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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忆旧十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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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6: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1、            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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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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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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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4、            卖猪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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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5、            畜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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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6、            乡村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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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7、            瓮中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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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8、            叫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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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9、            黄金时代的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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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0、        收割玉米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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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1、        父亲在深秋田野里的一场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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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2、        我所参加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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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3、        乡村里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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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4、        这条河<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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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5、    </FONT>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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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村庄</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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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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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母亲半卧在那张黄胶皮的破沙发上,疲惫得象一块大青石。沙发已经腐朽的四只木脚一截一截地矮下去,矮下去。我坐在母亲腿边的小板凳上。我们膝盖碰着膝盖。十年了,或者还多,我们好象都是这样坐着,膝盖碰着膝盖。她就这样喂我饭吃,教我写字或者讲些聪明人的故事来打发我满身乱爬的瞌睡的虫子。她希望我是个聪明人。<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老堂屋的门虚掩着。雪亮的阳光从门板风干的裂口里插进来,在灰暗的泥地上挖了几条浅浅的光的小沟。小沟一直延伸到母亲的脚上。母亲在沙发里睡着。隔着一个小茶几,另一只沙发空着,父亲不在。他很早出门,被邻居喊去拆屋了。这对沙发是他早年的光荣。现在这“光荣”的弹簧已经崩断,乌黑的棉花撑破了胶皮。十年了,或者还多,胡子都变软变花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门吱呀着被人推开,留生娘从外面进来。我起身迎上去,叫着“婶子”。她却剧烈地笑起来,天然弯曲的头发撑破头巾。她说:“傻小子,辈分都论不清了。”我忽然记起我应该叫她“嫂子”的,嘴不知怎么变的忒笨。母亲醒了。留生娘一屁股砸进那张空沙发里,对母亲说:“大婶子,我那哑巴闺女要生了,我真担心呐,要再是个哑巴那可咋办哪?”母亲说:“真是个哑巴也得要啊。”留生娘说:“要是得要,可哑巴生的还是哑巴啊。”<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我来到大街上,遇到拆房子的父亲。父亲停下手中的铁锨,指着我,对邻居们说:“看,我儿子。”干活的人都停下活看我。我瞪了父亲一眼。他嘴唇上落满尘土,尘土被汗水浸湿,他朝我笑了。真是奇怪,我居然敢瞪他,他居然也愿意冲我谄媚似的笑了,而且笑得那么傻。邻居们都在看我,葡萄架倒了,他们也没发觉。父亲说:“干活吧,没什么好看的,小的时候经常被我揍的满地爬,有一回……”人们不再看我,都听他讲故事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我继续走。看见村子后面的山整个的透出红色,红得象一块大熔岩,烤得整个村庄都红了。过不多久,人都会烤熟的,我想。遇见一个侏儒,他叫了我一声,我才看见他。他说:“要发大水了。龙山变红,就快发大水了。”我说:“那快逃跑吧。”“没人愿意走。”他摇摇头,说着哭起来,“你们都不会淹死,我那么矮,淹死的只会是我!”我想安慰他,但他跑远了,他没命地喊着:“别拆屋了,求你们别拆了,留着好躲大水呀!”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伙没人听他的。<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我继续走。另外两个长得和我一样高的少年伙伴走过来。他们都光着身子,头上不住地滴水。他们的阴毛还没有长出来。他们和我亲热地打招呼。我们一块坐在十年前的沙丘上。他们依然在上面打滚,身上沾满泥沙。我说:“刚洗干净,怎么又弄脏了?”一个说:“要发大水了,早晚得再洗。”我问:“你们不怕吗?”另一个说:“只有矮子才怕呐!”“发了大水,该能逮多少鱼吃啊?”“还有王八。”“还有老鳖。”“老鳖就是王八。”“老鳖不是王八!”“就是!”“就不是!”两个人争执起来。<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我看见村后的山更红了,红得象猪血。<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母亲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的母亲在发呆。我走过去,但镜子里没有我。母亲说:“我看着像是生病了。”我说:“您就是累了些。”她笑了,但镜子里的她却没有笑。这时父亲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又走了,还留下一句话:“拆房拆出好几条蛇来,怕是真要发大水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母亲重又半卧在破旧的沙发里,我还是坐在板凳上,我们膝盖碰着膝盖。母亲说:“留生娘的哑巴闺女生了。”我说:“不是要发大水了吗?”母亲说:“发大水也得生孩子啊!”刚才还是雪亮的阳光此刻变成金黄色,那些光的小沟开始向我的脚上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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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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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除夕之夜,我在半空里看到我家的老屋。虽然是土坯结构,但它在黑沉沉的夜晚却通体透明,放射出亮黄的色调。而我们一家人在这亮黄的老屋里,又一次团聚,围拢在快要熄灭的铁炉子旁边。我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母亲和父亲都将手插进袖口里,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等待。守岁的钟声早已经响过,我看见妹妹已经哈欠连连,歪倒在奶奶的双腿间,而奶奶搂着我那已经熟睡的妹妹,嘴里哼着没有词句的歌子,她的眼皮也沉重的难以抬起了。我正拿着火钩子一下一下敲打着炉条,炉腔里不时有几粒细碎的火炭掉下来,发着红红的光,但很快就黯淡成黑色;而整个炉腔却被炉条上面的炉火照亮了,随之而来的是炉膛里的火重新欢实起来,以至于有呜呜的火的鸣叫窜到铁的烟筒子里去;而衔接炉子的那一段铁筒子则被烧得通红。我将一个大白馍放在上面,不一会就烤焦了,伴着糊了的面粉香,生出几缕烟气。<br>??蜡烛的火苗在八仙桌子的一角上跳跃。桌子正中央香炉里的三支香快要燃尽。一盘皱了皮的苹果,一盘硬帮帮的腊肉,一盘用油炸得异常结实的鱼,还有一碗早已经冷了的水饺摆在桌子上。那盛水饺的碗上斜搭着一双崭新的筷子。筷子主人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像框。像框里是一个形容瘦削的老头儿的画像,他的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他是个斜眼,这一点,细心的画师注意到了,并且忠实地描摹下来。父亲站起身,重新续上三支香,再摆三棵点燃的香烟,三杯新续的茶水,三盅新温的白酒,并且将那白酒也点燃,三个酒盅里于是升腾起三个蓝色的小火苗。我好象是从半空中降落,从虚掩的木门逢里向屋里窥探。我看见画像里那老头儿的眼神,仿佛是直直地向我射来。我打了一个寒战,却通体温暖。刚才在夜空中漂浮的寒冷顿时减去大半。我再看看我自己,已经按照奶奶的教导,规规矩矩地跪在八仙桌子前面,给画像磕头。我看见我强忍住困倦重新坐到炉子边上去,我知道在过两个钟点就可以跟着父亲拜年去了。<br>??我们家的老屋发着温暖的橘黄色的光,而庭院里那些树木都还是老样子。我还想起以前自己试图在老槐树的枝杈间给自己做一个小窝,每当惹父亲生气时,可以躲到那里去。我决定给他们开一个玩笑,轻轻地叩动木门上的铁环,然后又轻轻一跃,跃到那院子中央的老槐树上去。我在光秃秃的枝杈上蹲伏,不怕被父母发现。<br>??只听见父亲说:“有人来拜年了,快去开门。”母亲站起身,去开那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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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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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困难时期的家庭生活,无非是围绕着吃展开。</P>
<P>以前家里没什么吃的。一茶碗棉油炒菜要用一个月,一小碗猪油——我们那里叫腥油,要吃一个冬天。说起猪油,我小时也吃过不少,白白的,凝结在小油罐里,炒菜的时候用勺子挖一点放油锅里,味道特别冲;冬天,用猪油冲开水泡煎饼吃,很香;直接把白白的猪油抹到煎饼上,嘎巴嘎巴地吃,也很香;又或者把粗盐用猪油炒了,泡粗盐水喝,也是很香的。在没什么可吃的年代,人们总会变着法儿弄出许多“美味”来。</P>
<P>我奶奶怕腥,从不吃猪油,自己用棉油开小灶。冬天很冷,奶奶要等到太阳晒满院子的时候才起床,而爸爸妈妈早就起来弄饭吃了。奶奶半卧在外屋的床上,看着爸爸妈妈吃完,才下了床,棉袄半披着,也不系扣子,自己开始在小炉子上做饭。因为有气管炎,妈妈怕她害冻,忍不住提醒她系上棉袄扣子,她却听不进,还说敞着棉袄坐炉子跟前,胸口才暖和。她自己做饭炒菜,倒不怎么吝啬用油。菜熟了,也不起锅,直接拿筷子在里面叨着吃。吃完了,锅里还剩下一些油,再添点水,打个汤,喝下去。</P>
<P>等妈妈怀了我之后,奶奶才准许妈妈也吃一点棉油,因为孕妇吃猪油很容易拉肚子。结果一茶碗棉油不到半个月就用完了,于是就发脾气,妈妈只好还是回来吃猪油。夏天,奶奶用粮食换了一个西瓜,偷偷在自己房里吃。小姑回来之后,要给孕期的妈妈送去几块。奶奶大声说:“还是你自己吃吧,别给你嫂子那屋里送了,你嫂子吃西瓜会拉肚子的。”</P>
<P>家里有只老母鸡,每天下一只蛋。奶奶总是候在鸡窝旁边,一俟母鸡下完蛋,立刻把鸡蛋拿走,为防止被家里人看见,还把拿鸡蛋的手藏在长襟褂子里面,好像地下党揣着手枪吓唬人似的。攒上四五天,就是四五个鸡蛋,也正好到村里开集的时间,奶奶就用手绢包了鸡蛋,赶集去卖。家里谁想吃一个都不成。那时的鸡蛋,是乡村里的硬通货。</P>
<P>爸爸有朋友来,妈妈忙着烙油饼。奶奶走到灶边,抓起一张来就啃。烙饼是死面,妈妈担心奶奶吃太多不消化,但又不能说不让她吃。只好看她能吃多少。终于,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转手将剩下的油饼递给妈妈:“你吃吧。”妈妈接过饼,又好气又好笑,趁她没注意,悄悄放回筐子里。</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奶奶的床头上,常年放着很多中药丸子,都用蜡盒封着。按说中药丸子这东西,人没病,谁也不会吃那玩意;可有一次我看奶奶把一粒药丸放在嘴里,嚼得很香,于是也想吃。她就给了我一个,黑黑的,比乒乓球小一点,塞进嘴里一嚼,果然甜丝丝的,还有香味,于是大嚼特嚼。药丸子变成她哄孩子的小点心。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好吃,有一次我把整整一盒子药偷出来,给街上的小伙伴们分了。</P>
