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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收割玉米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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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秋天,父亲和母亲拿着砍刀去田地里割玉米。玉米已经成熟了,花生叶也在露水中生出铁锈一样的小斑点。我跟在他们后面,去捉肥胖的大豆虫、草稞里的蟋蟀和蚂蚱,顺便给他们打打下手,把玉米掰下来扔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呀,把砍下来的玉米秸一堆一堆的捆扎起来呀,把嫩一些的绿秸秆咬在嘴里,尝尝还有没有甜蜜的汁液流出来呀,等等。我到田地里去,主要是玩耍的,父母肯定也是这么决定的;他俩亲密的走在前面,根本没把我当成一回事。<br>??与我们相邻的那块地里,年轻漂亮的女主人头扎方巾,也在埋头忙碌着,虽然我闹不清她忙碌着什么。她的儿子才有<FONT face="Times New Roman">3</FONT>岁大的样子,可是已经光着屁股在泥土里乱爬了。这个调皮的孩子爬上了他们家笨重的拖拉机,站不直的小罗圈腿还是那样嫩,却已经站在驾驶座上,握紧了方向盘,引擎不知道是怎样发动的,反正我看见这个婴儿已经驾驶拖拉机突突突突前进了,一直开到他们家土地的边界。这个时候一个穿牛仔装的男人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庞大的有天线的东西,看来不是一台收音机,就是一个遥控器。他对着那玩意大吼一声:<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停<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机车上的孩子听到了,迅速从还在高速前进的驾驶座上蹦了下来,滚落到旁边湿润柔软的泥土里。那个英俊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孩子的父亲还是漂亮女主人的情夫,只见他再次对着那带天线的玩意轻轻呢喃一声:<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停。<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那笨重的拖拉机于是缓缓停下了。<br>??母亲在前面掰着秫秸上的玉米,父亲在后面砍断秫秸,而我在最后面,什么也没有干,兀自发着呆。忽然想到要撒尿,但不愿意当着父母的面去干这件丢人的事情,瞧啊,我已经有了羞耻心哪!北风从树林后面吹了过来,我背对父母往一个隐秘的地方跑去。我迎着北风跑,大风吹弯了我嘴上叼着的雪茄。天哪,我什么时候叼上了雪茄,而且是父亲最珍藏的哈瓦那雪茄呢;不过,在撒尿的时候抽一根雪茄真是一件再惬意没有的事情了。雪茄燃烧的那头,红的火头一明一灭;猛烈的北风里,整支雪茄正慢慢地弯曲下去。我先跑到东面有玉米地遮挡的地方,回头看去,仍能看到父母;又跑到西面的玉米地里去,那里还有大片的玉米没有收割,钻到里面去,一定不会有人看见。<br>??我钻进那片大大的玉米地,朝着一个方向猛钻,不一会儿,在前面显露出来的是一片广阔的花生地。我正要往花生地里踏上第一步,一阵猛烈的呵斥声借着北风传过来。在上风向,几个高大的农民纷纷回过头,对我怒目而视。阳光忽然很强烈,我一下子看清了对方,他们几个是我远房的叔叔,我想他们一定是误会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再往花生地里迈出第二步。他们愤怒了,纷纷举起铁锨,准备往这边走来。他们边走边喊:<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你们这些捣蛋鬼,还敢偷吃我的花生!看看你们的脚下吧,已经光秃秃地一大片了,都是你们这些老鼠变的东西挖去的!<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我想他们是误会了,他们怎么会不认识我了呢?我可是认识他们的呀,我大声喊着辩解,可是我在下风向,他们什么也听不见。眼看他们举着铁锨走过来了,我很愤怒,但并不害怕,我要跟这些叔叔们对抗到底。他骂我什么难听的,我同样回骂他。我们在骂声中僵持着。这时一个女人从他们后面绕过来,拦截住他们,对他们说了一些什么。