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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
有一个男孩生来就长着钥匙形的手指。除右手小拇指外,其余九个指头的内侧都有一道凹凸 不一的尖棱而拳头部位是一个个圆柄。它们也是皮肉做的,有神经有毛孔,但质地更粗,更 硬,更特别一点。为了学会握笔、使剪子,男孩也曾有过一段困难时期,不过他很快就应付 过去了,并找到他自己的方法。他真正的任务是要找到那九扇门。
一号门是他小时候找到的;就是他家的大门钥匙。他也没料到会这样,因为这实在太显而易 见了。只是有一天他放学回家进不了门;他妈妈往常都在家的,只是最近报了一个雕塑班去 学人家糊泥巴,忘了把钥匙留在“欢迎光临”的门垫下。所以他在自己家门口就没有受到欢 迎。他哭了一阵,还猛踩园子里的三色堇作为报复,望着那只门锁他沮丧极了,就这么一小 块金属竟要把他和他那个宫殿里的甜食、床铺、电视机和电话隔开。于是他把他的右手食指 戳了进去。它可以一直塞进锁头里边,磕磕碰碰地,一个个凸棱都在寻找恰好搭配的空间。 门没有卡嗒打开。但他迷上了这种感觉,所以他又试中指。太大了。左手小指:太小;松松 垮垮的像根铁丝儿。而他右手的无名指哧溜滑了进去,像戴手套一样容易,凹凸相对,要多 合适有多合适。男孩稳住气,转动手腕,听见一声卡嗒,大门干净利索地打开了。他进来了 。他从门上拔下手指,发出某种邪乎的、开心的大笑。
两小时后,她妈妈回来了,两手沾着红红的粘土。他连忙把她拉到门前给她表演那套把戏。 一插,一转,卡嗒,开了。他一连做了十遍,因为这种感觉棒极了。他妈妈也一直在笑。我 原先还不想买这幢房子呢!她说着,把他抱进怀里。想想如果我们没买会怎样吧?男孩耸耸 肩。他也拿不准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第二把钥匙配上了银行保管箱的锁头,里边装的是他们家的所有证券。那天男孩跟妈妈一起 到银行去,他妈妈跟一个会计说个没完,他望着满屋子的保管箱无聊透了。他把左手的小指 插进他们家的保险箱然后“卡嗒”:它开了。他非常惊讶。他妈妈也一样。我还不喜欢这家 银行呢,她说。我原想去更近的那家,但这家比较大,她说。我可以从这里拿些钱吗?男孩 问,他看见一大块黄金像一团热烘烘的大便似的搁在柜里觉得有趣极了。不行,她说,但我 可以给你买一只汉堡。他们去了他最喜欢的那家汉堡店,那里的莴苣是切细的,一起坐下来 之后她告诉他说她正用粘土给他做一个塑像。它就是你,她说,不过你被一扇扇门包围着。 你站在一扇扇门前面,扶着门,你手里拿着的钥匙像一副扑克。男孩把手掌在桌面上张开。 他说,灵灵灵。
第三、第四、第五把钥匙打开了他的旅行箱、邻居家的汽车和学校餐厅的储藏室,逐个儿地 。打开餐厅那扇门的那天他正在学校里四处游荡,还不想回家因为在家里没事可干又没有人 玩儿。其他的孩子都在外边做运动。男孩用他的右食指打开那个餐厅的后门,在冰冻鸡块旁 边坐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就觉得这个新发现也真够没尽透了,所以他回到家,用他另外的手 指开了门进去,看电视。
他的爸爸去打仗去了。没人知道是什么战争,因为这是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这样就把事情 变得更糟了因为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那会造成极大的政治麻烦。所以他就牢牢地守住这个 秘密,在学校的家长会上人家要是问到他爸爸在哪儿,他说:他因事外出。他真想大声喊出 来:这件事就是拯救你们所有的人!但他知道那样会带来更多的疑问所以他就一直把嘴闭上 。
