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弄的一个，兄弟们批：《野猪背上的混血儿》（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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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3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认识这小女孩，是在到来后的第三天晚上。当时，我正坐在岳父大人的店铺外，无所事事地望着眼前囚笼般的群山发呆，思维渐渐陷入无边的混沌中。这时，泗河街区的孩子们开始浮出街面，月光下，他们的肩膀油亮照人，如一群活生生的泥鳅。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我喜欢看小孩们玩耍，虽然那时不太明白他们满头大汗在忙活些什么。满嘴的山区方言更是让我一知半解。但我还是捧着下巴，翘着腿，饶有兴趣地看他们奔突打闹。这时，有一个小男孩偷偷摸摸闪了出来，身子一跳，恶作剧般从背后捂住了路边儿一个小女孩的眼睛。其他孩子立马轰笑了起来。可是，还没等我的手掌从下巴上移开呢，就被眼前一幕惊得站了起来。刚才还一脸骄傲神气的小男孩，此刻正“嘿嘿”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身是土。毫无疑问，他“选错了对象”，在那小女孩面前颜面扫地了。我禁不住去回味刚才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儿：一双藕节般柔嫩的小手迅疾就抓住了那条黑胳膊，两腿一错，娇小身躯顺势一弓，男孩就重重地趴在了地上。——其他更多的细节，我的目光就跟不上了。但从那小男孩龇牙咧嘴的样子，我明白了一切。我站了起来，直在心里为这位小木兰的好手段暗自叫绝。其他孩子一时间全静了下来。整条大街一时间静了下来。这片刻的安宁下，只见那小女孩默默退到了一边儿，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一个无人注意的阴暗角落。大约半分钟之后，其他孩子才又回过神去，街面重新热闹起来，叫喊声此起彼伏。而我的注意力却没再回到热烈的气氛中，目光穿越人群，投到了那小女孩的身上。从我这个位置看过去，她只是黑糊糊一点，双臂下垂，默默地在一条石凳上坐着。由于光线问题，她的表情无法琢磨，只管仰面对着星空，似乎对眼前一切毫无知觉。不过，这反常的举止，却越发引的我关注起她来。这不是个一般的孩子，我自语道。远处的群山在微弱的天光下呈现一派暗绿。刚来到此地的第一天晚上，女友告诉我说，你面前的，是山区的第二大主峰，叫金刚台，海拔<chmetcnv wst="on" tcsc="0" numbertype="1" negative="False" hasspace="False" sourcevalue="1456" unitname="米">1456米</chmetcnv>。还告诉我这里四面是山，一层接着一层，连绵不绝。她笑着“恐吓”我说：“我不在，可不要乱跑噢，小心迷了路，遭遇了野猪……”我知道她是在同我开玩笑。我收回目光，再望向那个阴暗角落，已不见小女孩的踪影了。石凳上反照射出一道幽灰的光。我忙拉过身边的一个小孩子，以两颗“大白兔”博得了他的信任。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嘿，我说刚才那女孩可真有两下子呀。他怯怯地看了看我，嘴里嘟哝了一句我听不懂的方言，拉着眼走开了。我好生纳闷。问女友，她笑着说：你是说刚才那小女孩吗？我点头：对，就是那小女孩，看起来有点不大合群啊，不过身手蛮不赖的嘛。女友点点头：对，她确实是个奇怪的孩子。奇怪的孩子？嗯，这，我表示赞成。我马上强调说，可她不是个一般的孩子，我相信我的眼光。她是个混血儿。女友说着，头转了过去。混血儿？在这偏僻且并不富裕的茫茫山区？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和我意识中对混血儿的印象很不相符，再去问她，她已对我不闻不问，沉浸到当地一种名曰“擦枪”的纸牌游戏中去了。混——血——儿？我默默地重复着这个词语，一股莫名的涌动开始在我体内扩散开来。混血儿！混血儿！一种无法言说的好奇感，抓住了我的心。金刚台，<chmetcnv wst="on" tcsc="0" numbertype="1" negative="False" hasspace="False" sourcevalue="1456" unitname="米">1456米</chmetcnv>，此刻正堆在我的面前，像头巨大无比的兽。