他们于是不走了,也不骂了,而是羞愧地低下脑袋,转过身去,有的还偷偷回头看我。瞧,他们也知道害羞呢!那个女人向我跑过来,大约到我能够听见她说话的距离,停下了。但她并没有张嘴说话。<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br></FONT>??也不知道那泡尿撒在了哪里,我往回走,找我的父母。经过了一片荒地。荒地里长着几棵白杨树,全都高大无比,每一棵我都无法用胳膊合抱过来。我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在每棵树下面流连,久久不肯离去。我抬头往父亲母亲劳动的方向看去,大片的玉米地已经收割干净,土地立刻显得坦坦荡荡。在青青的玉米秸秆倒下的地方,并看不到我的父母。他们一定是躺在了秸秆上,在阳光的照耀下,亲密的亲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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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父亲在深秋田野里的一场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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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父亲们在深秋的田地里劳作。<br>??我们自然不会关心;深秋的田野,有更奇妙的东西让我们着迷。<br>??大豆的枝干上隐藏着肥大的豆虫,等大豆成熟,枝干变黄,它们也变得空前肥硕,身体露出诱人的油黄。我们生起篝火,将豆虫扔进火堆,不久,就有诱人的香气钻入鼻孔。我们都知道豆虫是多么好吃的东西,但同时扔进火堆里的,还会有新鲜的花生,大豆,红薯和玉米……我们还会去挖田鼠洞,破坏田鼠为过冬准备的储藏;我们还会带上狗,去追逐野兔,追逐獾,追逐萤火虫。我们能在田地里找到一些野草的果实。我们能找到紫色的“天天奇”,一串串的,犹如微型的葡萄。我们还会找到“酸泵”,它的果实隐藏在一层薄膜中;撕开薄膜,就会露出它珍珠般的脑袋。它的味道,是另一种酸甜。如果用力拍击那层薄膜,它还会发出“嘣”的一声脆响;但那薄膜的形状实在又像一个小水泵,我们于是命名它为“酸泵”。我们甚至还能找到一些野生的小甜瓜和长得根本不像样子的小西瓜。<br>??可是这一天,我们对这些都失去了兴趣。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厌倦了孩子的身份,而想让自己变成大人。是的,我们谈到了大人,尤其是男人,然后又说到各自的父亲。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后来竟为各自的父亲而争执起来。<br>??毫无疑问,我认定我的父亲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br>??事情惊动了正在劳作的两个父亲。<br>??他们决定以实际行动来证明各自儿子的观点。<br>??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黄昏的微光从西边的地平线上弥散过来,从已经发黄的玉米叶子上反射出醉人的迷蒙之光。那些依然翠绿的花生叶子已经合上对称的叶片,但沉重的露水却随着温度的降低从那叶片上生出,坠开了叶片的闭合。叶尖上的露珠在坠落到地面之前发出最晶莹的亮光。暮霭尽管是弥漫的,但在你站着的地方向四周望去,它仍然像一层薄纱,缠绕在田野的四周,距离你好像还远;它好像是缠绕在田野四周高大的白杨树树干上的,它好像是缠绕在那些阡陌纵横的田间小路上的。<br>??伙伴的父亲飞快地在花生地里连续做了三个侧身翻,引来伙伴们的掌声;但我的父亲并不慌张,他也给我们做了三个侧身翻,所不同的是,他的侧身翻一点也不快,可以说是缓慢之极的。但这种缓慢是可怕的缓慢,我的父亲只是将那人的动作按照电影慢动作的方式重新演绎了一遍。可以想象,当他的身体在空中旋转的时候,速度是缓慢的,当他双手撑住地面的时候,速度是缓慢的,当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离开地面,身体斜侧,双腿准备落地的时候,速度也是缓慢的。世界上还有比这厉害的控制能力和技巧么?至少从身体的耐力上,我的父亲已经胜过了他的父亲。<br>??但伙伴的父亲并不服气。他又做了一些别的动作,诸如卧倒啊,起立啊,拿大顶啊,俯卧撑啊,仰卧起做啊,三级跳远啊等等等等,凡是在田野里能做到的运动他都做了。