他妈妈把那个粘土塑像带回家了。它大概有两英尺高而且看上去根本不怎么像他,那些门倒 像是几截断墙。有一天他自个儿在家,她还没回来,又报了另一个课程,叫“玻璃制作工艺 ”,他往那个塑像投了几次棒球但粘土非常结实的。男孩现在十二岁了。他的手一直在长, 但他的手指还是配得上那些锁。不知怎么的它们就是保持着它们所需要的尺寸,而手上的其 余部分——手掌、关节、腕子——则跟他一起长大了。
第六和第七把钥匙配的是法国的门。他妈妈和他到巴黎去看他的爸爸,他从那个神秘战争中 休了假出来,然后他们三人一块在一个旁边竖着很多铸铁灯竿子的咖啡厅吃硬皮面包和红红 的烂熟西红柿。他爸爸看上去比从前更老更强壮了,有粗粗的胳膊和红褐色的皮肤,而男孩 站在他旁边想着如果把他全部的钥匙一起插进这个人的手掌,然后卡嗒把他的爸爸打开,这 样他就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秘密。他的爸爸和妈妈在饭店里共一个房间而男孩的房间在隔 壁,有一床气味陌生的盖被和一个怪怪的电话机,数字排列怎么会不一样呢。他学着怎样说 “Ou est la porte?”意思是“门在哪儿?”但饭店的门房一连听了五次都不理会这个问 题,直到最后才给他指了指一个门,然后站过一旁,在饭店的门厅,正为自己能让男孩闭嘴 而乐着呢。用他的左手中指,嘭,男孩打开了那门但发现不过是一个橱柜,空空的,有几件 衣服。门房惊奇地叽哩呱啦起来,“Mais qu\'est-ce que c\'est que ?a?!”然后拿起一 件挂在那里的衬衫急忙忙跑到餐厅的“maitre d\'”那里,他已经为丢失它感叹了一年多, 而男孩说,自言自语:我想我可以在这里坐坐,于是,他进了那橱柜并坐了下来。那个门房 回来了,心里惦记着男孩,非常庄重地!给他捎来一杯红酒和一块苹果。男孩吃了苹果而且 喝了酒然后睡着了。等到他的妈妈找到他的时候,她久久地抱着他而他则为她演示他的手是 国际性的。
在卢浮宫,看了玻璃柜里边的《蒙娜丽莎》之后男孩觉得他左边手的食指在发痒。他像猎狗 寻找血迹那样找到了讲解员室,还跟一个耳环上有几颗钻石星星的疲倦的导游玩了金罗美牌 。那天他爸爸出去办公事。他们回饭店的时候,妈妈对男孩发火了因为他老是乱跑,他们看 见爸爸倒在床上,很苦恼的样子,他的红褐色已经消褪,就像一个被太阳晒了五十年的花布 沙发。
在飞机舱里,妈妈哭了而男孩去了洗手间一边想着他的爸爸一边撒尿,冲便盆的时候他把他 的尿尿像一个电报似的发给他的爸爸因为他设想它会飞出机舱,摆脱他,进入世界。
要赢得战争,男孩想,然后回家。要么,他想着,输掉战争也要回家。要么,他想,不回家 也行但是要让妈妈停止想你。要么,他想,让我停止想你。
他在手掌上摩挲着他的钥匙。他差不多十三岁了。他用浅紫色的飞机香皂洗了手然后回到他 的座位。
第八把钥匙要到二十岁的时候他才能配上。
过了十六个月他的爸爸从战场回家了,但他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他对噪音感到恐惧而且他 挂了一张奇怪的白窗帘因为他觉得白天实在太热。家里在考虑迁居,到更凉快的地方,反反 复复地;考虑考虑,后来又不考虑了。男孩进了戏剧班但总是演一些逗乐的怪家伙从来都不 是男主角。他看见他妈妈报了“玻璃制作工艺之二”,共五级系列课程的第二级,一天下午 她回家的时候用提兜装了一个透明的大方块回来。她说这是她课上的期末考试成绩,而且她 得了一个A。看,她边说边指点着,没有气泡。男孩问她他们拿它有什么用啊要不她干嘛要 做它出来。她说可以砸碎它呀。于是他们就拿它到了外面砸成两半然后他妈妈蹲下来忧伤地 看着而男孩继续把它砸成四块,八块,十六块,但他妈妈还是很忧伤,她开始掉眼泪了,静 静地,看着男孩一直把玻璃捣成了一百块。
