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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7:2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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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老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出门了。他穿戴整齐，脸上挂着他认为有必要表现出来的复杂表情。他格外小心地穿过车流如织的大街，挤上一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在车上一位中学生把座位让给了他。他本来想向人家道谢，但又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不适合说话，于是阴沉着脸坐了下去，目光冷漠地望着车窗外。他在长途车站下了车，登上一辆驶往另一座城市的大巴。一路上的颠簸使他昏昏欲睡，车窗外的风光在他松驰的眼皮底下不断闪过，就像是许多巨大的胶卷在阳光下被冲洗着。汽车猛然拐弯时，他微闭着的双眼并没有睁开来，只是那双叠放在一起的手掌上，有两个指头缓缓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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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gn=left>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他动作迟缓地下了车。在这块土地上，他感觉有点晕眩。在陌生的异乡阳光的照耀下，他似乎看到时光汹涌地朝他迎面扑来，又迅速地消失在他身后。他觉得这种想法有点无聊，像他这样的年纪，特别是在这关口上，不应该对一个陌生的城市产生太多的感触。城市就是城市，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于这里了，而且他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讲，它每天都真实得令人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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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gn=left> 他从车站出来，沿着一条街道步行了二十分钟，然后选择了一家幽静的茶馆。他走了进去，在一个客人稀少的角落坐了下来，接着就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听得出来，她很吃惊，但他很快就把她的惊讶给忽略了。她叫他上她家里去，他说：“你过来吧。”
 他又一次准备了一番自己要讲的内容的题纲。他告诫自己：不要说太多的废话，那样只会削弱冲击的力量。她来了，她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原来她也变老了。他想：她还认得我，而我呢，如果不是她站到我跟前，恐怕是很难从人群中分辩出她来的。
 她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自从上次偶遇之后，他们又有十几年没见过面了。她终于想到了先坐下来，最后才把许多的话归纳成一句：“你怎么来了？”
 他知道必须开始了，不能寒暄。开场白他曾设计过好几种，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沉重的开场：“医生告诉我，我只有两个月好活了。”
 她怔住了。这难以置信，但又在情理之中，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她说：“我很难过。”看得出，她想说得更加诚恳，尽管她已经够诚恳了。
 他说：“真的很难过吗？”
 她好像为这句话生气了。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情绪马上就将变得无比激动。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把头低了下去。“毕竟我们……”她没说完。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往下说，便又冷冷地说道：“我今天来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告诉你一件事情，别的什么也不多说。”
 “你又要走吗？”她失望地说道。
 “说完我就走。”
 “晚上在我家吃饭吧。明天，不，多玩一些日子才回去嘛。”
 他用表情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他说：“还记得你跟我提出分手的那天的情形吗？”
 “你干嘛还提那些事情？我和你都不是提这些事的年纪了。”她竟有点羞涩。一位老妇人羞涩起来，也有着某种意想不到的魔力。他看着她，差点失去了勇气。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那时曾对你发过这样的誓言：即使你离开我，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爱第二个女人。你还记得我在那个……时候发的这个誓言吗？”
 她心里有如波涛汹涌，也许对遥远的往事、对逝去的青春的回忆令她感到美好或辛酸，但她还是完全放不开眼前这尴尬处境。她犹豫很久，才说道：“我记得，我很荣幸……”
 “你很荣幸吗？”他紧张地问道。
