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故事。咱们先让时光倒流一下,把镜头拉到三十年前去。放到三十年前的一个叫王集的小镇上。再具体点就是放到这个小镇的唯一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马路上。不过那个年代在这样的小镇上还没有柏油马路,是还算得上平坦的石子路。时间是某个下午大概四点到傍晚六点的样子。阳光晴好,所以就用不上灯光师给咱们打光了。那么,咔嚓,镜头打开,故事开场了。<br>画面一开始就像前面交代的一样,天气确实好的很,甚至过了头。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太阳却没有丝毫快要下山的意思。还在头顶上火辣辣的烧着。光线直直地照射下来,屋顶上,树上,地上,远远的望去,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热气。偶尔风一吹,热浪就像潮水一样迎面扑了过来,但没有丝毫潮水的粘稠,好似蒸汽一般滚烫。瞬间热气包裹了全身,立马活生生的人成了一个现成的人肉包子。人的身体上就不住地流汗,全身的毛孔都张得大大的,仿佛一张张牯肠辘辘的嘴巴,但它们根本吃不到什么东西,反而把身体里的水分全给吐了出来。弄得全身上下粘粘的,很不舒服,疲惫不堪。可这全身的毛孔还是张着老大的嘴巴,看来它们干脆还想把身体里的血液也给蒸发出来。在这炎热的天气里,石子路滚热滚热的,镇里的汉子们早就躲到大树下面去了,姑娘们也藏在屋子里不肯露出半张脸来。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咱们的面前亭亭袅袅地走来了一个女人。<br>一阵烟尘而过,哐当哐当停下一辆刚从城里开过来的中巴车。这辆算作是现在的长途客运车的中巴车十分破旧,听见刚才的声音你就可想而知。我看它实在不能算是一辆真正的车,充其量就是台铁皮加上四个轮子和发动机就可以比人跑的快一点的机器。但就是从这么个破破烂烂的机器里面走下来一个女人。正是我起先说的现在朝着咱们走过来的女人。女人下了车并没有马上朝咱们走过来。她先站在原地定了定神。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棉手帕,擦了擦额头和脸上的汗水。咱们把镜头拉近,不等她走过来了。这时她的面容在咱们面前就显得无比清晰。这个女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这个镇上的女人,如果不是她确实是在这个镇上长大的,你一定会认为她是城里的女人,你甚至会毫不遮拦地说她肯定是某个大城市里的女人。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并没有像镇上姑娘们那样扎成麻花辫子,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搭在肩上,落在背上。她的脸我既不想去仔细说给你听,也不想给你形容什么,总之这是一张觉对说得上精致又大方的面容。但我要说她的身材。在那个年代,在这么一个小镇上,我还真没见过身段如此匀称舒适的女人。她的一袭棉制连衣裙更加衬托出了这身体的无限柔美。脚上粉红色的塑料凉鞋似乎把太阳的温度都给降低了不少。阳光没那么灼热刺眼了,温柔了。<br>她把手帕叠好,放回了裙子的口袋中,然后朝咱们这边走了。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好象是很美味的食物,我都闻到香味了。这香味像一只妩媚无比的手,轻轻地在炙热的空气中伸展着。在大树底下打了一个转儿,在男人们的鼻尖轻轻一挑,又转到屋子里去,摸了摸女人们不是很光滑的脸,然后又回到了袋子里去。这个时候原来无精打采的男人们站起身来,炯炯有神地盯着走在路上的女人看。屋子里的女人们似乎也睡醒了觉,推开窗户伸出了自己的脑袋。<br>路上的女人就这样婀娜多资地走着。完全没去注意别人的神情,她的眼睛看着地面,独自开心着。忽然一阵清风吹过,好象就是这个女人带来的。天气一下子真的不那么热了,屋顶上,树上,地面上,凡是女人路过的地方,热气全部都隐退了,不见踪影。迎面而来的是说不出的凉爽。连太阳都为这凉爽感觉到万分的惬意,它收起了炙热,揽回了光芒,慢慢地暗淡下去,做出下山的准备。<br>咱们顺着女人的眼神一起下看去,但是咱们不要和她一起去看路面,咱们去看她晶莹剔透的右脚。这是一只多么秀美的脚,仿佛一只水晶盒子,高贵而典雅。咱们首先看到的是脚指,再顺着脚指往上看,往脚踝上看。这个时候你会十分惊奇地发现,在这只裸露的脚踝上纹着一朵色泽鲜艳的玫瑰。