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买了一条贞操带来寻开心。他打不开它。他们手忙脚乱,总算把它打开了 ,用包装盒里的铁钥匙,然后做爱了。她的内裤薄薄的而且尽是网眼儿,那晚上男孩把它藏 到了他的床头,等他们道别之后,他回想着她把头抵到他肩膀上的样子真像一只山羊啊。他 们分手的时候,他去了银行并把那条内裤放进保管箱,就在那块黄金上边。他妈妈对这事一 个字也没提。那家银行已经换了业主而且启用新的色彩规划——海军蓝和暗绿——但锁头还 是跟原先一样的。
他的爸爸因为失明进了医院。他告诉医生他无论看什么都是一片白,就像他整天到晚都在雪 地上开车似的,而且他无法找到平衡,以及平静。医院给他开了止痛药和太阳镜。男孩的爸 爸坐在厨房里用口盅盛着一杯牛奶,他的手掌盖住杯口这样他才不用去看它那白色的表面, 他说,它跟我看见的东西都不一样,真可怕。儿子说,真的吗?而爸爸说,儿子啊,事实是 我根本记不得我都见过什么了。这里是不是很亮啊?他问。儿子望着窗外的落日和透明的薄 暮。
第八把钥匙配的是枪械商店的壁橱。因为在大学里选了战争课他要去那里弄清楚火枪跟标枪 之间的差别。那个开枪械商店的人有一个大肚子,他的面颊一直掉到脸上就像布置蹩脚的家 具似的。他肯定很难做成粘土塑像。那人正在看一本叫做《怎样跟女孩约会》的书,当男孩 问他能不能看看货的时候,那人说他把钥匙丢在装小左轮枪的壁橱里了。男孩觉得他的手指 在痒痒,便走过去把它打开了。那人的面颊从脸上整整升高了一英寸,家具摆整齐了。男孩 打了靶而且拿到了一份辉煌的战果。他从头到尾读了《怎样跟女孩约会》。
他妈妈来参加他的大学毕业典礼。他爸爸没来因为太阳光会刺瞎他的眼睛而且看到所有的人 都穿着同样的制服会让他想起军队会让他觉得脑袋要爆炸了似的。我会受不了的,他对儿子 说。一个个穿黑色毕业礼袍的家伙站在草地上。简直就像一个该死的大散兵坑。他妈妈穿了 一套她自己在缝纫班上做的衣服,上面有对比拼缀的绒布、麻布、丝绸。
作为毕业礼物,他又去了法国。他回到卢浮宫,准备再多玩几局金罗美牌呢。他来到那扇门 ,但他把手指插进锁里的时候,它不再配得上了。他试完了所有的手指——不行。很显然在 他上次参观之后人家已经换了锁了。这让他感到不安,就像被自己的家踢出来似的。他琢磨 着现在这只手指还能不能找到一把新锁。他想:能。不能。我不知道。
他认识了一个叫索菲的法国女孩,他们在一个咖啡馆里坐着黄色和棕色条纹的柳藤椅子,吃 着加了黄油和砂糖的薄荷饼。他不到两天就爱上了她。她说话时会发唇音,就像法国人那样 。在床上,他把手指伸入她的体内,是他左手的无名指,戴上指环就表示结婚的那只手指, 在她里边转动着,仿佛在开启她的身体。她绷紧;她放松;她妩媚,悦耳,甘甜,但她不是 锁着的,不管怎么说。我爱你,她告诉他,在一周后,用一口重重的法国腔,吐唇音。他决 定一直待到八月结束。他们不停地做爱,他还告诉她他的伯父看不见了因为他在战争中看了 太多的坏东西,索菲问,什么战争?而男孩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某些发生在离这儿不 远的战争吧。她请他到她父母家吃晚饭,他们备了那么多葡萄酒让他吃到一半就呕吐了,在 盥洗室,他悄悄地用肥皂把手反复洗了,怕别人知道,还用他在水槽下边找到的清洁剂喷了 马桶垫。
他离开法国的时候,索菲说她会写信的但她总共只来了一封信。他回到家乡并在离他妈妈和 爸爸不远的地方找了一个公寓。他进了厨房。他爸爸还一直坐在厨房里。
你跟谁打仗?他问。
一些别的家伙,他爸爸说。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也没什么,他爸爸说。有些血,他说。我觉得有些东西被人从我身上拿掉了,他爸爸说。我 觉得他们从我身上拿掉了一些东西但他们那样做的时候我根本就一点感觉也没有。
男孩站在那儿。他把他右手的钥匙在他爸爸张开的手掌上排开:保险箱,邻居的车子,法国 的橱柜,还有已经换了锁头的卢浮宫讲解员室。
你说你到目前为止已经开了八个是吗?他爸爸说。那第九个是哪一只?
