我断定我的感觉出问题了。清晰的时候我听见张华山在发表谈话……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给我找到马涛的骨尸,这是命令,这是任务。如果谁敢敷衍了事,或者在里边捣乱,别怪我姓张的不客气。还有……忽然,我睁开眼睛,左右有两个民兵架着我的手臂,是保护我?还是怕我逃跑?其实,在这个时候,即使放着我跑,我也走不出几步。<p></p></P>
<P >我们的队伍不下两百人。我不死不活地带着他们乱走。说实话,我头脑里没有一个目标,那棵奇树和尼郎人马涛的白骨在什么山,在什么方位,我一概不知。但他们认为我一定知道,而且相信我能带他们找到那个目标。毛所长和张队长跟在我身后。毛所长耐心地启发我,说要帮助我恢复记忆,他显得有几分和蔼可亲,可能给工友们留下了好印象?与此相反,张队长与以往一模一样,依然脸色铁黑,没有丝毫笑意,时常发火,似乎对天下的人都不满。因此,工友们依然与自己的队长保持着距离,没有一个人与张华山亲近。尼郎人马涛的父亲也跟在我们的队伍后头,他一定是毛所长特邀来的,毛所长曾说过,要破获此案,马涛的父亲是关键人物之一。我想,马涛的父亲一定姓马,因此,我在心里暂时把他称为老马。老马已把我视为凶手,与我不共戴天。但他今天情绪很稳定,走在最后,不来与我纠缠。他是个可怜的人,失去了儿子,他的生活还有多少意义?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突然同情他,可怜他,有一种流泪的感觉。任何一个人,走在寻尸觅骨的路上,都会有一股凄凉之气渗入胸怀。更何况,那个作为父亲的老马,此时的情感状态该有多么复杂?他是我们队伍中最复杂、最痛苦的人。<p></p></P>
<P >他们整整折腾了我一天,或者我整整折腾了他们一天。凡是我指过的白蚁堆,他们就立即掘地三尺,弄它个底朝天。甚至对于一些新坟,他们也敢刨开,野蛮无比。在这个过程中,可怜的老马帮了我的大忙,他说,我儿子的骨头找不到,衣物应该找到一些呀?我儿子的外衣、内衣、鞋子、汗裤……怎么不见一片一条呢?<p></p></P>
<P >张队长听到这话,拍拍脑袋,对毛所长说,对呀,有人说杨大宝吃了马涛,难道衣服也被他吃了?谁能吃衣服?出来吃给我看看。说着,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摔在地上。<p></p></P>
<P >晚上,又传来一个消息,说我从森林里带回来的那块骨头,不是马涛身上的,因为经过鉴定,那是一块猴骨。<p></p></P>
<P >即便如此,我在禁闭室里还是一呆六七天。我一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问题朝好的方向推测。至少可以说,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关在禁闭室里,没有进拘留所,没有进监狱。这说明他们找不到逮捕我的理由和证据,他们迟早是要放我出去的。我隔壁的禁闭室已空空荡荡,原先关在里面的工友们早已出去。我很羡慕他们获得了自由。但无论怎么说,我是幸运的,出逃那天跟上了尼郎人马涛,他替我去喂蚊子,他死了,我还活着。当然,我也是不幸的,卷入了马涛之案中,失去了自由,现在还不知何时才能出去。<p></p></P>
<P >在禁闭室里,我还学会了怎样消磨时间。主要的方法是回忆过去……想想我的母亲,想想我的父亲;想想我家的房子,想想我家的邻居;想想我家养的那窝蜜蜂的叫声,想想我家门口那块石头上的黑洞,想想我的小伙伴们如何撒尿,想想我一天一天地怎样长大……。<p></p></P>
<P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我走出了禁闭室里。张队长对我说,派出所的人已完全撤走。对于马涛一案,因为找不到任何有效证据,现在只能作为一个失踪案,等待发现线索和证据之后再说。<p></p></P>
