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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遥远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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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6: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或是路过那个村庄，我想我差不多快把它给忘了。它仿佛一头蛰伏的某种兽类沉睡在我记忆的黑暗森林中。这森林不见一丝阳光，常年潮湿，如同黑夜中的原始热带森林。是适合这种兽类睡眠的极好环境，所以我感觉它睡地相当沉稳，大概不会醒来。我以为它可能会永远这么睡下去。可是它突然一下就睁开了朦胧的眼睛，发出灼眼的光亮来。是的，它醒了。一如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睡去一样在我毫无准备的思想下猛然醒来。但它并不凶煞，很温情地注视着我。在黑暗深处，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然后它伏在我的脚旁，仿佛一只乖巧的幼犬。就这样，在某一个我所无法记起的夜晚。那好象是一个雨夜，迷梦中似乎能听见窗外稀疏的雨声。那个消失已久的村庄再次回到我的梦里面来。它清晰又模糊，贴切又遥远。似有似无。但我确看到了它的轮廓，它的房子，还有它那常年泥泞的道路。我看见了大舅家熟悉的农家院落，以及院落里藤架上的紫色葡萄。我还看见我曾经在里面洗过澡的堰塘，里面的黄泥巴水依然浑浊。我在田埂上欢快的，漫无目的地奔跑，却始终不见一个人。我有些奇怪我为什么没看见村民。后来我想，大概那些朴实的面庞恐怕真的已经被我忘却了。但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影子，远远的，辨认不清容颜。可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清脆响亮，仿佛风吹铜铃一般，所以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他。不过至今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姓，甚至根本无法确认他是否真的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但我坚信有这么一个事实，只是他又确实已经消失了。他比这村庄消失的更为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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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庄，地处南方。直到九十年代这个村庄仍然没有什么大的发展，家家以务农为生。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菜地，瓜地还有大片大片的麦地。而我的大舅又是这个村庄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我实在找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特点来。不过和村里的男人细细比较很快就能发现我的大舅确实和其他男人有着一个很大的不同点。那就是我大舅一直没有女人。我不清楚他是否有过女人，但至少到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依然还没有娶女人。我猜想看来大舅确实没有讨个老婆的想法。大舅个子很高，但是很瘦，看上去就有些电线杆的感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发出枯草一样的暗黄色。看上去很干燥，可以试想擦根火柴碰上去立马就会燃烧起来。大舅虽然瘦，但是很有力气，至少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比如他一个肩膀可以扛上好几百斤的粮食走很远的路，最重要的是在我小的时候，他一只手就可以把我举起来。在我当时看来，是惊奇无比的。我的外婆和大舅住在一起。那一个老迈但是干净的女人。在我的眼中，我的外婆是那个村子里最为干净的女人，比任何一个年轻的女人都要干净，我甚至觉得她比城里的女人看上都要有精神的多。所以，我很喜欢我的外婆。我喜欢坐在她的腿上，然后把头埋进她的衣服里去。可以闻到十分干燥的空气混杂着干稻子的清香。我曾经幻想去发明这样一种味道的香水，以后给我的女人用。这样一辈子都可以闻到。对于大舅我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和印象。他似乎从没有说过话。我甚至怀疑他天生就是哑巴。但他不是，他只跟我外婆偶尔会说上两句嘘寒问暖的话。外婆已经老迈，这个普通农家的每一样活计都靠着大舅去操持。大到施肥种地，小到洗衣做饭。他既像一个堂堂的男人，又像各家都有的巧妇。不管怎样，这个高大干瘦的男人确实把这个农家打理的很漂亮。所以在小时侯的每个暑假和寒假，母亲总是要把我送到乡下一段时间的。当然，这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对于一个在城市中成长的孩童来说，村里一切都令我惊奇不已。