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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对象的牙齿(小说)
没有对象的牙齿(小说)
◆沈念
1
张前从《献给艾丽丝》的手机音乐中醒过来。
张前锁好铁门,将钥匙藏在楼道拐角处那只绿色信箱背面的小洞洞里。甩开手臂走在马路上,经过小区林荫路与街道马路交叉的那个破花园时,他看见邻居温大爷正和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站一块儿做运动。四只手臂平抬及胸,左侧身转三下,右侧身转三下,一边做一边说着话。他俩笑得很开心,尤其是温大爷一满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咧开嘴笑的过程里显得特别扎眼。与萧条破落、水泥地四分五裂隆起翘起看不见鲜花的花园对比,张前想,小区负责人也不派人修葺一番,真对不住这么好的早晨,对不住两个开心的老人。
上午十点半左右,张前到了保险公司楼下。张前所在的保险公司是国外一家证券基金投资的,就在本市最高的江南大楼上租了很大的一层写字楼。城市里的红绸布上到处挂满他们公司的广告语。写字楼所在位置太高,在18层,每次都要坐电梯上去,国产电梯的感觉不好,弄得人头昏心速加快。
张前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走进公司总部,同事们都很忙,忙着打电话填写各式各样的表格聚在一起议论怎样摆平某个刁钻的客户忙着喜气洋洋地炫耀拉到的单子垂头丧气地说运气不佳。几个抱文件夹打扮时尚的女孩蹬着流行的船鞋从张前身边匆匆走过,瞟张前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张前往虚掩的经理办公室内瞟一眼,胡经理正对一浓妆少妇手舞足蹈地说话,这个四十岁不到,身体略微发胖的矮个男人,据说他是辞去了某政府机关的科级干部职务投身保险事业的。
他已经很熟悉胡经理习惯在下属面前的说教,最好的方式是躲开点儿。
张前在楼梯口信箱里发现了胡经理下达的通谍,在这个月之内要完成月计划指标。
2
现在,张前已经下楼来到了大街上。
张前翻开电话本。黄连,范伟,张一侍,刘江,都是男的,张前不想找他们。这个时候男人是最缺乏同情心的了。他们这些人的脾性张前摸清了,哥们都是穷光蛋,有十万八万的,你找他借钱,一开口,他会说,真对不起,手头正紧,我还找某某借了多少。是的,听了这话,张前还有他妈屁放。
张前开始寻找女性朋友的名字。
吴琳,小陈,柳玉梅,赵芳菲,哎呀,十几张电话簿看下来,才发现可联系的朋友太少了。先打给谁呢?谁这个时候最有可能买保险了,柳玉梅结婚了,马上要怀孕,她可能要给小孩买份婴儿险。吴琳的老公是司机,是不是说服她替她亲爱的买份意外事故保险。小陈,丈夫出国了,家里东西多,可能会买份财产保险。赵芳菲,傍了个大款,买份保险的钱不就是少请吃两顿海鲜。
这四个人是张前不同时期走得亲密的朋友,不是张前追求过她就是她喜欢过张前,最终又都没了下文。其中柳玉梅还跟张前公开地恋爱过,虽然只是短暂的一个月时间。先给谁电话。就从柳玉梅开始吧。
喂,你找谁?
嗯。请问柳玉梅在吗?
不在。电话那头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是她妈或者她婆婆还是请的保姆。
她去哪里了?手机是多少?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怦。
嗡嗡地一阵忙音。
张前在犹豫着是否该接下来给小陈还是赵芳菲打电话,张前的手机响了。
张前揿下应答键。喂。是余从。张前的老哥们,这家伙神出鬼没,你难得找到他,可他总是有办法找到你。
你在哪里?
我在大街上。
我们见见面。
现在?
对呀。就现在,你快来吧!
真的不行,我在外面拉保险,你知道我再不拉单,快被炒鱿鱼了。
不行。你必须来,我给你介绍业务。我保证。
你说真的?余从是个十次保证十一次做不到的人,能信他?