我还从没这么近地面对这么一座高山呢。我生活在平原地区。一直都是这样。今夜，山区的月光有些朦胧，月亮则像位闲适的散步者，现在只能让人看到它含混不清的背影。混血儿，我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辗转反侧。早晨起来之后，有好一会儿，我都站在二楼的大阳台上眺望远处的山峦，苍绿欲滴，可以触摸。有一时，我甚至真的伸出了手去，想抓住一把绿汁回来。山间雾气蒸腾。眼前无数只蜻蜓在飞。很多人都还没醒来。我这个位置很好，整条街尽收眼底。我下了楼，打开商铺大门，将各种商品一一排在门前的货架上。上午的时间有些难以打发。这时，整条街的人们几乎都坐到家门口了，打牌或者闲谈。而我喜欢安静些，坐在门旁看一本当地的志书。我决定出去走走。女友一年没回家了，正坐在父母身边说着山外的事情。我决定不打扰他们，独自出去看看。向西走，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眼前的路势在阶阶上升，没走几步，就来到了山脚下。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板栗树在微风下摇曳着翠绿的枝条。这情景吸引了我。空气好极啦，我伸展起胳膊。鸟鸣声在枝叶间跳动着，漂亮的蠓虫在绕着花儿飞。阳光自各个方向照射过来。我在一旁的一块岩石上坐下，尽情地享受这山间的好景致。禁不住想抽一支烟，可我控制住了。站起身，向身后一座石桥下的溪流走去。这次是下坡，我小心翼翼，并不因为野艾的味道染了一身感到烦恼。我喜欢这味道。还有野花，等快下到桥底时，胳膊上已附上了一层粉色的颗粒，伴着露水，湿乎乎的，手指一捏，就消失了。蜜蜂为我让开了最后一截小路。我已经站到了水边的青石上。几只鸭子在桥洞里溜达来溜达去，低着头，在寻觅什么，我的突然出现没有惊扰它们，这使我感到满意。溪水不深，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沙石、青虾，游鱼。清泉石上流，说的就是这里。我心情好极了，探足而去，清新可人的气息迅速传遍全身。我漫无目的地趟着溪水向上走去，细沙在脚趾里钻来钻去，有些发痒；而小鱼小虾们，则时不时啄几下你的小腿。这感觉太妙了，我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我儿时生活过的平原上的故乡。再仰头时，人已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之下了。我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周围除了鸟鸣声，自高而下的流水声，就别无其他声音了。这和我住久了的满是假山假水的小区里的感觉完全不是一回事。仰面在干净的石板上躺下，可我没让自己睡着。南瓜花一直伸到了我的耳朵边儿，一只蜜蜂绕着她幽幽地飞，而我没有一丝的紧张感。这时，好象有种异样的感觉笼罩了我，支起耳朵细听，一阵沙沙的类似风吹的声音，正自头顶飘落下来。我不紧不慢地翻起身，向上面那一带开阔的丛林张望起来。那声响越发地近了。突然，又一股强劲的类似气流的东西，使我不由地后退了两步，站稳后，才终于看到一个黑乎乎喷着浓重气息的东西，正贴着地面，试探着拱出了树林。我下意识地闪了闪身体，在一块岩石下躲了起来，我略略感到了一丝不安。张大双眼，注视着几米开外的动静。终于看清楚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那黑东西后面便现出一个同样黑漆漆的身形来。野猪？是——野——猪！这怎么可能？女友告诉我说这近一带几十年都没人再碰到这等畜生了，可是此刻……但，我还是马上清醒地意识到我遇到了什么，头赶紧下意识低到了石面以下。我清楚地听见了我轰轰的心跳声，同时，那黑东西强烈的鼻息像小旋风一样冲击过来。我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我知道这等畜生的厉害。临出门前，岳母大人就告诉我说，最好别到溪流的尽头去。我现在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了。我的脑子麻酥酥的。我意识到死亡的气息正向我袭来。但是我很快强迫自己清醒了一点，努力地观察起周边的地势。不过，几分钟过去了，想象中的危机并没出现。那带着怪味的气流似乎越发淡漠下去了。我微微抬头，果然是头健壮无比的野猪。没错儿，在电视里我目睹过它的尊容，没想到在现实中真的遭遇了。但是，更让我惊惑的，已不是遭遇野猪这事本身了，因为我看到，在那畜生的背部，正坐着一个孩子！