<P>奶奶的气管炎很厉害,每天都吐很多痰。妈妈给她准备了一个原先盛罐头的小玻璃瓶,好让她晚上吐痰在里面。但冬天冷,她总是懒得拿床下的罐头瓶,习惯将口里的痰吐出,然后捏在手指上,“啪”的一下甩到靠床的墙壁上。日久天长,墙上满是风干的痰迹,光线暗下来的时候,满墙的痰迹都会亮晶晶的,发出银色的磷光。妈妈一为这个埋怨奶奶,奶奶就笑笑说:“我这是给你们安电棍(就是最早的日光灯)呢!”</P>
<P>奶奶只有一只脚是小脚。我对她那只脚很好奇,只有大拇趾是伸展着的,其它的四个脚趾都弯曲着,紧紧贴着脚心。小时候我不知道女人缠脚的事,经常为此纳闷,以为所有女人变老以后,脚都会自动卷曲起来,变成小脚。我姥姥两只脚都是小脚,于是就问奶奶那只脚什么时候也变小,她就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挨骂,还是纳闷,然后又多了一份担心,我担心的是我妈妈有一天老了,脚也会变成那种奇怪的样子。奶奶的脚很臭,但她自己却很爱闻,喜欢先用手摸自己的脚,然后把手放到鼻子上去闻去。我很小就跟奶奶睡,不免也要闻她的脚臭。</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p></FONT>
<p>
<P>除了脚臭,奶奶的臭脾气也是远近闻名,没人敢来招惹她。奶奶很会骂人,一大家人打起架来,她那一张嘴可以当万人敌。我爷爷的四叔那一支人口最多,势力最大,常常把一大家的旁支整得很惨。我们这一支虽然人单力薄,爷爷又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可是因为有奶奶在,他们也不敢怎么样。</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我爷爷二叔家的一个兄弟,选了一块好地方做宅基地,要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地基都打好了,结果这块地也被四叔家的人看上。他们弄了许多树苗,趁夜里栽在那块宅基地上,算是霸占了。爷爷二叔家那个兄弟不敢跟他们争,可也不甘心就白白让给他们,于是把那块地转给我爷爷。这一招儿很灵,他们都知道我奶奶的厉害,一夜之间,把栽的树苗全拔光了。我爷爷于是在那个打好的地基上起了五间大屋。重新在房前屋后种了许多树:杨树、椿树、槐树、榆树、梧桐树,满满一院子树荫。<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再后来,四叔那边有个儿子也要盖房子,见我家树多,就给我爷爷提了借木料的事儿。我爷爷满口答应,支援他们两棵树。碰巧我二姑家也盖新房,也缺少木料,我奶奶就让人杀了两棵树送去。杀树的人里正好有四叔那边最小的儿子老六。老六边杀树边对我奶奶说:“二嫂,二哥也答应给我三哥两棵树盖房子,那两棵树什么时候杀啊?”我奶奶不动声色地反问了一句:“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老六一听这话,不敢再吱声。</P>
<P>等盖房子的老三再见到我爷爷时,就说:“二哥,以后说不定的事别乱许人。”我爷爷问怎么回事,他就把老六的话转给他听。爷爷很生气,跑回家就骂起我奶奶来。我爷爷说:“‘不睦也劝人盖屋’,给他两棵树怎么啦?”我奶奶说:“他那一窝子没有好东西,给谁也不能给他们!”<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两个人你来我往吵了一整天,没有结果。只不过老三最终也不敢来杀树。</P>
<P>奶奶骂人虽然很厉害,但也有心存忌惮的人,比如她就从来没有当面骂过我妈妈。妈妈的温良恭顺和做事周全使她没有机会,也不好意思,只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有一次,爸爸请来一个木匠打家具。那个木匠恰好是我妈妈庄上的,奶奶就对那木匠说我妈妈的一些闲话。她说:“你别看她很老实的样子,其实谁要得罪她,她也是个很眍(<FONT face="Times New Roman">KOU</FONT>,阳声,方言,泼辣、厉害、狠的意思)的人。”</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p></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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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爷爷我奶奶脾气不合,斗争了一辈子。</P>
<P>当时一大家人过日子。爷爷的父亲是大家长,爷爷的父亲有兄弟四五个,这些兄弟也孩子一大堆。爷爷跟他的叔叔们出去做小买卖,卖个酱油醋什么的,回来钱都要上缴,一分私钱也不敢往家里带,而他的叔叔们却常拿钱给自己的孩子买吃买喝。这让奶奶很恼火,等我爷爷得了绝症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奶奶就对她的孩子们说:“老头子要死了,你们谁也不能哭,谁要是哭,我就用麻线把你们眼睛和嘴全缝上!”</P>
<P>照顾爷爷吃喝拉撒的事只有落在我妈妈身上。我奶奶一个人睡在堂屋里,我爷爷则躺在一间很小的西屋。奶奶好几天都不去西屋一趟。我们都在西屋里陪爷爷吃饭,说话,她则在堂屋里自己做,自己吃。偶尔也到西屋来,不过是躲在门口,只露出半个脑袋,往屋里瞧。一看见躺在床上的爷爷,就骂起来:“哎哟,这个老头子可恶心死我了,这么臭,可熏死我了!”说完就不见了。</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等我的姑姑们都来看我爷爷的时候,都说我奶奶的不是。我奶奶就说她闻不了爷爷身上的味,太熏人。我的姑姑们就不高兴。她还不依不饶,又翻起些陈年旧帐,说一辈子没得他好之类的,最后又对她们说:“老头子要死了,你们谁也不能哭,谁要是哭,我就用麻线把你们眼睛嘴全缝上!”</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爷爷死的时候是冬天。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围在床头。爷爷突然睁开眼睛,四处打量人,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我妈猜他是想见我奶奶。可我奶奶已经搂着我妹妹在另一间屋子里睡了。我妈于是去叫她起来。奶奶却一点也不愿意起,说一起来,被窝里进风,会冻着我妹妹。爷爷于是很不甘心地闭上眼睛。爷爷的死,奶奶没有掉一颗眼泪。</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我那时也小,不知道爷爷已死,还以为爷爷又出门做小买卖去了。想爷爷的时候,就问奶奶:“天一霎黑一霎黑的,怎么我爷爷还不回来啊。”奶奶说:“你爷爷下东北了。”我问:“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奶奶说:“哼,那个老头子,挣了大钱,不回来了!”</P>
<P>我妈妈说,奶奶从小是孤儿,带着弟弟四处要饭长大,世界上根本没有值得她悲伤的事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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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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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卖猪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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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父亲母亲刚结婚的时候,生活很艰难。为了维持生计,总要想点赚钱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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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当时的农村,人们能想到的不外乎猪下崽,鸡下蛋之类。父亲母亲也决定养一头猪。当时刚刚包产到户,粮食虽然不是特别丰裕,但东拼西凑,养头猪还是不成问题。
<p>
<p>
<P>他们花了些钱,买了一头半大小猪,精心喂养,猪长的很快,没几个月,就长成一个又肥又壮的大母猪。他们又找到一个专门喂养种猪的人,花一些钱,给猪配种,一窝小猪崽,很快就生了下来,总共有十四五个。刚生下来的小猪,个个黑油油,肉嘟嘟的,很惹人喜爱。
<p>
<p>
<P>它们的个头天天见大,猪圈里盛不下,父亲母亲就将半个院子用矮墙围起来,当作它们的新家。等他们长到<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0</FONT>斤<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0</FONT>斤左右的时候,就可以运到集市上去卖了。母亲喂的那些小猪崽,都很争气,在生长上一点也不懒惰,很快就长成又肥又大的半大猪崽了。当时整个农村都在大兴养猪致富的事业,所以,猪崽的销路很畅通。邻居家养的小猪都不如我们家的生长得快。
<p>
<p>
<P>第一窝小猪很顺利卖完了,父亲母亲尝到养猪卖猪的甜头,很快便决定再养一窝。他们将猪圈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准备迎接新一窝小猪。但是这一窝小猪从一开始准备就显得很不顺利。给母猪配种的时候,换了好几头种猪,折腾了近一个月,母猪才怀上。怀孕期间,母猪忽然有一个时期不吃不喝,象是生了病。母亲请兽医来给它打了一针,才勉强开始吃东西。终于要生产了,却只生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0</FONT>个小猪,其中还有一个怪物,全身无毛,白白的,鼻子很长,象一只小象,生下来就死了。父亲接生完那些小猪,将死去的“小象”扔在了猪圈顶上。母亲说应该将它埋了,但父亲实在不愿再看见那个怪物。幸运的是,这窝小猪的长势却不比第一窝差,而且因为个数少,喂养起来还减轻一些负担,个个长得比第一窝小猪还壮实,还肉头,更加惹人喜爱了。
<p>
<p>
<P>又到了卖猪的日子。父亲挑选了几头比较大的,装在地排车里,拉着车,步行到<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5</FONT>公里以外的梁村集市上去。父亲走的很早,到达时集市刚刚开始。那里已经有几个卖猪的车子了。父亲拉着自己的猪崽,打眼瞅了一圈,心里有了底:他们的猪崽看上去都不如我们家的猪崽个头大,肉头。许多买猪的都在父亲的车前转悠,询问,都对我们家的猪崽感兴趣,却又都不肯立马购买。
<p>
<p>
<P>快到中午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卖出去一头猪,再看看别人,都卖的差不多了。父亲心里暗暗着急。集市快要散的时候,来了一个人。那人围着我家的车子转了一圈,连声夸赞一通之后,忽然问父亲:“这猪崽怎么不大活动呢?”这一问提醒了父亲。果然,都快一天了,猪崽们一直趴在车子上,来买猪的人打它们几下,也不见有什么反应,都懒洋洋的;而别人的猪,都很活跃,人踢上一脚,就满地跑,并且“吱吱”叫得欢。父亲摸了摸自己的猪崽,说:“也许是太阳晒的吧,都困了。猪都是这样的。”那人只是笑了笑,走开了。
<p>
<p>
<P>直到日头西沉,集市散去,父亲也没有卖出一头猪崽。他拉起地排车,怏怏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村子,他停下来在路边休息,遇见一个熟人。那人听父亲说完这天的遭遇,也很不解。这时,车里一头小猪突然站起来,吱吱叫着,不知道要干什么。那人催促父亲快将那头猪从车里放出来。那只猪崽在地上走来走去,突然撒了一泡尿。父亲看到猪尿竟然是红的,大吃一惊。那人催父亲赶快回家,找兽医给小猪医治。
<p>
<p>
<P>兽医检查了半天,说:“猪瘟。”实际上他也不能确定,只好每头猪都打一针,每天都来打。打上一针,猪崽就看着好了些,吃的东西也比平时多,尿也不再发红,还能跑来跑去的。但是,没几天就死了一头。母亲很是心疼,在一边掉眼泪,父亲更是焦躁,弄来一些石灰粉,撒在猪圈和院子里,希望能杀灭猪瘟。兽医每天都来,每天都打针。只这笔开销,家里就承受不起了。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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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展眼又是一个集市,父亲死活也不肯去卖猪了。他不忍看着猪一个个的死,但更不忍看着猪一个个没人要。母亲再也坐不住了,说什么她也要将这些猪崽卖掉。她约了我本家的一个叔叔,和她一块去<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5</FONT>公里外的杨店集去卖猪。
<p>
<p>
<P>那天天还没亮时,母亲就给那些小猪喂饱食,又请来兽医,每头各打上一针。让那叔叔拉着车,她在后面跟着。到了集市上,母亲的遭遇和父亲上次卖猪的遭遇一样。但是母亲坚信能够将猪全部卖出去。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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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集市快要散时,来了一个人。那人也是围着车子转圈,觉得这猪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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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的猪崽很不赖呀。”他跟我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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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当然,”母亲说,“你看这个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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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人点点头,沉吟半晌,问:“你今天卖了几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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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母亲赶忙说:“卖了好几头了,就剩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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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怎么剩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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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拉来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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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人“嗯”了一声,又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的猪怎么都不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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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母亲笑了,摸了摸自己的猪崽,说:“一天没吃东西,都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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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那人也点着头笑,象是很理解。他摸着下巴,又问了一句:“你这猪没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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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没病。”母亲回答的很迅速,几乎是喊了起来,脸色也很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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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那人大吃一惊,感到自己说错话,连忙道一声歉,说:“我是真想买你的猪,可我不放心哪;再说我也不是买一头两头的事儿,万一都赔进去,我就惨了。”