可是,我的父亲依然是依葫芦画瓢,统统按照慢动作来处理。就说俯卧撑吧,他能做三百个,而我的父亲就能用慢动作,或者说分解动作做三百个;我父亲卧倒之后还能迅速弹起,拿大顶的时候身体能够像陀螺一样旋转,三级跳的时候能够随意控制身体在空中滞留留的时间,他想什么时候降落就什么时候降落,不想降落就不降落。<br>??最后的比赛是长跑。秋天广袤无边的田野,正是最好的田径场。哨声响了,伙伴的父亲率先冲出起跑线,而我的父亲却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着。这时候我有些担心,难道我的父亲依然要按照慢动作的方式来处理这个比赛么?但我无法提醒我的父亲。<br>??很快,伙伴的父亲已经无影无踪。而我的父亲信步穿过一块又一块还未收获的花生地,有时还会被高大的玉米淹没身影,但很快又在另一片田垄中出现,终于也慢慢消失在业已浓重的夜色里。<br>??田野里寂静下来,篝火在静静地燃烧,蟋蟀在悠闲地弹唱。乌云从天边涌起,但另一半的天空却出奇的蔚蓝,秋夜的星空低垂到极点,我们躺倒在草丛中,以为伸手就可摘到星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就在天上。<br>??篝火边只剩下我和那个伙伴。<br>??我们不知道父亲长跑的距离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他们会跑到哪里去,更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返回。我们只是知道,我们要等。<br>??他们总会有回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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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所参加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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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在我们鲁西南的乡村,如果一个人快死了,就要将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连床带人一起拖到正屋里,头朝南,脚朝北的摆放好。要将正屋里八仙桌,老式椅、条几之类的全部撤掉,还要将墙上悬挂的中堂、像框、美女图反着挂,背面朝外。大小亲人都围着床站一圈,就等人一死,便嚎啕大哭。为了给跪在地上哭的人有所铺垫,要将一些干净的柴草或者麦秸提前铺好。还要在死人床底下放一麻袋玉米,那麻袋要倾倒在地上,麻袋口要开着,要有一些玉米粒散落出来。为了防止四角动物横穿床底,最好下面塞满东西,或者哭的人要时刻警觉,防止老鼠、狗、猫之类的动物从床底经过。这是很不吉利的,万一发生这样的事,就有可能“诈尸”。“诈尸”据说是很恐怖的事情。</P>
<P> 等床上的人吐出最后一口气,最亲近的人要用调羹往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牙缝里塞一点稀饭汤<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吃了饭才有力气上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然后将事先拴在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脖子里的一枚铜钱<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或者穿了线的硬币<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塞进嘴里;如果死人还睁着眼,要想办法把眼皮给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抹下来;然后摸摸死人的裆部,看有没有屎尿排出体外,着最亲近的人清理干净之后,给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穿衣服”——就是穿寿衣,在穿好新的寿鞋之后还要用麻绳将两只脚系起来——这是为了防止他<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她<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诈尸”后逃跑,所以我们看到鬼片中的“诈尸”都是双腿并在一起,一蹦一蹦的走。