<P >我被分配到石工组。我的自由度是有限的,好象还有人暗中监视着我。在石工组,我见到了烂鼻子宋学良。我很想与他亲近,聊聊心里话。但他对我不冷不热的,有意与我保持着距离。对于其他工友,大部分我不认识,我想与他们改善关系,成为他们的朋友。但这只是一个理想或空想,我一旦与他们走在一起,或者在工地上与他们靠近一点点,他们就似乎觉得不和谐,不安全。我太孤独了,只能沉溺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中,只做事,不说话。深夜,我躺在床上,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疼痛感时时袭来。干活时,尽管我很卖力,但仍然得不到别人的认同,许许多多鄙夷的眼睛,像大大小小的铁锤,几乎要把我打得粉身碎骨。有一天,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大宝,逃吧!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干啥?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自己去找死。<p></p></P>
<P >我矛盾重重,度日如年。特别是张华山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就象跳出了胸外,感到几分钟之后就会死去。我很想找他谈谈,他在我心中是有地位的,无论人们怎么怕他,怎么恨他,我都认为他是我们的好队长。当然,我也怕他,我也恨他。他随便抓人,随便打人骂人。因此,我迟疑不决,多少次在他的门外徘徊。<p></p></P>
<P >这一天,我们石工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那就是要在一座悬崖绝壁上凿出9米宽的道路。我仰头一看,重岩叠嶂,望不到顶。再往下一瞧,我的妈哟!澜沧江流到此处,稍稍耍赖一下,打个滚,江水就沸腾起来,像一锅哗哗作响的开水,翻滚着乳白色的浪花。<p></p></P>
<P >修桥筑路是要死人的,你可不能死在滇缅公路上啊。我母亲的话突然出现在我耳边。我下决心要去找张华山队长谈谈。<p></p></P>
<P >刚好张队长向我们石工组这边走来。在他即将从我面前穿过的那一刻,我低着头,硬着脖子,脑袋就像千斤重的大石头,压得我说不出话来。张队长见我似乎有话要说,就立住脚跟,关切地问,有什么事?杨大宝同志。我抓住这个时机,从嘴里吐出这么几个字,帮我换个工种!<p></p></P>
<P >孬种,给我滚开!张队长大骂一声,走开了。幸运的是,巨大的江水声淹没了他的骂声,除了我,工友们一个也没听到。张队长好象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一会儿就消失在石峰深处。<p></p></P>
<P >不久,我又看见张队长带着四五个人向我们走来。原来,他去为我们搬来了援兵。那是尼郎队的爆破班。其中就有马涛的父亲,那个我最不愿看到的人。现在,那匹可怜的老马,看起来比以前消瘦多了,目光呆滞,走路拖沓,再没有以前的神气了。<p></p></P>
<P >尼郎队爆破班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我的处境。除了那个可怜的老马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之外,其他的人都能与我友好相处。这些新朋友还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的信息。他们说,毛所长在尼郎队调查时,发现马涛在逃跑前,用卖蟒蛇的钱买了六七张豹皮,再把豹皮悄悄卖出去,赚了一笔钱。后来,有个外省人来到马涛他们工棚里,约马涛一起去做生意。马涛不去,还说,我们有纪律,即使死在工地上,也不能。这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人亲耳听到的,是事实。还有人见到马涛逃跑前,买来了刀、电筒、手枪等等。还有人说,马涛根本没有死,他逃到了泰国,在那里做黑生意。这一切,把我从黑暗里解放出来,见到了阳光,见到了笑脸。特别是张华山的笑脸,就像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科学真理,大家都放松了。而对于那个可怜的老马,则有点不恭,或有点残酷,他作为马涛父亲,被我们大家死死地钉在了耻辱柱上。他生活在马涛叛逃的阴影里,一日比一日痛苦和沉重,腰杆佝偻了许多。<p></p></P>
