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573|回复: 3

[原创] 溺水者

2 主题	0 好友	145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7-8-4 13:38: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那时——        那时溺水者小飞掉入护城河里，正是一年春天最好的那天。那天卖糖葫芦的老王举着冬天残存的最后一根山楂向卖冰棍的赵大妈打了个招呼，赵大妈也举了根小豆冰棍，这就算交接班了。老王暗恋赵大妈许多年，从赵大妈的女儿扎小红头绳到赵大妈的孙女扎小红头绳。大概就是老王见到赵大妈举起小豆冰棍，那绝望的革命爱情伴随着同时代的回忆一起涌上头，像海浪拥着一群蜜蜂向他袭来的时候，正悠然走在河岸边的小飞，春柳拂面，柳叶如同应接不暇的情人抛来的媚眼，他被砸得脚下一软，晃晃悠悠便朝河的方向栽了进去。        路面上车水马龙，午睡时间刚过，正精神抖擞。喇叭声，铃铛声，吆喝声，情话，气话，谎话，胡言乱语，坑蒙拐骗，唉声叹气或者梦呓及沉默将空间填充得满满的；开车的躲避骑车的，骑车的躲避走路的，走路的躲避开车的，人们的精力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缠在同一个循环之中。春天意味着万物复苏，蠢蠢欲动，六号楼八单元401室那拉得紧紧的窗帘下便不知道藏着哪档子情事呢。生命彼此间的张力在这个季节伸展到最大——这个关键时刻——这个简单线条勾描——这个铺垫想要说明的是——大家都挺忙的，所以只有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才会掉进河里。而那些有事可做的人们，正沉浸于他们各自的此岸彼岸。       衣服很快便被浸透了。小飞开始后悔早上出门时为什么偏要穿上这条新买的牛仔裤。现在可好，它紧紧地禁锢在他的身上，如同一群食人鱼的小钢牙，就连弯一下膝盖也困难。下沉……下沉……又浮起来一些……他拼命挥动双臂，吞了不少的水，在水里尝到洗碗用的钢刷的味道，以及各种饮料瓶最后一口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拍起来的水花溅进他的眼睛，溅在眉毛尖，溅在头发末梢，如果不是一个溺水者，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这个扮相略显性感。       “救……命……”他呼唤着。       而他的声音像这宇宙中所有的声音一样微弱，并迅速被水声所吞灭。远远看去，完全像护城河中凭空而起的一座蝴蝶喷泉，多数人们将它视为又一个毫无用处的城市建设项目           于是我们安排另一个无所事事的大飞出现。大飞的出现并不是为了让小飞脱离困境，却是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溺水者。大飞也许是为追一枚滚落的一毛钱硬币碰巧经过小飞身边。顺着硬币滚动的轨迹，他的余光扫过这个落水者（在当时只能被如此称呼）。       （惊鸿一瞥，大飞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喂！喂！”他停下脚步。（水花甚至扑腾到他的身上。）       “来……人……救……救……”       “你说什么？！”       “救……命……”很快，大飞断断续续就猜出发生了什么。一旦真正弄清楚现在真正的处境，一股焦灼感忽然冲上他的嗓子眼：他感到渴，急躁，眼前极度模糊又极度清晰，双手不知放于哪里。他欲言又止，踱步又停（在这过程中有两次几乎再也看不到小飞，不过很快他又浮了出来，面色惨白，眼神和双臂一样盲目摇摆）。犹豫再三，善良的大飞终于决定伸出援助之手：       “不要着慌！我就来救你！”他向小飞喊着。       小飞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几乎用尽一切力气，朝岸的右边涣散看去。       “是我！你看到了么！把手递给我！快！递过来！”       他是那么想把手臂递给他。事实上，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左臂和右臂能合并成一只胳膊，这样岸上那人拉起来也许要更容易些。好在他滑落得离堤岸并不很远，只要够到那只手……只要那只手呼唤来更多的手……       牵引他的依旧是意志，而非本能。于是他把手递过去，几乎没费什么气力。被大飞握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握住的并不是一双手，而是一个滚烫的星球。        ——这时——        这时大飞忽然看到不远的前方草丛中银色的亮光一闪——那个一毛钱硬币！