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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在你全部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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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7-8-4 13:37:5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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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举一支烟在左手，急匆匆地奔向小店。擦身而过的女孩子全弓着腰，被寒冷压得抬不起头来。在黑暗中像是一只只小兽。我举一支烟在左手，路过亮灯的一排排房间，树影婆娑，发觉自己像一个举剑要去砍伐敌人的战士。剑举在左手，死亡蹲坐右肩。于是我右边疼，想用左手去挠，不知怎地就把烟放在嘴前。
 我故意选择一条不经过你楼下的道路。
 
2．
 站在社会主义大本营楼下。四周都是情侣，如同踩进了雷区。抽一根烟都没法消停。先是面壁，后来干脆站到树林里面。拿着一包买来的麦丽素，我刚看完吴虹飞的《木头公仔》。那麦丽素气鼓鼓的，但总不若我肚子里气得更鼓。于是我来到小树林，纵火未遂，真想把那里烧个焦黄。你扔在地上的烟头有人踩灭，我扔在那里的怎么就自己灭了呢？不如燃烧起来。我用麦丽素打起水漂，没有水，于是掀起阵阵尘土，当然这都是想象中的。但我的姿势是决然在打水漂，手那么一甩，麦丽素便在水面像一对对交媾的鸭子。
 我抖了抖腿。踮踮脚尖。因为和你接吻需要踮脚尖，这才怀疑你并没有<st1:chmetcnv w:st="on" TCSC="1" NumberType="3" Negative="False" HasSpace="False" SourceValue="1" UnitName="米">一米</st1:chmetcnv>七五。果然你是<st1:chmetcnv w:st="on" TCSC="1" NumberType="3" Negative="False" HasSpace="False" SourceValue="1" UnitName="米">一米</st1:chmetcnv>八零的个子，一点也看不出来。你的脚踝大概每每都陷在地下。我又向后抬起右腿小腿，这是想象中初吻的姿态。靠在一棵柳树下，准确说是靠在无数的柳枝之下，它们代替你的双臂搂住我，千千万万地搂住我，顾及了姑娘的寂寞。烟是甜的，麦丽素也是甜的，我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家。在那里人们炖排骨用的都是冰糖。我果然是那个地方的人，江苏，海边。喜欢香甜味道，不喜欢硬邦邦的盐。
 我看向不远处的树。夜里，黑得笔直。他们真像过去的那些恋人，如今幽灵骑士一般个个都从地狱里重新走了出来。树坑就是他们的坟，我没有把他们埋在一起。一水排开，在黑暗中我们互相对峙着。我终于可以言说这是一场有关前世的爱情，这一定有关前世，否则不会来得这么突兀。我不会言情小说里描写莺莺蝶蝶的手法，艳粉手帕，绿云扰扰，丢一个在郎君脚边。我尽然不会，但却一口咬定是前世的因缘。
 我必须放下所有，来解决你这个前世。
 
3．
 恋人们一水排开。以树为媒。我们沉默无语，半晌谁都没有开口。我开始拿麦丽素丢向他们，一人一颗，他们就张口吞下去，像动物园里被喂食的大尾巴河狸。也许早该发他们麦丽素了，这样在坟里彼此好有个照应，能够轻易就认出对方，像是接头的暗号。如今就只剩下爱情还算诚实，于是我们关乎爱情，并不关乎其他任何。
 你躺在被子里，便知道我并没有回社会主义大本营，而是在外面瞎转悠。你知道我就像我知道你一样，我知道你知道我就像我知道我知道你一样。你不体谅一个姑娘的寂寞，但我不会责怪你，因为这一切有关前世。你等了良久，从死于我手开始。到春末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结束。我错把你认成别人，因为你的面容太熟悉了。身体太熟悉了，好像我用了多年的一个器皿。 
 你知晓我全部的行动，但却不知晓我在想什么。我笃信前世，而你还浑然不知。我笃信这是找回来的，逃不过，必须放下所有。这无关之前的爱情，也无关之后的爱情，它被提到另外的一个宇宙里去。它被孤立，被排斥，被教训得体无完肤最终还是一路追随到我的面前。我就明白这是命。要捧起命，说什么都是白说。
 在我之前你亲吻酒瓶。因为你一直想亲吻我的嘴唇。这说明前世中我是先死的那个，玻璃，死人一样的滑嫩。
 
4．
 我不敢独自进入球场。尽管知道你在那里踢球。你踢的是中后位，这是我新学来的名词。我学了许多关于足球的名词。好玩又新鲜。我在操场之外，铁丝网旁焦躁地踱着步子，豹子一般。我看到你，曾经还怕认不出你，可到那里我只消小拇指随意一挥，你就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无人陪伴我就走不进去。球场难道也奈何得了？只不过几盘沙子几盘假草。但那里有魔力，硬是拒绝我的入内，我想前世一定是在球场把你弄死，因此你才到处奔跑，拾掇自己的尸骨。球场是作案现场，高明的作案现场，不留血的那种。但我记得，在球场我们单独相见就会浑身发抖。我被困在铁丝网外，看自己如何杀你，你的头颅飞得满天都是。
 我向谁诉说这其中的妙处？
 
5．
 我梦到一条黑蛇盘踞在自己的床上。
 蛇盘成一团，没吐信子，正在睡。当夜在楼下，我问你，怎么不亲我一个？说完话扭头便走。你笑着把我拉回怀里。我们的额头抵在一起，鼻子先贴着，一点点张开了嘴唇，像是两朵昙花。碰到你冰凉的舌头时我知道这下完蛋了，舌头是记着彼此的，它们互相探入，问好，挑逗，久违的熟人。嘴唇碰到一起便分不开了，我两脚开立，一点也不像要变成泡沫的小美人鱼。就是这亲吻让我更加确信，就是这悠长的吻，也是从时空的罅隙中找寻回来的。我们第一次接吻就知道大事不妙，发了疯似的，再也停不下来。只要开始吻便停不下来。路灯下我闭着眼睛，一下，两下，雀啄米粒一样地轻。我也咬你的嘴唇，你的嘴唇发紫，总是发紫，一吻上你，任督六脉打了个通畅。原本手脚都是极冷的，现在热得发烫。
 纯粹是欲望。
 