 她被吓了一跳。她觉得这样说不妥，于是又改口：“不。我上了年纪，不会说话了。我，我只是替你感到惋惜，因为我不值得你这样……”
 “你不感到荣幸吗？”他像是在审问她一样。
 她紧张不堪，脸上开始冒出汗来。她磨磨蹭蹭，欲言又止，后来她好像下了决心似地说：“当时……就是后来……直到现在，我内心深处来讲，确实希望你能忘掉我，找一个好姑娘，一辈子快快乐乐地……但是，荣幸……有哪个女人不会为你那样的誓言感到荣幸呢？那是，不知不觉的……我知道，我很自私，我完全不应该荣幸，我应该为你担忧，我应该感到有罪。”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那个誓言同样地影响着她，不管给她带来的是自豪还是不安，反正她不可能忘掉那样一句不同寻常的话。
 他接着说：“其实很多男人都会说这种话，问题是能不能说到做到。你知道，我后来抢在你面前结了婚。你知道其中的原因，是吧？”
 “是的。”她不安地望了他几次，回答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无异于承受酷刑。她就像是在法官面前坦白自己所干过的什么肮脏的罪行一样。“你说你随便找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这样……这样就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
 “对，你记性不错。我是跟你讲过，我结婚是为了实现我的誓言，不要爱上其他女人，包括我的妻子。”老人抿了一口茶。
 “她——现在还好吗？你们一直在一起，对吧？”
 “她前年死掉了。”他平静地说。
 “真遗憾！”她沉默不语了。
 “你说遗憾，不是因为她的死，而是因为我一辈子都没有爱过她。也许你认为她死了反而好了，结束了她可悲的命运。是不是这样？”他又开始审判了。
 “不。”她为自己辩护，“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不回答她，这使得她更加不自然了。她端了一下茶杯，又把它放下，然后又为自己忘记了喝茶而倍感难堪，于是又重新端起，喝了一大口。“我们别说这些了好吗？”她恳求他。
 他坚定地，闭起眼睛摇了摇头。“那么你相信我真的实现我的誓言了吗？”
 这个软弱的老太太说：“我相信，我真的相信！我求你了……”
 “你为什么会相信呢？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不会爱上另一个女人吗？真的没有别的女人值得我爱了吗？”
 于是她又受了一惊。她赶紧吞下口中的茶：“不，不。我早就说过，那个时候我就说了：有很多女孩比我更好，更适合你。”
 “你那只是安慰我的话，只不过随口说说罢了。难道你不希望我……你内心深处不希望我一辈子只爱着你吗？即使你嫁给了别的男人——”
 “啊！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她惊得站了起来，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但马上她又坐下，不再说话，一副受了伤害的样子。她显得更加衰老了。
 他说了一声对不起。他说：“我不该提起这些事，也不该作这样的猜测。我来的目的不是要知道什么答案，而是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
 她尽力使自己缓过神来，装作好奇地望着他。他便接着说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没有遵守我的诺言。我背叛了自己立的誓言，这很可耻。”他故意停了停，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是吗？”她极不自然地应道。
 “嗯。我爱我的妻子，我娶她也是因为我爱她。”他又停了停，见她没有插嘴的意思，他才继续说：“我们分开后不久，我就爱上了她。我们结了婚，一直很幸福。现在我就要死了，我必须告诉你这些，也许这对于你来说关系不大——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但我背叛了我的誓言，而你是我立这个誓言的唯一见证人。我必须向你坦白这一切，你现在可以鄙夷我了。”
 他说完了。她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静场了好一阵，她才改变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客气地说：“啊——好嘛！这样最好不过啦。不，你说哪的话，我干嘛要鄙视你？我为你高兴，还有你妻子，高兴，真的。这样才好嘛……”
 他一直微笑着，那种胜利者的不祥的微笑。她望着他，心中忐忑不安。她看到他突然站起来，凑到她脸前，轻声而又尖锐地说道：“你不感到很失望吗？”
 她的脸立刻变得苍白，就像死人的脸一样。她强忍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她想像他一样地微笑，她也努力地笑了，但她拿不准是不是笑成功了。她又用手去碰茶杯，但似乎这东西令她十分恶心，她的手又马上缩了回来。“我不失望。”她说。
 他看着她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心中十分满足。他扭头看了看门外，阳光亮得刺眼，而从街上飘进来的那些恍若隔世的声音就好像变了形似的，悄悄地扭曲着。他望着门外，说：“你肯定很失望。”
 “我不！！——”她尖叫起来，似乎已经没有了理智。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慌忙走了出去。在踏入那耀眼的阳光时，差点跌了一跤。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小跑了几步。然后就从容地拐过街角，不见了。
 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容就像一枚在火焰上烤着的花朵，突然迅速地枯萎，变成一堆难看的败絮。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