真的。来吧来吧。
3
张前以前是在红月机械厂的厂团委办公室上班。辞职是一年前的事了,厂里正想如何甩包袱,张前很快地就办妥了新出台的买断手续。红月机械厂,在市场经济的年代明星(民营)企业层出不穷的今天它算个什么啊,曾经的红火辉煌,曾经有过发双倍月薪的瞬间光芒,如过眼云烟了。妈妈托了老朋友的关系把张前从一所光学机械学院直接拉到这座工厂的时候,工厂喘着最后一口气,不久就陷入半瘫痪半运作状态。不生产发不出工资生产更发不出工资,每年工人到市政府坐一次,就发一笔钱。不知人事处的光头处长从何得知张前的文章不错,就分派张前到厂团委。两个人,加上张前,管理整座工厂的团员。办公室很小,挤挤挨挨地放下三张黑漆剥落办公桌,另一个女干事,又生孩子又生病,难得见一面。书记是个五十岁的不得志的家伙,看人的眼神总是斜斜的感觉,好像要故意把人看扁似的。
张前把自己给砍了。厂里流行“辞职”说成“砍自己”的说法。
张前懵里懵懂地走进了红月的大门,每天清早去报个到,没什么事,先到阅览室看看报纸杂志,更多的时间是写东西,发表了得个稿费补补工资。后来厂里压缩经费,报纸就订了几份上面强调的党报和政治学习资料,杂志也都是些过时的。上班就自己带些书去看,开始还有想法考个研究生。被光头人事处长发觉了,找张前谈话,先从正面,后从反面,左例子右例子,总之,在红月吃红月的饭,就不要想着天上的。张前于是主动将几本考研的书送给了别人,然后每天嘻嘻哈哈地与这些还梦想着有党保护的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虚度时日,然后张前看到红月的明天已经变黑了,最后张前走了,二千七百元买断了张前在红月的四年青春。有时想起来很奇怪,像红月这样的早就濒临破产的工厂,居然还坚挺着,看样子还会继续挺下去。
张前父亲去世得早,一直是妈妈带张前三姐弟长大,两个姐姐嫁得远了点,但是嫁得好。女人千好万好不如嫁得好,妈妈就是伴女儿福的命。对于张前的辞职,妈妈也是无话可说了,工厂现在工资都发不出来,又要减员下岗,一个身强力壮,头脑灵活的儿子难道坐在那拥挤的办公室等死?妈妈平时总是对张前讲人生平淡,稳定就好,不要想着走那些歪门邪道发个财,发了财心也不安。所以妈妈坚决反对刚参加工作时的张前辞职,包括张前的写作,她说现在什么作家都是些痞子,老太太居然还懂得个身体写作的名词儿。都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千万别走这道。
张前辞职半年后告诉妈妈找到保险公司的工作,她嘿嘿地乐了两三天,这是张前二姐电话里说给张前听的。
4
对于余从,张前多次在不情愿的情形下而又极情愿地走赶赴他的身边。这并不是说他有多大的诱惑力,张前喜欢与他在一起的轻松与渲泄。
十几分钟张前赶到了玉池街玉泉花园二十幢607。张前按响了防盗门左上方的红色钮,响声未落,门已经开了,余从站在门边,垂手相迎,好像知道张前此刻到来似的。张前脱鞋,低头找鞋,换上一双布拖鞋,都是女式的,有些小脚。
这是套新装修不久的住宅,家具,电器挺齐全的。张前房间厨房转了转,环境挺好的。房间里只有余从一个人,张前正纳闷,里间关着的房门开了,出来两个女人,一前一后,一个穿长裙一个无袖衫套牛仔裤。后面的女人正是张前打电话要找的柳玉梅,扎成把的黑发,嘴唇柔软,线条流畅,玫瑰色的口红勾人联想。
张前的思绪在她性感的嘴唇上停留下来,有些惊讶,这是曾经深吻过的吗?
