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在杰克的阴影下)
安娜用他围巾的一头拴着我的腰,我们走在茫茫的大雾中。杰克在六楼的阳台上埋伏着,她并不知道她大大的脑袋被她身后的灯光衬托的很明显,即使在大雾中我也能清楚地看见她。可是安娜看不见,他也不知道她手里正紧紧地攥着一只厚底大皮鞋,随时等着他经过阳台时从上面扔下来,把他的脑袋打成冬夜里最温馨的一朵花。
我想起了王小波一个很恰切的比喻。我不清楚我是否喜欢这个比喻,我只是承认它的恰切。他把大雾比作池塘,路灯洒下的光比作一个个的月亮。我和安娜以奇怪的组合造型走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进另一个月亮。我透过混浊哀伤的池水向上看,除了一片片绰影,还有被池水扭曲了的杰克的脸。她从阳台的窗子上探出半个身子来,黑夜让我看不见她脸上恶狠狠的表情。她手里提着那只大皮鞋,寻觅着她的目标。
我总是确定杰克要在下一秒或是若干年后的某一秒杀死安娜。可是杰克并不是一个杀人狂,所以她想出了一个办法能让她提升出杀他的勇气。就像大力水手吃了满满一罐菠菜之后就会长出丰满的肌肉那样,杰克的啤酒帮助她从一个孱弱的女人变成一头真正的雄狮。如果没有安娜的因素在里面,看杰克变身对我来说是仅次于看哈利波特的世上的第二大欢乐。她总是选择在晚上7:00新闻联播慈祥的音乐响起时变身。她在那时会猛地抽出一罐燕京啤酒,使劲的上下摇晃,然后很有激情的“啪”的一声打开拉环。里面蓄谋已久的白花花的啤酒沫子疯狂的喷了她一头,那样子真有点像一个涂满肥皂沫要剃胡子的大老爷们。接着她像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大喊一声,“好酒!”然后一仰头,“咕嘟咕嘟”的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光。(其实由于本质是一个女人的关系,她总是弄错顺序:男人们是在喝干了酒之后才大喊一声“好酒!”的)。然而我已经没时间去纠正她了。正如我前面所说,她就像大力水手长出丰满肌肉那样,壮观而可怕的变身。她的身体急速膨胀,以至于印花睡裙都被撕裂了。还没等到我的眼睛敏感的去看看要紧的部位是不是露了出来,她就已经变成了世上最大最可怕的雄狮。
“嗷——呜——”
他甩着脑袋上的长毛,发出豪情万状的长啸。这时候邢质斌和罗京刚刚开始说:“观众朋友晚上好。”我总是会被这情景逗乐,发出一长串银铃般的大笑。如果安娜是个虚无,我会一直大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安娜的存在终究是个事实,造化总是如此弄人。
由于安娜存在的关系,我会意识到杰克把我周围变成了一个魔窟。他让黑夜里没有星星,路灯下没有情侣。他把胡萝卜白菜铝盆菜篮子扔得满天飞,我却失去了把他的行为联想成马戏团小丑在玩杂耍的能力。我只好伏下身来看上个星期五的每日新报,从那里面掉出一本不知谁在什么时候塞进来的毛主席语录。上面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的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安娜开始像女人一样尖声哭泣,杰克兴致勃勃的开始耍洁厕灵、力士香皂和刚泡进水去的胸罩。胸罩上的肥皂水溅了我和安娜一脸一脖子。所以我对安娜说,走吧。然后出现了开头那段描写的情景。
安娜始终不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也始终觉得自己才是杰克变成的那头狮子。他大摇大摆的在杰克埋伏的六楼阳台下面走过,大皮鞋卷着尖锐的风声自由落体。可是这是从水平方向吹来了一阵风,大皮鞋受重力和水平向左的力,所以很准确地砸在我的头顶上,弹开,又掉进池塘底部的烂泥里。
安娜发出妇女受惊时的那种尖叫,说,你怎么样你怎么样?我在肚子里说“凑合凑合。”因为我的脑袋被打了进去,嘴正好在肚脐的位置。