<p>
<p>
<P>母亲想了想,说:“你买我的猪,绝对可以放心。我向你打包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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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那人笑了:“你打包票有什么用啊,到时候不还是找不到人。”
<p>
<p>
<P>母亲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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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那人说:“这样吧,你要能找个打包票的人,这猪我就敢买。”
<p>
<p>
<P>母亲这下犯了难,在杨店集很难找到一个认识的人,即使找到,谁又肯给打这种包票呢?她只好说:“我找不到人。”
<p>
<p>
<P>那人摇摇头,看着车里那些猪崽,恋恋不舍地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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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时,旁边一个人突然说话了:“嗨,别忙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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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人转身,看是谁。母亲也看他,发现并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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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对买猪的人说:“你认识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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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买猪的人说:“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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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说:“难道一点印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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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买猪的人仔细端详他一会儿,又说:“好象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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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他哈哈大笑了:“还好象在哪里见过呢,就是在这里见过!”他又回头看着我母亲,朗声说道:“我就在这个集市上,那边开茶馆的就是。街上人不认识我的人还真叫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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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母亲赶忙陪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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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买猪的人倒是忽然醒过神来似的,一拍脑门,连说:“怪不得,怪不得。”
<p>
<p>
<P>那人说:“你是经常来赶集的人,所以我对你有印象;她一看就是很少来赶集的,又不是买卖人,所以不认得我。”他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车里的小猪崽,点点头,又问买猪的人:“你要买猪?”
<p>
<p>
<P>“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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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那为什么不买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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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心里不大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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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刚才说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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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只要有人敢打包票,我就敢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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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好,今天我来打这个包票,如何?”他的眼睛先扫向买猪的人,又扫向我的母亲。
<p>
<p>
<P>“那敢情好。”买猪的人笑呵呵地说。
<p>
<p>
<P>母亲却没有说话。
<p>
<p>
<P>“你不愿意吗?”要打包票的人问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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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愿意是愿意,可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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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怎么?难道你的猪真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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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没有,没有,”母亲赶忙摆手,“绝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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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不就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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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买猪的人于是从车里挑选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5</FONT>只小猪崽。为了保险起见,他只付了定金<FONT face="Times New Roman">30</FONT>块钱。如果两个集市的日期过去之后猪崽没有什么问题,他会再来这个集市,等我母亲,将剩下的钱补交了。母亲接过那<FONT face="Times New Roman">30</FONT>块钱,吩咐我的叔叔,拉着剩下的猪崽就要走。但买猪的人却拉住车子,“话还没说完呢。万一这些猪出了问题,我那<FONT face="Times New Roman">30</FONT>块钱怎么办?”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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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对啊,你得留下地址,好去找你。”打包票的人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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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打包票的人从自己上衣兜里掏出一管钢笔,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母亲。母亲没有接,回头对我那本家的叔叔说:“兄弟,你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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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那叔叔接过纸笔,想了想,还是将它们交给母亲:“嫂子,还是你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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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行,”母亲暗暗吸了一口气,接过纸笔,在纸上写下地址和人名,交给买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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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接过那<FONT face="Times New Roman">30</FONT>块钱,母亲和叔叔拉着剩下的猪崽,慢慢往家走。过了很大一会儿,我那叔叔说:“嫂子,你胆子真大;要是我,可不敢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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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母亲说:“我写的时候,心也是跳到嗓子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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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母亲一路上都没再说话;一回到家,就对父亲说,她做了一件一辈子良心都不安的事。父亲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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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说,她在那张纸条上写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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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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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畜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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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前几日父亲从老家回来,说:“何畜类快要死了。”我就很吃惊,觉得不太可能。可是父亲说他瘫痪了,动不了了。他是我爸爸远房的叔叔,人们之所以都叫他“畜类”,是因为他这一辈子做了太多猪狗不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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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坏人活百岁”,他怎么可能这样就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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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的所有子女都不在身边,收到他快死的消息后,传回的话也很一致:人不死,他们就不回;还有一句让邻居们放心的话:绝不会让他臭在家里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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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有“五男二女”,乡下人认为这是天下最有福人的一个标志,可他却不屑于这种福分,将这七个孩子依次打出家门。