儿子动动他左手的无名指。哈,多试些门吧,他爸爸说。你用第九把钥匙打开的门将通向你 要娶的女人。很有可能!
男孩也同意这将是一件美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也厌倦了其余八把钥匙的庸俗性,因而 他开始寻找更辉煌的门来开启。新闻上有报导说国家航天局弄丢了航天飞机的钥匙,于是男 孩马上打了电话过去表示愿意提供协助。他的脑子在飞往基地的一路上都回荡着国歌。国家 航天局把他直接带到一个密封的绝尘间然后是一些严肃的人同他握手并进行凶狠而可笑的目 光接触,而联邦调查局的人沿着墙边排开像一道道蓝色围栏,以防他是化装的恐怖分子。男 孩把他所有的手指都试了两遍但一点用也没有。国家航天局的人都摇头,他还听见有人说, 我早说过嘛。他心里掠过一阵恐怖的感觉,怕联邦调查局会因为他爸爸干的什么事情来逮捕 他,但又有一个更强烈的愿望想让联邦调查局的人真的把他逮住,把他揪到一旁然后告诉他 都发生了什么。他飞回家,在机舱里震动着,头脑中惟一的歌声是从一个汉堡包广告里传来 的。有那么几个星期,他用那只手指插遍了所能看见的每一扇门,但后来决定停止了,他还 是跟开始的时候一样闷闷不乐,于是就去报了一个雕塑班。
在系列课程第二级的人像雕塑课上,男孩遇到了一个他想要娶的女人。一年后,他们结婚了 。他们用保管箱里的那块黄金办了婚礼,办得很漂亮,还另外在黑暗中办了一次这样他爸爸 才能参加。一个夜间婚礼。他爸爸站在麦克风前闭着眼睛祝酒。儿子跟他的新娘跳舞,她的 白裙子熠熠闪光;他爸爸一直没有看新娘生怕他的头要爆炸了。那晚,在饭店的房里,新娘 看着他那钥匙指头上的金戒指问他这一只是开什么门的,他说他不知道。他们在饭店的大床 上做爱然后蒙着又一张气味陌生的盖被睡觉,脸对着脸,脚缠在一块。
他们去了巴黎度蜜月而且发现那家饭店的橱柜,男孩现在是男人了,还能打开,于是趁门房 不注意的时候,他们摸了进去并在里边做爱。由于墙壁的干扰,在橱柜里做爱不是很舒服, 因此他们赶紧结束了并跑到前台好歹要到了一个房间。在饭店的床上,男人对他的新婚妻子 说了他爸爸和战争的事。他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尽管很少很少,但仍是他从没告诉 过任何人的,除了对索菲说的那个“伯父”俏皮话之外。他讲话的时候还必须不断地按捺着 一个担心,怕联邦调查局会闯进这个被窃听的房间并把他送进联邦调查局的监狱。新婚妻子 能够理解但也同样地感到困惑。那我们是在战争时期了?她说。男人说,你是第一个听我说 这些实话的人。巴黎的暮色从窗户渗进来把房间变成了金黄,她的脸朦朦胧胧的。他感到他能够跟她结婚非常的幸运。他们下了楼在饭店的餐厅吃了一顿丰盛无比的浇杏子沙司的鸭子 ,那个门房,现在明显已经老了,认出他了还送给他一份免费的“crème br?lée”。晚饭后,门房硬要他再打开那个橱柜一次,他只好做了,尽管很窘,因为他觉得它的气味还散着 他妻子浓浓的情欲哪里像一个被人遗忘的橱柜啊。
他们在镇上找了一套好房子,靠近他父母的。他们从领养所要了一条狗,它以前受过虐待但 是很听话。他妈妈常带了世界各地出产的茶叶过来然后坐在餐台旁摆弄她的拼花布套,她跟 狗处得顶好。儿子试着用各种适当的提问让他爸爸把事情一一回想起来,但他能得到的答复 总是一个忧伤的摇头。
在三十岁生日那天,他走路去上班,去他砸玻璃糊口的那家工厂,这时他听见大街上传来尖 叫声。他经过的一个酒吧间里有电视,本地新闻正说着一个小男孩不小心被锁在一个仓库里 了,那金属门实在太厚根本就撬不动。年轻人从他上班路上绕了个弯往吵闹和撞击声的地方 走去。看来那男孩已经在仓库里关了很久,空气很快就要耗光了。这也是一个特殊的男孩— —镇上人都知道他的胳膊肘尖尖的很容易就可以打开铁皮罐头。