孩子，对，一个孩子，穿着一身粉红衣服的小孩子，正叉开两腿骑在肥硕的猪背上，两手紧紧地抓住猪脖上长长的鬃毛，头向一边微侧着。那畜生虽说停了下来，但尖尖的嘴巴，正努力向下伸着。我惊愕得下巴几乎都要摔在了石头上。不，我对自己说，不，这不可能，遇到野猪已是很“难得”的事了，哪还会有比这更玄妙更希奇的事呢？此刻，那畜生正安静地站在我头顶岩石一侧的空地上，我感觉到它的鼻息渐渐平息了下来。我也略略平息了一下强烈的紧张感。我决定再冒险将眼前的情形看得更明白些。这次，我相信了我的眼睛，没错儿，确实是这样的：一头野猪。一个孩子。一个黑。一个红。一个威猛。一个瘦弱。这极其鲜明的对比，使我一时陷入了理解的困境。确实是头野猪，而那个孩子——她的头已转了过来——现在，我看清楚了，就是她，昨天晚上一展身手，被我惊叹为小木兰，被其他人称作混血儿的——小女孩，就是她，此刻，正高高地骑在黑黑的野猪背上。我还没能弄明白她最起码的事实呢，可眼前的这一幕，又让的陷入了更深的困惑。我犹豫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我想我应该耐心些，再耐心些，等着他们离去，然后我再悄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我明白，此刻，只要我发出一丁点儿的响动，难以琢磨的后果，就会跟着到来的。这一想法刚一确定，我的头就又轰然爆炸起来了。因为这时，我听到了那小女孩的声音。“喂，谁在那呀？出来，快出来——”我的牙咬的紧紧的。我感觉我的五官一定也挤到一块去了，四肢麻木而僵硬，呼吸急促而困难。“喂，我知道那儿有人，你快出来吧！”我的心完全失去了知觉。意识完全消失。等那小女孩再一次催促我之后，我终于从石头后颤悠悠地面站了起来。我竭力使自己站的稳一些，坚定一些，壮烈一些。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两腿抖的厉害。之后，我又感到有一些恼火，奋力地张了张嘴，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们。怕什么怕？我对自己说，别像个孙子啦，虽然不是武二，可也不是武大呀。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此刻我坚信沉默就是力量。而她，以及那畜生，则四只眼睛叠在一起看我。我也看着他们，首先，绝不能在气势上就输的一败涂地。我知道我在硬撑着，但我又觉得这一刻是我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慢慢地，我又感觉到了另外一种东西向我袭来：那小女孩的神情，对，那突然多出来的一抹淡淡的笑意，使我松了一口气。我知道这种判断是危险的，不过，那一丝微笑，尽管很平淡，却也是清晰地写在她脸上的。我一下软了下来，我的理由是，我们是同类。我们对视了一会儿，还是她先开了口：“你是谁啊？”我是谁？我真想告诉她“我是一个人”，她的同类。但这样回答，我自己一定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天真的。那就告诉她说“我就是昨晚为你叫好的那个人”？这就更可笑啦：当时，我坐在暗处，她压根不可能注意到我。就算注意到我，这么回答也是毫无骨气的。我不想拍她的马屁。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咽了口唾沫，说：“我是从山外来的……”我对我的回答表示满意，准确说，我是对自己说话的腔调感到满意，并没预料的那么紧张。一个孩子而已，一个被别人笑作混血儿的孩子而已。因此，我，一个成年人，就没必要那么狼狈。“哦……”她似乎也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她“哦”了一声之后，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了。她的手在野猪的脑袋上轻轻一拍，那黑家伙凶巴巴的目光也收了回去。然后，她又轻轻拍了它几下，像是在安慰，又或者在表达别的什么意思。这谁知道呢？我只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接着，它那只长着长嘴巴的黑猪头，便慢腾腾地转向了一边儿。“等等……”我突然开口道。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我不知哪根弦出了问题，竟让她们停下来。“什么事啊？”那小女孩再次轻拍起它的坐骑，微笑着看我，她的微笑里有种野艾草的气味。对呀，什么事呢？我叫她停下来，究竟是为什么事呢？这连我自己一下都说不明白了。她又微微一笑。我这才第一次这么准确地看清她的脸：脸型消瘦，肤色微黑，鼻子高高挺着，耳垂似天线，十分显眼，尤其鲜明的，是她腮下接近脖子处的那道狭长的伤疤。