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黄昏时分,天上突然飘来了一朵乌云跟随在马车的后面。瘦弱的老马被鞭子催得气喘息息。汗液浸湿了它的全身的毛,粗糙,干裂的皮肤被鞭子打得不断地抽搐。它感觉身后的破车越来越重,前行的脚步也越来越吃力,像是那圆环车轮都变成方形。而焦急的木匠根本就无法顾及老马此时的感受。妻子正熟睡在马车上,在这场雨之前他必须赶到家,这样才不至于让妻子的好梦被打搅。妻子做梦的时候最讨厌在途中突然间断了。如果她的哪一个梦没有做完全,半途而废。那么,她将会对着木匠暴跳如雷地埋怨他。因为,对于好做梦的妻子来说,梦中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关键的,这就象闭门修炼的武林高手,任何一个时刻都关系到他的武功是否能够完满练成。所以这个时候,木匠都会小心翼翼地去讨好妻子。而妻子会在他乏味的讨好声中再次进入她的梦境。重新把那个梦回忆起来,并继续把情节延续下去。这个时候,木匠就必须履行一个守护者的职责。<br/> 妻子的鼾声越来越密,象天空上的乌云一样浓重。而木匠的鞭子也随着鼾声的加速而加速。可是,老马实在是走不动了。它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可以把拉车外出这件事仅仅只当做是一次快乐的旅行。它会在木匠的鞭子下奔得越来越快,并且毫不费劲。那时候,木匠还很年轻,他正在和他的妻子热恋着。整天整天,毫不厌烦地坐在马车上说话,他们并不急着赶路。老马可以一边慢腾腾地拖着车子,一边看看路边的风景。有时候遇见一些年轻貌美的母马并和她们打打招呼,甚至还可以调调情,说上几句肉麻的情话。那时候,年轻的木匠,年轻的妻子,年轻的马车,年轻的自己。可是现在大家都老了。有时候,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拉着的已经不再是两个活着的人,而是两具干瘪的尸体。这辆破旧的车子它拖了30多年,也记不起它被修理过多少次。现在一切都老了。无论是车子,马还是人都已经老得经不起一次稍大一点的维修。或许某一天,这车子突然散架了,而自己也终于倒下了,再也不能爬起来。那时候,木匠也老得举不起鞭子,而妻子也老得连梦也做不动了。这样多好,大家一块儿老去,甚或死去。安安静静地在某个祥和的黄昏它们可以走进墓地。<br/> 木匠手里的鞭子有些不听使唤了。他明显可以感觉到自己体力不支,甚至连把鞭子举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在马车上不断地喘着粗气,焦急而又无助地任凭老马在黄昏酱红的光线里穿梭,像一部古老的电影一样缓慢地前行。有时候,他转过头去看看妻子,看看她那褶皱得像一张被揉捏了很久的黄纸。她依旧安详地躺在那里,嘴角上微微泛起一丝微笑。木匠恨恨地想,她肯定又是梦到了那匹年轻的马和那辆崭新的车子。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妻子喜欢坐马车。于是,木匠用了整整两个月才把一辆马车制作出来,并想以此证明自己对妻子的耐心和忠诚。马车制作出来的第二天,妻子便答应嫁给他。然后,他就赶着马车去把妻子接回家。那天妻子一上马车就开始打盹。这让木匠尴尬不已。他不断地给路上遇到的熟人说,自己的妻子昨天晚上由于兴奋而没睡好。现在需要补一补瞌睡。<br/>“你为什么总是在上马车后就要睡觉呢?”结婚后不久木匠终于发现了妻子的这个毛病。<br/><br/>“我喜欢做梦,特别是流动的。”<br/><br/>木匠思来想去,最后在马车上装了一张小床,刚好够当时肥胖的妻子睡。这样一来,每一次他们外出的时候。妻子便理所当然地躺到上面去。木匠则坐在马车的边沿,偶然发出一丝细微的赶马声,以提醒马自己并没有睡。<br/><br/>后来,妻子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瘦小。终于有一天,木匠发现自己做的床变大了,足够他们一起睡在上面的时候。木匠便放下手中的鞭子,睡到妻子的身边去。他喜欢躺在妻子的身边听妻子发出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鼾声。<br/><br/>可是现在,那朵可恶的浓密的云彩一直死死地追随着他们,一刻也不放松。而老马此时也确实是走不动了。从它蹒跚的样子里木匠分明可以看到自己的衰老。他放下鞭子,轻轻地抚摩着老马潮湿的毛皮。马老了,它年轻的时候出汗也比这个利索,往往是一阵飞奔之后,出一身磅礴的汗。可是,现在它连出汗也断断续续的。自己也老了,举鞭子的手已经干瘪的只剩下一层褶皱的老皮了。