粉扑着脸,粲然开放。不知道你是否和我一样有想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的冲动。但是,我马上收回了伸出去手。因为这个时候突然从屋子里发出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喊着这个女人的名字,在向她打招呼,问好。女人腼腆地笑了笑,一脸绯红,用手挽了挽耳根的头发,恬谈地说:今天是他生日呢,他在家等着,我得赶快回去。从她脸上的微笑咱们足以看出她的幸福。她加快了脚步,向马路远处走去,消失在咱们的视线中。<br><br><br>以上是故事的一个开场,你可能以为这个女人就是我要在这个故事中讲述的女人,但她不是。为什么我要将镜头拉到三十年前呢?那么现在咱们把镜头拉回现在的年代。地点仍然是王集,还是这唯一的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上。不过现在是十分平坦的柏油马路,马路的两旁伫立着十分漂亮的街灯。当年一派破旧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气繁华之景。时间还是四点到六点之间的某一时刻。阳光同样明媚,只是远不如当年那般炎热。好了,这个时候咱们的主角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如果你还没认出来,我可以指给你看。事先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马上进入你眼帘的女人的名字,她叫陈杉。还要补充的就是三十年前那个走在石子路上的漂亮女人正是陈杉的母亲。<br>这个时候十分平稳地开来一辆豪华气派的公交车,车门打开,下来一些人,又上去一些人。然后又平稳离开。“豪华气派”是对于三十年前说的,现在满大街都是这种公交车。是的,没什么稀奇。这个时代还什么可稀奇的事儿呢?完全开放的,多元的时代,人们已经习惯和去承认任何一种怪诞的存在。但这儿要说的和怪诞无关,只是很特别。可就是这特别,如果我不指给你看,你恐怕也不一定能看得出来。现在的人可实在是太粗心了。公交车走了,提到公交车,并不是因为陈杉和她母亲当年一样从车上下来,然后朝咱们这边走。而是刚刚公交车挡住了视线。陈杉从没出场到现在出场一直都是站在那儿的。就站在站牌右边学校门口的梧桐树那儿,她靠着那儿呢。(当年的田地现在已经盖起了一座面积庞大的学校,想必陈杉是在等她的孩子放学了。)<br>是的,陈杉正靠在那儿。这个二十八岁的女人烫了头发,看上去很自然熨贴,而且染了漂亮的黄色,是麦子的颜色。她那卷熟诱人的大波浪此时是扎着的,歪歪地躺在肩膀上,像一只庸懒的猫,在舒服地晒着太阳。她耳垂上闪亮着两枚钻石耳针,着实耀眼。是藏蓝的色泽,就跟头顶上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的颜色,仿佛两颗晶亮的冰冻的眼泪,濯濯生辉。她的面容和身段自是不用说的了,和她母亲一般模样,甚至比她母亲更要端淑姣好。但是她的眼睛和她母亲的眼睛有很大区别。没有丝毫女人娇羞的含蓄,其中充满狂野,很有草原的味道。她的手指修长,挥动之间顿时布满妩媚的妖娆。但是仔细看看指尖,会发现指甲上有隐隐的淡黄。她穿着一身十分清爽的白色套裙,如母亲一般美好的脚上踩着一双精致的高根凉鞋。看到脚上的时候,你可能会有些奇怪,因为你并没有看到你期待中看到的东西,这是因为视角的问题。纹在脚踝上的花朵并不在陈杉的右脚上,而是左脚。同她母亲右脚上是一个模样的图案。一朵盛然开放的玫瑰。但是气息不同。她母亲脚踝上的花朵充满着生的张力与蓬勃,似乎是开在清晨。而陈杉的这朵则透露着幽暗和几分诡异,仿佛开在黑夜。陈杉的右肩上挎着一个漂亮的布包,深紫的颜色。这时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烟盒和一个火机,点上了一支。<br>一支烟的工夫之后学校里终于开始出来三三两两,大大小小的学生。这个时候陈杉显然已经开始急噪了。她扔掉烟,把靠在树上的身体直立起来,伸长了脖子向蜂涌而出的学生们看。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也许并不是很长,不过五分钟的样子。但是焦急地等待已经完全模糊掉了人的时间观念,陈杉觉得仿佛又过了半个小时,她烦躁地跺起脚来。就在这时她的八岁的小女儿站在了她的面前。这是一个同陈杉一般漂亮的小姑娘,抑或等她长大之美艳会超过她的母亲。陈杉看到自己的孩子,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把她搂在怀里,拿过她的书包拎在手上。