 我要和你吻上几天几夜，不分离，不说话。我要你柔软的嘴唇和冰凉的舌头，我要把自己与你贴在一起，紧紧地。我们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如果还能更近。如果还能更融入。我们抱的样子像两个饥饿的孩子，瘦骨嶙峋，眼睛闭着，但心里全是诅咒。我们拼命把自己向对方的身体里挤去，从每个毛孔，它们应该从每个毛孔彼此流入。一个是底座，一个是钻石，每个毛孔都有自己镶嵌的位置。每一根汗毛都是从前世带来的，碰在一起，它们疯狂生长，在空气中如同火焰上升。我软了脖子，十指死命抠入你的后背。在这里还什么也没有。报应来了，纯粹是欲望，在前世我们原来谁也没有得到谁。
 一种持续多年的渴望。身体的渴望。否则我们怎会相爱？前世的情人，你蛰伏在这里四年，我蛰伏在这里三年，最终还是暴露了自己。我见你的第一晚就预料到你并不平凡，你必有你的手段，将我从人群中抬举出来。我们情如兄妹，我称你师兄，你叫我师妹。这些都是幌子。
 你就是盘踞于床的黑蛇。
 
6．
 猜个谜语。
 你有朋友外号叫小白。你便问我，两个小白是什么？在这之前我刚告诉你自己背了一个LIST的单词。
 我摇头。
 小白兔（Two）！你摸摸我的头发。这还学英语的呐。我吃吃地笑出来，把头埋在你的怀里，又咬上一口。今日你身上的烟味没有往日那么重，是冷的，风把烟的气味冻成一块块痂，于是脱落，掉在地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夜里我们面对面躺着。竟然可以一夜都是这个姿势。我第一次搂着一个搂着烟的男人，实在觉得好奇至极。做完爱，你坐起身，在黑夜中摸到一支，点燃，又靠回我的身旁。在床第与情人之间那火光头一次如此安详。嘶啦啦地亮起来，嘶啦啦地灭下去，呼吸很缓慢，死亡很缓慢，只有精子在疯狂地游动。我贴在你的腰上，你一用力，还有六块腹肌，结结实实地，像冰块一样无法打穿。不说话，我们之间原本也不该说话。我们之间唯一应该的就是接吻，不断接吻，嘴里含着血也要接吻，我们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了结前世的过节。都是欠下的，于是绵绵不绝，并没有一下子喷发，而是一汩汩地涌动，每天变出点儿新花样。
 夜里我们面对面躺着。看着彼此。你腼腆，我羞涩，这话说起来都惹人发笑。夜里我们说很多的话，上天入地，讲你的生活，讲我的生活，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给对方看。我们过去的爱，散落，在对话中变得沉默，无足轻重，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幽灵骑士般的旧日恋人们躺在自己的坟里，我们从土地上经过，你赤脚踩在他们致死的伤口上。谈及你的母亲，谈及我的母亲，母亲永远都是伤痛的词语。你有两个母亲，我也有两个母亲。你的母亲在天上，我的母亲在地上；你的母亲在远方，我的母亲在身旁。你的母亲笑时露出皱纹，我的母亲笑时闭上眼睛。
她为你缝制拖鞋，她为你缝制睡衣，她在衣服上扦边，袖口，领口，胸口加一个兜，满甸甸地装满她的身体。她孤独的子宫，她孤独的温暖，你天上的母亲飘然然也落进了那个兜。而我母亲至今还停留在一件四岁的毛线衣上，太小，如今只好拿来盖女儿的小腹。小腹在冬天总是冰凉，温暖的手放在冰凉的小腹。冰凉的脚放在温暖的后背。
蛇在农夫的怀里渐渐暖了起来。
 
嬉闹。玩耍。是不是人到床上都会像五岁的孩子。胳膊先是回避，然后迎合，最后相互追随而去；脚趾先是回避，然后迎合，最后相互追随而去；再轮到嘴唇。嘴唇蜕了皮，身上蜕了皮，每个拥抱都是一年春分。你说浑身放松，我第一次被人教导放松，都不知该如何去做。你的动作是轻柔而慵懒的，舒缓，再舒缓，越舒缓越合拍，像是有波涛在身后一阵阵地涌上，退去，涌上，退去，把沙滩弄得湿漉漉的。粉红梦境浮了上来。甜蜜，让我们回到摇篮。
沉默良久。你摸着我的头发说，我怀里的这个传奇就像孩子。
你总把我当作孩子。前世。相对你千百年的等待，也许凡人都是孩子。
 
7．
 神圣的爱情。
纯白的爱情。
龌龊的爱情。
 
8．
 我们的外套有相同的味道。我们的烟，我们的酒，我们的汗和我们的北风编织在每一根毛线上。是外套先相爱的么？原来皮肤是顺着外套这根藤，渐渐才摸到了一起。
外套是昭然若揭的叛徒，外套是爱情的先行俘虏，外套是第一层出卖，妥协，同意将同一个气味抹在两人身上。先是外套们离得最近，趁我们走在黑暗中它们低声歌咏，它们爱抚呻吟，它们互相交流了看法，表达对对方的初步欣赏。
没有外套就没有弥留。在那里我们的烟吞食我们的酒，我们的汗吞食我们的北风。我们的过去和过去互相挤压，女人靠过的地方倚在男人搂过的地方，女人喷溅的泪水抹在酒沫拨弄的地方。骨子里，衣服们谁也看谁不起。衣服们总想，我走过多少路，爱过多少人，睡躺在多少沙发与椅子，我被多少泥土触摸，被多少空中的鸟看穿，被多少雨里隐含的杀气伤害。而你们实在太狭窄了。
你们蒙在衣里如同蒙在鼓里。
 