欢迎欢迎。柳玉梅微笑着说,大忙人,连个音都没了。
她的声音仍然细而柔,像是暗含力量的拳头击中你的心房壁。她那会笑的眼睛里藏着某些内容,暧昧、不可知、诡秘、企图,然后靠近张前,高高地仰起头,芬芳的香气从发丛里扑出来,在怂恿张前进入,进入。
张前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笑了笑。余从一把抱住张前的肩膀,嘻皮笑脸地说,他是心里想着你,嘴巴不说。
就你嘴巴多,另一个女人说,她的年龄要稍小些,化妆挺浓,和余从柳玉梅很熟。两个女人常常出人意料地窃笑,余从大大咧咧的,她们笑的时候,张前感到了一阵窘迫。
麻将桌已经摆在了里面的一间小房子里。余从说,我们特意叫上你,来来,搓两圈。张前向他悄悄示意,带的钱不够。余从附在张前的耳边说,没事,保证你只赢不输。
边打牌张前边观察柳玉梅,人显洋气了些,眼角也明显地有鱼尾纹的痕迹。余从趁柳玉梅倒茶之际,告诉张前她离婚了。
噢,张前有些惊讶,问,这是谁的房子?
是柳玉梅的,离婚后买的。
那这么说,张前想找柳玉梅买婴儿保险的事泡汤了。她离了婚,就暂时不会生孩子了,张前猜开始打过去的电话一定是她丈夫家的什么人接的,才会是那态度。
打牌。打牌。牌一打就到了晚上。吃过晚饭,跟柳玉梅告别,走到大街上,张前才对余从说,保险,你还记得吗?
什么保险?
你忘记了,你答应介绍买保险的事。
什么时候答应的?
电话里,你叫我到柳玉梅家打牌之前。
我想起来了。保险,你在推销保险?余从一脸的无辜状。
算了。
不要急,万事开头难。
你无聊得很!
张前懒得再跟他废话了,余从这家伙油滑得很。他笑容可掬地说,好了,保险也不是你一会儿功夫跑得到的,都是找熟人找关系,都是你骗我我骗你,能不能骗到是本事,我记在心里,帮你想想办法吧。
余从习惯性地搂住张前的肩,对张前说,你看人家柳玉梅,辞了职本来一心想在家做个全职好太太的,可丈夫给人抢走了,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不重要吗?她还不活得好好的。
是她丈夫有外遇了。真是这样吗?张前对自己说。
看得出,你还关心她,是不是。你知道哪,我喊你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们接触接触,以前那么好,说散就散了,不挺可惜的。余从做了个伸舌头的动作,舌头伸得很长,又迅速地缩回去了。
5
半个月后的下午,柳玉梅给张前打来电话。约张前晚上去吃饭。张前问有什么事没有,她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柳玉梅是张前在一家英语培训夜校认识的,都在那里学习口语,她是工作需要,张前是业余爱好。一三五晚上课,她就坐在张前旁边,每次放学后一块等车,她在那个班上是最出众的,不论是口语还是姿容。张前假装和她顺路每晚学习结束后送她回家,又在周末请她去喝过几次茶,两个人挺投机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一来二去,久而久之,各自在心中给对方留了位置。开始张前对她很尽心,后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的丈夫,一个做生意会挣钱的老板,张前就心灰意冷地跟她分手了。这么说不是不爱她,张前一时半会不想结婚,不能给她保证,很冷淡地破坏她的期待和幻想。听余从讲了她婚后的遭遇,张前倒是挺同情她的。人有长相,又勤快又体贴,就怎么没守住丈夫了。这年头,事儿说不准,同情归同情,但张前绝无趁虚而入之心。是的,以前张前和她之间有过一段相当深的关系,毕竟是以前,后来分开关系就结束了。