正好来了她们需要等待的公交车,于是上车走了。<br><br><br>陈杉的女儿是一个非常可心的小女孩。她漂亮,聪明,懂事,继承了她姥姥的所有优点。在学校是个十分令老师喜欢的学生,品学兼优。如同她姥姥当年在学校里一样刻苦勤奋,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一些非凡的才华的端倪。但她也同时继承了母亲身上所特有的质地。孤独,忧郁。有着根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与深邃。这使这个本来普普通通的小女孩显得十分与众不同,身上洋溢着特别的味道,仿佛就在黎明前天亮的那一煞那开放的妖娆花朵。她是她姥姥与她母亲复杂的混合体。既大家闺秀又野气蓬发。不过她的两只脚踝上都没有被纹上玫瑰花,咱们要说的是她的母亲,陈杉。<br>这个时候时间已晚,女儿睡下了。陈杉轻轻地推开门,没有开灯,坐在女儿的床边。黑暗中她伸出了手慢慢靠着暗淡微弱的光线去触摸女儿的脸。女儿正在熟睡着,似乎在做一个美丽的梦,嘴角隐隐浮现着淡淡的笑容。陈杉将手指伸到女儿黑密的头发里去,一丝一丝,一寸一寸,一缕一缕地去移动,游离。她闭着眼睛,细细品位着这舒适的惬意。那头发犹如海藻一般顺滑,又如同黑夜一般漆黑。发质柔弹且坚韧。陈杉的眼皮轻轻地,似乎里面有一小股气在眼皮里面浮动,表层微微跳跃。她极为轻柔的叹了一口,不是伤感,而是陶醉。深深的陶醉。她抚摸着女儿如同抚摸着自己。她为女儿的美深深地沉溺其中,犹如看到了自己的美。<br>在女儿还没有出生之前,在女儿还没有长到这么大之前。陈杉每每夜晚,总会独自躺在自己的床上,然后脱去衣服,裸着身体,对着镜子。吊顶灯没有开亮,开到最为微弱的,只有一丝可见度的亮度。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点一点,每一丝毛发,每一寸肌肤,她仔仔细细地看看,不厌其烦。然后伸出自己的手,在镜子面前,放在身体上缓缓游离。她闭着眼睛,去幻想这双手,不是自己的手,是另一个人的手。冥思像一条柔软的绸带向远处飘去,它穿过时光,穿过记忆,抵达另一个地点。陈杉看见了自己,少时的自己,那时母亲健在,她正躺在母亲的床上,闭着眼睛,母亲以为她睡了,但她根本没有睡。这双在她身上游离的手变成了母亲的手,那熟悉的,美丽的,已经不在的手。转眼,这双手突然又变得粗旷起来,它不细嫩,温柔,它粗糙,有力,这是一双男人的手。陈杉赶忙睁开了双眼,满脸惊恐,她坐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捂住脑袋。她竭尽全力去遏制住这个想象的产生,但是那双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不可抗拒。是的,这双手属于一个男人,一个陈杉曾经无比熟悉的男人,一个早已被她遗弃的男人。随着这双手的出现,继而出现是男人的那张脸,还有那双深情的眼睛。陈杉被这凶悍的记忆所推倒,一如男人的躯体一般粗暴,她倒在床上打滚,但无济于事。终于,她开始竭斯底里起来,她开始咆哮:你不爱我,你不爱我!那是假的!那是假的!<br>女儿在陈杉的抚摸下慢慢醒来,睁开了眼睛,透过黑暗,来看陈杉陶然自醉的脸。此时陈杉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镜子,女儿代替了那面落地镜。妈妈。女儿轻甜的声音唤醒了遁入想象的陈杉,她也睁开了眼,与女儿对视。女儿伸出手来抚摸自己母亲的脸,这张她自懂事以来就觉得无与伦比的完美的脸。但是她摸着摸着就忍不住流下泪水来。她不想让母亲看见,收回手转过身去,悄悄地捏着枕巾擦拭着。陈杉似乎洞出了女儿的心思。低下头,默不作声。抬腿把脚放到床上来,双腿蜷曲着坐着。她又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着去寻找左脚踝上那朵永远也涂抹不掉的,永远都在盛开的玫瑰花。其实她根本不用顺着腿去摸索,她完全可以一下子找到其精确所在。她来回摩挲着,翘起手指去仔细安抚花朵的纹路。一寸一寸,犹如安抚一道生命的轨迹。这手指是一把记忆和时光的钥匙,门一打开,就有熟悉的,强大的东西冲了进来。她赶忙把手拿开,睁开了眼睛。她不怕看到母亲的手,但她不想看见男人的手,不想去承认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事情。<br>妈妈。女儿又说话了,先前的泪虽擦掉了,但似乎仍然在不间断地流淌着。我昨天见到爸爸了。爸爸说都已经八年了,可是他依然爱你。