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说开头的自述
很多年以前,我就是一个小说的开头,到现在还是,因为小说的作者死了。我是他的遗笔。
此人生于一九六五年,人们都叫他小李,但他给自己取了个颇雅的笔名,叫谭风润。见过他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叫谭风润;而除了不可一世的编辑和总不按时寄稿费的吝啬家伙,也没有人知道谭风润就是他,一个人人都可以呼来喝去的小李。
我听我几年前逝世的大哥说,此人嗜酒,但从不在人前显露。除了早先最要好的几位朋友,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那几个要好朋友离开后,这秘密也随之埋葬了。我大哥经常在书桌的一角,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吐着令人昏眩的酒气,创造出我们的一个个兄弟姐妹来。他从来不必担心他的神秘的创造活动会被打扰,因为没有人会找到这儿来。
一九九三年,我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天我并没有闻到酒气。或许我的鼻子先天性迟钝吧——至今我也只能嗅到一股子纸的霉味——或许那时我正被笔敲得头晕眼花。他的相貌我也没有记住,因为我仅只瞥了他一眼,他就从桌子旁静静滑了下去,整支笔重重地砸在我的前额上。我听见我的哥哥姐姐们的惊呼声。但这些惊呼在我的耳朵里传得很浅,转了转就溜了出去。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感到身上很不舒服。
我天生是个残疾。
我听我大哥说,我被创造出来的那天早上,他起来很早,不同以往。因为天冷,他在花园里走了半个钟头就回来了。开门的声音很轻,窗帘还在窗子上蒙着。书架,衣柜,大木床,一把椅子,椅子下的一双拖鞋,全都在朦胧的晨曦中散发着熟悉的气味。
他咕哝着,重重地坐在床沿,盯着书架上一排黑乎乎的书脊发呆。然后他往后一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这是他看了将近十年的天花板,现在看起来有些潮湿。
中午,他开始抚摸稿纸,笔头在雪白的稿纸上敲着。他一会儿咂舌皱眉,一会儿龇牙咧嘴。左边那颗突出的牙齿黑里透黄。
下午,他生出了我的额头,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我的上唇……然后他如期死了。那是黄昏,透过窗户,我第一次看见晚霞。多美的晚霞啊,但当我试着叙述它的时候,我开始感到悲伤。第一次悲伤。因为我少了一瓣下唇。因为我说话漏风。因为我不能把自己看到的完整说出来。我天生是个残疾。这带给我难以言说的痛苦。
我听到的我也无法说出。我大哥生前给我讲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我的嘴巴只能让我说出这么多。后来,我大哥死的时候,我听到我的哭声就像难听的呼呼的风声。现在它累了,不愿意再说下去。
最后我只想补充一点——不管你是否听清楚我漏风的嘴巴所说的——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的作者,那个既叫谭风润又叫小李的人的死因。我也不想去猜测,尽管他完全算得上英年早逝。当然,我更没有必要去恨他了,因为如今我是这个家族——如果还称得上家族的话——唯一的生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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