这一切停当之后,最亲近的人还要回过头来给死人洗脸<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如果发现刚才先把铜钱放嘴里,妨碍了洗脸,也不要紧,先拿出来就是了,等洗好脸再放进去<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洗完后照镜子<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死人左照照,又照照,觉得洗得很干净,很满意<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照完镜子之后,拿镜子的人会将镜子“啪”的摔碎,然后带领大家嚎啕大哭。</P>
<P> 这时有人已经在死人的床头上放一个板凳<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乡下很少有香案<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上面放一个煤油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长明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和一些酒之类的供品;有人会在他家大门上挂一把草纸;有人会分头去给死者的亲戚们报信。</P>
<P> 停尸一夜,活着的人彻夜不眠<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也不是这么严格,完全可以轮流守侯<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如果是夏天,天气炎热,防止尸体变味,也不必非得过上一夜,当天就可发送到火葬厂。一般情况下,人都是在半夜里死,所以往往是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发送了。发送时自然各路亲友都要请到,邻居街坊也要吊唁一通。有专人在院子里吆喝,说谁谁到了,屋里面的孝子便嚎叫一阵,表示迎接;而来吊唁的亲友中女亲属要进屋陪着孝子孝女们哭,男亲属只要在外面喝茶就可以了;有交情的女邻居们也要在外面板凳上坐着,佯装哭一会儿,送些草纸完事。起灵时,孝子们要拼命阻止,然后被人架着出门去送,长子还要摔盆子<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新买的花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烧衣服;大家每人一支香,围着那火堆转圈,将自己手里的香扔到火里。眼看着拉着尸体的马车<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或者别的什么车<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发送仪式算是告一段落,只等晚上骨灰盒着人送来。</P>
<P> 当天晚上就要商议如何发丧的问题。为了做好充分的准备,发丧一般都要隔一天,第三天举行,所以叫“过三天”。这个商议程序的晚上,需要由孝子来委托一个德高望重的外姓人主持,这个人叫做“总理”。这个人除了有德高望重的优点以外,还要具有老成持重、遇事镇定,思虑周全,办事妥帖,不会出什么纰漏的秉性和才干。孝子全权委托此人之后,此人就要尽快组织一个班子。班子主要有这样几个部门:负责外面采购的,负责厨房里搭锅起灶的,负责大厨掌勺的,负责烧锅炉供水的,负责搭饭棚的,负责接待客人的,负责出殡抬供桌的,负责记帐的,负责收钱的,负责写挽联的,负责接受花圈布匹的,负责借桌子借凳子借筷子借碗的,负责组织吹鼓手的<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现在只要租一个大喇叭就够了,但也要有专人看守<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负责上坟带路的,负责一路撒纸钱的,负责放炮仗的,负责挖坟坑的等等等等。这些人里面的骨干一般早定好,余下打杂的基本不用召集,都是自愿前来,这一方面要看主家平时人情交往如何,一方面村里总会有一些闲散无聊的年轻人喜欢凑这种热闹。总理除了运筹帷幄的工作以外,人们最常看到的,就是他时刻站在院子的显要位置,眼睛四处巡视,不时训斥这些表面来帮忙,实则来为讨酒解馋,偷懒耍滑的家伙。</P>