9．
 你不断试图丢弃我。不断试图将我放在窗台上，关在门外，埋藏在你的白日和夜晚之下，却又总总自己回到我的身边。当你没有醉于我手，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醒过来？你一吻我便醒酒了。有仇的，只要皮肤彼此碰到，毛孔下的仇杀便一股股翻涌起来。你手掌有金星带，手掌柔软的人才会有这条线，因此你要姑娘，每天都要不同的姑娘，并且全部处女。头一回被你带出来，头一回被你打开，放在桌子上，剖开肚子，让你饮用她们的血。她们坚硬，冰凉，不理不睬，被你吻着的时候眼睛也不曾闭上。绿衣裳姑娘，白衣裳姑娘，我只劝过一次，不要喝蒙古口杯，要喝二锅头，纯粮食酿造，因此保胃。这样来说，白衣裳姑娘比绿衣裳姑娘要体贴。我们总找不到好的绿衣裳姑娘，我们希望她们自青岛而来，是海的女儿，而不要产于燕京。老板们告诉我，不常有青岛啤酒，卖青岛啤酒的人总是骑个三轮车，稍不留神，就从店门口溜过去了。在那个小巷子里，人们翘首企望，等待远方，就像等待杀手。
 见到你后我才敢醉。见你的第二面，问，怎地总也醉不成？你同情地笑我。我说，总是身子醉得受不了，头脑却异常清醒，说什么也记得住。怎就不能记不住呢？在大街上，我盯住你的眼睛，要你一板一眼地回答。
 怎就不能记不住呢？
 
 见你的后一面，情况却突然发生了变化。我开始学会吐了，在这之前一直吐不出来。喉咙像被堵住，不管吃进去什么味道，通通强迫地压在里面消化。那天所有人都在说话，可我只要听你说，我只要听到这一句：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哇”地一声，所有水都想流出来。我哭的却不是你，我哭的全是委屈，二十岁，终于有机会撒一次娇。
 哪个女子骄蛮，哪个女子骄傲。我把五脏六腑都吐到了地上，你连忙低头，和我一起找，赶紧把它们重新塞回去。你抓着我的肺，像拿一个塑料袋，一面圣洁，一面污浊。那天我终于有点记不住了，趴在床上，嘴里嘟囔个没完。你总喜欢把她们弄哭，上一个女孩岂非也在你楼下哭个淅沥？全部怪你。怪你异常敏感，又铁石心肠，你知道她们要什么，但是吝啬。你吝啬的都是你想得到的。
 你体内的女人不丰盈。你体内缺少女人，缺少一个皮肤白皙的姑娘，坐在你的胃上，替你担待。而我一次又一次在你面前醉倒，就是无法变成妖精。你对女人不亲切，因为你的母亲，她在你飞不去的云上。你没有被女人温暖的体香所保护过。你能得到的毕竟是烟，是酒，是鸽子，是处女，不会是母亲的乳汁。
 
10．
 我不敢让你看清我的身体。在旅馆里，清晨穿衣，我会故意转过身去，以背为帘，自己遮掩自己。我会迅速套上内衣，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围巾也系得好好的。什么也不让你看清。我们不习惯白天，在白天结结巴巴，说也不会话了，好像是两个生疏的孩子。那毕竟不是放出来可以溜达的爱情，那必定是关在门里，闭口不谈的爱情，那必定是坟墓里的爱情，自死中来，回死中去，从没想过能活入阳光。我们必定是这样的规律，下楼梯时一支烟，走在路上一支烟，坐定下来一支烟，没有烟，手不知往哪里放。
 有那么几次，我们也晒太阳。你的脸在白日不如夜晚清晰。我坐在你腿上，风一吹，裙子就掀起来了，你帮我捂住，我还心存感激。阳光照在油亮的树叶上，一闪一闪，风是轻的，掂着脚尖经过我们。我剥一个糖果，你说不吃，你不喜牛奶，因为它们是白的么？我的烟上带甜，连烟雾都是香的。在香甜香甜中你讲起去年的一个清晨，学校里寂静的雪。漫天的雪，铺陈的雪，镜头里的雪，你说山被分成两半，一半还有雪，一半已经化了，像镜里镜外对峙的旧颜新欢。你提到了“美”这个字，你提到了“安详”这个词，你的眼在回忆中变成湖蓝色，像一枚笃定的针。而我始终看着杨树，雪还没有下，这绿竟已然是春天的颜色了。
 我也想和你经历一场雪啊。
 
 你抱我于怀，我在你背后狡黠地笑。我在你背后总是笑的。你粗枝大叶，我小心谨慎，每一个面容都准备妥当。你什么也没有注意到，我黏附在在你的背后。我黏附在你的窗下，我黏附在你的怀里，黏附在你的掌心，黏附在对你的诅咒当中。你却说，那全是嗔怪。嗔怪？你说得也对，这毕竟关乎前世，前世担待了多少时间？担得住时间的人，怎会把诅咒放在眼里？你对诅咒嗤之以鼻。
 你皱鼻时像我过去的一个恋人，皱眉像另一个恋人，撅嘴像第三个恋人，眼神像第四个恋人，发质像第五个恋人，声音像第六个恋人。他们各带着你的一部分找到过我，又悻悻而去。最后你厌烦了，你带着他们的全部，直接站到我的面前。
 
11．
 “我爱你，并不粗俗。”
 你说得这样微小又清晰。
 
12．
 我接过你的衣服，帮你缝好袖口。我接过你的衣服，替你洗去血水。我在夜里等你，你从远处走来，一刀又一刀地用烟的光亮划破黑色。
 我们经历多少颜色？
 黑是最凝重的。此外还有绿色的瓶子，金色的酒。金色的阳光，金色的窗帘，金色的床头灯。白色的烟，白色的袜，白色的木筷。红色的血，黯哑的声音，抱在一起有一深一浅的影。我们总在清晨五点醒来，彼此吻着，听窗外公共汽车的动静。我们竖着双耳，观察早起的人们如何踏上征途。他们在说话，汽车刹车，油门，包子，油条，自行车铃，路灯燃烧，风呼呼地不知廉耻——忽然一下，天不再是暗蓝的了。
 我见过那样的日出。被我们用窗帘抵挡在外的日出。我见到无数粉红色的小手从地平线浮起来，把粉红色越托越高，终于弥漫了天空。那一刻我站立不动，我想我们实在不该错怪粉红色。
 一定把它找回来。
 
 我渴望接过一个粉红色的女人。当你把我压于身下，当你用牙死死刺入我，我渴望有个女人也躺在那里。我们会一起爱你，我渴望和那个女人牵着走，沐浴阳光，谈论的全部都是你。我们彼此了解，彼此体谅，也彼此争夺。只有在与女人争夺爱的过程中我才感觉到爱。我试图去爱过女人，也试图让女人来爱我，而我真正渴望的是有个女人来分担我的爱。这爱太庞大，我从左，她从右，抱住你的两只胳膊。
` 坐拥。坐拥。我们是多么向往这两个字。我渴望对那个女人说：今天，换你去爱，换你死在我死过的床上。
 