过去的半个月张前干了些什么,拉到业务没?张前怎么能忘记呢,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在想念这个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方法。事情的发展多少有了点眉目。张前竟然忽视了身边潜伏着最好的一笔业务。那天与余从分手后,张前回家。上楼的时候遇上了邻居温大爷,一个慈祥、浓眉大眼、七十多了的老头。他与张前父亲曾是同事,还算得上张前父亲的师傅。两家相邻而居有十几年了,关系挺好。但张前与大爷说话不多,顶多见面招呼一声。八九年前大爷老婆死了,一双儿女出息得很,最近两年相继出国,剩下一个人鳏寡孤独,也没见有什么亲戚还在走动,有个事全靠邻里帮着。他的脾性有些怪,与人话不多,业余生活有一项雷打不动的习惯,早晚各要出门绕着附近那破破烂烂的花园走几圈,时刻捧着那个摩娑得油光发亮的收音机在怀里。
楼道窄,张前侧过身子,让温大爷过去。他嘿嘿地跟张前打了个招呼,回来啦!满口的牙齿看不见几颗了,笑逐颜开的时候活像个刚出生的娃娃。张前想起来,早上见到他的是一口假牙。他身体还硬朗,就一口牙坏得早,平时吃东西都要戴假牙,假牙也在他长久的生活里变黄,每天晚上要用药水浸泡着。
张前等温大爷下去,忽然说,温大爷,今天我陪您走走。
这是爷儿俩第一次散步,绕着张前每次出门都要路过的花园。张前不知哪根神经发烧,萌发陪他散步的念头。他像被关在家里太久的小孩子到了游戏世界里一样的快活。张前问了一些他儿女在国外的生活,他也弄不大清楚,有时耳朵还显得有点背。他问张前妈妈在姐姐家过得还好啵!张前点点头。张前又跟他一块儿回家。温大爷开门时,突然扯住张前的手,说,喝一杯去。张前有些担心地说,您的身体吃得消?他又笑了笑,把张前拉进他家。
温大爷脸上笑得像一朵花,在昏黄的楼道灯下更看不清牙齿的影子。
温大爷家装居简单,屋子里散发着一种与这栋老建筑一起长霉病变的气息。30W的日光灯闪几闪,勉强地亮了,像一个脑袋发昏的病人挣扎着站起来走几步踉跄的样子。镇流器发出嗞嗞嗞嗞难听的噪音。客厅中央一张四方桌子,他揭开那绿色的菜篮子,里面摆着一碟花生米,另只小碗里盛着两个皮蛋,一个皮蛋上像受了伤打着个纸疤。他从厨房里又拿出个杯子,把氯化钠标记玻璃瓶的纸塞头拔掉,倒出两杯酒。这情景像是俩父子久别重逢,张前心里生出对死去的父亲悠悠的思念。
喝了半斤多酒,当然是一起才喝这么多。花生米被张前夹了不少扔进了肚子,而温大爷始终只是往皮蛋里撮一撮。他揭去粘在蛋壳上的小块纸,露出一个可伸进两支筷子的洞洞,筷子进去,搅几搅,拿出来又放进嘴巴里,舌头咂咂几下。这像什么动作,张前说,您这吃法怪怪的有意思。大爷嘿嘿乐了,皱纹挤在嘴角两边,一叠叠的。
和大爷相比,谁更孤独不谁更孤单呢?张前至少还年轻,还有一伙同样年轻面目清晰身材漂亮的狐朋狗友在哪个角落里念着张前的名字,而张前得到的是否比大爷多呢?有时候孤单着真是一种幸福,像大爷心里头是这样认可的吗?张前猜测。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张前几乎跟温大爷泡在一起,一起聊天,一起吃饭。张前和温大爷把前面二十多年的话都讲完了。张前跟他说有一朋友想出国,想了解国外的情况,温大爷爽快地把大儿子在美国的地址告诉了张前。张前哪有什么想出国的朋友,他心里打起了温大爷的主意。