年轻人还剩下一只钥匙指头。他上前来的时候,人们一看到他就像红海一样自动地往两边让 开,大家都知道他呢。他可以听见那男孩在金属仓里呜呜地哭。年轻人把一双钥匙手掌放在 金属门前停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发痒。他要再等一秒钟,好好把握这个时刻, 他成为一个有限的人之前的这个时刻。他能感觉到空气在这时间里鸣响——他的生命跨越一 个生命的跨度,世界成为一个圆环。人群在叫喊,那男孩在抽泣,年轻人把他的左手无名指 插入了锁孔。
卡嗒。
英雄。
那个被困的男孩跑了出来,哭着,喘着,展开他的胳膊肘,然后镇上人把那个有钥匙手指的 男人抬到肩上然后他上了媒体头条还得了一枚奖章,市长握了他的已经完整了的手。
颁奖典礼过后,他来到他父母家。他爸爸正睡在一间幽暗的屋里,年轻人把那枚金属奖章搁 在他爸爸的额头上。那一天他走过了很多扇门,他想,我打不开这个门了或者这个或者这个 。从现在开始,世界上所有的门在他面前都已关闭,就像在所有的人面前一样。老人还在熟 睡,而年轻人在阴凉的房间里给自己哼着一首歌。
回忆者
我的爱人正在逆向进化。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有一天他还 是我的爱人但第二天他就是某种猿猴了。这是一个月前的事,现在他是一只海龟。
我把他放在案台上,用一个装满盐水的玻璃烘盘养着。
“本,”我对着他探出来的小脑袋说,“你听得懂我的话吗?”他瞪着两粒黑漆漆的小眼珠 ,而我的眼泪掉进盘子里,这是我的海。
他一天退化一百万年。我不是科学家,但我可以粗略地算出来。我去社区学院找过一个生物 学的老教师,问他要一个人类进化的大致时间表。刚开始他很不耐烦——他想要钱。我告诉 他我愿意付钱之后他才开心起来。我简直看不明白他画的时间表——他本该打印给我的—— 而且它根本就是错的。按他的说法,整个过程应该可以持续一年左右,但从事情发展的速度 来看,我想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够一个月了。
刚开始,还有人打电话来问我本去哪儿了。为什么他没来上班?为什么他误掉了跟客户约好 的午餐?他订购的那本绝版文明史已经到货了,他什么时候到书店来取?我告诉他们他病了 ,一种奇怪的病,还有请不要打电话来。奇怪的是,他们真的就不来电话了。一周后,电话 铃一声不响,本,一只狒狒,坐在窗前的一个角落,裹着窗帘布,自顾自地在那里叽咕。
我见到他,是他作为人的最后一天,他在为这个世界忧伤。
这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他一直在为这个世界忧伤。这是我爱他的主要原因。我们曾一起感 受忧伤、思考忧伤、有时也探讨这种忧伤。
在他作为人的最后一天,他说,“安妮,你明白吗?我们都变得过于聪明了。我们的脑子变 得越来越大,而这个世界将枯竭然后死去,因为思想已经太多而心灵实在太少。”
他直直地看着我,蓝眼睛一眨不眨。“比如我们,安妮,”他说。“我们想得实在太多了。 ”
我坐下来。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怎样做爱,我让灯开着,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拼命集中精 力来放松;当时我发现他的眼睛也是睁着的;而且在这一切的半中间,我们坐在地板上用了 一个小时来谈论诗歌。多么独特。多么亲切啊。
还有一次,他半夜里弄醒我,把我从浅蓝色的床单上抱起来,带我到屋外的星空下,在我耳 边说:“看,安妮,你看——天上没有空间来容纳任何东西了,除了梦。”我听着,昏沉沉 的,但回到床上却发现自己非常地清醒,盯着天花板,根本做不了梦。本很快就睡着了,而 我又摸到了屋外。我尽力想梦见星星,但我不知道怎样才做得到。我想找一颗自古以来从没 有人对它许过愿的星星,想知道如果我找到了又会发生什么。