<P >轰隆……轰隆……爆破组把悬崖绝壁炸开一缺。之后,我们攀上去,敲的敲,打的打,撬的撬,干得很开心。这时,有人发现石罅中有一绺绿白相间的石牙。我们把它敲下来一看,绿莹莹的,水汪汪的,青翠欲滴,绿光闪闪,如同玉石。我们当时都以为挖到了真正的玉石,你争我夺,每个人都抢了几大块。收工后,我们抱回来请有经验的人一看,说那不是玉石,只是一般的绿石头,在澜沧江的岸边多得很,你们能抱走多少?大伙一听,兴致立刻从100度下降到0度,纷纷把怀中的宝贝抛掉,然后悻悻走开。<p></p></P>
<P >只有烂鼻子宋学良不甘心,他说,明明就是玉石,你们不识宝,要后悔的。他把别人抛掉的绿石头一一捡起来,抱回工棚,小心地放在他的箱子里,上锁。后来有人想看看,他也不拿出来。人们就说,宋学良的木箱是个百宝箱。<p></p></P>
<P >从此,每天收工后,我就见宋学良拿着那些绿石头到江边打磨。他把其中的一块磨成了一个绿烟咀,并成功地打通了中间的气孔。他发现了自己的打磨能力,他的才华和激情在那个精美的绿烟咀上闪光。我们对他的绿烟咀赞不绝口。每当那个时候,他的脸先是有点羞红,继而表现得很平静,主动把那些半成品,拿出来给我们看,并向我们介绍他的打算,有的要磨成玉花,有的要磨成玉鸟,有的要磨成玉佛,有的要磨成图章,有的要磨成纽扣,有的要磨成酒杯……他对剩下的绿石头充满了幻想,他变得可爱了,烂鼻子也显而易见地好起来。我们对他也多了一份热情,主动询问他绿石头的打磨进度,他也觉得自己是在从事一项令人关注和赞美的事业,在回答我们的问话时,也送给我们一个迷醉和甜蜜的笑脸。<p></p></P>
<P >但最近几天,我心神不定,总感到心中有一种无法言状的恐惧感,可能又要死人了?我常常这么想。越是这样想,我母亲的那句话越是出现在耳边……修桥筑路是要死人的,你可不能死在滇缅公路上啊。<p></p></P>
<P >我们加班加点地凿呀、打呀、炸呀,但进度仍然慢得让人不敢相信,就象我们全都赖在那里不动了。张华山队长很不高兴,说即使我们是一群蚂蚁,啃起骨头来也要比这快。从明天起,打炮眼的,每人多打一个。<p></p></P>
<P >我们的驻地也一连几天不得安宁。不知为什么,有一群饿虎,大约六七只,天天向我们索食。为此,炊事班的师傅们每天不得不买来十几只鸡,送到离我们工棚一里外的地方,供饿虎们美餐。这样一来,大大削减了我们的伙食标准,我们吃得更差了,枯肠寡肚,没有油水,干不动重活,把本来属于我们嘴里的鸡肉挤出去喂老虎,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为了保全大家的性命,所以我们不敢有半点意见。<p></p></P>
<P >后来,张队长想了个办法,命令我们搬家,搬到一个山顶上,三面是悬崖绝壁,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入我们的工棚。因而我们夜里睡得踏实了。有天夜里,我正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凉风,我醒了,摸摸被子,没有了,再摸摸地下,也没有。我惊呼,有贼,有贼,抓贼了。因为以前曾发生过类似偷被子的事件,所以当时我的大脑里只有一个贼字。一个值勤的民兵快速来到我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的被子没有了,刚刚被人偷走的。我们正说话的时候,有两个一闪一闪的蓝光,又悄悄向我们走来。值勤民兵说,这个毛贼,心太厚了,又来啦。你别出声,让我把他干掉。他端起火枪,瞄准两盏蓝灯之间就放。枪响了,蓝光熄灭了。工友们闻声起床,乱作一团。有的帮我找被子,有的检查自己的东西是否被偷。宋学良起床最快,几乎是一跃而起,起来后立即俯下身子,摸摸他的百宝箱,又放心地站起来,对我说,死灯瞎火的,到哪里找你的被子呢?过来与我睡一夜,没事的,明天再找也不迟。大伙也是这么说,值勤民兵就走了。<p></p></P>
<P >我怎么也睡不着了。静静地躺了一会,感觉宋学良也还醒着,就问他,你磨那么多绿石头干什么?宋学良说,以后回家,把它们送给哥哥、嫂子、侄女、侄儿子、邻居和朋友。我说,送给你嫂子?你不恨她了?他说,恨什么?分别这么长了,嫂子想我,我也想嫂子。毕竟是一家人。再说,我哥后来又病了,现在看来,治好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很小了。我不在家,全靠嫂子一个人伺候,她是我的好嫂子。我问,你哥生的是什么病?宋学良说,舌癌。之后,我们便没有说话,这个话题把我们压住了。工棚外,一切正常,风吹着,树摇着,各种奇怪的动物鸣叫着……一直到天亮。<p></p></P>