人家儿子在国外,用的是美元,买几份保险不小儿科。张前当晚就给温故(大爷儿子)写了封信,言辞诚挚,颇费工夫地,像陪大爷绕花园走似地绕了几个圈子,最后用意是要他替父亲买保险,一切事务由张前去办好,只要他往老头子的帐户上汇些钱过来。张前和温故是一起长大的,小学中学的校友,他比张前高一级。他学习棒,喜欢读书,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的。张前还一起寄过去几份公司的保样,以供选择。信发出后,张前又像灌糖浆一样给温大爷讲述买保险的好处,尤其是像他这样的老人家,张前还举了两个月前市里数年来最大的一宗保险赔偿案。张前每天都向他渗透。张前的嗓门总是在加大,特别吃力。如果做保险的都像张前这样,恐怕每人要拿一个便携式扩音喇叭了。令张前欣慰的是大爷似懂非懂地嗯嗯呀呀地点头。
这样就好了。张前终于得到了第一份意向协定,虽然是口头上的承诺。张前相信他们,像相信自己。
6
张前整装待发,是去赴柳玉梅的宴请。坐在小巴上,张前猜测柳玉梅的企图,是续旧情?不可能,作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或者不再需要男人,或者需要更强烈。这半个月张前没有跟她打过一个电话,她心里就应该明白,张前是不再喜欢她的。但她执迷不悟地在电话里要求张前接受她的邀请。
张前喜欢与她约会。这是真话,她是个懂得生活,懂得渲染情调的女人。张前想,如果她没结婚,两人没分手,在一起会很快乐。快乐是人之本,这是张前妈妈说的。
张前先到达“路易十八餐厅”门口。两分钟不到柳玉梅就出现在马路对面招手,她横路走过来。张前看着她在车流里走走停停,像是小孩子玩跳格子游戏。突然一辆红色的士车飞快驶来,谁也没注意到它从哪里冒出,紧接着听见刺耳的刹车声,车轮在地面留下长长一溜牙齿印,眼前是一片黑色的飞舞,又慢慢沉入红色之中。这是张前的假想,她翩翩地朝张前走近。今天她着一身黑长裙,V字领,颈部露出来的皮肤有些黑,也有些粗糙,但很健康。他们选择坐在阁楼很安静的一角,长条桌子两头各燃着一支红蜡烛,中间摆着柳玉梅点的五菜一汤,六六大顺。吃饭的过程就像是一次各怀心事的人的聚会,象征性地夹菜,碰杯,杯里的红酒印得见烛光的火焰,晃荡晃荡的。话说得少,像说话也是要付费似地。饭用得很慢,一旁的服务员比张前们急,好不容易问能不能上水果了。张前瞟了她一眼,眼神充满期待。柳玉梅点了点头。女服务员上完两碟水果拼盘,转身离开,在暧昧的烛影中摇摇欲坠。
柳玉梅微微笑了,似乎猜透张前的心思。她递过来一片菠萝,张前没有很快地接,她嘴朝菠萝努了一下。女人啊,心似海这说法是没错的。张前更加猜不出她的表情里隐藏着什么,看不出任何端倪。她不再看张前,眼帘垂下,低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唉呀,女人最喜欢问这种问题了,好像是要证明全世界的女人的记忆力非常之好。张前说,什么日子?在说之前张前脑子里还是转了几圈,想不起来。
你怎么能忘记呢?她很焦急地说。
噢,是不是你有什么喜事?
她摇摇头。
嗯。
……
柳玉梅还像故意在兜圈子一样,眼睛望着手中转动的牙签叼着的苹果片。张前也有意沉默,女人嘛,喜欢你急,你急她不急,你不急她自然会急起来。张前盯着烛光,光焰中闪现出一张脸,是胡经理的,一会儿又变作余从的,又变成了柳玉梅的。
柳玉梅为张前的不在乎有些气愠了,她嘟着那张涂着玫瑰色口红的嘴说,你还是老样子,自己的事情也不记得。话音未落,张前的手机响了,是二姐家的。张前妈在电话里调查,你在哪里呀?