余生也晚,当我记事的时候,他的五男二女已经被他驱逐的只剩下两个了——他最小的两个儿子:四国和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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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小五和我一样大,但我都和四国一起上学了,他还整天光着屁股在街上跑。那时候七八岁的孩子不上学,光着腚满街跑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还记得我们在教室里上课,小五领着一群光腚猴子在教室门口乱瞧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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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有天他在池塘边上放羊,不小心被羊抵下池塘,淹死了。何畜类得知这个消息后赶来,一脚就把那只羊踹到池塘里去,然后捞起光腚猴子小五,晾在池塘边上,又回家抬了一个破了底的小瓮出来,把小五光着屁股的尸体装在瓮里,拉到北河滩埋了。小瓮太小,根本装不下小五的身体,许多人都看见小五的两只小腿在瓮口搭拉着,像两根鼓槌,敲打着残破的小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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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在他这么多孩子中,可能只有四国对他最忠心,怎么揍都揍不跑,即使腿被打瘸了,脸给打肿了,眼珠子被打斜了,几天不给饭吃,冬天不给棉衣穿,下雪被罚站在雪地里,四国都赖在家里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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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四国比我大两岁,算是跟我年龄最相仿,虽然差着辈,也是很好的伙伴。上学放学,都形影不离。有一年冬天,天还没亮,我们顶着呼啸的寒风,踩着黑洞洞的小路去上学。四国表现的很兴奋,他告诉我他爹昨天晚上被戴大盖帽的人抓走的消息。让他感到兴奋的倒不是他爹被抓,而是他看到了那些人别在腰里的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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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是因为打老婆太厉害太狠才被抓的。他老婆我虽然只见过一两次,但印象很深,是一个极端温顺的女人,瘦小,白皙,一双眼睛乌黑透亮,虽然有神,传递出来的却只是恐惧和无助。我去她屋里玩,虽然她极力想表现出一种长辈式的疼爱,却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她总是袖着手,蜷坐在他们家黑洞洞的小屋里,不敢到外面去,甚至连看一眼外面的勇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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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是个小脚女人,有着所有乡下小脚女人一样的打扮:头发往后梳成一个髻,穿着一身斜襟的青色长褂,不论是坐着或者站着,都无法表现出一种安详。按辈分我叫她奶奶,同时也觉得她确实是个奶奶级的人了。事实上,她那时相当年轻,不会超过3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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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的丈夫把她打回娘家,再也不敢回来,就在娘家住下,一直住到死。她的丈夫在监狱里只呆了两年就回来了,生活照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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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何畜类这个家族算是我们本家中最庞大的一支。因为他们家人口庞大,关系复杂,所以兄弟之间经常会发动一些彼此合纵连横的战争。每次打仗都极有气势,各人领着自己众多的子女沿街站好,开始彼此或言语或肢体的攻击。每场大战都能从早晨持续到掌灯。那时的农村夜里没有照明,都喜欢在户外活动,所以,“兄弟夜战”常常是夜间户外活动的保留观赏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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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然而随着何畜类家庭内部的非战术减员,这样的大战于他来说是越来越力不能支。到最后他身边只剩下一个四国的时候,干脆就闭门不出,玩起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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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一次,他的三弟携着自己如狼似虎的三个儿子,还嫌阵势不够大,又借了他大哥的两个儿子一起来挑战何畜类。从中午一直骂到晚上,而何畜类却坚壁不出。直到后半夜,他们都声嘶力竭,筋疲力尽了,畜类才命儿子四国一个人出门迎战。四国一个人瘦小的身躯孤零零地从门缝里挤进来,舌战群雄,声音颇为洪亮,一时竟不落下风,及至后来终于开始肢体冲突,四国才被他那五个叔伯兄弟打个半死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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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四国最终也是逃了,像他的哥哥姐姐们一样。他们在外地的生活状况,自然要比家里好许多,起码再没有无来由的皮肉之苦。倒是何畜类此后的鳏居生活颇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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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似乎有点经济头脑,一个人经营着家庭众多人口的口粮田,生活稍有富裕。先后盖了两出大院落,还霸占着另外三出宅基地,名义上都是为逃跑在外地的儿子们留的。他在那些宅基地上开辟菜园,种植葡萄,还搞水产养殖,俨然一个勤勤恳恳努力奔小康的社会主义新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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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似乎没有什么朋友,至少没有永久的朋友。偶尔你会发现他在谁家喝酒,但那些人都不愿意承认是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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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在他建好的那所最完整的宅院里,沉重的木制大门从来都是关着的,他进出都走一个小门。小门是在屋子山墙上打出来的一个狭窄得不能再狭窄的门洞。大门因为十几年未曾有人出入,渐渐腐朽了,还有老鼠啃啮的洞,以及雨水浸泡出来的网孔;多年堆积起来的泥尘把那门的底部彻底掩埋了。如果不是能从墙外看到他满院子绿油油的葡萄架,人们还以为这座宅子里,早已没有活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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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的大片的庄稼地永远是最后一个收割。每到秋天,别人家已经收割完毕,深耕完毕,播种完毕,他家的玉米还兀自在旷野里站着,在秋雨秋霜的打击下,枝叶灰白颓败,在秋风中瑟瑟缩缩,像一群无人认领,无家可归的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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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每当本家人提起他时,都无一不是极为厌恶地皱着眉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想找个机会,与这个“畜类”做一次亲密的接触,就好像小时候去他家玩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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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去他家的零星经历,那时也并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残暴。四国也只是用身体上的伤疤来展示,而从来没有用语言描述过他的父亲。这就已经足够骇人听闻的了,但并不妨碍我去他家找四国玩的频率。我的印象是,虽然他很粗鲁,强硬,不讲理,但对我实在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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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如今有时做梦,还常常会梦到他的菜园子,他的葡萄架。在我的印象里,他只不过是一个观念上的残暴者的影子。对于闯入他的菜园这件事情,不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生活中,于我并没有太大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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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现在他要死了。虽然做了一辈子的畜生,但邻居们似乎并不愿意看着他再像一头畜生那样死去。善良者的观念是:他出生时是人,死的时候也应该像个人。所以,当我在百里之外得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一点点莫名的感伤。</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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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乡村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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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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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摄影师是我们村第一个买照相机的年轻人,第一个摄影“个体户”,最早富起来的人。</P>
<P>他骑着自行车,走村串巷,赶大集跑码头,上矿山进学校,干得风风火火。人们总是喜欢让他拍照,却又总是说他手艺不好。胖了说被拍瘦了,高人说被拍矮了,俊人说被拍丑了。说归说,生意却是好的不得了。</P>
<P>当时拍照流行挂布景。就是在一块像电影幕布那么大的白布上,画满亭台楼谢,青山秀水,绿柳红花什么的风景。到一个村子,先把布景挂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放电影的呢。我父亲就曾经给他画过布景。父亲多才多艺是全村有名的,不但给摄影师画布景,谁家新打了家具,还请他去油漆家具,并在家具上作画,无非是一些松鹤延年,高山流水;我上幼儿园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幼儿园女教师也常跑到我家去,缠着父亲给她们画一些小鸭子,小兔子什么的。记得当时我们家也是高朋满座,夜夜笙歌。其实笙歌是没有的,有的是二胡声和口琴声,当然是我父亲的二胡和口琴。如今,口琴是找不到了,二胡大概也被母亲当作了烧柴,只有那<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0</FONT>年没换的旧家具还在,上面还有父亲的高山流水,松鹤延年,沾满灰尘的墙上还挂着父亲的陈年笔墨。</P>
<P>还是回来说摄影师。</P>
<P>小学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曾让他拍过一个合影,但几天过去,迟迟不见照片。我们便决定去他家索要照片。我预先知道了他有个哥哥在外地被人打死的消息,猜测他家正忙着办丧事,一定是无暇冲洗照片。但几个朋友不管这些事情,认为交了钱就该按时拿到照片。结伴去他家,走到半道就听到了哭声;勉强往前走,到了门前,看到那些白纸白花,哭天抢地的场面,便再也没有勇气往前走了。我们只好像逃跑一样溜走。</P>
<P>小学毕业的时候,拍毕业合影。拿到毕业像之后人人都很喜欢,个个爱不释手,重要的并不是相片照得有多好,关键是我们终于也有自己的毕业照了,不用再羡慕那些高年级的同学。班主任是个酒鬼,晚自习的时候,又跌跌撞撞跑到教室里,命令大家将毕业照统统烧掉,或者撕成碎片。有些人害怕他那酒后的样子,只好撕掉,或者烧掉还没有看够的毕业照。他说这不要紧,大家还可以重新再拍一次;他说已经跟摄影师说好了,因为这次拍得很模糊,重新拍一次效果才好。“我还没给那小子钱呢,大家尽管撕,烧!”于是又有一些同学撕掉了照片。从那时开始,我们热切地盼望能再拍一次毕业合影,但直到离校的那一天,班主任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我的毕业合影并没有在那一天撕掉,而是离校之后,因为厌恶这个说话当放屁的班主任,耻于与这个酒鬼为伍,才愤怒地撕掉了照片。现在,我当然已经后悔了,因为我再也找不到自己那时的影子。</P>
<P>摄影师大概有<FONT face="Times New Roman">4</FONT>个哥哥,两个妹妹。他是老五,我们都称他马五。他的小妹妹就是我曾经的大班长。大班长陪我们读到五年级之后,考上初中,到初二时就退学了。又过了几年,嫁给了我们村牙医的儿子。牙医的儿子,上学比我还矮两级。</P>
<P>他的四个哥哥,相继在壮年死去。大哥养蜂,在外地放蜂的时候被人打死。二哥押车,路遇大雾,翻车摔死。三哥娶了一个恶妇,不堪忍受,跳井淹死。四哥会些拳脚功夫,与人斗殴,被人捅死。<FONT face="Times New Roman">5</FONT>个儿子接连丧失<FONT face="Times New Roman">4</FONT>个,老父亲心神俱伤,但总算还有个老五在,只是拍拍照片,又不干危险活,又不惹是生非,还算有个依靠。</P>
<P>马五有点小钱,先给自己建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5</FONT>间大房子,娶了新媳妇,生了胖小子。</P>
<P>几年过去,照相的生意渐渐不怎么好做了。那时村里最赚钱的职业是倒运河沙。更多的年轻人买三轮车,拖拉机下河,赚了很多钱。摄影师马五一狠心,卖掉摄影器材,也买了一辆拖拉机。刚学会开车就下河去了。</P>
<P>结局是这样的。那一天他特意让人多装了一些黄沙,从河床底部往河堤上猛开,开到那段陡坡一半的时候,迎面下来一辆大卡。这本来没有什么,各走一边就可以了,但他不知怎么回事,硬是一拉方向盘,车头拼命往路边的沙堆上撞去。车头像疯了一样开向沙堆,整个拖拉机突然直立了起来,然后人们看到车头开始坠落,拖拉机拦腰折断,车头狠狠地跌在盛满沙子的车厢里。在另外一个沙堆上,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5</FONT>岁的儿子看见了这一幕,异常兴奋,对那些忙碌的人们说:“快看我爹!他又在玩杂技!”</P>