她的衣服，同泗河街区其他孩子相比，要显得陈旧的多。典型的山里孩子的形象。但是由于她的脸上多了那一抹平静的微笑，就又少了几分其他孩子惯有狡黠与迟钝。我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我觉得危险暂时过去了。我也微笑地对着她。她的野猪在低头啃食一只小南瓜，她拍拍它的头，那黑家伙乖乖地收住了嘴。她从猪背上跳了下来。这场面，使我目瞪口呆。向后挠挠她的长头发，然后摘去袖子上的一根松针，说道：“我认识你。”“你……认识我？”我惊奇地问。“是的。”她的两个小酒窝显现了出来。我惊异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算起来我见过你三次了呢。”她的微笑里露出白白的牙齿，“第一次，是你刚来的时候，你一下车我就看到你了；第二次，就是昨天晚上，当那个坏男孩袭击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你在看着我，你还站了起来，对不对？”“对对，你的身手真不赖！”我赶忙点头，打断了她，“可真了不起。”我想我这么说只是出于对她的欣赏。“那么，第三次呢？”我问道。“第三次就是今天早晨了，天还没大亮呢，我上山找福福的时候，”她努怒嘴角，指了指她的坐骑，“当时我看到你正站了楼上向街面上看。”说着，她笑出了声：“不，应该有四次啦！”“四次？这，怎么可能……”“对呀，第四次就是现在这次呀。”我也笑起来。到现在为止，我的心情才完全放松下来。阳光照在我们之间的空隙里，暖洋洋的。鸟鸣声再次传到了耳朵里，溪流清脆悦耳。远处的高山绿的发亮。抬头望，才感觉到这眼前的一座应该就是金刚台，这一带海拔最高的山。我开口问道：“你昨天的功夫真了不起，你是哪儿学来这么厉害的招式的呀？“跟我妈妈学的。”她的语气平淡了下去。妈妈竟会教一个女孩子功夫，不可思议。我不想放跑这么有意思的话题，想了想说：“不过，你下手是不是狠了点呢？我看到那男孩……”谁料，这问题一出口，我看到她脸上的云彩消失了一半。她严肃起来，一字一顿说道：“不，这都是轻的！”“什么？”我瞪大了眼。“他们没一个好人！他们总是嘲笑我，嘲笑我妈妈，把我们当敌人……”马上，又刹住不说了，眉头皱在一块，看着我，一副不信任的样子，像是后悔说了刚才那番话。我正想再跟这个不一般的让我弄不懂的小女孩多聊上几句呢，回神，见她已经骑在了猪背上。“怎么，你要走啦吗？你怎么能控制这样的一头野兽呢？还有，你这是要做什么去……”我也停住了，我还从没一口气问过别人这么多的问题呢。对此，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的，我要走了。我还有自己的事儿……”这时，我注意到她原本一直阳光着的表情，几乎完全暗淡下来了：忧郁而伤感。这变化使我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她轻拍她的野猪，然后回头说：“我要去找我们的路了，再见……。”“再……再见……”我意犹未尽地答道，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失落，看着她驾着她的野猪走开了。一大一小。一黑一红。一歪一扭。一边走，手臂一边指点着，像在有意完成着一件什么事。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莽莽丛林之中了。回到女友家之后，我的心全被这场奇遇占据着。一个小女孩，一个骑着野猪身着粉红衣服的小女孩，一个骑着野猪穿越丛林的小女孩，一个被称作混血儿的小女孩，无声无息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女友：“你跟我说说那个混血儿吧？”“什么？谁——”她不理解地看着我。“就是那个混血儿呀，上次我提到过她的。”看来，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了，笑着说：“我看你这几天神经兮兮的，原来突然想起她了？别打我们山里女孩的主意呦，人家可是个小孩子……”我马上“变了脸”，告诉她不要“胡说八道”。关于和那小女孩的奇遇，我还没告诉她。她总觉得我是个“不可信”的男友，所以我只好三缄其口了。“说说吧，我想了解这个孩子，她可不是个一般的孩子，我感觉她有点神秘……”“好吧，不过说起她，你也知道我那么久都待在外面，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我就知道她妈妈不是个中国人，好象从……从柬埔寨？缅甸？老挝？不不，是从——越南来的。对，没错儿，她妈妈是个越南女人，这一点总不会错了。”“越南人？”我沉吟一下，“就这些？”