13．
 一切都是针对子宫。当我们手握，无论手握什么，实际上都是握在一个死亡的女人。面对银镜，如今我们热烈地召唤她，请她将结局更清晰地在手心描绘出来。生命线，延长，延长至血的下方。一切都是针对子宫，你怎么不明白呢？烟是，酒是，请北风灌入乳房，请奶水顺着大腿内侧下滑，请好奇的猫把探照灯插入我们的身体，请你站在远方，千万不要过来。这一切都是冲子宫而去。它像是昭著的高地，昂着头，等待炮弹的千吻坠落。它自知做了错的事情，在我们体内，每当冷的时候，它便举起汤匙，给我们灌下寂寞。
 每当我们试图回到过去，回到汗毛，这要命的器官便让我们渴望一个孩子。还有比这更不可饶恕的么？除去子宫，剩下的都是误伤，肺，肝，胃，皱纹，苦，面容，它们只是落在炮灰的坟里。最初是子宫充满恨意，现如今是我充满恨意。现如今有谁可以帮我杀它我便去爱谁，我便嫁给谁，就像孩子向往杀手的拥抱。你要帮我这个忙，你要尽可能地对它的要求不管不顾，不理不睬，尽可能地待它如待爱情的失败。不要捆着我，不要劝阻我，不要挡在前面，用你的手把我甩向远方。
 
 耳鸣把世界变为巨大蜂巢。在蜂巢深处，有女王指使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飞吧。将你们的毒刺扎入空气。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在一切嘶杀以及流血牺牲之后摘除女王的王冠——金色的权威的象征。出于畏惧，让我们换一些没有威胁性的家伙去稳坐小腹，比如，香草冰淇淋，情书，羊杂碎，绒布手套之类。
 
14．
 爱情小说皆反动。
 皆是敲诈与勒索。
 皆是广泛程度的屠杀。
 背信弃义的行为。这就如同对一只云白的水母说，您真迷人，但请允许我为您缝一条腿吧。
 
15．
 要密切留意走廊中聊天的人们。密切留意走廊中擦身而过的人们。通常，到了夜里，他们就不怎么走动。到了夜里他们就从纯现实滑落至纯潜能（亚里士多德也不例外）。做梦的时候，身体都是些泡在温泉中的石头们。要搞清楚，其实每个人都是明白人，只有白昼被蒙在鼓里。对于夜晚发生了什么，夜晚发生过什么，我们和夜晚心照不宣地站在一条阵线。可白昼浑然不觉，白昼的秘密被带入了黑夜，于混沌之中，白昼一日日消瘦下去。
 要听。在五楼到处都有话语。话语扔在地上，我们踩过去，如同踩着碎玻璃。簸箕在聊天，扫帚在打牌，一盆盆的橡皮树无人照管，列队歌咏。把条递给服务生，她为你打开一扇门。一扇可能之门。封闭环境适宜事件的繁茂生长。阳光就像铺于脉络的咒语，堵住叶子的嘴，因为绿原本是一种过于聒噪的颜色。
 
 要放慢脚步。要小心翼翼。不能随意拿起扫帚就开始扫地。让它把话说完，就像让吻在灰尘中流淌完。关于爱情不要问关起门的那些人，要去问站在门口，守卫着的暖气片和门把手，它们会告诉你一切。沉默的姿态，就是期待被询问的姿态，就是知晓一切秘密的人，又有那么一点羞涩。
 
16．
 情人睡觉的姿势是：面对面拥抱着。嘴唇对嘴唇，睫毛对睫毛，手置于腰，腿缠如蛇，绝对没有转身的机会。情人必须随时做好准备，睡在火山口上，本身就是火山口，怀抱另一个火山口。情人出现令地板震颤，枕头战栗，为了热，必须先将世界冷却，浸入无尽的冰水之中。情人面对世界的面孔也是冷冰冰的，明明很暖和了，偏要说：“冷。”趁势把手送给对方。说到底，手牵手只不过是亲吻的另一种形式。
 情人依然保持着一种“进入”的欲望，进入对方的生活，进入对方的身体，并不意味着相互交融，意味的是蛮横的结合。不加理解地进入，将自己的身体强加于对方之上，或者对方之内。男人像蛇一样寻找一切可以钻入的温暖洞穴，而“她”则是一座旷日的山，风吹日晒，满目疮痍。情人意味着不固定，不确定，不稳定，像两叶小舟，彼此碰撞，置自己身外的风雨于不顾。情人意味着一边迎合，一边拒绝，一会儿是黑色石头，一会儿是粉红色溶液，喷涌又收敛着，从各个角度向对方进行攻击，又用自己的身体抵挡自己射来的炮弹。情人意味着要进入对方的“现在”，而无关乎“过去”和“未来”，在他们的词典里只有“这一秒”，并没有“下一秒”，情人是对现实存在的最好证明，只有爱关切正在进行的事物。
 
 夫妻睡觉的姿势是：他从后面环抱着她，一手枕在她的头下，一手握着她的乳房或者搭于腰上。他的鼻子埋在她的头发里，她最危险的背部暴露在他面前，而笑容隐埋于黑暗之中。身体对峙已经结束了，余下的便是精神上的对峙。这种爱的誓言将双方的“过去”与“未来”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而他们的“现在”四处飘荡，有谁会关心一种稳定关系的现实存在？
 
 他们熟睡中比清醒时诚实得多。
 
17．
 让我们来穿插一些正当叙事。一些具有可理解性以及可以运用逻辑思维能力的情节。比如，这明显是一场偏执的爱情。她的思绪很不稳定，在一开始极力相信这些有关前世今生，鬼狐妖媚，她倒是为爱情的进入找到了很好的理由。或者说是像所有人一样，为被爱情打败寻找借口。很快，她的指责对象从虚无的前世导向了具体的爱情本身，她说“在你全部的背后”，实际上她不仅在“他”的背后，同时也是在爱情的背后。她始终将自己放在背影的面前，她相信所有人的后背都长着一对锐利的眼睛，监视所有在这世界上发生的真相以及谎言。
 