<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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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瓮中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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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冬天天冷,要穿很多衣服,所以人都显得胖。老张家的闺女本来很瘦,到了冬天,突然胖得厉害。开始老张婶还以为是闺女怕冷,棉袄穿得多,后来闺女说自己肚子胖得太快,很不舒服,要老张婶带她去看赤脚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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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赤脚医生给闺女按了按脉,问老张婶:“这是你闺女,还是你儿媳妇啊?”老张婶说:“是俺闺女。”赤脚医生就让闺女到屋子外头去等,对老张婶说:“你闺女有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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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    中午老张婶的儿媳妇从地里回来,只见老张婶一个人在屋里,就问小姑子哪里去了。老张婶说她打发闺女走姥姥家去了。儿媳妇也没在意,过了十天半月,也不见小姑子回来,就对老张婶说:“小姑子在姥姥家还真住下了,也不知道姥姥家粮食够不够吃的,要不要送袋棒子面过去。”老张婶赶忙说:“不用,不用,你姥姥家粮食够吃。”儿媳妇又说:“也不知道姥姥家有什么好吃的,惹的小姑子到现在也不回家,该不是把自己家给忘了吧。”老张婶说:“是我让她在那里多住些日子的。”儿媳妇说:“哟,也不知道您是心疼咱家的粮食不够吃,还是心疼您那闺女,让她多在亲戚家住几天,好少干点活,少挣点工分!”老张婶说:“都不是,就是你姥姥想她外甥女了。”儿媳妇说:“都是一个姥姥,咋就不想她外甥小子跟外甥媳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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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又过了一个多月,还是不见小姑子回来,儿媳妇又问,说地里的活干不过来,得让小姑子快回来当帮手。老张婶也不理会她。儿媳妇说小姑子再不回来,她就去姥姥家叫去。老张婶赶忙说地里活多,真是挣工分的时候,还是她去叫吧。过了一天,老张婶从娘家回来了,小姑子没跟着回来。儿媳妇问怎么回事?老张婶说姥姥家里事多,已经离不开外甥女了。儿媳妇说,可真担心姥姥家的粮食,一入冬就觉得小姑子饭量惊人,肚子胖得厉害,到了姥姥家,还不知道有多能吃呢,可千万别把姥姥家的粮仓吃空了,咱家可赔不起。老张婶很生气,说就是吃空了,也不用你赔。
<p>
<p>
<P>    从此儿媳妇就不管小姑子的事了。不过她觉得婆婆老张婶的行为越来越可疑,没事就老往西厢房里跑。西厢房是盛粮食的地方,屋里有好几个盛粮食的大瓮。因为生产队里收成不好,家里也分不到多少粮食,所以瓮里的粮食都盛不满,一敲都是咚咚空响。小姑子不在家倒是有一件好处,就是粮食省下了,本来还担心不太够,这下还有了点节余。想到这里刚想欣喜一下,儿媳妇又疑窦顿生:老婆子每日都去西厢房好几次,莫不是想偷粮食换香油果子吃?儿媳妇故意观察了几次,结果发现老张婶总是往西厢房里拿东西,出来时却是空着手,没有偷粮食的迹象。但她还是不放心,趁老婆子不在,进去检查了几次,发现瓮里的粮食也一点没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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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    心是放下了,可儿媳妇以后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不安稳。白天会莫明其妙的心惊,就好像有人在心口突然捏了自己心脏一下子那样;这可把她吓坏了,以为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整天心事重重的,也不敢给丈夫和婆婆说。晚上呢,就失眠,睡不好觉,听觉异常灵敏,老是听见西厢房里有人把瓮敲得当当响,一开始还以为是闹老鼠,后来觉得老鼠没这么大动静。有天晚上实在控制不住,决定去西厢房看一看。举着蜡烛,一打开西厢房的门,就看见一个人影弯曲着,没有脑袋,屁股对着她,撅得老高,把她吓得是魂飞魄散,赶忙跑回屋去。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有鬼!”并且把这两个字喊了出来,结果被在床上睡得正香的丈夫啪啪甩了两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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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    回头再看,老婆子从西厢房里颤颤悠悠地走出来,在院子里高声说:“没事没事,是我是我。”儿媳妇几乎是哭着问了一句:“三更半夜的,您跑那屋去干啥?”老婆子说:“耗子闹得厉害,我去瓮里赶耗子了,不然粮食就全让狗日的糟蹋了。”又过几天,儿媳妇失眠不那么厉害了,开始能睡觉了,可是一睡觉就做梦,一做梦就是恶梦,老是在恶梦里听见有孩子哭,那哭声又好像是从西厢房里传出来的。她就老是揣着纳闷,但又不敢对丈夫说,怕再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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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    转眼过了冬天,到了春天。天气暖和起来,空气也湿润起来,儿媳妇因为那次惊吓落下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失眠了,不做梦了,每天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睡到自然醒。一听见布谷鸟叫,就起床下地,干活也有了力气。她早忘了那些莫明其妙的噩梦,去西厢房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甚至连小姑子这么长时间不从姥姥家回来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快不记得还有个小姑子这件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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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这天晚上,她像往常那样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很快入梦乡,不一会儿就被尿憋醒,才想起睡觉前水喝得太多,准备操起尿壶来撒尿,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从窗户里往外看,发现老婆子正提着一桶水匆匆往西厢房里跑。这回儿媳妇学聪明了,蹑手蹑脚走到西厢房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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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一个光屁股的女人躺在屋地上,大概肚子疼,不停地翻滚,却一点也不叫,原来她嘴里被塞了一块布。一声突然惊天动地的婴儿初啼从屋子里爆发出来,旋即被老婆子用另一块布捂住了。只见她用那块布包住婴儿的头,使劲勒住婴儿的小细脖子,使劲摁在地上,过了足足有十分钟,大概是把婴儿的脖子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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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儿媳妇看得发呆,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手里原来还提着那个尿壶,于是又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屋里,解开裤腰带,朝尿壶里狠狠撒了一泡尿,就上床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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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第二天早上布谷鸟一叫,她又自然醒了,伸了个懒腰,起床穿衣,草草洗了把脸,拿起锄头又要下地。这时她看见自己的婆婆也已经起来,一边提着裤腰带,一边往茅房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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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    儿媳妇问婆婆:“俺那小姑子是不是快从姥姥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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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婆婆已经蹲在茅坑上边,说:“是啊,前两天你舅舅托人捎来信,明后天的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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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儿媳妇说:“那我得好好看看小姑子如今什么样了,要是胖了还行,要是瘦了,咱可不愿意,得找俺姥姥舅舅的说道说道,别是在姥姥家住这么久,不给吃不给穿的,光受虐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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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婆婆说:“哪能呢,你姥姥舅舅的疼她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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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儿媳妇说:“是啊,她那么能吃,准是把姥姥家的大瓮都吃空了。咱家粮食可也不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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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婆婆说:“不多也得有她那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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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儿媳妇扶着锄头,站在院子里,没什么话说。老张婶又提着裤腰带从茅房里出来,抬头看了儿媳妇一眼,发现她正拿眼睛瞪她,就很恼火,说:“也不看日头多高了,还不下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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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儿媳妇这才回过神来,扛起锄头走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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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春天一下子让树叶子全从树枝上伸出来,浓绿的树荫遮盖着通向田野的小路。布谷鸟在树荫之上高高叫着,生产队的牛车拉着一车农家肥慢慢往田里走,经过路边墙上一个又一个红艳艳的大字:农-业-学-大-寨。许多和她一样的妇女都扛着锄头走出家门,有说有笑。今天生产队里又要展开一次劳动竞赛了,看谁锄草锄得多。以前这种活都是她跟小姑子一起干,能比别人多挣好几个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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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她慢慢回忆小姑子,慢慢想起小姑子的好来。也许不用到明天,她就能看到自己的小姑子了。还别说,虽然以前都是别别扭扭的,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还真有点想。锄草的时候,她依然控制不住地想,不知不觉锄断不少庄稼,被生产队长发现,扣掉了一天的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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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气之下,扔下锄头,一溜小跑,跑回家去,直接冲进西厢房,揭开大瓮,看见小姑子蜷在半瓮麦子上,半张脸埋在麦子里,整个人又白又瘦,像是刚从酱菜缸里捞出来的一根萝卜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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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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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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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叫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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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一天,老李婶在门口坐着喝咸粥,打胡同口过来一个女乞丐,穿得倒不怎么破旧,像是个新入行的。一看见喝咸粥的老李婶,就说:“大娘,给俺也喝一口吧。”老李婶是个善心人,一看要饭的就觉得可怜,回头到家里给她盛了满满一碗咸粥。“俺还想吃馍。”女叫花子说。老李婶就给她拿了一个馍。“俺一顿得吃仨。”老李婶就给她拿了三个大馍。“有咸菜没?”老李婶给她从咸菜缸里捞了块咸菜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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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吃饱喝足,女叫花子又说:“大娘,你给俺找个婆家吧,俺想嫁个人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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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老李婶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叫花子,长得倒还不赖,就说:“俺儿还是个光棍,你要不嫌弃就嫁给他吧。”女叫花子说:“你儿多大了?”老李婶说:“俺儿刚刚四十五。”女叫花子说:“岁数有点大了,唉,就将就着吧。”