<P >我和宋学良最先起床。我俩找遍了房前屋后,仍不见我的被子,我们只好放弃。我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一定是被那个小贼抱走了。送给他吧,他比我穷,比我更需要被子。接着,其他人陆续起床,其中李明东一起床就忙着跑到工棚左前方的树下撒尿。突然,他惊骇万分地往回跑,虎……虎……大老虎……我们都以为那群饿虎又来了,在心里说,糟了,这一下我们全完了,谁也别想跑,三面都是绝壁。但求生的欲望使我们每个人都本能地拿起了武器,有的手拿匕首,有的举起了木棒,有的抓住了口缸、牙刷、水杯……不久,我们都松了口气,一看那只老虎坐在树下一动不动,我们以为它睡着了,就全部悄悄撤出了工棚,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喘着大气,商量对策。对策还未商量好,那些大胆的人早就发现老虎的秘密,原来它是只死虎。我们走近死虎,看到它的头已是粘乎乎的一团,天灵盖已被炸开,虎鼻、虎眼不见了。我们结合昨夜的情况一推测,我的两腿一软,整个人就瘫在地上。妈呀,抱我的被子的毛贼原来是这只大老虎!我住在工棚门里的第一张床,这只大老虎一进门就叼,它满以为叼到了一个人,所以转身就走。走了好一段路才发现,叼到的是一床棉被,它没有失望,转身返回工棚,想重新把我叼走,不料刚回到工棚左前方的树下,就被值勤民兵的一枪,打瞎了眼睛,打翻了鼻子,打削了脑盖骨,只好原地坐在树下。那个值勤民兵听到这个故事时,也吓得象我一样瘫坐于地,连连倒吸冷气。<p></p></P>
<P >我又侥幸逃过了一劫。第二天,在工地上,我所熟悉的工友,都纷纷向我表示安慰和庆贺。那位可怜的老马,也出人意料地来到我面前,语无伦次的表达他的敬佩之情。我的双手合抱着他的双手,他在颤抖,我也在颤抖。我说,伯父,马涛不在,我就是你的儿子,亲儿子。当时,我不是信口开河,那是压在我心头多日的本意和愿望。老人家通过我的手和话语,一定接收了我的诚心。事实证明,我们经受了过去的灾难或不幸事件,同时,我们也制造了幸福和力量。<p></p></P>
<P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是在梦游状态。我想起了我母亲说的那句话……修桥筑路是要死人的,你可不能死在滇缅公路上啊……我说,妈妈,你放心,我们是在修建昆洛公路,不会死的。我幻想自己身边一定有个保护神,她每次都能从死神手中把我的生命抢救回来……我又有了安全感……我想起了尼郎人马涛,那个聪明的小子,一个让我说不清的人,上帝保佑他吧……我想起了年轻的毛所长和那个看起来有经验的老同志……我想起了张国庆,想起了他皮肤上像火一样会自然爆炸的小红点,想起了五彩虹氲,想起了瘴气,想起了张国庆死后,他老婆是否重新嫁人……我还想起了宋学良的哥哥和嫂子……我想得太多太多了,抬头望望天空,太阳正躲在一朵羽灰色的云里,给我们带来一丝凉意。我坐一块光滑而低凹的石头上,平静地睡着了。之后,好象是张队长?也许是宋学良?或是那位可怜的老马?敲了一下我的肩膀,嘱咐我注意安全。其它的情境我记不清了……好象还在工地上吃了一顿午餐……好象还放了几炮……好象我躲在一个安全的石崖底下,外面轰隆……轰隆……紧接着下了一阵石雨……。<p></p></P>
<P >其他工友的劳动都是按部就班进行,进度也正常。只有我没完成当日任务,仅仅打了一个炮眼,就到收工时间了。<p></p></P>
<P >工友们一个个走了。太阳离石峰之尖还很远很远,山峰、树林以及下面的江水,都变得温柔迷人。天空中,一朵朵玫瑰色的彩霞,拖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向东漂移。在我身旁的一棵小树上,出现了一只猫头鹰,它被阳光迷住了,竟然不望我一眼。<p></p></P>