 在爱情的叙述中她称呼他为“你”，“你抱我于怀”或者“我在你背后狡黠地笑”。“你”是一个暧昧的称呼，它既意味着期待中对方的在场，又宣示着事实上对方的不在场。在这样的称呼中她似乎在试图保护他，将关于他的一切信息全部抹除在“你”字之中。这更像是恋人的絮语，“你”代表一种无须介绍的预先了解。而恋人本身又是不可能看到这篇文本的，她是否希望他阅读到？她希望的或许是让恋人静默地阅读它，却不能让她知晓他在阅读她阅读他。
 他生活在一种稳定的危险之中，危险的根源来自母亲，他和她最深层的联系便是“家”这个字的破碎。他的家在一条河边，一条她从没见过，也无从想象的河，他的楼下便是码头。夏天，他的楼下还有梧桐大道，古旧的红砖洋楼，情侣被无数树的手所遮蔽，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窥视着洒落遍地的亲吻。他不常在白昼出没，仿佛白昼是一个无情的背叛者。白天，他宁愿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影（情色片和色情片穿插），看书（小说和说笑穿插），玩游戏（他用五个手指啃着鼠标，用嘴啃着另五个手指）。他的房间没有任何钟表。结束了一段工作，尚未开始新的工作，只有这样的人不需要时间——准确地说，他是个失业者，一家倒闭的律师事务所的前文员。走在大街上，他时常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连失业者的群落也找不到。他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在路边一副有模有样的德行，就从内心深处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心（那些清晨时拎着芹菜从早市回来的老头倒不会惹他恶心）。他的前女友住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时不时去她家坐坐，那屋子是和另外一个女孩合租的，朝阳的房间日照很长，可因为少有男客，依然显得阴气十足。他和前女友面面相觑坐一下午，吃他带来的水果，仿佛吃着他们之前的生活。他每来一次都发誓下次再也不来了，不知为何，他总想起她的裸体，在这时他会不由自主地用大拇指剥橘子皮。
 
 他喜欢夜晚出来，到路边的酒馆，约上几个朋友。在“她”的叙述中这些酒便是香甜的处女。在酒面前他表现出了自己的所有饥渴，如同那些匍匐在耶酥面前的迷途羔羊。小酒馆的女老板和他们已经非常熟稔了，有时老板会特意为他们蒸几只螃蟹，煮两盘花生米做下酒菜。抽烟，因为抽烟，他需要不停地吐痰。用吐痰的方式污秽宇宙的地板。几瓶酒下肚，他和她的生活才苏醒过来，他仿佛只能在这时候才想到她的存在。她弱小的存在。他找到了她的存在、她的位置也意味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是的，他想起来，他是在她的身旁。她走在他的内侧。于是，他的位置便应该是外侧。
 “外侧！哈哈！”他想起一场外侧进攻屡屡失败的足球比赛。
 
 她渴望被伤害。以任何可能的方式，遗忘以及被遗忘，忽视以及被忽视。她甚至津津乐道于在白天寻找不到她的情人。她比他的年龄要小，她感觉自己还有几年的青春可以在等待中度过。她等待着他的消息，如同战火硝烟中那些后方翘首企盼的女人们。于是她也憎恶起白天，要这样一种神秘的光明有什么意义？何况光明带来的是更大的毁灭。季节性的摧毁。出于一种几乎是天生的冲动她恨透了自己的子宫，子宫与她嗜食的酒正相反，处于永不止息的温暖之中。而温暖是多么虚假的东西！
 幸福是多么虚假的东西！
 
 一种纯粹的爱情，理论上来说应该与幸福无关。纯粹到除了相爱，别无办法。他们连相爱的地点都是不固定的，他从不把她带回自己的家中，她住在集体宿舍楼，他们管那叫做“社会主义大本营”，一个晚十一点就停止供电的空洞的楼。他们宁愿住到宾馆去，纯白色的墙，纯白色的床单，拖鞋只有一双，比家徒四壁还家徒四壁，连多余的一丝颜色也吝啬拥有。房间空荡荡的，那种贫瘠感却第一时间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挤压来，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时常聊到夜里三四点钟，面对面，正襟危坐，烟灰缸堆得像长满荒草的坟头……
 
 她幻觉有另一个女人也在这间屋子。冷静地观看他们做爱的全过程，然后躺在他的另一个臂膀里。她每每想到这里，都会露出神秘莫测的笑，捶着自己的小腹，她喃喃地说：“杀死它，杀死它。”
 “您嘀咕什么呢？”他问。
 “我爱你，我爱你。”她明显看到另一个女人的黑色长发在他全部的背后。
 
18．
 多年前我曾经有过一个情人。从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我便准备了一个单线本，每天默默地给他写一封信，计划在写完最后一页的时候与他分手。，然而没想到爱情流失的速度竟然超过了钢笔水，还没写到中缝，我便按捺不住，急匆匆地把本给了他看。
 这和我如今的行径有相似之处。当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你的时候，实际上完全是谋杀。不给你任何逃跑的机会。你翻身下床的姿势，你点烟的姿势，你摇摇晃晃上楼梯的姿势，都被我当作标本，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之中。我对你一切举动都感到好奇，我渐渐忘记了你我前世之间的恩怨，我渐渐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要求。有时，我要的只是做一场爱而已。除了精液和米饭以外，这世界给予女人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不值得信任的。明晃晃的首饰，颤巍巍的高筒靴子，五颜六色的时尚杂志，七彩的天，婴儿一样的雪，其最终目的——说穿了——说到底——说漏嘴——都是指向精液和米饭。
 
 你把你身边的一切都试图卷入这种混乱，惟独努力把我扔出去。而在这过程中，你实际上也把自己扔了出来。这种爱是残忍的，但我们应当看到它背后的温情并因此原谅它。它的残忍在于爱情现状与对爱情的描述极为不符，在爱情现状中我是满足的，而在对爱情的描述中我则充满了愁烦。每当我们想要描述某件事物的时候，这件事物便开始龇牙咧嘴，向我们展示它最残暴的一面。“错误！”爱情自身也大喊起来了。“荒唐！荒唐！你们一个不愿靠近我，一个又努力叼住我的脊梁！你们甚至不愿使用温暖的词语！你们用‘您’相互称呼，‘您好’，‘您走好’，‘您中午想吃点什么？’，‘您睡了么？’，‘您中学的教学楼竟然是藕荷色的？’……你们究竟在恐惧什么？”
 