<br/><br/>木匠转头看了看妻子,她依旧安稳地躺在那张残破的床上做她那些无休无止的梦。她从未停止过这项漫长而繁芜的工作。他摇着头不解地叹了口气。然后仰起脸看看那朵要命的云彩。它还在不紧不慢地咬着马车前行,像只索命的鬼。木匠无奈地眨了眨眼睛,沮丧汹涌地冲进他的鼻孔。他常常想独自大声地哭泣,可是他发现自己现在老得连哭嚎也会觉得吃力。<br/><br/><br/>夕阳与山顶越来越近,快要落到另一面去了。可马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在凸凹不平的路上颠簸着。唧唧喳喳地呻吟着,像个疲惫不堪的跋涉者。木匠越来越焦急,那团乌黑的云和那快要逝去的夕阳紧紧地向他逼压过来,使他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他干咳了两声,苍老的声音在田间来来回回地飘荡着。然后,他再次举起鞭子,啪地一声打在马背上,老马终于被刺激了一下,微微把步子拉长了一点点。它费力地吹了一下鼻子,然后抖了抖身上的尘土。继续着它漫长遥远的行走。它是多么绝望地迈着自己的每一步。因为,它自己知道自己每向前迈一步就意味自己又接近了死亡一步。当抵达终点时,它就会像过期的食物那样被人扔弃。<br/> 沿路的风无声无息地穿过马车,穿过木匠单薄的身躯。成行成群的黑鸟肆无忌惮地在木匠的头上盘旋,拉屎。没有谁愿意去理解木匠此时沮丧的心情。更没有谁可以为他分担他的焦急。他只能独自地一边悲伤地擦着那些可恶的鸟屎,一边举着鞭子竭尽全力地催马。并不停地喘息,咳嗽,吐痰。<br/> 一滴晶莹剔透的雨水,砸在木匠的鼻尖上。一阵冰凉的气流窜进他的体内,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鞭子也以它前所未有的力度打在老马的身上。老马像是被吓到一样,使劲往前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慢腾腾地前行。木匠终于找了个可以打它的理由,不停地把鞭子往马身上搁。可是,马却怎么也跑不起来。远处的山依旧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木匠自己感觉像是根本就没有走动过一样,在那儿原地踏步。焦急的心情再次冲击着他的手臂,鞭子一下紧接一下地落在老马的身上。老马终于忍受不了这令它心寒的鞭打,逐渐加快了脚步。那些被拉长了的山的影子渐渐后退。路边的那条小溪哗啦哗啦地流淌着。木匠还清晰地记得他们第一次在这儿幽会的时候,他们被那草丛了成群结队的蛐蛐吵得无法安静地说情话。<br/><br/><br/>当木匠再次转过头去看妻子的时候,他发现妻子不见了。他只感到心头一颤,迅速把马车转过来往回走。然而,是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一边埋怨着自己老糊涂,一边不停地抽打着老马。老马吃力地奔跑起来,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小路起伏不定,木匠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被颠出来了。他沮丧地回忆着刚才在什么地方他还看见妻子,这样至少可以减少搜索的范围。他依稀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妻子时,天上那朵乌云正紧跟着他们的车子。于是,他再次仰起来脸,看见那朵乌云明显淡了好多并且正在不断地分散。<br/><br/><br/>“难道它就是妻子所谓的流动的梦?”木匠这样一想也不无道理,自从他们的儿子走了以后,他的妻子在每一次进入梦境的时候,都会在她的头顶上出现一朵小小的乌云。可那并没有这么大,很小的样子。那是为木匠所理解的。他知道无声无息地走了,从他们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这让妻子总有些闷闷不乐了,心情不好也是自然的事。可是,今天这朵太大了,连他也以为那是要下雨的征兆。所以才有这么焦急的。那现在乌云已经散开,这将以为着什么?<br/><br/><br/> “难道是妻子醒了?她从梦境里走出来了?”这让木匠更加焦急了起来。妻子一旦醒来,她就必须吃下一些东西。否则她将会被饿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因为,妻子在梦里总是做那些费劲的事情。有时候,她会告诉木匠,她梦到了儿子,还和他吵架了。木匠不敢责怪妻子的莽撞,总是微笑着点头表示她做的是对的,就应该那样。可是,木匠却总是不能做梦,所以不能见到儿子。