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19-8-30
- 在线时间
- 8260 小时
- 威望
- 7223 点
- 金钱
- 29678 点
- 注册时间
- 2007-8-4
- 阅读权限
- 70
- 帖子
- 7872
- 精华
- 10
- 积分
- 10282
- UID
- 279
  
|
<p> 我一共读了三遍《秦腔》,就在读第三遍时,我才感到自己有话要说。这部小说,是贾平凹根据他的故乡陕西丹凤县棣花镇(村)的农民日常生活场景,虚构了清风街这一民间社会,描述近年来中国农村经济的破败、古老土地观念的转变、农民劳力向城市流散、市场经济和商品观念在农村的渗入等,整部小说几乎没有提供完整的故事,清风街的居民们度日如年地一天天活下去,有几个人小奸小坏,有几个人勾心斗角,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作家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为农村传统生活方式的式微而沉痛哀悼,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农民带着含混的希望走向都市、开始了新的生活道路,于是,正如司马长风评论沈从文的《长河》时所说的那样,“无边的恐怖”就慢慢地接近了。作家几乎没有正面阐述自己的观点,但他把当下农村变化的大趋势,通过包罗万象的乡村日常细节极为生动地描绘出来,深深寄托了作家本人的倾向和同情心。</p><p> 贾平凹的创作让人想起沈从文。贾平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沈从文的重复和延续。沈从文笔下写出了湘西的美好,之所以美好,是由于人性的自然与和谐。但沈从文的创作中还有两个现象不怎么被人关注,一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还有其原始、野蛮、血腥、肮脏的一面;另一个是他在抗战时期写出了农村社会加速破败的大趋势。这两点都可以归纳为现实的残酷性,也就是沈从文本来要在《长河》里深入描写的“无边的恐怖”。后来沈从文没有机会再写下去,贾平凹则成功地把沈从文没走完的路接着走下去了。通常我们所理解的现实主义作家,努力把握的是社会历史的发展旋律,而沈从文、贾平凹们的现实主义则是努力感受天地自然的运作旋律,读这部小说的感觉,就像是早春时节你走在郊外的田野上,天气虽然还很寒冷,衣服也并没有减少,但是该开花的时候就开花了,该发芽的时候就发芽了,你走到田野里去看一看,春天就这样突然地来到了。《秦腔》所描写的正是这样的感觉,自然状态的民间日常生活就是那么一天天地过去了、琐琐碎碎地过去了,而历史的脚步早就暗藏在其中,无形无迹,却是那么地存在了。这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艺术的魅力。就如曹雪芹创作伟大的《红楼梦》一样,家族史毋须用来印证具体历史的真实事件,反过来是用现实主义的力量揉碎了现实生活中无数细节,再创造出一个更加完整更加和谐的艺术世界。这样的现实主义,是天地的、自然的现实主义,也是最有力量的现实主义。</p><p> 贾平凹的现实主义,是法自然的结果。人世社会也是一种自然。但一般的现实主义艺术描写人世社会,总是先赋予这个社会的本质性的看法,并要求艺术通过故事描写来展示其抽象的本质,这就是人为的故事,也是历史的哲学的现实主义,《秦腔》所描绘的则是自然形态的人世社会,当然不是说,清风街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恰恰相反,它的故事集中反映了近五十年来中国农村文化经济的变迁史,尤其描述了传统乡土文化在当下的尴尬处境和重返民间的迫切呼唤。所谓自然状态的人世社会,我指的是真实无讳地把当下社会的自然面貌记录下来,就像近年来流行的私人日记,取其流水账似的表述方法,日复一日地把日常生活的本来面貌展示出来。你当然可以揭露这种流水式的叙述本身也有主观视角和虚构成分,但它在艺术形态上有明显与传统现实主义创作不同的特点:作家在文本里不直接展露倾向性很强的主观分析,不编造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和悲欢离合,不塑造有鲜明性格的人物典型,也不给人物清晰的道德评价。更主要的是,作家有意隐身于叙述者背后,却让叙述者以一个“疯子”的口吻来叙述清风街历史。在“后记”里,作家明确地说明这部小说是要为自己故乡的父老树碑立传,但是在小说叙述中,作家的身份始终是暧昧的,它与传统现实主义的唯一纽带是大量的日常生活细节,而且让生活细节占据清风街叙事的大部分画面。