况且那个时候我是相当好吃的，奇怪的是只要回到这个农家院落才有极好的胃口，我发现这里极为普通的菜肴都能发出诱人无比的香气，而且，我尤其喜欢吃外婆做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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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上面的称呼上我想细心的你一定看出了一个明显存在的问题：你说了“大舅”，那么就是还有“二舅”，“三舅”了？可是为什么你没提出来呢？难道他或他们没有和你的“外婆”还有“大舅”住在一起？在这里我只能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确实还有一个二舅，再无其他。大舅是我母亲的哥哥，二舅则是我母亲的弟弟。至于另外两个疑问那是后话，咱们放到后边去说。现在我就来告诉你关于我二舅的事情，但是得把时间倒转，从二舅九岁那年开始讲述。为什么要这么做，亦是后话。那大概还是七十年代的样子。农村的条件相当艰苦。不像现在即使经济不怎么宽裕也能住上水泥砖头砌起来的两层楼房。那时候外婆一家人都还住着几间破旧的茅草房子。一到下雨天，屋顶上就噼里啪啦漏个不停。拿出所有的锅碗瓢盆放到地上去接着，等到雨停天晴的时候还是上好的用水。外公死的很早，家里的几个孩子都由外婆一人辛苦操持着带大。后来孩子们年龄渐渐长大。大舅没去上学，做为老大的他得在家和外婆一起操持家务以及照顾弟妹。我母亲算是这个家庭中极其幸运的一员，因为就她一个人上了学，所以后来才有机会到城市里来。二舅虽然是最小的弟弟但没有上学。他自幼多病，身子瘦骨嶙峋。外婆放心不下。后来从母亲的口中我才知道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按照村里迷信的说法，二舅是个不祥的孩子，在他出生的那年周围的邻居接连死了三个人。而且二舅自小身体就极其瘦弱，村民们很是不喜欢他。 二舅的童年我想比我的童年更加寂寞。我的寂寞是因为空虚而产生的寂寞。而他的寂寞才是真正不被人理睬的寂寞。他没有任何伙伴。向来独来独往。他一个人去田埂间放牛，拾柴。一个人去堰塘里挖泥鳅，一个人跑很远很远的路去河里洗澡。是的，没有人陪伴。即使是大舅和母亲也这么排斥二舅。他们从不和二舅说话，也不和他一起吃饭。他们把二舅看作是这个家里的祸根，把他看成一道空气。外婆告诉我说：虽然这样，但是二舅从来不哭，他还笑。是那种极清淡的微笑。他一直保持着这个表情，似乎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二舅很喜欢两件事情，一是游泳，然后就是吹笛子。谁也说不清楚二舅会游泳的缘由。他仿佛是跳下水去马上就会游了，这是他天生的一种本领。所以二舅虽然瘦弱，但是水性极好。有一个夏天下了几天几夜的暴雨，河水大幅度上涨。村里一个自以为水性最好的男人去河里捞鱼，没想到一会儿的工夫就沉了下去，眨眼间就被冲到河中央去了。众人一片惊慌，但看着这浑浊而湍急的水流，没一个人敢下去。二舅恰巧路过，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经过一番紧张的挣扎，人总算救了上来，挽回一条眼看就要属于阎王爷的小命。可是众人依然在背后三言两语。大概是说二舅死后肯定会成为这水里害人的河童。
 这是一个无比安静和奇特的夜晚。安静的让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风声与虫鸣。奇特的是我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坐在床上却又隐隐的感觉并不存在自己原来的世界。至少我感觉到莫名的巨大的空荡，仿佛这两层楼房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外婆和大舅都已经不在。至于在哪儿，我无从知晓。在黑暗中我呆坐在床上，半天缓不过神来。更加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丝毫惊慌与害怕。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非常平静，甚至比这屋子更加安静，像是夜晚里波澜不惊的海面。向窗前望去，皎洁的月光像一袭白色纱绸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地上。一片斑白。只见地上呈现出一个影子。令我感到相当疑惑，那不是树的影子，也不是墙壁的影子。那是一个人形的影子。但是窗外并没有看见有人站在那里。我匆忙穿了衣服就下床推门追了出去。声音仓促短暂，划破宁谧。这个时候我忽然十分肯定现在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缘由。我看见院子的大门口外背对着我站着一个人。个子不高，从身形上看是个男孩子，年龄大概与我相仿。这么近的距离我本应该不只看到一个轮廓，似乎是我的眼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控制，显得一片朦胧。那个孩子奔跑起来，朝着菜地的方向。我追了过去。他在前面跑的很快，穿过栅栏，跑到油菜地里去。我在后面紧紧的跟着。耳旁听见风声呼啸的声音还有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我在他身后大声地喊着：你是谁？你是谁？他没有作答，而是很愉快地笑着。我们穿过油菜地，又穿过瓜地，穿过麦地，一路向前。杂草在我裸露的小腿上飞快的扫过，偶有两根倒刺划过，倒不觉得疼痛。跑过麦地的时候，差不多及我高的麦子从我的脸上，胳膊上，腿上一扫而过，我感觉到划破了口子，虽不很疼，但是流出了血，顺着肌肤往下流淌，被风吹过，感觉冰凉。这个时候我已经看不到他，但仍然十分肯定的他就在正前方。依旧穷追不舍。最后面前的道路越来越不为我所熟识，但我知道这是通往村子边的大河的道路。平日要很久才能抵达，但这次十分奇特的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就站在了河水边上。我站在那里，四处张望。四周一片灰暗。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没有任何闪烁的光芒。但这无尽的黑暗中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点朦胧的光泽照亮了视觉。他依然被对着我，离我很远，依然不回答我，兀自轻快地微笑着。通过笑声我十分肯定的判断那是微笑。忽然，他扑通一下跳进河里去，转眼就不见了。片刻，遥遥地望去，他在河中央露出了脑袋来。这又是极为奇特的事情，他离我如此遥远，但我却能十分清楚地看见他的笑脸。那是一张极为亲切和温暖的笑脸，我从未见过。不过仔细一想，这面容似乎在某张黑白照片里见到过。