<br/><br/><br/>但上他可以在他妻子的嘴里看到他的儿子。有时候,他变得很消瘦,或者他也学会了悲伤地哭泣。甚或他就在一个金色的黄昏里孤独地守侯在夕阳下,遥望着他家萧条寂静的小屋。 其实妻子最近一直很少提起儿子,也许是她现在根本就不再梦到他了。妻子最近总是梦到了自己。这让妻子总是从梦里惊醒。因为,这将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已经存在了她。<br/>“难道我要死了吗?”<br/>“我梦到我们的儿子了,他在一个地貌奇特的地方迷路了。他说他再也不能回来了。”<br/>“会回来的。总要回来的。这是他的家啊。”木匠总是这样安慰妻子。<br/><br/>木匠焦急地催着马,可是路边依旧不见妻子的踪影。黄昏暗红的光线越来越浓,象黏液一样死死地把恐惧粘在木匠的身上。木匠不断你把恐惧转化在鞭子上,传达给马。那朵要命的云也消失了。这让木匠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所措地看着微弱的光线渐渐趋于黑暗。越来越多的恐惧感象蚊子一样嗡嗡嗡地萦绕在他的耳边。于是,鞭子在马背上发出的沉闷的响声越来越密匝。可是,他依旧是漫无目的地奔跑,来来回回。那条凸凹不平的小路上被他无数次重复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了。老马气喘息息拖着疲惫的身躯和车子,在倦怠的风里无力地跑着。终于在夜幕降临前的一刻他才发现妻子正安稳地躺在那条每三秒就要停顿一下的小溪里。他象和妻子分别了几十年一样,突然在这里重逢了。他哭着把妻子抱上车,冰冷的感觉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小心翼翼地把妻子放到那张破旧的小床上。然后,自己坐到马车的边沿继续赶路。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木匠感觉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地掐着他的脖子,令他窒息。<br/> 此时木匠被悲伤的心情冲击得不知所措。他不停地打马。天色越来越暗。那团乌云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咬住了他的马车,像影子一样死死地纠缠着他们。并没有落下很大的雨,只是散散地落下几滴来,砸在木匠皱巴巴的脸上,冰冷的感觉直直地刺进木匠的心里,使得他的身体不断地在黑暗中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的抖动中渐渐膨胀,变得无比沉重。无数的场景在他的大脑里穿梭、交叉、重叠,错综复杂。<br/> 恍惚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儿冰冷的手里捧着一根玉米棒子直直地伸在他的眼前说:“爸,我饿!”<br/> 木匠悲伤得无法哭泣。他看见小女儿瘦得可怕的身子,苍白的脸,被冻得发紫的唇不停地抖动着。那两滴眼泪依旧稳稳地挂在她的眼角。<br/> 老马终于走不动了,呆呆地站在那个坡下。无论木匠怎么抽它,它也只是吹吹自己的鼻子晃着脑袋表示抗议。木匠实在没办法,他也太累了,连一点举鞭子的力气也没有。夜晚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夹杂着令人颤抖的冷气。妻子、女儿、儿子的面孔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闪现。她们笑,他们哭,他们在木匠的耳边说话,可是木匠听不到。这样的夜晚,喧闹而安静。除了风,木匠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他转过身去把床上的妻子扶起来,轻轻地放到背上背起,他想把她埋了,他害怕见到一个被蛆虫侵蚀过的妻子。木匠背着妻子往小女儿的墓地里走去。</p><p> 一路上他直听见小女儿的无助、悲痛的哭泣声,夹杂在风里掠过木匠单薄的身躯。让他不停地颤抖。小女儿的坟就堆在一座很小的山旁边。哭泣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妻子的躯体越发僵硬了并且越来越沉重,木匠喘着粗气,举步维艰。他把妻子放到一片草地上,仔细地看着它。她刚才还能在地里用响亮的声音骂木匠老不中用,骂他老糊涂,老把沟路犁得那么宽。以至于不能种下更多的种子。可是现在,它躺在地上,一言不发,像个木头。木匠把妻子身上的略显脏乱的衣服拉了拉,轻轻地抚去上面的灰尘。