他不怪你当年的任性。他等你。妈妈,你为什么不相信呢?爸爸真的爱你。爸爸?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词语。是的,单从血缘上看,那个被陈杉抛弃的男人确实是女儿的亲生父亲。但陈杉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既然和男人断绝了关系,女儿就不存在父亲了,也就是没有所谓的“爸爸”。为什么是陈杉抛弃的男人?这确实是个难以明白的问题。可事实就是这样,在陈杉确定自己有了身孕之后,在男人就要向她求婚的时候,她毅然决定和男人断绝任何关系,没有理由。如果一定要理由,只有一个:我知道你肯定会变的!陈杉听了女儿抽泣的话后心中涌上怒火来,严厉地训斥道:告诉你多少遍不要去见他!我跟他没关系了,你跟他也没有!真的爱我?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叫爱?根本就没有爱!你知道你姥姥是为什么死的吗?知道我小时候阴暗的记忆吗?陈杉一边怒吼着一边起身重重地摔了门出去。令陈杉意外,甚至是措手不及的是,女儿在门被摔上之后立马重又打开,出现在她的眼前。此时泪水已经犹如磅礴大雨一般簌簌淌泻下来。女儿站在陈杉的面前,放大了声音,用尽了力气,冲着陈杉叫喊着:我不懂,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可是妈妈,我问你,从我出生到现在,这么多年你快乐吗?!陈杉被这喊叫声冲昏了头脑,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愣住了。<br><br><br>故事叙述到这个尾巴尖子上,我想你可能还有一点疑问需要我补充出来。比如开头咱们看到陈杉的母亲明明是喜气洋洋地准备回家给一个男人过生日,那个是陈杉的父亲但又已经不是她父亲的男人。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重大的转折使结果变成这样一个悲哀的局面呢?其实并没有大不了的事情,如果你根本不当回事儿的话。女人是十分欢快地回去的,男人也欢快地等着。女人与男人相爱是千真万凿的事,可是能不能结婚又另当别论。问题就出在这儿。谁都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期待结婚这件事情的发生。当年女人就是太为迫不及待了。可是,即使是现代,让一个女人主动去和一个男人提起结婚这件事也是多么多么为难的,三十年前陈杉的母亲就是这么干的,她趁着高兴的快活劲儿,说出了自己心中早已忍耐不住的期盼,并且她还告诉男人已经有了男人的孩子。这对一个小镇上唯一一个到城里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即使是这样,男人也没有爽口答应下来,风流最后一夜之后马上就消失了踪影,从此杳无音训。天知道这件事情对这个女人的伤害和打击有多么大。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到。女人变了,彻底变了。从前的腼腆,知书达理随着男人的消失一起杳无影踪。她阴郁,暴躁,古怪。陈衫的童年就是这么过来的,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绝世美丽的女人,一个既自恋又自卑的女人,在漫长的等待中,在悠长的岁月里,一点一点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灵性消耗怡尽。最后自己上吊了断了自己的恩怨和生命。所以,关于陈杉对男人的刻骨的不信任和与世具来的憎恶以及强烈的报复心理我们并不是十分难以理解的。<br>最后,还得说一点关于陈杉的一个小小的心愿。也许她女儿的那一顿棒喝并没有把她训傻,反而甚至有点像一盆从头凉到脚尖再冻到骨头里去的冰水,狠狠地泼在陈杉的身上。仿佛让她开始有了一些清醒和稍微理智一点的认识。所以她才有了这样一个心愿,才对女儿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不会再让你也在脚踝上纹出一朵妖艳美丽的玫瑰花来。我要你的双脚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我要你健康的,明媚的成长。你说,她的女儿会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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