你别急着挂电话,你今天过生日,自己搞点好吃的,一定要记着。张前听她那口气不对头了,哽咽哽咽地,像是痰噎住了喉咙。
张前连忙嗯嗯嗯地答应了,脑子里一片嗡嗡声,这么说,柳玉梅今天是给他过生日的,他又连自己的生日也忘记了。张前看了看柳玉梅,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坐在对面的她,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五个修长的手指姿态优雅地握着透明的玻璃杯,但眼眶里像是有晶莹的液体在流动。张前想电话的内容她多半是猜到了。她努力不说话,用眼神告诉你就够了。张前真有些感动了。
当然没有像你渴望的那样发生有违常轨的事。是的,张前一直在考虑有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性。如果开始,会是怎样的发展和结果,不开始,就只是一种结果了。张前送她回家,看到她家的灯亮起,猜想她在“离婚的嫁妆”里做完一些事情(黯然神伤地掉了会儿眼泪,然后接二连三地抽出桌上那盒心心相印的面巾纸把泪水擦干,再多的心心相印的纸怎能替代一颗真正的心?她冲了个澡,用香皂把全身打遍,找一份自己抚摸的快感,然后感叹皮肤的衰老。洗浴出来她穿着粉色半透明的睡衣,坐在床沿上,眼神茫然不可知,直到熄灯上床,是迅速入眠还是辗转反侧不得而知),张前内心忧伤地离开了。
7
上楼的时候,张前想到有一整天没跟温大爷见面了,他儿子今天是否与他打电话,张前急于想要知道那笔保险业务的下落。楼道里的灯很暗,戴着眼镜还不如摘掉清晰。从时间上判断,温大爷要么还在听电台的晚间京剧节目,要么已经睡了。这老头瞌睡大,似乎能随时随地打个盹,在你跟他说话、吃饭其间,甚至上个小便的工夫。然后又随时随地醒来。张前敲敲门,声音较轻。再敲,声音加重。没有回声。张前再喊了一声,温大爷,没声音。
第二天张前很晚才起床,随便弄了点吃的。心血来潮地想写点东西,如果以前还有理想的话,那现在张前写作的理由绝大部分要归于钱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你什么也不能做。就是去了“路易十八”这种中档消费场所也得由别人付帐。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感觉涌上来,张前也不知将要把心里的东西写成什么模样,反正主人公就是张前,是张前在红月工厂的生活以及同柳玉梅之间的故事,这次的语言写得很生活化,也很顺溜。这是张前最近培养的一种能力,逃脱了书面语言的框架束缚。张前整天没出门,肚子的问题就是下碗面条解决的。在文章快要结尾的时候,张前感到有些为难,因为小说中张前和柳玉梅的问题,以后会怎样呢?现在张前还不知道,不知该不该让两个人结合,虽然曾经有过耐人寻味的关系,哪怕这种关系短暂。柳玉梅一口一声地强调,她爱张前,爱张前所做的一切事情,她决不会用任何爱之外的东西来约束和要挟他。她之所以结婚是因为气愤,是张前对女人内心忽视酿成的一次永不挽回的错误。她说时间帮他认识了爱情(爱情在张前这样的人身边)。她说张前不正在搞保险吗,她会帮张前做好几笔保险业务,她的朋友和熟人比张前多,她说要相信她的能力。在许多个一瞬的时间段内,张前是真地被她的爱,被她所说的一切感动了。但张前不想跟她生活在一起,原因怎么也讲不清,是的,她曾经和张前好过,而且像她这样一个恋恋不忘他生日的女人,是他追求过的三个女友中唯一的。
张前这么对着镜子模拟着与柳玉梅的对话,真心祝福像你这样好的女人(但不适合张前,他没这福气),愿你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真心和你相爱的人。
张前怎么说怎么别扭,像是在舞台上背着台词,而又词不达意,动作笨拙,表情也是无比滑稽。好了,你别说了,我看错了人,以后别见面了。张前想像着当他把话说完,柳玉梅放射出一种鄙视的目光,这是她眼睛里从未有过的,她转身走了。喂喂,张前想叫住她,问她,保险?她不说过即使张前不爱她张前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她也要帮张前的吗?
面对一个决心分裂的女人,矜持的男人只能做一副无辜状淡泊状,点燃一枝烟,或者喝酒,醉倒睡醒来把事全忘记就省心了。
8
什么事说忘就能忘呢?