<P >那位可怜的老马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旁。我问他为何还不收工?他说,还早呢!太阳老高,能回去睡觉?我说,该休息了,打了一天的石头,放了一天的炮,累得要死,还是回去躺一躺,明天再干。他突然问我,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吗?我说,才打了一个炮眼。这位可怜的老马听后却不说话了。我说,伯父,我是你的儿子,今后有什么事你就对我说。他突然拉住我的双手,泪珠滚滚而出。我深深感到了他内心强烈的不安和巨大的倾诉欲。我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重大隐情要向我诉说。一定是关于马涛的。最近我有一种预感,作为马涛的父亲,这位可怜的老马一定知道关于马涛的许多秘密,只是他不说,他不能说,他要把那些秘密埋葬在心里,而且要带到他的另一个世界。<p></p></P>
<P >我把这位可怜的老马牵到一个大石头上坐下,静静地聆听他的讲述——<p></p></P>
<P >这几个月以来,我与你好象结冤很深,天天说要报仇,要杀死你。这一切都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你是杀人犯,你杀了我儿子马涛,你是我的仇人。其实,我儿子马涛并没有死,他在家里,但不在我家。他在一个女人家里,那个女人是他的未婚妻,我儿子马涛离不开她,如果离开了那个姑娘,我儿子马涛会自杀的,真的,知子莫如父,那个姑娘拴住了他的心。我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和办法。<p></p></P>
<P >我点点头,并问他,哪个问题?<p></p></P>
<P >他说,马涛要回去看那个姑娘,我帮他去请假,找到了我们尼郎大队的队长。可队长说,工程太紧,任何人不得请假。我说,他母亲病了,我们父子俩又在工地上,没人照料病人。这样一说,队长很同情,就批准了一个星期的事假。但是,哪知道好事变成了坏事,我儿子马涛看了那个姑娘回来,心就完完全全丢在那个姑娘家里了。我儿子马涛从此不安心在这里当筑路工人。恰恰在那个时候,我儿子马涛捉住了一条大蟒,被你们西宗大队买走了。他有了本钱,就悄悄做豹皮生意。我儿子马涛是个聪明的人,才半个月,他就赚了许多钱。有了钱,他就想逃跑。<p></p></P>
<P >我点点头,鼓励他接着讲下去。<p></p></P>
<P >他摇摇头,沉默了片刻,继续说,我儿子马涛是个聪明的人,他不但知道自己该怎么逃,还知道你也有逃跑的动机。奇怪不奇怪?我儿子马涛太聪明,他把自己的逃跑计划与你的逃跑行动结合起来,使用金蝉脱壳之计,在神秘莫测的大森林里制造一个虚假的死亡现场。然后,他逃往那个姑娘家,做人家的上门女婿。我儿子马涛太聪明了,他明白,如果一个人悄悄逃跑,即使逃到了姑娘家里,也要被抓回来。<p></p></P>
<P >我问,那为什么我在森林里会迷路呢?我走了四天,每天都回到原来的地方?<p></p></P>
<P >他说,我儿子马涛太聪明了,他在偷偷做豹皮生意时,发现了在离我们工地十几公里的孔明山上,有一处迷宫似的山谷,任你从东西南北方向走,最终还是回到了出发点。据说,那是诸葛亮南征时设置在那里的。<p></p></P>
<P >现在,我的思想感情复杂极了,过去的一切在脑海里沸腾。<p></p></P>
<P >这位可怜的老马讲完后,仿佛轻松了一千斤。我知道那是几个月以来,一天一天地从别人口里和自己内心深处积压下来的重力,此时在那个逃跑事件的关键人物——我的面前,突然一卸,他的全身该有多轻松啊!我注意看他苍老的手和粗壮的脚,都找到了最恰当的放置地方,他已进入了最自然的状态,全身和谐得令人羡慕和赞叹。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神态变化,镇定自若,开朗大度,就象以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与我们现在的生活无关。<p></p></P>