<P> 第二天一整天都会在这种忙乱中过去。但忙乱是他们的,与孝子们无关。孝子们只需要呆在屋里,盘腿坐在铺满秸草的屋地上发呆,单等第三天的到来。第三天的主要任务是埋葬骨灰盒与喝酒吃饭,基本上将第一天的程序再演一遍,不同的是亲友们此次有备而来,带着花圈,青帐布匹或者床单,还要带上一些钱,交到登记处。亲友会齐,出殡之前,要开个会。总理主持会议,有人致悼词<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一些乡村秀才不免有了卖弄的机会<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无非说些死人的好话;有人宣读亲友和他所带来的东西的详细名单;然后是亲友敬显花圈,孝子们则跪在一旁哭受;然后亲友致辞<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一般没有亲友肯上去罗嗦的<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然后出发去墓地。至亲的人都要去,一般亲友则开始喝酒吃饭,这就是流水席。以前一个家族都还有固定的墓地,如今墓地基本是自由选择。有的选在自家田地里,有的选在山坡上,有的选在河堤边,反正都些不轻易被人改动的位置;不管怎么样,风水一定要好。</P>
<P> 埋掉骨灰盒,回家吃饭,送走亲友,这一天算是结束了。晚上总理进行卸任前的述职,主家自然酬谢一番。记帐和收钱的核对完账目,将其一并交于主家。主家收好帐本,单等亲友家有同样事由时参照行事。有关帐本内的收益,如果孝子是兄弟一人,或者还可一夜无话;倘若是兄弟几人,分帐起了异议,弄不好就会打个头破血流,几夜不得消停。</P>
<P> “三天”过后,又开始过“七”,一二“七”小过,三五“七”大过,此后还有“百天”、“周年”、“清明”、“鬼节”等等等等。春节就更不用说了,除夕之夜便要将死人像供出,一直供到正月十五,天天有香火。</P>
<P> 我参加的第一个葬礼,死者是我的爷爷。当时我最多有四岁。</P>
<P> 我爷爷死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当时农村生活都还很单调,没有什么娱乐项目,谁家结婚娶媳妇或者死人,都被当成“重大娱乐事件”。人们不管手里正忙着什么,都禁不住诱惑,放下活计,争先恐后前去观看,惟恐落到最后连根毛也看不着,落下好几天的失望。那几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节日。因此,我们家的院子虽然很大,但我爷爷发丧的那天,还是没办法装下那些爱看热闹的邻居们,我们家的鸡舍都被他们踩塌了。不但如此,前后左右的屋顶上、墙头上、猪圈上都站满了人;我们家院子里树多,那些树的枝枝杈杈上,也都象结果子似的挂着许多孩子。</P>
<P> 很多亲人都在哭,尤其是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亲姑姑干姑姑们,都跪在堂屋的中央,哭得伤心极了。而我奶奶只是坐在床沿上,抹着鼻子,半天擦一点眼泪,照看着我不要乱跑。我那时那么小,哪里肯听话呢?看热闹的人挤破了我们家的门框。而我象个小猴子一样,从他们的腿缝里挤出屋子,在腿的密集丛林里钻来钻去,上窜下跳。我不知道怎样,竟也爬上了我们家的老槐树。老槐树底下同样站满了伸着脖子的人,不过他们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向前面的人打听屋里的动静。我在数上充当起他们的解说员。</P>
<P> 发完丧几天之后,我看见父亲将一个镶着我爷爷相片的小盒子放在中堂后面的窗台上,那个窗台正好被这幅中堂遮盖起来。他还将我爷爷睡过的床抬出门去,一直抬到我们家屋后池塘边的树林里,扔在那里。我每次去池塘边玩耍的时候,都会看见那张床,它被翻了个个儿扔在那里,原先铺在床上的,用高粱秸编成的垫子散落在地上,下过几场雨之后就朽烂了。我和一些小伙伴经常在那里活动。我们常常抽出垫子上的一根高粱秸,作为马鞭,鞭打我们想象中跨下的战马。那张床在树林里呆了那么久,也没有人搬走。我原以为父亲不要那张床了,谁知几个月之后,他又将它搬回了家,照旧安放在爷爷当年休息的那间屋子里。几年之后,那间屋子成了我的卧室,那张床成了我的睡床。</P>
<P> 第二个葬礼,死者是我奶奶。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P>