<p>
<p>
<P>    老李婶的老光棍儿子和女叫花子结了婚,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小子。老李婶整天含饴弄孙,心情甭提有多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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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这天,胡同口进来一个男人,看着老李婶抱着孩子在门口晒太阳,就走过来,说:“瞧这孩子,多好玩啊。”老李婶就笑呵呵的,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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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老人家,这是你孙子还是外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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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孙子。”老李婶无比幸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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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孙子好啊,有孙万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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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这时儿媳妇从屋子里出来了,在院子里没精打采地走了一圈,见了人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又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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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老人家,这人是谁啊?”男人继续打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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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俺媳妇,孙子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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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噢,怪不得呢,看着就有点像。”男人看着女人进屋的背影,发了一会呆,又说:“老人家,你知道我是她什么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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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老李婶一听这话,吓坏了。她本能地想到这人有些危险,但也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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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我是她舅舅。”男人笑呵呵地说,“哎呀,你可不知道啊,我们一家人找她找得多苦啊,谁知在这里找到了。你知道她有多大吗?她今年过了年儿才十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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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老李婶听得手心冒汗,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人像傻了似的,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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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真的感谢你啊,老嫂子,替我们收留了她,还给你们生了孩子。你不知道,这孩子在家里可难缠了,好吃懒做不说,什么人都管不了她,一生气就跑出来。我们一家人正愁她将来嫁不出去呢,这下可好了。”男人说得兴冲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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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她在你们家表现还好吧,是不是就知道吃,什么也不干?”男人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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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吃倒是很喜欢吃,我们家的鸡都被她宰着吃光了;不过这不生了个小子嘛!就是干活不大愿意干,一下地就病病恹恹的,不然就口吐白沫,我们不敢让她下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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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男人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胡同口,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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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过了几天,一帮人热热闹闹地来到老李婶家,带了一大堆彩礼,是那个男人带队来的,说是来认下这门亲戚。老李婶高兴坏了,张罗着这群人好吃好喝,打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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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    后来一天,媳妇突然不见了,遍地找不着。老李婶也不觉得缺什么,反正孙子已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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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P>    一年后,媳妇回来,抱着一个孩子。老李婶问她在外边都干啥,她说要饭吃。老李婶说家里有饭吃啊,她说家里做的饭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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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媳妇吃了几天家里的饭,又腻味了,将新生的孩子扔家里,又走了。过了一年,又抱着一个孩子回来,扔给老李婶,没几天又消失了。第二年再回来时,还是抱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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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老李婶觉得这样下去可不行,心想你出去要饭吃就算了,干吗还生孩子啊,这么多孩子也不知道都是哪里的野种。这可怎么办呢?等这个女人再次抱着孩子回来的时候,老李婶想了个办法,几个人把她绑到卫生院里,做了结扎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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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女人养好身体又出去要饭,一年后却没有回来。两年三年也没有回来,四年五年也没回来。十年八年也没有回来。留下的那帮孩子都一个个长大了,整天围着老李婶要东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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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黄金时代的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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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秋天,收获完花生、玉米和大豆,土地被犁铧翻过,彷佛小刀挑破皮肉,湿润而松软的新土露出地表,散发着潮湿而腥甜的气味。我们重新找到埋在地下的石灰标记,拉起长长的缆绳,从土地的这头到那头,拉紧,拉直;然后背起手,低着头,双脚踩在那贴近泥土的缆绳上,从这头踩到那头,将缆绳拉出的直线深深印在新鲜的泥土上;然后我们拿起铁锨,沿着泥土中的直线,修起长长的垄坝,平坦无边的土地被分割成一块块平均的畦垄;然后,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播种。人们播种小麦,小麦很快发出嫩芽,在冬天到来之前生长茁壮,好准备严寒冬天里的睡眠。等到春天苏醒,夏天收获,之后就是另一轮播种的开始了。人们又要种上花生、玉米和大豆。</P>
<P>现在我只说播种小麦。播种小麦需要一种工具,叫做耧。耧的使用至少需要三四个人以上。一个人在后面扶耧,一个人在前面驾耧,还需要两三个人在驾耧人两侧拉绊儿,叫做拉耧。只有这样,耧才能真正工作起来。拉绊儿的人越多越好,越多干起活来越轻松。一个小小的三口四口之家,只有两个三个劳力,不可能独立使用这种工具。这就要搭伙。两三个家庭联合,共同使用一个耧,共同将各自的土地播种完毕。这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80</FONT>年代中国北方农村最常见的劳动协作方式。这样的劳作方式,仍然保留了人民公社时期集体劳动的那种“人多话多,干活不累”的热闹气氛。大家互相开着玩笑,充满了农民本能具有的对劳动的热情和喜悦。在那种劳作气氛生长起来的孩子,被这种气氛所熏染,至今仍对那个农村社会的“黄金时代”抱有怀恋之情。这种怀恋又因为“童年”这种暧昧光晕的笼罩而加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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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收割玉米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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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秋天,父亲和母亲拿着砍刀去田地里割玉米。玉米已经成熟了,花生叶也在露水中生出铁锈一样的小斑点。我跟在他们后面,去捉肥胖的大豆虫、草稞里的蟋蟀和蚂蚱,顺便给他们打打下手,把玉米掰下来扔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呀,把砍下来的玉米秸一堆一堆的捆扎起来呀,把嫩一些的绿秸秆咬在嘴里,尝尝还有没有甜蜜的汁液流出来呀,等等。我到田地里去,主要是玩耍的,父母肯定也是这么决定的;他俩亲密的走在前面,根本没把我当成一回事。<br>??与我们相邻的那块地里,年轻漂亮的女主人头扎方巾,也在埋头忙碌着,虽然我闹不清她忙碌着什么。她的儿子才有<FONT face="Times New Roman">3</FONT>岁大的样子,可是已经光着屁股在泥土里乱爬了。这个调皮的孩子爬上了他们家笨重的拖拉机,站不直的小罗圈腿还是那样嫩,却已经站在驾驶座上,握紧了方向盘,引擎不知道是怎样发动的,反正我看见这个婴儿已经驾驶拖拉机突突突突前进了,一直开到他们家土地的边界。这个时候一个穿牛仔装的男人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庞大的有天线的东西,看来不是一台收音机,就是一个遥控器。他对着那玩意大吼一声:<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停<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机车上的孩子听到了,迅速从还在高速前进的驾驶座上蹦了下来,滚落到旁边湿润柔软的泥土里。那个英俊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孩子的父亲还是漂亮女主人的情夫,只见他再次对着那带天线的玩意轻轻呢喃一声:<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停。<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那笨重的拖拉机于是缓缓停下了。<br>??母亲在前面掰着秫秸上的玉米,父亲在后面砍断秫秸,而我在最后面,什么也没有干,兀自发着呆。忽然想到要撒尿,但不愿意当着父母的面去干这件丢人的事情,瞧啊,我已经有了羞耻心哪!北风从树林后面吹了过来,我背对父母往一个隐秘的地方跑去。我迎着北风跑,大风吹弯了我嘴上叼着的雪茄。天哪,我什么时候叼上了雪茄,而且是父亲最珍藏的哈瓦那雪茄呢;不过,在撒尿的时候抽一根雪茄真是一件再惬意没有的事情了。雪茄燃烧的那头,红的火头一明一灭;猛烈的北风里,整支雪茄正慢慢地弯曲下去。我先跑到东面有玉米地遮挡的地方,回头看去,仍能看到父母;又跑到西面的玉米地里去,那里还有大片的玉米没有收割,钻到里面去,一定不会有人看见。<br>??我钻进那片大大的玉米地,朝着一个方向猛钻,不一会儿,在前面显露出来的是一片广阔的花生地。我正要往花生地里踏上第一步,一阵猛烈的呵斥声借着北风传过来。在上风向,几个高大的农民纷纷回过头,对我怒目而视。阳光忽然很强烈,我一下子看清了对方,他们几个是我远房的叔叔,我想他们一定是误会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再往花生地里迈出第二步。他们愤怒了,纷纷举起铁锨,准备往这边走来。