<P >我说,你所讲的这些,对我的帮助很大,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当我把这句话说完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自己稍稍有点失态。我向这位可怜的老马表什么白?表什么决心?他一定是相信我,百分之百的相信我,才向我吐露埋藏于心底的秘密,否则,撬开他的嘴巴,他也不说,这是肯定的。至于说这个秘密对我的帮助,我更是说不清,能有什么帮助呢?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会开始,一切都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但这位可怜的老马所说的这一秘密,是否会加速事件的结局呢?但愿那一切来得晚一些,慢一些。<p></p></P>
<P >现在,我们都被这个秘密消解着,但它不消解我们前面的危险,也不消解我们心中的危险。这位可怜的老马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一点。他现在已经明白而且相信我不会把这个秘密对任何人说,他咧着嘴笑,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又像远方的阳光,给我一种似有似无的温暖。他觉得一切都非常安全,因为我不会泄露他的秘密。<p></p></P>
<P >这位可怜的老马站起身来,用手指量一量太阳离山峰的距离,自言自语地说,还早呢,回去干什么?他啐了一口唾沫,拿起一根皮带,一头系在峰顶上的一棵树根上,一头系在自己腰间,然后,他背上我的工具箱,两手握住皮带,两脚同时一登,整个身子就吊了起来。他两脚登一下,手中的皮带也同时放一段。如是几次,他已吊挂在石壁上,叮,当,叮,当,叮,当……他在打炮眼。我从来不敢到如此险要的位置上打炮眼。看看下面沸腾的江水,我就会昏眩。我不明白这位可怜的老马为何要到如此险要的位置上打炮眼,而且是加班,没有报酬,甚至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我?可是,他并没有说要为我去多打一个炮眼呀!他究竟为了什么?这位纯朴得不能再纯朴的农民,我们的老马啊。<p></p></P>
<P >不知为什么?这炮眼还算打得顺利,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完成了。这既出乎我的意料,也是他不敢想象的事实。他大声说,如果象刚才那样的顺利,不出半个月就能修好这段路了。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已经从石壁上爬到峰顶。他以一个胜利者和长辈的姿态问我,你今天打的炮眼还没放炮吧?趁现在没人,我们放了再回去。我说,不行,你该休息了,你再不回去,我可要走了?可是,不知这位可怜的老马今天怎么了?他兴奋地背着他的火药箱,到了我打的石眼旁,就往里面塞炸药。我已失去了等待他的耐性,一个人往回走。当我慢慢走到另一个山头,俯瞰那位可怜的老马时,他已经点燃了导火索,正跑步离开即将爆炸的炮眼。我隐隐约约看到他的火药箱像男人走路撒尿一样,正在他身后变成一条弯弯曲曲的蛇影。我来不及多想,可能是他的火药箱漏药了?这一猜想刚刚冒出大脑,我就听到一声爆炸,紧接着看见一条飞一般的火龙,直追那位可怜的老马。轰隆一声,冒起一团浓烟,那位可怜的老马与石头一起,被炸成碎片,抛到空中,变成一阵石雨,纷纷扬扬地落入澜沧江里。<p></p></P>
<P >一股淡淡的烟雾向我脚下蔓延,浓浓的火药味冲入我的鼻孔。我第一次感觉到眼泪从内心深处涌出,冲激着眼帘,眼帘不堪一击,泪水滚滚而出。过了好一会,我才感到浑身颤栗,头痛欲裂。<p></p></P>
<P >当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驻地,向张华山队长报告这一不幸事件时,工棚内外正热烈讨论着如何对付群虎的良策妙计。我听到张队长那熟悉而悲壮的声音……无论如何,我们每个人都要想办法来制止即将发生的悲剧。用火枪打,显然不行。大家也不赞成,因为我们只有一只火枪,一枪能打死六七只老虎吗?我个人比较赞同的是使用毒药。毒药到哪里去找呢?据当地傣族、拉祜族兄弟说,我们附近就有箭毒木,它的树浆可以毒死黑熊和野猪,我想也能毒死老虎,请杨大宝同志带着两三个弟兄去取那种树浆。要注意安全,不能出什么意外。杨大宝,杨大宝在吗?杨大宝在哪里?<p></p></P>