<P> 有一天,我正在学校上体育课,突然一个邻居来,要我跟他回家。我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事,于是跟老师请假,却不知该如何跟老师说清楚。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因为我不会讲大人们用来修饰“死”的那些词语,而我更害怕说出“死”这个字时,会被人笑话<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这个孩子真不懂事,竟然说他奶奶死了”<FONT face="Times New Roman">)</FONT>。为难了老半天,老师也没听懂,但还是准许我回家了。我上了邻居的自行车,不一会儿就到家,看见奶奶也像爷爷一样,被人抬到堂屋里,父亲母亲正在大声哭喊。住在我家上中学的表姐也从学校回来,扶在门框上哭。</P>
<P> 我的三个姑姑也在,都围在床边哭泣着。她们已经在我家住了许多天。自从奶奶一从医院回来,她们三个便都住在我家,轮流照看奶奶。我的三姑职业就是护士。她负责给奶奶吃药、打吊瓶和吸氧气,大姑和二姑则陪在床边说话。每天晚上,奶奶的床前点着一盏跳跃不定的煤油灯,三个姑姑,还有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表姐和妹妹,我们围在一起,围在奶奶的床前,找些话说的时候,我就觉得是最幸福温馨的时刻了。我觉得我们家一下子有这么多人,真是太棒了。</P>
<P> 奶奶被抬走火化的第二天,是我们家最忙碌的一天。姑姑们虽然都回各自家去,但更多的邻居来到我们家。有帮我们买菜的,有给我们拾掇院子的,也有给我们送筷子送碗的,送椅子送板凳的;更令我吃惊的是,还有人给我们家送来好大一块猪肉。劈柴的劈柴,生火的生火,炒菜的炒菜,做饭的做饭,等吃完饭后,还有人帮我们洗碗刷筷子。这真是我见所未见的事情。那么多人在我家里杀猪宰鸡,生火做饭,喝茶聊天,而我的家人们却跪在屋里,不吃不喝,强行哭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兴奋的不得了。我想帮那些人削土豆,他们朝我瞪眼睛,我想帮那些人添柴火,他们拿棍子吓唬我,终于遇到一个什么也不干的老头子,见我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就对我说:“你应该到屋里跪着去。”我于是很郁闷的回到屋里,看到我的父亲母亲蹲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干,连话都不说,只是呆呆地坐着。我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也不理我,只让我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除了上厕所,哪里也不让去。我想既然有好东西吃,还什么都不用管,那就在屋里呆着吧。</P>
<P> 到了第三天,我们家的人更多。三个姑姑还有好多亲戚都来了,花圈布匹,纸房子,纸家具之类的摆满一个院子。大家重新嚎哭起来,仿佛隔了昨天一天的安静,又有了无穷的力量。我的三个姑姑哭得尤其强烈,引来众人阵阵赞叹。“还是闺女多了好啊。”许多老太太都很羡慕我奶奶有这么多女儿。是的,我奶奶的确有很多女儿,不但有三个亲生女儿,还有两个干女儿,再加上一个我叔伯大爷家的一个姑姑,总共<FONT face="Times New Roman">6</FONT>个闺女助阵一哭,其声势自然不可小觑。但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吃饭。我一边看着大人哭,一边看着旁边大师傅抡着大勺子的情景,焦虑万分。我和哭泣的队伍一起走出大门,扶着哭得已经站不住的爸爸,回头看着后面,妹妹扶着妈妈,表姐扶着大姑,依次走了出来。走走停停,边走边哭,还要烧奶奶生前穿过的衣服,还要摔一只新买的连用都没用过的花盆,一直走出村子老远,又在一个荒地上哭一阵子,才回来。等回到家,看见许多客人已经吃完了饭,抹着鼻子离去,心里才真正伤心起来。</P>
<P> 在荒地里,我看见父亲拿出两个盒子,其中一个就是以前他放在中堂后面的有爷爷相片的那个。他们将两个盒子埋在一起,培成一个土堆。在这之后,我和父亲母亲每年都要去那里,给那个土堆培土。但是土堆却一年比一年小,终于有一年,我们再也找不到它。</P>
<P> 参加第三个葬礼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一了。</P>
<P> 这次死的是我的一个姑姑。这个姑姑不是我亲姑姑,而是上文提到的我叔伯大爷家的那个姑姑,也就是我大爷的姐姐,但也并不是他亲姐姐。就象《红灯记》痛说家史一样,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大爷原有个亲姐姐的,但亲姐姐订婚不久,没过门就死了。那没过门的姑父只好重新订了一门亲事,并且结了婚。这边我大爷的母亲却又十分想念死去的女儿,便产生认那个姑父的新婚妻子为干女儿的想法;没想到人家还真答应了,于是就有了如今这个姑姑。这个姑姑果真象我大爷的亲姐姐一般,每年都来这里走娘家,反而将自己的亲娘家疏远了。我们这边也将这个亲戚当作原本的亲戚走。我父亲也特别愿意认这个姐姐,觉得和她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只是这个难得的姑姑寿命不济,不到<FONT face="Times New Roman">50</FONT>岁就死了。</P>