在他作为人的最后一天,他双手捧着头在叹气,我站起来,吻他的整个后颈脖,遍及那里的 肌肤,同时在心里许愿,因为我知道从前肯定没有哪个女人做得那么彻底,没有谁亲吻过他 的每一寸皮肤。我在他的身上涂抹着。我许了什么愿呢?一个好愿。就这些。只要“好”就 行了。很久以前,还小的时候,我的愿望就变得宽泛了;我早就明白,一个具体的愿望会带 来什么结果。
我把他抱在怀里,把我的爱都给他,我忧伤的人儿。“你看,我们没想,”他吻我脖子的时 候我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我们什么都没想。”而他把头压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搂着我。 后来,我们又到了屋外;天上没有月亮,夜空黑漆漆的。他说他不想再说话了,只想注视着 我的眼睛并以这种方式把事情告诉我。我让他看着,我的皮肤被他目光中的事情充满。他说 他因为一些原因想睡在外面。早晨我从床上醒来,看见院子里有一只猿猴平躺在水泥地上, 用毛茸茸的长胳膊遮住脑袋来挡开刺眼的阳光。
不用看那双眼睛我就知道它是他。从前我们面对面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同样的忧伤的目光。 我冲上去搂住那双巨大的肩膀。我甚至不是真的很在乎,当时,过了一会儿,我也没有惊慌 、没有打911报警。我陪他坐在屋外,抚摸着他手背上的绒毛。他伸手想碰我,我说“不” ,大声地,而他似乎明白然后就收回了手。我对此有我的限度。
我们一起坐在草坪上,揪着草叶子。我没有马上就开始怀念作为人的本;其实我也想认得一 只猿猴,想把我的爱人当一个孩子、一只宠物似的照料;我也想从任何一种可能的方式去了 解他,但我还没认识到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每当我下班回家,满屋里寻找他的常规形象,边找边担心,同时认识到,一次又一次地 ,他不见了。我在一个个房间茫然地走着。我几分钟就吃掉整包整包的口香糖。我不停地重 温我的记忆以确保它们还保持完整,因为如果他真的不在了,那么我的工作就只有回忆。我 想起他的双臂从背后抱着我的方式,他搂得那么紧真让我心慌,还有他的气息呼到我耳朵里 的方式:清清楚楚。
来到厨房,我检查了那个玻璃盘,他现在是某种鲵鱼。他真小。
“本,”我轻轻地说,“你认得我吗?你还记得吗?”
他的眼睛在脑袋上转动,我滴了几滴蜂蜜到水里。他以前很喜欢吃蜂蜜的。他舔了一下然后 又游到盘子的另一头去了。
这是我的限度的极限:到此为止吧。你原先也不知道究竟能熬到哪儿,等到你撞上它,砰的 一声,你就明白到此为止了。因为我实在不敢想象哪天我趴到水盘上但根本看不见他的踪影 ,只能用显微镜细细搜索一个个透明的小水波才能找到我的爱人,一个单细胞怪物,圆鼓鼓 的,没有脑子,没有脾气,就像眼里的一点游丝,一直飘向虚无。
我把他放在车子的乘客席上,载着他到了海滨。走过沙滩,我朝那些垫着毛巾、在阳光下面 摊开身体的人们点头。在水边,我弯下腰来,把整个玻璃盘在一朵小白浪上放好。它浮起来 了,一只船形烘盘,什么时候冲上岸边让人找着了可以拿去烧东西吃,对一个所有调料都全 了但却没有容器的可怜人来说真是一件意外收获。
鲵鱼本游走了。我用双手拍打着高高的水花,让他如果回头的话也能看见。
然后我扭头回到车上。
有时我想他会不会被冲上岸边呢。一个受尽惊吓的赤条条的男子,游历了历史现在又回来了 。我把报纸从头到尾看完。我确认我的号码还列在电话簿上。夜里我在街区周围乱走,以防 他记不清回家的路。我给屋外的小鸟喂食。有时,在我独自上床之前,我用两只手量量我的 脑袋,看它是不是在长大,然后又想,如果它真的长了,装在里面的到底是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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