 温情便生长于这里。作为一个失业者，一个尚且残余半把青春的姑娘，一个饮酒者，一个阅读者，一个足球运动的爱好者，一个时事新闻的关注者，一个时代口号的拥护者，一个甜食和茄子的崇拜者，我所恐惧的——恰恰和你一样——我们都恐惧因为自己的存在伤害这个世界。
 由于过多失败的前例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爱是对于世界的最大伤害。在这个前提下，我们一面避免为世界增添哪怕一厘一毫的爱，一面又在悖论中，偷偷摸摸地，小心翼翼地说着情话，写着情诗，沉沦在夜晚以及它迷人的色情之中。
 
19．
 做爱时我直视你的眼睛。说来也怪，你做爱时比平时要显得衰老，眼神像一只右腿受伤的牝鹿，悲伤，柔弱，陈旧。你像是不了解自己身上这股强大的力量，足以掀翻飓风的力量。你像是不确信自己可以席卷，至少席卷一个女人。至少在那一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用于爱情的勇气。你总是把裤子残暴地扔在地板上，那宾馆被多少人践踏过的地板。与此同时，我小心翼翼地摘下项链，摘下耳环，摘下困束在我身上的金属们。一个美丽女人的源泉来自她不断的反抗，来自她对于这些使她变得沉重的各种首饰的反抗。是首饰们激发了女人像动物一样的野性。她在不言不语中暗自展开着和她们的战争，她像所有人一样，因加增了束缚更加自由。
 现在她卸下这些。甚至卸下那悬于屋顶的灯亮。现在他进入她了，她浑身一阵颤抖在黑暗中。在黑暗中她弓着背，抱着他的肩膀。她的十指嵌入他的皮肤，像十株倒长的树。
 “你是否喜欢另一种姿势？”
 她笑了笑。她搭腿于他的肩上，这样他可以进入得更深一些。如今她敲击这些键盘，每一下都像敲击在他额头上的汗水。他每次的时间都不长，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而对她来说已经足够。甚至有一次，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几乎还没有进入便已经射了。他们尴尬地一笑。
 “没关系。”她说。这甚于一切语言。
 
 他的喘息声像远方的豹子。而他的眼神依然是一样的忧愁。她不知道为什么做爱会令一个男人忧愁。她确信大部分时间他的眼神是迷惘的，他像他身边的大部分人一样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想要的很多，他想要稳定的工作，父母的安心，一辆可以带朋友和酒兜风的越野车。但于夜晚中他吐露给她：“我想此刻抱着你睡。”
 “我想抱你，亲你，紧紧地搂着你。”他不属于在做爱之后说“我爱你”的那种男人，他属于在做爱前，像看顾自己最小的妹妹那样怜惜地看着她的那种。他委婉地一笑：“我很想你。”于是她整个身体都舒展开，她预设的全部场景一一亮堂。她更渴望他直接插入她的胸膛，是的，如果允许，请在你们抚摸过的左乳房来上一剑吧。请你使她真正地千创百孔，不堪入目，而不要每次都袭击她蜷缩在胎盘中挨上的第一个伤口。他和她的世界是隔绝的，只有在他们真实地在白色被罩之下，在那掩盖死亡，掩盖尸体，掩盖不可见人的腐败之物的白色被罩之下赤裸相见时，他们似乎才能确认世界上还存在着彼此。
 在此之前，仿佛都是无关紧要的空白。
 
20．
 只有一次他们做爱的时间格外地长。那天晚上他们已经做过一次，那是晚秋，树叶还没有落光，他在枯枝败叶中再一次感到自己蓬勃燃烧的生命力。他的动作近乎粗暴，他快要把她推入墙壁，他快要把她扯入旋涡，她感到一股麻灼感从脚尖慢慢攀升。他扶着她细窄的腰，有些担心地问：“你没事吧？”“没有……继续……”她摇摇头。她努力地咬着嘴唇，不明白这晚上为何会如此异样。他似乎只有在那一晚正视了他的愤怒，他由于一无所有，他由于什么也不能带给她的愤怒。他带给她富足又怎样呢？他带给她精液和米饭又怎样呢？他似乎只在那一晚上正视了他们的毫无出路。他和过去以及将来所有女人的毫无出路。她的脑海中又出现粉红色的意向，他不止一次让她在黑色的夜晚想到粉红色。想起海。想起夏天海边清凉的风。想起七岁的时候，一个海浪将她压倒在金黄的海滩上。她满嘴都是泥，哭着反复喊“爸爸……救命！爸爸……救命！爸爸……你在哪里？”爸爸微笑地走过来，对她说：
 “没关系，那只是浪。”
 
 那天晚上她翻滚着。如果床单是面粉，她就像一个桃仁一样最终坚实地裹于其内。他点了根烟递给她。“抽一支，平静一下。”她想呐喊，想奔跑，想赤脚跑过昌平每一盏未眠的路灯。呻吟和尖叫早已不足表达。
 
21．
 一段没有对话的爱情几乎无法想象。人们不禁问，难道他们没有甜言蜜语么？难道他们只是说“你好”，“再见”么？难道他们不随便说点什么无关痛痒的东西么？难道他们不和小说之外的人群一样喧闹而混杂么？难道他们认为凭借爱情就可以从人群中脱离出来，成为两个孤独的幸运儿么？
 难道一个小说就想这样尖酸刻薄地就这两个人无限度讨论下去么？难道一个小说不该铺陈开，在人物之间形成张力，让他们复杂地纠集在一起么？这样一种刨根问底又有什么意义呢？在对于他和她的追问之下，爱情难道就会被拷打得更加脆弱或坚挺么？
 
 虚构一场对话远比虚构一场爱情来得容易得多。
 “毓婷有么？两个装的。”
 售货员点点头。“十三块六。”
 “帮我拿一盒，谢谢。”
 
 同样的模式我们也可以应用于以下场景：
 “西红柿有么？”
 “早上刚进的，还新鲜着呢。”
 “您帮我挑一下吧，两个小点儿的。”
 