 二舅的水性好，没得到村民的喜爱。他的笛子吹的好，也同样没得到村民的喜爱。看来，他也不能指望能受到别人的最起码的认可了。人人都把它看成是村头那条常年被拴在大树上的大疯狗，避而远之。二舅喜欢吹笛子胜过喜欢游泳。或者说他喜欢游泳其实是另有缘由。比如那个年代常年饥荒，二舅总是会去河里捞几条新鲜的鱼回来交给外婆做个大舅和我母亲吃。外婆后来告诉我说，每次做好的鱼，二舅总是舍不得吃上几口的。其实当年可能最需要用鱼来补补身子的只有二舅，大舅和我母亲一直都很健康。村里有许多喜欢吹笛子的孩子，这在农村十分多见，比如你总是可以看见农村的放牛娃手上拿着一根细长的笛子。但是二舅不同，他不是白天放牛的时候吹，他喜欢晚上吹。在深夜，外婆，大舅和我母亲都睡下的时候，当然那个时间除了二舅，整个村子也再找不到一个还醒着的人。二舅蹑手蹑脚地从床上披了件单薄的衣服爬起来，悄悄地拿笛子就出门去了。穿过栅栏，菜地，果地，来到麦地边的田埂子上。盘着腿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正值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月亮像太阳一样白亮亮地挂在头顶上。二舅横过笛子对着孔就吹奏起来。那声音婉转似水，悠扬若虹，飘飘荡荡仿佛清晨里的雾气，一直飘到天上去。地里的麦子听的弯了腰，倒在地上，沉到了梦里去。天上的月亮醉的笑弯了脸，一幅羞涩模样。乌云全都散了去，天地顿时广袤无垠。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舞台。月光照场，蛙鸣鼓掌。二舅自是欢喜地不忍离去。但他必须要在天开始蒙蒙亮的时候起身离开，以免外婆的谴责。他收了笛子，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飞快地消失在灰蒙的晨色中。不过麦地和青蛙们没有想到是，后来的某一次消失，竟然成了二舅永远的消失。那一年二舅十一岁，突然患上了一种当时无法医治的传染病。这在村子里犹如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使整座村庄沸沸扬扬。即使外婆把二舅藏在家里，可是不知为何，村里还是又有多人被感染上此病。于是，终于引起了村民们的集体愤懑。他们似乎在预谋一个计划，一个使二舅从这个村子永远消失的计划。那天清晨，外婆也不清楚怎么就让二舅溜了出去。二舅拿着他的笛子艰难地向麦地的方向走着。大概只穿过了菜地。猛然间二舅的周围涌上来一群举着火把，拿着锄头，棍子的村民。他害怕极了，像一只因为受到巨大威胁而惊恐无比的兔子。可是他的恐惧极为短暂，并不是他不想使这恐惧持续上一段时间，至少能够持续到外婆赶来，或许就可以得救。但那些恼怒甚至比二舅更要紧张的村民已经等不到那么长的时间。锄头与棍子对着二舅的脑袋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用尽了每个人的最大力气。等到外婆赶来时，村民已经散去，而二舅早已倒在血泊中断了任何气息。
 看到这儿，我想即使不用我说，你自己也已经能够回答出前面遗留下的两个疑问了。实际上我的生命中只出现了外婆和大舅。这样说显然很不准确，因为我其实只有一个舅舅。不过当我通过母亲的回忆与讲述把二舅虚构出来的时候，现在唯一的舅舅也就成了大舅。不管二舅是否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但至少他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虽然早已消失。关于我那个夜晚的奇遇，至今也无法找到一种合适的解释。总之后来外婆告诉我说，当时我沉睡了三天，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哪儿也没去。所以没人会相信我的话。据说二舅当年死后，村子里来个游行的道士，他像二舅活着的时候村民之间流传的那样说，二舅会变成害人的河童长久的蛰伏在村边的河水之中，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消除这场灾难。可是奇怪的是，大河还是从前的大河，即使胆大的人晚上去河边也从来没有见过死去的二舅。更加令村民不解的是，当时连续多年旱灾，附近的村子因为灾害没有收成，饿死了掰着指头也数不清的人。但是这个村子却年年雨水饱满，收成比往年都要丰实。当然，这也是早已经消失的不见踪影的事情。现在村子里除了当年参与打死二舅的人还心有余悸外，恐怕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曾经的存在。我突然记起来，外婆告诉过我说，大舅不结婚的原因就是想积攒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给二舅修上一个硕大华丽的墓。这样不管认识或是不认识二舅的人就能永远记得他了。开头我就告诉你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不知道大舅的这个心愿现在实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