<P> 我还记得当年我奶奶发丧的时候,大家吃喝完毕,各回各家的情景。我的这个姑姑被我父亲母亲送到门外。她嘱咐我的父母不要太伤心,然后说一声:“我走了,你们别送”,便拿起手帕遮住脸面,大哭着我的奶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远去了。</P>
<P> 事情相隔竟还不到两年。</P>
<P> 我随着父亲母亲、大爷大娘和诸位叔叔婶子们一起去参加她的葬礼。葬礼上,由我们行的礼节过于隆重,甚于其正牌的娘家人,竟惹来他们很大不愉快。当时气氛异常紧张,据说差点就动手。然后大家一块去遥远的坟地。他们家的坟地确实遥远,父亲母亲和几个大爷叔叔都不辞劳苦跟着去了。我们几个同辈的小兄弟却没有去,而是到院子外面的池塘边去玩耍。我们等着他们回来,好带我们上桌吃饭。饭是早已开了的,不过那是给一些没去上坟的客人开的,我们只有等到父亲他们回来才能轮到。终于等到天快黑,他们才回来,但父亲却不让我们与他们一起吃。原来因为两个“娘家”来的客人都不少,人家特意将两方的孩子单独列出来,组成一桌。</P>
<P> 那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我认识,和我一个学校,还是一个年级的。尽管早就认识,坐在一起吃饭,却是头一回。我本来觉得小孩一块吃饭可能会更随意些,想怎样便怎样,不象那些大人,吃一会,停一会,还要说话,还要抽烟,还要喝酒,还要你谦我让的,让人拿着筷子干等,十分难受。我倒是愿意和大人分开吃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目瞪口呆。</P>
<P> 还没上菜呢,那家伙就开始吆三喝四的,敲着桌子要酒喝,要烟抽。等菜一端上来,还没落到桌子上,就被他们兄弟几个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开始几道菜我这边的兄弟们竟连根毛都没捞着。他们则一边抢,一边大呼小叫,拍桌子打板凳,站着吃的也有,蹲着吃的也有,坐在桌子上满桌子胡捞的也有,惹的周围桌子上的人们纷纷回头来看,笑着指指点点,却并没有人来制止他们。跟着大人来之前,我接受到的警告是,出门在外,要注意礼节,行有行的礼,坐有坐的礼,吃也有吃的礼,不能在礼节上遭人嘲笑。我们是很注意礼节了,可那帮小子却不管这些啊。眼看着他们如狼似虎,气焰嚣张,而我的兄弟们仍傻眼似的干坐着,真让我感觉是“秀才遇到了兵”。我的小兄弟们已经开始拿眼睛看我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们吃不饱啊,于是,我暗地里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这时伙计又端了一盘菜向这里走来,我们没等他靠近桌子,便半路杀了上去,夺下盘子,大快朵颐。菜上齐了,别桌的客人们都还在不紧不慢的喝着小酒,而我们这里却只剩下一堆空盘子,和满桌子的汤汤水水。我们和他们互相瞪了一会儿眼,便都离开这张桌子,又分散到各自大人坐的桌子上去了。我们在新的饭桌子上又吃了不少。虽然到最后仍觉得吃的不太满足,但也只好如此。吃完饭之后,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新换的雪白衬衫,经过那场激烈争夺,已经是油渍斑斑,战绩累累了。这是我参加过的所有葬礼中唯一感到耻辱的一次。</P>
<P> 参加葬礼真正让我感到荣耀,是在此之后的又一年。我被邻居临时借去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由于死者很年轻,并且辈分小,他们家实在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男人”,可以向死者家属敬献花圈,只得临时将我借了去。被当作一个“男人”而不是“孩子”来看待,<FONT face="Times New Roman">13</FONT>岁的我浑身不可抑制地发抖。那对我来说是一次成功的表演。据后来该邻居描述,当时敬献花圈时,所有的客人都只是放下花圈后迅速离开,惟独我还向死者的遗像深深鞠了一躬。他们说“只有我是最懂得礼节的”。他们对我这一个鞠躬的肯定,树起了我以后热衷于参加葬礼的“雄心”。</P>