周遭突然安静下来,象一具僵硬的尸体一样,没有一点鲜活的感觉,死气沉沉。木匠又看了妻子一眼,然后背起来,继续往墓地走去。可是,一到小女儿的坟前木匠便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冰冷的眼泪无声地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了下来。他颤抖着把妻子抱起来。一根冰冷的针再次刺进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也开始变得僵硬了起来。</p><p> 老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木匠的身边。它低声地嘶鸣声,像人的哭泣一样。儿子走了三年多后,木匠在马市上看到了这匹马,他像见到儿子一样亲切。于是,木匠花光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下了它。木匠一直把它当成了自己家庭中的一员,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它。木匠没事的时候喜欢和老马说话,像和自己儿子说话一样。木匠知道这匹很灵性,听得懂他的话,并且能感受到他的悲伤,他的喜悦。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比听妻子那些无始无终的梦有意义得多。这匹马能说会道,用眼睛。它也喜欢做梦像妻子一样,喜欢活在梦中。</p><p> 在一次谈话中,马告诉木匠其实他是他儿子,一直都是。或者说,你儿子其实仅仅是一匹马,他是我,我是他。然而,木匠始终记不清楚这次谈话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马圈里。因为,他们有时候也会在梦中说话,很乱,谈妻子,谈感情,谈饥饿,谈那些凄凉的日子。木匠把自己不能梦见儿子的无奈告诉了马。马说,因为你梦见了我。我和你儿子只可能有一方出现。木匠想想也是。</p><p> 那朵乌云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风也越来越紧,一副要下一阵很大的雨的姿势。木匠焦急而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p><p>“难道它真是妻子的梦?难道妻子已经完全活在了梦中?”木匠感到自己的大脑乱成一糟。</p><p> 可是,我们谁不是活在自己梦中的梦中人呢?</p><p> 原本微弱的月光,被乌云挡住了一半,显得更加微弱,就像一盏在风里闪动的煤油灯一样脆弱。木匠看了看马,又看了看妻子。他想他还是应该把她拉回家去。这么多年了,无论自己怎么穷还是应该把妻子装进那东西里,让她能够在死后舒舒服服地躺下。妻子喜欢做梦。这次就让她安安稳稳地做个够吧。</p><p> 老马吹了吹鼻子说:“我们回去吧?”</p><p> 木匠把妻子抱上马车。可是,他又害怕妻子会突然被蛆虫吞噬了。于是又开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看着老马,老马也转过头来看着他。微弱的月光下,木匠越发觉得这匹马就是自己的儿子。</p><p> 儿子苦笑着说:“爸,我们回去吧?我都回来了。”</p><p> 木匠气愤地说:“你还有脸回来,你知道你妈为你不知在梦里哭过多少次。”</p><p> 儿子说:“爸,您老就别生气了。”</p><p> 木匠更加怒了,说:“你说我能不气,我能不气么?早知道我就不养你这个儿子了,免得倒要老子天天为你操心,夜夜为你担心。”</p><p> 儿子说:“你不养?我倒八辈子霉会投生到你家,挨饿受冷还不说,受人欺凌连个屁都不敢放。”</p><p> 木匠感觉一股血流冲进他的大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倒在马车上。</p><p> 老马拖起车慢慢地走出墓地,走向小路。老马走在这条路上,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回乡一样。而这条回去的路在月光下显得漫长,遥远而迷茫……</p><p> </p><p> </p><p></p><p>——谨将此拙文献给我的父亲</p><p> </p><p></p><p> </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25 19:12:21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