 拣到一个破碎西红柿的概率也比拣到一个破碎爱情的概率要低得多。
 
21．
 我讲述你，并不是为别的什么人，而独独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惶恐，我的不安，我的好奇会毁了一切。幻觉支撑我们生活，若没有幻觉，我怎么想象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你无情，你无义，你冷酷，你绝妙用沉默杀死一只只蝴蝶。你不给蝴蝶哪怕糟老头庄子的春梦，不给蝴蝶哪怕残花败叶的繁荣，你也并不收集蝴蝶标本，你只是想弄死它们呀弄死她们。
 那夜我从遥远的黑暗坐公车回到你的光明。我去照常的旅馆开了熟悉的房间，我一手捧小二，另一手捧伊姆莱的〈英国旗〉，听的是迷幻，那还是冬天，人们饮下呛烈的酒也没有抗议。我等待你到来，一页页翻书，笃定如死囚室的女犯。我去厕所洗脸，无意中看到牙膏盒上印着“爱情专用”，后来才明白那是“宾馆专用”。而每一场爱情都必定有它们的专用，就像宾馆专用的毛巾牙刷梳子卫生纸。每一场爱情都有它们专用的希望，专用的绝望，专用的背叛与貌合神离。专用的彼此顺从，彼此不羁，厚重如山的欲望。每一场爱情都有它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密码，自行排列的诗句，有清晨的鸟儿落在每一户人家的窗户上，在它们被轰走打落之前，它们原本是要歌颂。
 
 我们还剩下什么。我们像拆开集装箱一样拆开对方，我们像解开木乃伊一样解开对方，满地都是塑料泡沫，绳索，白色绷带，过去的伤口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那是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们看了烟花，吃了烟花碎片，我们加入热闹的人群，人们卷心菜一样互相包裹着，包围着，像夏末的最后一只知了大声嘶喊着，惟恐进入新的一年就会从树上摔落，老得走不动路。世界就是这样跌入一个个新年，带着它所有濒临灭绝的动物，带着它所有濒临灭绝的雨林，河流，食肉和食草，政客与阴谋`，反抗与自由，机器喀嚓作响，城市灯火通明，富人的华丽辉煌打昏穷困者的一贫如洗，流浪汉与熊共眠，北风与猫共嗥，你该邀我共舞。
 你和2006年一起进入我的身体。我们抱在一起，赤身，忽然停顿，你要求点一支烟。我也点了烟，你依然留在我的身体里，我们静静地把烟抽完，欢喜佛也没有这般逍遥。我们边做爱边抽烟，你将烟雾喷在我左边的小小乳房，又将我搂紧，烟草味如印章渗入你皮肤的细小罅隙。
 你于后背藏着AK47，你用温情将我堵入早有准备的死胡同，你将疯狂扫射，你迟早要看挚爱的女人如何血肉模糊；而我后背也藏有手术刀，止血钳和印刷精美的人体解剖图。我无数个夜晚想剖开你的胸膛，血洒在我冰凉的脚上，内脏扔到那冰凉的街上，只是这城市没有秃鹫盘踞。
 
22．
 我还记得什么。
 我们常去的旅馆新一年刚开始便悄无声息地倒闭了。你的生活照旧盲目，没有工作，没有支援，你对我说，你要回家，看望父母。我祝福你的父母，我愿他们不知你与一个女人是如何在黑暗中摸索并不属于他们的道路。我愿阳光明媚，让你看上去像马路上的所有年青小伙，又或者你们都是伪装出的年青。
 “你去吧。”我说。这是我们第一次分别。这是我们第一次对分别的彩排。为了不至遗忘太快，你走之前，我们特意手牵手，迎合每一缕在冬季尤为珍贵的阳光。我们去吃三种口味刨冰配三种口味冰淇淋，我握着你的手，那一刻太阳是我的父亲，你也是我的父亲，街上所有男人都是我前生前世的父亲。我愿做你们乌黑长发，脸蛋红润的女儿，永不长大，永不发育，永远弄不懂在慈祥背后都是怎样的残忍。我们一手烟，一手棋子，你专注地盯着棋盘数棋子，我散漫地看向窗外，红色砖墙，荆棘丛生。服务员友好地接待我们，与接待日常的情侣并无二样。
 你走之前，还带我去了你喜欢的小酒馆。你造上半句，我接下半句，你杯空我倒满，我碗空你盛满，笑起来像均匀劈开的苹果，对称是一种诡异的美感。有无知的女孩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你猜呢？”“有三年？”我们一阵狂笑，需知把那“年”字换成“月”字也是不足。“总之，你们感情真好啊。”
 爱神不如我们会操纵酒，酒神不如我们会操纵爱；日神不如我们会操纵夜，夜神不如我们会操纵日；狠绝之人不如我们会操纵柔情，柔情之人不如我们会操纵伤害；信仰之人不如我们会操纵险象，危难之人又不如我们脚踏平地。那时节，我有狂妄的自信，相信我所要用这种方法摧毁爱情便也摧毁了。我就是要证明它的一无是处。我就是要证明人年少无知时还能做出多少荒唐事。
 这是不能言说的幸福。这是不能言说的不幸。这是不能言说的满当当，不能言说的荒芜。这是谎言之人自看到谎言，诚实之人自看到诚实。这是我拼了命要撒一个弥天大谎，要学习你，满不在乎，漫不关心，是死是活都旁若无人。不清醒，不清醒，你不清，我不醒。
 
23．
 我只想你独一无二地对待我。独一无二的爱，独一无二的漠然，独一无二的心血来潮。你明知我与别人不同，我为你写了不该写的诗，为你流了不该流的血，为你搁浅了不该搁浅的朦胧少女。你不能待我如待那些没为你做过这事的女人，也不能待我如待那些没有为你做过这事的男人。马尔克斯的大夫说：“等咱们习惯了这些‘枯枝败叶’，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而等咱们熟悉了这一切，我们也就要过去了。
 我们和我们最好的时光互送一程。
 