他们边走边喊:<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你们这些捣蛋鬼,还敢偷吃我的花生!看看你们的脚下吧,已经光秃秃地一大片了,都是你们这些老鼠变的东西挖去的!<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我想他们是误会了,他们怎么会不认识我了呢?我可是认识他们的呀,我大声喊着辩解,可是我在下风向,他们什么也听不见。眼看他们举着铁锨走过来了,我很愤怒,但并不害怕,我要跟这些叔叔们对抗到底。他骂我什么难听的,我同样回骂他。我们在骂声中僵持着。这时一个女人从他们后面绕过来,拦截住他们,对他们说了一些什么。他们于是不走了,也不骂了,而是羞愧地低下脑袋,转过身去,有的还偷偷回头看我。瞧,他们也知道害羞呢!那个女人向我跑过来,大约到我能够听见她说话的距离,停下了。但她并没有张嘴说话。<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也不知道那泡尿撒在了哪里,我往回走,找我的父母。经过了一片荒地。荒地里长着几棵白杨树,全都高大无比,每一棵我都无法用胳膊合抱过来。我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在每棵树下面流连,久久不肯离去。我抬头往父亲母亲劳动的方向看去,大片的玉米地已经收割干净,土地立刻显得坦坦荡荡。在青青的玉米秸秆倒下的地方,并看不到我的父母。他们一定是躺在了秸秆上,在阳光的照耀下,亲密的亲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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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父亲在深秋田野里的一场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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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父亲们在深秋的田地里劳作。<br>??我们自然不会关心;深秋的田野,有更奇妙的东西让我们着迷。<br>??大豆的枝干上隐藏着肥大的豆虫,等大豆成熟,枝干变黄,它们也变得空前肥硕,身体露出诱人的油黄。我们生起篝火,将豆虫扔进火堆,不久,就有诱人的香气钻入鼻孔。我们都知道豆虫是多么好吃的东西,但同时扔进火堆里的,还会有新鲜的花生,大豆,红薯和玉米……我们还会去挖田鼠洞,破坏田鼠为过冬准备的储藏;我们还会带上狗,去追逐野兔,追逐獾,追逐萤火虫。我们能在田地里找到一些野草的果实。我们能找到紫色的“天天奇”,一串串的,犹如微型的葡萄。我们还会找到“酸泵”,它的果实隐藏在一层薄膜中;撕开薄膜,就会露出它珍珠般的脑袋。它的味道,是另一种酸甜。如果用力拍击那层薄膜,它还会发出“嘣”的一声脆响;但那薄膜的形状实在又像一个小水泵,我们于是命名它为“酸泵”。我们甚至还能找到一些野生的小甜瓜和长得根本不像样子的小西瓜。<br>??可是这一天,我们对这些都失去了兴趣。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厌倦了孩子的身份,而想让自己变成大人。是的,我们谈到了大人,尤其是男人,然后又说到各自的父亲。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后来竟为各自的父亲而争执起来。<br>??毫无疑问,我认定我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br>??事情惊动了正在劳作的两个父亲。<br>??他们决定以实际行动来证明各自儿子的观点。<br>??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黄昏的微光从西边的地平线上弥散过来,从已经发黄的玉米叶子上反射出醉人的迷蒙之光。那些依然翠绿的花生叶子已经合上对称的叶片,但沉重的露水却随着温度的降低从那叶片上生出,坠开了叶片的闭合。叶尖上的露珠在坠落到地面之前发出最晶莹的亮光。暮霭尽管是弥漫的,但在你站着的地方向四周望去,它仍然像一层薄纱,缠绕在田野的四周,距离你好像还远;它好像是缠绕在田野四周高大的白杨树树干上的,它好像是缠绕在那些阡陌纵横的田间小路上的。<br>??伙伴的父亲飞快地在花生地里连续做了三个侧身翻,引来伙伴们的掌声;但我的父亲并不慌张,他也给我们做了三个侧身翻,所不同的是,他的侧身翻一点也不快,可以说是缓慢之极的。但这种缓慢是可怕的缓慢,我的父亲只是将那人的动作按照电影慢动作的方式重新演绎了一遍。可以想象,当他的身体在空中旋转的时候,速度是缓慢的,当他双手撑住地面的时候,速度是缓慢的,当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离开地面,身体斜侧,双腿准备落地的时候,速度也是缓慢的。世界上还有比这厉害的控制能力和技巧么?至少从身体的耐力上,我的父亲已经胜过了他的父亲。<br>??但伙伴的父亲并不服气。他又做了一些别的动作,诸如卧倒啊,起立啊,拿大顶啊,俯卧撑啊,仰卧起做啊,三级跳远啊等等等等,凡是在田野里能做到的运动他都做了。可是,我的父亲依然是依葫芦画瓢,统统按照慢动作来处理。就说俯卧撑吧,他能做三百个,而我的父亲就能用慢动作,或者说分解动作做三百个;我父亲卧倒之后还能迅速弹起,拿大顶的时候身体能够像陀螺一样旋转,三级跳的时候能够随意控制身体在空中滞留留的时间,他想什么时候降落就什么时候降落,不想降落就不降落。<br>??最后的比赛是长跑。秋天广袤无边的田野,正是最好的田径场。哨声响了,伙伴的父亲率先冲出起跑线,而我的父亲却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着。这时候我有些担心,难道我的父亲依然要按照慢动作的方式来处理这个比赛么?但我无法提醒我的父亲。<br>??很快,伙伴的父亲已经无影无踪。而我的父亲信步穿过一块又一块还未收获的花生地,有时还会被高大的玉米淹没身影,但很快又在另一片田垄中出现,终于也慢慢消失在业已浓重的夜色里。<br>??田野里寂静下来,篝火在静静地燃烧,蟋蟀在悠闲地弹唱。乌云从天边涌起,但另一半的天空却出奇的蔚蓝,秋夜的星空低垂到极点,我们躺倒在草丛中,以为伸手就可摘到星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就在天上。<br>??篝火边只剩下我和那个伙伴。<br>??我们不知道父亲长跑的距离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他们会跑到哪里去,更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返回。我们只是知道,我们要等。<br>??他们总会有回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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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所参加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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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在我们鲁西南的乡村,如果一个人快死了,就要将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连床带人一起拖到正屋里,头朝南,脚朝北的摆放好。要将正屋里八仙桌,老式椅、条几之类的全部撤掉,还要将墙上悬挂的中堂、像框、美女图反着挂,背面朝外。大小亲人都围着床站一圈,就等人一死,便嚎啕大哭。为了给跪在地上哭的人有所铺垫,要将一些干净的柴草或者麦秸提前铺好。还要在死人床底下放一麻袋玉米,那麻袋要倾倒在地上,麻袋口要开着,要有一些玉米粒散落出来。为了防止四角动物横穿床底,最好下面塞满东西,或者哭的人要时刻警觉,防止老鼠、狗、猫之类的动物从床底经过。这是很不吉利的,万一发生这样的事,就有可能“诈尸”。“诈尸”据说是很恐怖的事情。</P>
<P>  等床上的人吐出最后一口气,最亲近的人要用调羹往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牙缝里塞一点稀饭汤<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吃了饭才有力气上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然后将事先拴在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脖子里的一枚铜钱<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或者穿了线的硬币<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塞进嘴里;如果死人还睁着眼,要想办法把眼皮给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抹下来;然后摸摸死人的裆部,看有没有屎尿排出体外,着最亲近的人清理干净之后,给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穿衣服”——就是穿寿衣,在穿好新的寿鞋之后还要用麻绳将两只脚系起来——这是为了防止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诈尸”后逃跑,所以我们看到鬼片中的“诈尸”都是双腿并在一起,一蹦一蹦的走。这一切停当之后,最亲近的人还要回过头来给死人洗脸<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如果发现刚才先把铜钱放嘴里,妨碍了洗脸,也不要紧,先拿出来就是了,等洗好脸再放进去<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洗完后照镜子<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死人左照照,又照照,觉得洗得很干净,很满意<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照完镜子之后,拿镜子的人会将镜子“啪”的摔碎,然后带领大家嚎啕大哭。</P>
<P>  这时有人已经在死人的床头上放一个板凳<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乡下很少有香案<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上面放一个煤油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长明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和一些酒之类的供品;有人会在他家大门上挂一把草纸;有人会分头去给死者的亲戚们报信。</P>
<P>  停尸一夜,活着的人彻夜不眠<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也不是这么严格,完全可以轮流守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如果是夏天,天气炎热,防止尸体变味,也不必非得过上一夜,当天就可发送到火葬厂。一般情况下,人都是在半夜里死,所以往往是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发送了。发送时自然各路亲友都要请到,邻居街坊也要吊唁一通。有专人在院子里吆喝,说谁谁到了,屋里面的孝子便嚎叫一阵,表示迎接;而来吊唁的亲友中女亲属要进屋陪着孝子孝女们哭,男亲属只要在外面喝茶就可以了;有交情的女邻居们也要在外面板凳上坐着,佯装哭一会儿,送些草纸完事。起灵时,孝子们要拼命阻止,然后被人架着出门去送,长子还要摔盆子<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新买的花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烧衣服;大家每人一支香,围着那火堆转圈,将自己手里的香扔到火里。眼看着拉着尸体的马车<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或者别的什么车<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发送仪式算是告一段落,只等晚上骨灰盒着人送来。</P>
<P>  当天晚上就要商议如何发丧的问题。为了做好充分的准备,发丧一般都要隔一天,第三天举行,所以叫“过三天”。这个商议程序的晚上,需要由孝子来委托一个德高望重的外姓人主持,这个人叫做“总理”。这个人除了有德高望重的优点以外,还要具有老成持重、遇事镇定,思虑周全,办事妥帖,不会出什么纰漏的秉性和才干。孝子全权委托此人之后,此人就要尽快组织一个班子。班子主要有这样几个部门:负责外面采购的,负责厨房里搭锅起灶的,负责大厨掌勺的,负责烧锅炉供水的,负责搭饭棚的,负责接待客人的,负责出殡抬供桌的,负责记帐的,负责收钱的,负责写挽联的,负责接受花圈布匹的,负责借桌子借凳子借筷子借碗的,负责组织吹鼓手的<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现在只要租一个大喇叭就够了,但也要有专人看守<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负责上坟带路的,负责一路撒纸钱的,负责放炮仗的,负责挖坟坑的等等等等。这些人里面的骨干一般早定好,余下打杂的基本不用召集,都是自愿前来,这一方面要看主家平时人情交往如何,一方面村里总会有一些闲散无聊的年轻人喜欢凑这种热闹。总理除了运筹帷幄的工作以外,人们最常看到的,就是他时刻站在院子的显要位置,眼睛四处巡视,不时训斥这些表面来帮忙,实则来为讨酒解馋,偷懒耍滑的家伙。</P>
<P>  第二天一整天都会在这种忙乱中过去。但忙乱是他们的,与孝子们无关。孝子们只需要呆在屋里,盘腿坐在铺满秸草的屋地上发呆,单等第三天的到来。第三天的主要任务是埋葬骨灰盒与喝酒吃饭,基本上将第一天的程序再演一遍,不同的是亲友们此次有备而来,带着花圈,青帐布匹或者床单,还要带上一些钱,交到登记处。亲友会齐,出殡之前,要开个会。总理主持会议,有人致悼词<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一些乡村秀才不免有了卖弄的机会<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无非说些死人的好话;有人宣读亲友和他所带来的东西的详细名单;然后是亲友敬显花圈,孝子们则跪在一旁哭受;然后亲友致辞<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一般没有亲友肯上去罗嗦的<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然后出发去墓地。至亲的人都要去,一般亲友则开始喝酒吃饭,这就是流水席。以前一个家族都还有固定的墓地,如今墓地基本是自由选择。有的选在自家田地里,有的选在山坡上,有的选在河堤边,反正都些不轻易被人改动的位置;不管怎么样,风水一定要好。</P>
<P>  埋掉骨灰盒,回家吃饭,送走亲友,这一天算是结束了。晚上总理进行卸任前的述职,主家自然酬谢一番。记帐和收钱的核对完账目,将其一并交于主家。主家收好帐本,单等亲友家有同样事由时参照行事。有关帐本内的收益,如果孝子是兄弟一人,或者还可一夜无话;倘若是兄弟几人,分帐起了异议,弄不好就会打个头破血流,几夜不得消停。</P>
<P>  “三天”过后,又开始过“七”,一二“七”小过,三五“七”大过,此后还有“百天”、“周年”、“清明”、“鬼节”等等等等。春节就更不用说了,除夕之夜便要将死人像供出,一直供到正月十五,天天有香火。</P>
<P>  我参加的第一个葬礼,死者是我的爷爷。当时我最多有四岁。</P>
<P>  我爷爷死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当时农村生活都还很单调,没有什么娱乐项目,谁家结婚娶媳妇或者死人,都被当成“重大娱乐事件”。人们不管手里正忙着什么,都禁不住诱惑,放下活计,争先恐后前去观看,惟恐落到最后连根毛也看不着,落下好几天的失望。那几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节日。因此,我们家的院子虽然很大,但我爷爷发丧的那天,还是没办法装下那些爱看热闹的邻居们,我们家的鸡舍都被他们踩塌了。不但如此,前后左右的屋顶上、墙头上、猪圈上都站满了人;我们家院子里树多,那些树的枝枝杈杈上,也都象结果子似的挂着许多孩子。</P>