他的注意力不禁打了个趔趄。我们可以假定这枚硬币对于大飞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比如，是他从小学时就放在钱包里的幸运币，如今那枚脏兮兮的九二版硬币在市面上已经极为罕见了，并且，它几乎被大飞当作了一种时光凝固剂，或者时光倒流机，它的脏兮兮本身就代表了大飞个人历史的存在，他的爱呀恨呀，惆呀怅呀……       经过一番激烈思想斗争，善良的大飞决定先把硬币拣回来。我们可以假设，大飞在大学时的博弈论完全是靠作弊才及格的。       “你等我一下！我去拣一个东西，马上回来！”只用一分钟，只用一分钟，他坚信这个陌生人支持得住。       “我马上回来！坚持住！”       没的商量。大飞就这么松了手，快步地向硬币奔去。以他的个头，两步大概抵得上小飞的三步。与此同时，小飞重又掉回冰凉的护城河水之中。和彼时的获救一样，他对此时的再度坠落感到无所适从。这两者来得同样是那样突兀。小飞忽然明白于绝望中获得希望，与于希望中重拾绝望实际上是<chmetcnv wst="on" unitname="码" sourcevalue="1" hasspace="False" negative="False" numbertype="3" tcsc="1">一码</chmetcnv>事。        小飞只好继续扑腾了。而这次扑腾与上一次有大大的不同。在上一次扑腾中，他并不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他，他大声呼叫，呼叫的只是一种内心极大的惊恐。但现在大大不一样了，他不需要那么拼命地呼叫，他虽不明白岸上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现在心里塌实多了，他相信会有人来救他——即使不是刚才的那人——他也认为应该会有别人发现他，看到他，将他从水中救起。       这样，对小飞来讲，他心里沉溺的欲望便大于了跃起的欲望。为了保持一种被救者的状态，他甚至希望自己沉得更深，他甚至怀疑这水还不够深，扑腾得还不够卖力，他的情况不够危机。他松了一口气，等待别人来救援——这种看得到终结的痛苦一下子转化为——几乎没有转折——某种惬意（？）。某种被水流不断冲刷，不断顶撞，湿漉漉的衣服缠在身上，眼睛进水的不适感，此刻却转变为一种难得的体验。       沉吧。他在想。他甚至想起一些让他感觉更沉坠的事情。他想起公司的工资已经拖欠他两个礼拜了，一个工作的男人，回家向退休的父母要钱，算是什么样子；想起同居三年的女朋友，分手后一个礼拜便找了新男友，真所谓旧爱新欢；想起自己曾经想写的一部长篇小说泡汤了，做的一款网络游戏被风险投资商骗了，如今正在策划的网站资金久久也没有落实；他想起来这里的路上，自己甚至和一个卖杭州小笼包的服务员吵过一架，他怎么能允许自己为了这点低俗的事情纠缠不休？他为了一个一毛钱硬币斤斤计较？哦这太沮丧了，太沮丧了，这想法鬼魂般缠着他无法解脱……       他一直追溯到自己幼年时淋的第一场沮丧的雨，感觉这雨与河水渐渐融为一体。沉吧。他想。在这简短的回顾中，他渐渐也同意，或许他倒该接受自己的淹没。       而这淹没依然建立于会被救起的信念之上。       于是他便沉了下去。        但他的身体不。没有。并不愿意。他的身体开始自我活动了，在身体的记忆中自己明明是会游泳的，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果然，这样舒服多了。他畅快多了。是的，他是会游泳的，自他落入水中，自他落水之前就久久地会了，以至把这本领忘掉反倒是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他所有的思路都无法阻止自己不断地向前游去。他刚开始游得很慢，似乎还隐约受着什么的影响。啊，他不是应该在原地等一个救援者么？他不是应该呼唤，哭号，打破这春天的寂静时刻么？他不是应该作为一个溺水者，挣扎不休，痛苦无遗么？       他怎会如此游动，并且如此灵敏轻巧？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是，这样轻松地游，确实比那徒劳的扑腾要感觉舒爽多了。        大飞回到原处时，发现小飞已经不见了。护城河面飘着他剩下的衣服：白格衬衫，磨砂牛仔裤。阳光穿过这些衣物，折射不出像水面那样的波光粼粼，只能被呆板地反射回去。大飞握着手里的一毛硬币，干涩地喊了几声，没有人应答。       他在岸边的坐椅上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紧盯河面，还是什么也没有。大约半小时，他站起身，拍拍屁股远去了。       在相反的方向，小飞正势如破竹地游着。那是比他行走更敏捷和充满荣耀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