24．
 我该如何继续叙述。叙述失败。叙述我的失败，你的失败，始料不及的失败。纵然爱情不是全部，纵然爱情不是也不可能是全部，纵然爱情只是这片焚烧的土地上的伤痕之一。你依然不能否认它是最本真的叛逃，最赤裸的欲求，是喂我们入睡的药，赶我们上路的鞭，埋我们入土的坟。
 我该如何有继续叙述的勇气。我该选择怎样的叙述方式？我是否该正当而满怀信心地进行叙事，我是否该用想象补全你所有的沉默，我是否该穿插进更多的人物，我是否该向你如实报告他们是怎样奋力填补你的空缺？他们陪我饮下的酒是甘甜的酒，他们陪我饮下的日月是明亮的日月，他们穿戴的是星光，是花朵，是春天死寂一样的嫩芽。我该如何向你报告那些沉默良久的死者，他们如何从书中伸出双臂，他们如何抚摸我的头发，他们如何钢筋一样坚固一根根破旧不堪的脊椎。我该如何向你报告那些在地下通道乞讨的人们，如何向你报告那些在夜晚无家可归的人们，如何向你报告光天化日之下，一桩接一桩隐秘或张扬的谋杀？
 我没有耐心，没有耐心讲述分别的日子。没有耐心讲述你的残忍，母亲的残忍，你们竟以为一个女人可以在两个城市间被抛来掷去么？我没有耐心讲述自己如何踏上你的土地，如何混做成与你同一城市的居者，如何屏住呼吸，潜入人群，和他们使用同样的步伐。如何一个人住在空荡的家庭旅馆，四壁空空，连时钟也担当不住。你甚至不愿告诉我你家的住处，你让我从窗外望去找不寻东南西北，只见得黑。你严守母亲的诫命，母亲说，不，不该是这个女孩，你便为一个爱搁置掉另一个爱。而这理由多么贫瘠，仅仅因为我不属于你的城市么？仅仅由于我不能无知孱弱，一击便倒么？我不该让你回去，我不该送你到火车站，我不该在站台外看火车带着满满的人离开视线。对不起，你两手平摊如同摊一个焦黄的鸡蛋。你说，无能为力，母命难违。
 我始终醒不彻底。
 
25．
 我明知这是玩笑。是插曲。是必不可少的波折。是让失败者自以为胜利来临的幌子。我并不恨你母亲，我只恨命运竟喜欢用一个女人调戏另一个女人。而她们谁也管束不住，当你回到我身边时，我们自会回到我们原先的轨道。那原本是幻觉，被你母亲打断之后也依然幻觉。
 当下只是无足轻重的悲伤。 
 
26．
 他如期而归。
 
27．
 他初归的那天她见了他。她心静如水，假装不知这命运玩的把戏。决意一个人也能生活。她决意孤独从某种程度上是可耻的，又是昂贵的。她决意对散落遍地的情侣视而不见，她决意鄙视爱情。鄙视非理性。鄙视孱弱。爱情成为一种奢侈品，只是那些有时间、有精力的人才配得享有。他们必须有一点儿智慧，又没有一点儿智慧；有一点儿勇气，又没有一点儿勇气，他们必须像叶子一样在风中摆动着，抖缩着。如今，我宁愿对每一个人专情。
 
28．
 “我觉得我们像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
 你这话便是崩塌的源泉。果不其然，不是我们无法自持，而是这故事进展到无法自持的地步。我不设阻拦，任其发展，我们栽种下的树，我们要见它开恶花结恶果才罢休。我时常设想，若是那时没有重新开始，若是我们戛然而止在你母亲荒谬的诫命，是否如今已平息得不起波澜。
 夜晚又袭来了。那天我为一个醉酒的女人跑断了靴子，我陪她呕吐，人可以一次呕出整个胃，奈何呕不出整身的骨。骨头在颤抖，我拨通你颤抖的电话。“你来吧。”“你等我。”你牵我的手像夜晚的冰凉幽魂。我不信这为真，而真实终究并肩躺下了，关灯，脱衣，我为你守的不是贞洁，是这般真诚。是每每处女一样的羞涩。却只有那一晚，那一晚当你进入我的身体，我竟然在黑暗中想起了许多其他男人的脸庞。我竟然宁愿把你当作长兄，是关爱。是探望。是温情脉脉。我们像兄妹甚于一切关系，是使用千百句号也掩藏不住的省略号。那一夜我们什么也没有承认，我们只是孩子，不曾犯错。
 基督为他人的罪死，并非为我。你擅长先于我入睡，不怕我杀你抵罪么？
 
29．
 你可以不知道我是如何穿越黑暗。穿越恐惧。穿越不可逾越的狂躁。但你要知若我不穿越这些，我穿越的便将是无法穿越的悲伤。 我狠命跺墙，事到如今，伤害的话是多么难以出口，它们已不想再被当作某种咒骂的筹码。事到如今，我只能祝贺，就像祝贺所有劣等的香烟。 我的心在主那里是满的，丰盈的，那爱是真切而有盼望的，那来自主的沉默与弃绝是我无法对抗的。而你。你必然是巨大胜利之后的完全失败。你是强盗，是匪徒，是掠夺者，是开拓者，是叼啄普罗米修斯的秃鹫，是我永远推不上山的巨石，砸伤西西弗的大拇指。 你将她原本就已空洞的希冀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 你是扁桃体，你是阑尾，她的出路只能以你炎症的割除为条件。让这夏日更加盛大吧，让这午后流淌更多的汗与泪水吧，让哭喊的婴儿更加无可救药吧。让书的粉末，阳光的粉末，嫩芽的粉末像蟾蜍一样跳跃，让我为你炖一锅稠稠的汤，让毒汁如清水般澄澈。 让我饮下吧。让我没心没肺。漂亮的不是这天，而是这蓝色背面，乌黑黑血淋淋的亘古裂缝。我将像羚羊一样敏捷，像山中的豹子大口呜咽，像清晨的牛奶与面包一样柔软，不能信以为真，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将对方信以为真。在夜中，在贫瘠中，在昌平的马路牙子，我把脚工整地摆放在马路上，为什么没有车轧过？我纪念起傍晚时分辉煌的晚霞，我纪念起家里浑浊中生存的鱼，我纪念起不明朗，机械运动的人群，那时我隐藏于他们之中，我可以收起脚踝上一切叮当作响的银铃。 你不在，我原本可以不致败露，败露在敌人心满意足的阴谋面前。你自不必感到亏欠。这债你不必还，不为别的，只为你还它不起。若你真的高傲要还，我便谦卑地告诉你吧，这债，你只能血债血还，以命相抵。不要精兵三千，只要忍者穿黑衣。只要一刀封喉，一剑致命。我不数我的仇恨，是因这仇恨如爆炸的向日葵种，奈何也数不清楚。我不要你迁就我，是因你一旦迁就我，你将发现和我一样的坟墓。坟墓空空，阴风阵阵，你担待不起这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