<P>  很多亲人都在哭,尤其是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亲姑姑干姑姑们,都跪在堂屋的中央,哭得伤心极了。而我奶奶只是坐在床沿上,抹着鼻子,半天擦一点眼泪,照看着我不要乱跑。我那时那么小,哪里肯听话呢?看热闹的人挤破了我们家的门框。而我象个小猴子一样,从他们的腿缝里挤出屋子,在腿的密集丛林里钻来钻去,上窜下跳。我不知道怎样,竟也爬上了我们家的老槐树。老槐树底下同样站满了伸着脖子的人,不过他们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向前面的人打听屋里的动静。我在数上充当起他们的解说员。</P>
<P>  发完丧几天之后,我看见父亲将一个镶着我爷爷相片的小盒子放在中堂后面的窗台上,那个窗台正好被这幅中堂遮盖起来。他还将我爷爷睡过的床抬出门去,一直抬到我们家屋后池塘边的树林里,扔在那里。我每次去池塘边玩耍的时候,都会看见那张床,它被翻了个个儿扔在那里,原先铺在床上的,用高粱秸编成的垫子散落在地上,下过几场雨之后就朽烂了。我和一些小伙伴经常在那里活动。我们常常抽出垫子上的一根高粱秸,作为马鞭,鞭打我们想象中跨下的战马。那张床在树林里呆了那么久,也没有人搬走。我原以为父亲不要那张床了,谁知几个月之后,他又将它搬回了家,照旧安放在爷爷当年休息的那间屋子里。几年之后,那间屋子成了我的卧室,那张床成了我的睡床。</P>
<P>  第二个葬礼,死者是我奶奶。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P>
<P>  有一天,我正在学校上体育课,突然一个邻居来,要我跟他回家。我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事,于是跟老师请假,却不知该如何跟老师说清楚。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因为我不会讲大人们用来修饰“死”的那些词语,而我更害怕说出“死”这个字时,会被人笑话<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这个孩子真不懂事,竟然说他奶奶死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为难了老半天,老师也没听懂,但还是准许我回家了。我上了邻居的自行车,不一会儿就到家,看见奶奶也像爷爷一样,被人抬到堂屋里,父亲母亲正在大声哭喊。住在我家上中学的表姐也从学校回来,扶在门框上哭。</P>
<P>  我的三个姑姑也在,都围在床边哭泣着。她们已经在我家住了许多天。自从奶奶一从医院回来,她们三个便都住在我家,轮流照看奶奶。我的三姑职业就是护士。她负责给奶奶吃药、打吊瓶和吸氧气,大姑和二姑则陪在床边说话。每天晚上,奶奶的床前点着一盏跳跃不定的煤油灯,三个姑姑,还有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表姐和妹妹,我们围在一起,围在奶奶的床前,找些话说的时候,我就觉得是最幸福温馨的时刻了。我觉得我们家一下子有这么多人,真是太棒了。</P>
<P>  奶奶被抬走火化的第二天,是我们家最忙碌的一天。姑姑们虽然都回各自家去,但更多的邻居来到我们家。有帮我们买菜的,有给我们拾掇院子的,也有给我们送筷子送碗的,送椅子送板凳的;更令我吃惊的是,还有人给我们家送来好大一块猪肉。劈柴的劈柴,生火的生火,炒菜的炒菜,做饭的做饭,等吃完饭后,还有人帮我们洗碗刷筷子。这真是我见所未见的事情。那么多人在我家里杀猪宰鸡,生火做饭,喝茶聊天,而我的家人们却跪在屋里,不吃不喝,强行哭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兴奋的不得了。我想帮那些人削土豆,他们朝我瞪眼睛,我想帮那些人添柴火,他们拿棍子吓唬我,终于遇到一个什么也不干的老头子,见我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就对我说:“你应该到屋里跪着去。”我于是很郁闷的回到屋里,看到我的父亲母亲蹲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干,连话都不说,只是呆呆地坐着。我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也不理我,只让我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除了上厕所,哪里也不让去。我想既然有好东西吃,还什么都不用管,那就在屋里呆着吧。</P>
<P>  到了第三天,我们家的人更多。三个姑姑还有好多亲戚都来了,花圈布匹,纸房子,纸家具之类的摆满一个院子。大家重新嚎哭起来,仿佛隔了昨天一天的安静,又有了无穷的力量。我的三个姑姑哭得尤其强烈,引来众人阵阵赞叹。“还是闺女多了好啊。”许多老太太都很羡慕我奶奶有这么多女儿。是的,我奶奶的确有很多女儿,不但有三个亲生女儿,还有两个干女儿,再加上一个我叔伯大爷家的一个姑姑,总共<FONT face="Times New Roman">6</FONT>个闺女助阵一哭,其声势自然不可小觑。但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吃饭。我一边看着大人哭,一边看着旁边大师傅抡着大勺子的情景,焦虑万分。我和哭泣的队伍一起走出大门,扶着哭得已经站不住的爸爸,回头看着后面,妹妹扶着妈妈,表姐扶着大姑,依次走了出来。走走停停,边走边哭,还要烧奶奶生前穿过的衣服,还要摔一只新买的连用都没用过的花盆,一直走出村子老远,又在一个荒地上哭一阵子,才回来。等回到家,看见许多客人已经吃完了饭,抹着鼻子离去,心里才真正伤心起来。</P>
<P>  在荒地里,我看见父亲拿出两个盒子,其中一个就是以前他放在中堂后面的有爷爷相片的那个。他们将两个盒子埋在一起,培成一个土堆。在这之后,我和父亲母亲每年都要去那里,给那个土堆培土。但是土堆却一年比一年小,终于有一年,我们再也找不到它。</P>
<P>  参加第三个葬礼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一了。</P>
<P>  这次死的是我的一个姑姑。这个姑姑不是我亲姑姑,而是上文提到的我叔伯大爷家的那个姑姑,也就是我大爷的姐姐,但也并不是他亲姐姐。就象《红灯记》痛说家史一样,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大爷原有个亲姐姐的,但亲姐姐订婚不久,没过门就死了。那没过门的姑父只好重新订了一门亲事,并且结了婚。这边我大爷的母亲却又十分想念死去的女儿,便产生认那个姑父的新婚妻子为干女儿的想法;没想到人家还真答应了,于是就有了如今这个姑姑。这个姑姑果真象我大爷的亲姐姐一般,每年都来这里走娘家,反而将自己的亲娘家疏远了。我们这边也将这个亲戚当作原本的亲戚走。我父亲也特别愿意认这个姐姐,觉得和她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只是这个难得的姑姑寿命不济,不到<FONT face="Times New Roman">50</FONT>岁就死了。</P>
<P>  我还记得当年我奶奶发丧的时候,大家吃喝完毕,各回各家的情景。我的这个姑姑被我父亲母亲送到门外。她嘱咐我的父母不要太伤心,然后说一声:“我走了,你们别送”,便拿起手帕遮住脸面,大哭着我的奶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远去了。</P>
<P>  事情相隔竟还不到两年。</P>
<P>  我随着父亲母亲、大爷大娘和诸位叔叔婶子们一起去参加她的葬礼。葬礼上,由我们行的礼节过于隆重,甚于其正牌的娘家人,竟惹来他们很大不愉快。当时气氛异常紧张,据说差点就动手。然后大家一块去遥远的坟地。他们家的坟地确实遥远,父亲母亲和几个大爷叔叔都不辞劳苦跟着去了。我们几个同辈的小兄弟却没有去,而是到院子外面的池塘边去玩耍。我们等着他们回来,好带我们上桌吃饭。饭是早已开了的,不过那是给一些没去上坟的客人开的,我们只有等到父亲他们回来才能轮到。终于等到天快黑,他们才回来,但父亲却不让我们与他们一起吃。原来因为两个“娘家”来的客人都不少,人家特意将两方的孩子单独列出来,组成一桌。</P>
<P>  那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我认识,和我一个学校,还是一个年级的。尽管早就认识,坐在一起吃饭,却是头一回。我本来觉得小孩一块吃饭可能会更随意些,想怎样便怎样,不象那些大人,吃一会,停一会,还要说话,还要抽烟,还要喝酒,还要你谦我让的,让人拿着筷子干等,十分难受。我倒是愿意和大人分开吃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目瞪口呆。</P>
<P>  还没上菜呢,那家伙就开始吆三喝四的,敲着桌子要酒喝,要烟抽。等菜一端上来,还没落到桌子上,就被他们兄弟几个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开始几道菜我这边的兄弟们竟连根毛都没捞着。他们则一边抢,一边大呼小叫,拍桌子打板凳,站着吃的也有,蹲着吃的也有,坐在桌子上满桌子胡捞的也有,惹的周围桌子上的人们纷纷回头来看,笑着指指点点,却并没有人来制止他们。跟着大人来之前,我接受到的警告是,出门在外,要注意礼节,行有行的礼,坐有坐的礼,吃也有吃的礼,不能在礼节上遭人嘲笑。我们是很注意礼节了,可那帮小子却不管这些啊。眼看着他们如狼似虎,气焰嚣张,而我的兄弟们仍傻眼似的干坐着,真让我感觉是“秀才遇到了兵”。我的小兄弟们已经开始拿眼睛看我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们吃不饱啊,于是,我暗地里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这时伙计又端了一盘菜向这里走来,我们没等他靠近桌子,便半路杀了上去,夺下盘子,大快朵颐。菜上齐了,别桌的客人们都还在不紧不慢的喝着小酒,而我们这里却只剩下一堆空盘子,和满桌子的汤汤水水。我们和他们互相瞪了一会儿眼,便都离开这张桌子,又分散到各自大人坐的桌子上去了。我们在新的饭桌子上又吃了不少。虽然到最后仍觉得吃的不太满足,但也只好如此。吃完饭之后,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新换的雪白衬衫,经过那场激烈争夺,已经是油渍斑斑,战绩累累了。这是我参加过的所有葬礼中唯一感到耻辱的一次。</P>
<P>  参加葬礼真正让我感到荣耀,是在此之后的又一年。我被邻居临时借去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由于死者很年轻,并且辈分小,他们家实在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男人”,可以向死者家属敬献花圈,只得临时将我借了去。被当作一个“男人”而不是“孩子”来看待,<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3</FONT>岁的我浑身不可抑制地发抖。那对我来说是一次成功的表演。据后来该邻居描述,当时敬献花圈时,所有的客人都只是放下花圈后迅速离开,惟独我还向死者的遗像深深鞠了一躬。他们说“只有我是最懂得礼节的”。他们对我这一个鞠躬的肯定,树起了我以后热衷于参加葬礼的“雄心”。</P>
<P>  很快,本家的另一个伯父,喝酒喝成肝破裂。</P>
<P>  在他死去那天的下午,我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去做例行的探望。为使那个破裂的肝脏不再继续撕裂,他已经无法平躺,而只能半卧着,后背垫了两床棉被和一个枕头,但即使这样,他那颗木瓜一样的脑袋依然高不过他无限肿大的肚子,那是即使临产的孕妇也不可能拥有的肚子。大抵是那场致命的醉意还没有从脸上散去,那张过早衰老的中年男人的面孔依然泛出深深的酒红,而这酒红的沉淀物却象烟尘一样布满皮肤。也许明天我就可以跪在他的床前大哭了,我想。我将和他的两个儿子一同跪在他的床前,陪着他们哭嚎,我也将和所有死去先人的孝子一样,披麻带孝,故意不把鞋子提上,而只是弯曲着双腿,踢踏着鞋走路,眼睛红红的,具有无上的哀戚和可怜,又具有奇怪的凌然不可侵犯的尊荣。我坐在他的对面,这样想象着,脸上竟然洋溢出笑意。我仿佛一个诡秘的偷羊人,在实施盗窃的前一天,公然跑到被偷者的家里,边和他拉着家常,边去他的羊圈里数一数,他还有几只羊。</P>
<P>  他混帐无耻地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就这样死了,留给两个儿子巨额的债务,留给妻子一把无形的刻刀,供她在后来的孤独岁月中每年往自己的脸上来那么一下,而他的脸却将永远红润光滑。最后留给他母亲的一个深深的丧子之痛。我坐在他的对面,这样想着,有一刹那被自己的慈悲感动了。</P>
<P>  在进门之前,我看见他的母亲,按辈分,我叫她奶奶。这个老人,正在他儿子的窗外逡巡,她的儿媳和两个孙子拒绝她去看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眼。她默默地踮着小脚,拄着拐杖,朝儿子的房间里张望;她不能弄出哪怕一丁点声音,她不能让快死的儿子看见自己;她这样不安的走动,鬼魂一样。</P>
<P>  当天晚上,他果然就死了。正是炎热的夏天,不等停灵,便很快拉到火葬厂。我陪着他的两个儿子大哭了两天。三天后出殡,路途遥远,场面却异常冷清。问题出在他的两个儿子,还是两个光棍。如果他们各有一个老婆的话,或许还会好一些,毕竟,女人才是出殡队伍中用哭声来壮大声势的主要力量。可惜的是我那两个堂兄,光棍两条,哭起来毫无生气,只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在路上拼命扯着嗓子干嚎,却没有一个可以回应的哭伴,愈加衬托着出殡场面的萧条。</P>
<P>  一般的说,女人在出殡的队伍中,自然是越多越好,她们的哭嚎彰显着出殡的声势;但她们并不是毫无章法的乱哭,这里面也有个分声部的问题,就好象唱《黄河大合唱》一样,一个声部唱完,另一个声部要有所回应,一唱一和,此起彼落,才会绵延不绝,保证哭喊的连续性和长久性。而我这个堂姐就因为缺少了多声部的配合,早早的筋疲力尽,喊哑了嗓子。至于男人,你不能指望他们在哭喊中有怎样的作为。他们所要做的,仅仅是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更邋遢,更埋汰,面容更萧索,体质更脆弱,鼻涕一直拖到下巴上,双腿象两根面条似的弯曲,必须有两个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的样子。而我的两个堂兄在这一点上做的也是潦潦草草。他们大踏步地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甚至甩掉了象我这样搀扶他们的人。</P>
<P>  刚刚送走我那短命的大爷没几天,他的母亲果然就不行了。但她的死因从表面上看和他的儿子并没有太大关系。那一天天气不错,是村里的大集。老太太家就在集市边上,出门就是人来人往的市场。这天她正在门外坐着晒太阳,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个老太太,是自己多年前的旧相识,于是上前拉住她,攀谈起家常。说话便要留饭,兴冲冲出去买菜,还没走出院子,便扑倒在地。我只得又一次陪伴她的两个亲孙子披麻带孝,嚎哭三天。照例又是杀鸡宰猪,煮酒烤肉,大宴亲朋。出殡时,队伍经过集市边她住过的院子,供桌突然翻倒在地。</P>
<P>  第七个葬礼的死者是我姥姥。我的姥姥心地善良,勤劳持家,从<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0</FONT>多岁开始守寡,辛苦一生,死后却也没有得到一顶点的安宁。我有一个号称“小诸葛”的干舅舅,自以为精明能干,办事周到,在主持这次出殡大礼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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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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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6:53 |只看该作者
大部分已拜读,首先感受到的是真实,其次几乎每一篇都呈现出不同的表现手法,避免了因篇目众出而出现的单调重复。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16 23:27:3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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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6:53 |只看该作者
小马哥终于又出现了,高兴.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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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6:54 |只看该作者
老陶,你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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