日常生活细节构成了日常生活场景,由场景反映出人世变迁的一切现象。这就是我所归纳的贾平凹的法自然的艺术原则。</p><p> 贯穿叙事始终的还有古老的戏曲秦腔在西北农村一步步走向没落的过程,为衰败中的传统文化唱起了挽歌。但是作家的态度依然是相当复杂的。小说里通过两种热爱秦腔的农村文化人——一种如夏天智、夏中星等人,他们中有的人虽然热爱秦腔,却没有创新意识,甚至连一篇关于秦腔的序文也写不出来;有的人根本就不爱秦腔,只是随波逐流地追求时尚,把振兴秦腔视为升官的途径,这显然是影射了丧失生命力的文化传统当下处境的尴尬。但还有一种是真正热爱秦腔艺术,把它与自身的生命体验联系在一起的青年人,如白雪,宁可离婚也不愿意离开秦腔艺术;如引生,秦腔中寄托了个人生命中的大爱大悲。还有清风街上的许多普通农民,他们吼几声秦腔是为了宣泄内心难以言说的情感,秦腔就这样生动地存活在他们的心底里。有了这些底层的秦腔迷的存在,作为民间艺术的秦腔即使不敌流行歌曲,也不会从西北农民的心底深处被连根拔去,也许它在更加草根性的层面上能够重新激发活力,满足农民的感情需求。</p><p> 《秦腔》在精神上是现实主义的,但叙事手法则充满了魔幻因素,其叙事形式极为灵活——清风街的日常生活是通过一个名叫引生的“疯子”的视角来叙述的。这个疯子其实并不疯,他不仅有高于常人的领悟能力,常常能够一针见血地揭示出现象背后的问题所在,而且还有特异功能,灵魂经常出窍,奔走在芸芸众生的头上,化身为花鸟虫鱼,冷眼旁观世上万象,热血抨击人间炎凉。虚虚实实的特殊叙事视角为小说“引”来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内涵。我对《秦腔》的叙事艺术另有长文分析,简括地说,引生其人在清风街并非是个旁观者,而是清风街历史的参与者。他的目光要比清风街所有的人都尖锐,他的情感要比清风街所有的人都深沉,他的感觉也要比清风街所有的人都奇异。由于这些尖锐、深沉、奇异的特点贯穿了小说的叙事风格,使这部作品一反自然主义的纯客观性,深刻地揭示出无数日常细节背后的社会生活的真相。</p><p> 从全篇的结构而言,引生与白雪的爱情故事仍然是主线,但是与《红楼梦》的结构相似,他们之间的爱情线索被无数的生活矛盾和冲突所淹没,以致潜伏在全书布局里若隐若现不得彰著。小说开始的时候,白雪是罗敷有嫁,引生是个疯子,两人之间谈不上任何缘分;但引生深信,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深爱白雪的男人。他为了爱白雪而自宫,戕害肉身,却保持了精神恋爱的纯粹性。这个事件以后,引生就可以公开的狂热思念和赞美白雪,甚至包含了肢体语言。这一切在人们眼里都成为无伤害无威胁性的疯狂行为,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无伤害无威胁性的疯狂行为中,引生对白雪表达了纯粹精神性的爱恋,如火如光,耀眼灼目。十年前贾平凹书写现代都市题材的《废都》,颓废之情弥漫在一群城市文化人之间,性爱只是情色的代义词。十年来,种种无爱的性交易泛滥成灾,性爱成为现代物质文明的交易品;而贾平凹却在贫穷农村的一个疯子身上,寄托了纯粹而狂热的精神爱恋。引生并没有因为丧失性欲而变得了无生趣,却是更加热烈更加痴情更加性感,引生每一次遇见白雪,都是一次生命之花的昂然绽放,小说里通篇充斥引生对白雪抒发爱情的美文片断。直至最后,在突然爆发的山体大滑坡中,他们最后一次相遇是这样的:我一抬头看见七里沟口的白雪,阳光是从她背后照过来的,白雪就如同墙上画的菩萨一样,一圈一圈的光晕在闪。这是我头一回看到白雪的身上有佛光。我丢下锨就向白雪跑去。哑巴在愤怒地吼,我不理他,我去菩萨那儿还不行吗?我向白雪跑去,脚上的泥片在身下飞溅,我想白雪一定看见我像从水面上向她去的,或者是带着火星子向她去的。白雪也真是菩萨一样的女人了。她没有动,微笑地看着我。……</p><p> 这是小说的最后一个段落,一个是菩萨一样披着阳光迎面站立,一个是在飞溅的尘土中狂奔向前,波浪与火星,都是飞溅的尘土的转喻,被描绘成一驾自由之舟,载着爱情之神飞驶而来。疯子引生与白雪的精神恋爱终于升华为神圣。本来,我最初读《秦腔》时,对小说结尾突然爆发山体滑坡的描写有所异议,觉得这样破坏了全书的自然风格。但后来把引生与白雪的感情发展作为主线来读,这场山崩地裂就变得必要了,对于引生与白雪这对民间的精灵来说,正是大自然为他们的精神爱情颁发了许可证——正如汉乐府民歌《上邪》所歌颂的爱情:山无陵,江水为竭!小说的整个结构在逆向冲撞中完成。</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