<P> 很快,本家的另一个伯父,喝酒喝成肝破裂。</P>
<P> 在他死去那天的下午,我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去做例行的探望。为使那个破裂的肝脏不再继续撕裂,他已经无法平躺,而只能半卧着,后背垫了两床棉被和一个枕头,但即使这样,他那颗木瓜一样的脑袋依然高不过他无限肿大的肚子,那是即使临产的孕妇也不可能拥有的肚子。大抵是那场致命的醉意还没有从脸上散去,那张过早衰老的中年男人的面孔依然泛出深深的酒红,而这酒红的沉淀物却象烟尘一样布满皮肤。也许明天我就可以跪在他的床前大哭了,我想。我将和他的两个儿子一同跪在他的床前,陪着他们哭嚎,我也将和所有死去先人的孝子一样,披麻带孝,故意不把鞋子提上,而只是弯曲着双腿,踢踏着鞋走路,眼睛红红的,具有无上的哀戚和可怜,又具有奇怪的凌然不可侵犯的尊荣。我坐在他的对面,这样想象着,脸上竟然洋溢出笑意。我仿佛一个诡秘的偷羊人,在实施盗窃的前一天,公然跑到被偷者的家里,边和他拉着家常,边去他的羊圈里数一数,他还有几只羊。</P>
<P> 他混帐无耻地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就这样死了,留给两个儿子巨额的债务,留给妻子一把无形的刻刀,供她在后来的孤独岁月中每年往自己的脸上来那么一下,而他的脸却将永远红润光滑。最后留给他母亲的一个深深的丧子之痛。我坐在他的对面,这样想着,有一刹那被自己的慈悲感动了。</P>
<P> 在进门之前,我看见他的母亲,按辈分,我叫她奶奶。这个老人,正在他儿子的窗外逡巡,她的儿媳和两个孙子拒绝她去看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眼。她默默地踮着小脚,拄着拐杖,朝儿子的房间里张望;她不能弄出哪怕一丁点声音,她不能让快死的儿子看见自己;她这样不安的走动,鬼魂一样。</P>
<P> 当天晚上,他果然就死了。正是炎热的夏天,不等停灵,便很快拉到火葬厂。我陪着他的两个儿子大哭了两天。三天后出殡,路途遥远,场面却异常冷清。问题出在他的两个儿子,还是两个光棍。如果他们各有一个老婆的话,或许还会好一些,毕竟,女人才是出殡队伍中用哭声来壮大声势的主要力量。可惜的是我那两个堂兄,光棍两条,哭起来毫无生气,只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在路上拼命扯着嗓子干嚎,却没有一个可以回应的哭伴,愈加衬托着出殡场面的萧条。</P>
<P> 一般的说,女人在出殡的队伍中,自然是越多越好,她们的哭嚎彰显着出殡的声势;但她们并不是毫无章法的乱哭,这里面也有个分声部的问题,就好象唱《黄河大合唱》一样,一个声部唱完,另一个声部要有所回应,一唱一和,此起彼落,才会绵延不绝,保证哭喊的连续性和长久性。而我这个堂姐就因为缺少了多声部的配合,早早的筋疲力尽,喊哑了嗓子。至于男人,你不能指望他们在哭喊中有怎样的作为。他们所要做的,仅仅是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更邋遢,更埋汰,面容更萧索,体质更脆弱,鼻涕一直拖到下巴上,双腿象两根面条似的弯曲,必须有两个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的样子。而我的两个堂兄在这一点上做的也是潦潦草草。他们大踏步地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甚至甩掉了象我这样搀扶他们的人。</P>
<P> 刚刚送走我那短命的大爷没几天,他的母亲果然就不行了。但她的死因从表面上看和他的儿子并没有太大关系。那一天天气不错,是村里的大集。老太太家就在集市边上,出门就是人来人往的市场。这天她正在门外坐着晒太阳,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个老太太,是自己多年前的旧相识,于是上前拉住她,攀谈起家常。说话便要留饭,兴冲冲出去买菜,还没走出院子,便扑倒在地。我只得又一次陪伴她的两个亲孙子披麻带孝,嚎哭三天。照例又是杀鸡宰猪,煮酒烤肉,大宴亲朋。出殡时,队伍经过集市边她住过的院子,供桌突然翻倒在地。</P>
<P> 第七个葬礼的死者是我姥姥。我的姥姥心地善良,勤劳持家,从<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0</FONT>多岁开始守寡,辛苦一生,死后却也没有得到一顶点的安宁。我有一个号称“小诸葛”的干舅舅,自以为精明能干,办事周到,在主持这次出殡大礼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