张前终于把笔放下,推开自己家的门,准备下楼去走一走。张前想到这几天把温大爷给冷落了,决定今晚陪他喝两盅。他的房门紧闭,张前用力地喊温大爷。破旧的楼道里飘荡着汪汪的回音,温大爷家的门纹丝不动。张前听到他家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似乎有些不甘心。是谁这个时候打电话,张前猜一定是他的儿子,这么说就是温故。张前多么希望这张门是虚无的,他可以跨进去,拿起话筒,用蹩脚的英语和他问候,听到他说信收到了保险是好事国外的保险业很吃香可以考虑几个好险种多买几份。这就是张前无比盼望的声音。温大爷上哪去了,到底上哪去了。电话铃声和张前一样地泄气了。
第二天清早,有警察来敲响了张前家的门,张前擦拭着惺忪睡眼,口中气味难闻。在警察问张前话时,张前明显地看到他的眉头皱了皱,身体往后退了退,张前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小声答话。
那个经常同温大爷散步的老太太(看得出来两人有那个意思)打电话报警,说这两天没见到邻居(心上人)温大爷。张前回答警察说,是的,她说的是实话,像她这种老年纪的人是不会骗人的。张前还说温大爷家的电话响过很久也没人接,他有些担心出什么意外。
撬门吧。其中一个矮个子警察说,然后用坚定的目光请求胖警察的意见。当头的胖警察点了点脑袋,下巴的一砣赘肉像鸡吃饱之后的食袋一样甩着。
门被打开了,温大爷屋里光线很暗,窗帘也是拉上的,漫布着一种压抑关闭太久的空气的味道。警察在温大爷床上发现了温大爷的冰冷的身体,他死了,脸上很平静。幸好这些天天气转凉,还不至于发臭。警察在房子四处探查着什么,张前们几个邻居被拒之门口,但每个人都伸长脖子望,很可惜目光不能打弯。矮警察在桌上的电话机旁发现一张纸,看都没看很敬业地交给胖警察。
张前看见那副假牙一颗对一颗,整齐地泡在桌上的那个玻璃杯里。
那个老太太不知何时被另一个中年妇女(是女儿或媳妇)扶持出去了,她哭得泪流满面,但声音压得很低。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偶尔将眉头皱得厉害,扭成一团,像两个墨砣。
两天后警察根据勘测结果和尸检报告定出结论。温天新(大爷)系脑溢血死亡。
9
张前这两天里没事就想到温大爷的去世,眼睛里像是抹了辣椒油,不知不觉就湿润了,想掉眼泪又没有,总之心伤得发痛。哎,好心的温大爷,你怎么说走就走了。要是不是因为柳玉梅的邀请出去过生日,我陪你是不是平安无事呢?
温故从美国赶回来,温大爷的后事在厂退休办的操持下料理完毕,等待他的是一个深红色的骨灰盒。面对这深色的木匣子,张前的心里又一动一动的,空虚和怅然。人一辈子就走到了这里这么小的一块地方。想到温大爷皮蛋呷酒的模样,那些早已不知落到泥土哪个角落的牙齿们,他兴致勃勃地听张前侃保险业的事情。张前看着温故,他看着张前,四只眼睛四块镜片默然相对。背靠那把温大爷须臾不离的旧藤椅,黑色的污垢里有温大爷的指甲脏物。
温故捧着盒子,眼圈红红的,问张前他爸爸最后有什么遗言吗?张前说不知道。现在他说保险的事还有意义吗?温故说他搬了地方,还没来得及把新地址告诉他爸爸。他问张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没有?
张前说,好好把老爷子的东西清一清,能做纪念的就带过去。
张前的保险业务彻底蒸发了。
两个月后,胡经理在报纸的角落里安排了一小块位置,声明以下人员所做业务与该保险公司无关。其中最末的一个名字就是:张前,男,编号,2001258,属于自动离职。张前感到难过,并不是被胡经理除了名,而是想到这是张前这个名字出现在报纸上,这该是最不显眼的地方了。
某天妈妈又从姐姐家打来长途电话问到张前温大爷还好不,她还不知道大爷走了,张前告诉她房子扩建交钱的事。妈妈说,为了你,凑一凑吧。
张前的心里又是一阵伤感袭来。张前再也见不到大爷那几颗找不到对象的牙齿了。他莫名其妙地爱上独居的生活,不愿意出去走动,把自己反锁在家中,没有人像惦记温大爷的老太太一样记得张前是否存在。张前经常性地趴在桌子上写字,把自己写入睡眠,醒来后又把写好的扯掉,点燃烧成灰烬,倒进一个铁皮桶中。张前怀疑是生活还是自己的思想出了问题,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望着铁皮桶,张前一阵阵地发呆,时间和精力,无数脑细胞就安静地躺在里面,而风一吹动,它们就会飘散到世界中去。
张前在房间里走动,大声地自言自语,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交谈。从今天,也许从昨天就已经开始,张前没有了名字,孤零零地也像一颗没有对象的牙齿,找不到人说话。
2003年1月改
地址:湖南岳阳洞庭苎麻纺织印染厂子弟学校
邮编:414003
电话:1387302088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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