<P >我举起手来,想说我在这儿,但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许多工友已看到我木偶一样地站在他们身后,知到情况不妙,就一边替我回答,在这儿,他刚从工地上回来。一边关切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快说话!你哑巴了?你遇见什么了?<p></p></P>
<P >张华山队长走到我面前,尽力安抚我,叫我别紧张,遇到什么困难和问题都不怕,慢慢说,慢慢说,天不会立即掉下来。<p></p></P>
<P >我把刚刚发生的爆炸事件,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有几个平时胆大妄为的人吓得变了脸色。他们不太相信我所说的一切,许多人反复问我,是真的吗?是你胡说八道吧?你不能与我们开这种玩笑,你又鬼迷心窍了?<p></p></P>
<P >只有张队长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是真的。他立定脚跟,抱住自己的头说,糟了,糟了,老马死了,他怎么能死呢?<p></p></P>
<P >张队长掏出衣袋里的小笔记本和那支老式钢笔,快速地写什么?我们都想伸过头去看,但没有谁敢付诸行动。大家都与张队长保持着那种永不变更的距离,而我和工友们却靠得如此之近,肩并着肩,手碰着手,相互之间的呼吸都能感觉出来。我们看着张队长写啊写啊,那支老式钢笔明显地赋予了他军人所具有的刚毅之气。现在,我们已冷静了许多,纷纷向张队长建议,应该为老马申请革命烈士……应该为老马建一座衣冠冢……应该尽快通知他的家属……应该……应该个屁?张队长开口骂人了……这个老马,是他自己去找死,违反规定,私自放炮,那是什么行为?……乱套了,乱套了。谁来负责?谁来收场?我姓张的可没这个本事……。<p></p></P>
<P >这时,太阳已到了山的那边,晚霞红红的,像被血浸透了,沉沉的,好象要掉下几块来。<p></p></P>
<P >我们好像站在苦难之门里的一群孩子,全身绷得紧紧的,似乎眼睛也在疼痛,我们找不到出路啊。只有宋学良仍生活在他的绿石头里,手里拿着两个宝贝,眼里闪着梦幻之光。此时的宋学良完全像一个局外人,他的情绪一点儿也不受我们的影响,他的言和行与我们格格不入。他拿着绿石头就要走,他说他要到江边磨石头。鬼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在这么一个非常时刻,他还有心思去磨石头?<p></p></P>
<P >作为他的知心朋友,我尽量用自然的语气对他说,学良,别去弄那些破石头了,与我们在一起多好!再说,天快黑了,不安全。宋学良虽然很信任地望了我一眼,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有个工友急了,大声说,学良,你不怕老虎把你吃了?炊事员老王也说,别去了,学良,我刚才在野火山打柴时,看到江边的水光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站在那里不动,汹涌的江水居然不能把它冲走。看样子,那东西比豹子还大。我吓得跑了回来。<p></p></P>
<P >宋学良略微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了。<p></p></P>
<P >宋学良一走,我忽然觉得驻地变得空空落落的,并且寂静得有些怕人。我一边叹息,一边骂宋学良愚蠢。似乎是以这种方式来达到壮胆的目的。<p></p></P>
<P >我没有忘记张队长交给我的任务,我找来一个空葫芦,叫上三个傣族兄弟,来到工棚后的山林里,找到了几棵“光三水”。我问傣族兄弟,为什么把这种树木叫作“光三水”?傣族兄弟不慌不忙地用生硬的汉语回答,“光三水”是傣语,汉语意思是跳三下就死,你们汉人把它称为“箭毒木”。在过去,我们的祖辈用它的汁液涂在竹箭上,去射杀猛兽,无论野兽的伤势或轻或重,都只能跳三下就要断命。<p></p></P>