“对，我就知道这么多啦，怎么啦——”我想了想又问她道：“一个越南女人不远万里跑到这做你们这穷地方的老婆，这怎么可能呢？”女友“生气”了：“怎么不可能，小看了我们这里人不是？我们这可是人杰地灵！你也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又有啥好奇怪的！”“接着说。”我急切地催促她说下去。“还要说什么啊？不是明摆着的嘛，猜也猜到了，那么笨！”我尝试着猜测出几个所谓的理由，都被她奚落着否定了。她也忍不住我的愚笨了，说道：“哎，还总说自己见多识广呢，不就是被拐卖过来的吗，还用那么费劲的猜……”哦，原来这样。我点点头。是啊，我怎么就没一下子想起来呢。这样的事，可算不上啥稀奇事了，在我的老家，同样一个穷困的山村，这样的事，是再寻常不过的了。我至今还记得一个来自四川的女人那一纵身投进河坝时的情形。那时，我十岁的样子。在我十岁之前，我就认识了三个外省的女人了，我从她们的方言里认识她们的。“是的是的，你瞧我，可真笨！”说着，我打断了这个话题。我又想起那个小女孩来了。骑着野猪消失在丛林中的小女孩，那个混血儿，一半中国血统一半越南血统的小女孩，她那阳光的脸，布满阴云的脸。有一个晚上，月光很好，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赏月”。女友问我为啥总傻呆在这儿。我就笑着告诉她“我在赏月”，她理解为“附庸风雅”。其实，这儿的月光，大山深处的月光，和别处比，确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明晃晃地，时而挂在山颠的树梢上，时而为山气遮掩，时而通亮无比，又时而朦胧难辨，虚虚实实，令人难以琢磨。泗河街面上，在这月光初照的时间里，又开始热闹起来啦。小孩子们继续打闹着，叫骂着，大人们就着微弱的灯光在门口打起牌。我的目光在街面上反复搜寻了几趟，没发现那混血女孩的身影。最后，我的注意力在街西侧一个较安静的家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女人正在那儿洗头：月光乳液般渗进她的头发里。手指白净，脖子里粘满月光的泡沫，泛着幽光。动作缓慢，显出耐心十足的样子。有一刻，她似乎又突然急噪起来，手指不住地甩动，仿佛要甩掉满手的月光，仿佛那月光是多么恼人的东西。一个男人这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一旁直直地看他。而我，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女友在下面喊我下楼了。我加入了那种叫做“擦枪”的游戏。我的牌技差极了，最后只好举手投降，主动把位子让给了另一个人。牌场几米开外，则坐着几个女人，几天来，我和她们熟悉起来。百无聊赖，在她们旁边坐了下来，听她们聊天。她们的方言，我顶多听懂一半多些。其中一个女人头一转，向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喊道：“呦，我说你咋不来聊天啦？我们都喜欢你说，都在等着你哩。”那边应了一声，我才看到她，就是刚才在洗头的那个女人。这边儿又喊道：“疤子，怎么咧，到现在还把老婆管的那么紧呀？”那边儿是一个男人干巴巴的声音：“嘿，哪里哪里，嫂子说啥话哩……”那个女人就提着板凳过来了。一股劣质洗发水的气味灌进鼻子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们笑了起来，说了一通什么，我全没听懂。那女人坐定后，其他女人都争着跟她说话，问这问那。从她们的话里，我听明白了：她，就是那个越南女人。当我知道她就是那个越南女人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她的混血女儿。“你咂又讲外国词儿啦，故意弄我们听不懂是不是？要是说我们坏话，我们也不知道呢……”一个女人笑起来，其他女人也笑起来。我留意了一眼那越南女人，她也呵呵地笑着，然后就是一通标准的山区话了。一个刚嫁过来的女人此刻兴致最高，问她的事情也最多。她说：“俺听说你是个外国人呦。哪里？哦，越南啦，那鬼地方！总比不上咱们这里好吧？”越南女人笑着，不知道又说了一通什么。“既然那里比这好，那为啥子来这里……”这个问题，使整个场面顿时静了下来，一个女人在她耳朵小声咕唧了几句。那新来的女人马上不再说了，一脸怪异的笑：“算俺嘴笨，算俺嘴笨啦，不好意思呀——嘿嘿，欢迎，欢迎你到中国来，欢迎你到泗河街来，嘿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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