我拉了拉安娜的围巾,我们继续向前面走。从一个月亮跳进另外一个月亮。
我的头陷在里面,只能听见我们羽绒服绸面发出的“嚓嚓”的声响,还有安娜时不时地一声啜泣。有人驾着会唱歌的摩托车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卷起一股冷气,让我觉得我的身体像是在池水里游荡,心里再一次感叹王小波比喻的恰切。至于我能看见什么呢。——
我想我要承认:肚子里真是个好地方。我已经十几年没看见那其中的宜人景象了。什么湛蓝的天啦,和煦的春风啦,绿油油的小草啦,刷得白白的尖栅栏啦,还跟十几年前一样。小蝴蝶在花丛里飞来飞去,牛羊在草地里撒着欢儿,小鸟叽叽喳喳的唱着歌……反正就是安静又祥和,我就不多写啦,反正大家在以前都见过。我的心情变好了点,但又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因为以前这一切是在妈妈的肚子里看见的,现在在自己的肚子里看总觉得有些怅然若失。我们被生出来以后就习惯了后工业时代的雄壮与凄凉,再看看田园风景,心里也不见得会彷徨。
“到了。”我听见安娜说道。他的声音里有很重的鼻音,我就知道了刚刚他在一直哭。我想要是刚才大皮鞋砸在他脑袋上就好了,看看好风景总是助于改善心情。但我马上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要是大皮鞋掉在他头上的话,肯定会把他的头打得从肛门里冒出来(杰克总是对我很仁慈。若是我的头都被打进肚子里了,那这个结果对于安娜是个必然。)这样走路是大腿会被头发弄得很痒的,还是算了吧。
安娜拉了拉围巾,我跟着他走了过去。我知道她带我去了哪里。失意者救济所。王庄子路359号。我和安娜去那里的次数比吕秀莲作人流的次数还多。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救济所有一个破败的门脸。写着“失意者救济所”几个红字的白木头牌子歪歪斜斜的挂在灰色的水泥围墙上。先踏上两级被磨得光光的石阶,拉开脏兮兮的纱门,就能看见鹅黄色的木头大门。上面总是贴了张纸,写着类似“敲门,人在里面”之类的话。如果你真的敲了门呢,一会儿就会有一个满脸倦容的老太婆来给你开门。这样一来,里面的灯光,热气,喧闹声,汗味,小孩子乱砍的塑料玩具等等有人味的东西就会向你迎面扑来。
安娜拉着我小心翼翼的绕过几个奔跑的小孩,正在呕吐的年轻女人,抱热水瓶的工作人员,放了个响屁的老头,来到服务台前。服务台里站着个戴红袖箍的慈眉善目的老大娘,她后面的墙上挂着写着92年十佳工作集体的锦旗,和先进工作单位的奖状框,服务台的玻璃柜里放着零食还有毛巾、肥皂、手纸。
安娜和我分别填了张表,由于我的脑袋在身子里面,费了不少功夫。之后安娜又特别买了瓶芬达汽水给我喝。
“这孩子怎么了?”大娘咂着嘴问。
“没事儿,砸了一下。”安娜说。从她的语气,我相信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我们领了两床被褥,上到二楼。二楼有个长方形的大屋子,横横竖竖的已经睡了不少人,也有人无神的坐着,小声说话,吃东西什么的;抽烟的得去楼下。颇有几分像火车站的候车大厅。我们俩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铺好地铺。
“你准备怎么着?脑袋还弄出来么?”安娜问。
“弄出来吧,要不不好脱衣服。”我说。
安娜就把我的胳膊拉直,像撬杠杆那样上下几下,我的脑袋就一点点恢复正常了。
“这个王八蛋。”安娜撅着嘴说。我知道她在骂杰克。
“算了,别想了,快睡吧。”我说。
她在我侧面慢慢的仰面躺了下来。
“唉,”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一个晚上呀。”
2003-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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