<P >我们很快看上了其中的一棵箭毒木。它高大粗壮,枝繁叶茂,站在它下面,看不到一片完整的天空,我们的脸上和身上因此洒满了灰白色的天光,如同身处月夜。我们四个人也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创造物,感觉怪异,心情紧张,相互之间不敢多看一眼。我和其中的一个傣族兄弟小心翼翼地攀上箭毒木,砍断一条树枝,只见刀口处立即渗透出一汪乳白色的树浆。一会儿,树浆越积越多,越积越重,随时都有可能滴落。我忙掏出葫芦,把树枝插入葫芦口。与此同时,我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这时,另外两个傣族兄弟也爬上来了,他们砍树枝,我收树浆。大约半个小时,我的葫芦已装得满满的。我立即叫傣族兄弟们赶快下树。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再在这种陌生和危险的树上多呆一分钟,我就要死了。那时,我感到自己的鼻子就像在移动,一会在头上,一会在脚下,难受极了。我的眼里也出现了许多幻觉,就像有一个顽皮的孩子总是用手电筒照射着我的脸部,而且一直不放弃。<p></p></P>
<P >傣族兄弟们搀扶着我回到驻地。不知是由于天黑的缘故,还是受到树浆的刺激?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躺在床上,听到工棚外乱作一团。有人说,我们外出的唯一通道已被那群饿虎截断了。有人说,准备好毒药和鸡,让老虎有来无回。有人说,怎么办?宋学良还没有回来。还有人问,张队长到哪里去了?<p></p></P>
<P >也许是最后一句问话震醒了大家。我耳朵里立即塞满了对张队长的呼喊声……张队长……张队长……张队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p></p></P>
<P >现在,张华山队长在我们心中的位置重如泰山,我们没有哪天如此迫切地需要张队长。我的心里一阵阵发冷,假如张队长逃跑了,我们该怎么办?假如那群饿虎突然向我们进攻,我们该怎么办?我就像十几天没有睡过觉、吃过饭一样,疲劳、饥饿、冒汗、麻木,萎靡不振,说不出话来。但令人惊喜的是,当我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用清水在眼眶里抹了几把后,我的视力逐渐恢复了。我隐隐约约看见宋学良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不是说宋学良到江边磨石头还没有回来吗?原来他已躺在自己床上睡大觉。我叫了一声宋学良,没有答应。再叫一声,仍没有回音。我一拳打下去,你这个孤鬼,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睡觉?不怕大老虎把你吞吃了?张华山队长突然从床上扭过头来,吼什么?你以为我睡着了吗?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说完又翻过身子,把一床厚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p></p></P>
<P >平时,我一见到张队长就心虚,害怕得要命。可是,今天我居然打了他一拳,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心里踏实。有张队长在我们窝棚里,我们什么也不怕。<p></p></P>
<P >有人仍在寻找张队长,呼喊声不紧不慢地在我们工棚上空回响……张队长……张队长……。<p></p></P>
<P >我装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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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5:27 |只看该作者
修桥筑路是要死人的,你可不能死在滇缅公路上啊<BR><BR>这一句话出现的太多。即使要烘托,也不需要这么多。先前看以为是纪实,有些冒险的欢喜。但从大宝被筑路队的人抓回去,小说就走回那条老路上。首先是奇幻的边境上的猎奇/惊险的事故,接着就是死人,死重要的人,死能调动情感的人,从而达到煽情点,讴歌、赞美。感谢你贡献了一个好故事。话说回来,我更愿意坐在电视机前看记录片。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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