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499|回复: 4

[原创]无调之年（四）

4 主题	0 好友	108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7-8-4 13:40:2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第四章 这个月就要过新年了，阿非来了几封信说想和我到鸣蝉山玩。我一封也没回。后来他直接打电话来问。我回答说我对他信上写的内容和他的提议都没兴趣。我还很忙。他愣住了。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我会带他去一处家庭餐厅。“餐厅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夫人是中国人，先生是瑞士人。我请你吃西式小餐，土豆饼配奶油蘑菇，还有意大利乡村面等等。”我说。“还是我请你吧，每次都是你请我，我觉得不好意思。”“呵呵，没事儿。” 那天晚上我们山顶相聚之后不久，就开学了。他不再当我的家庭教师，回到大学去了。这一学年他要毕业了，很少再有时间来找我。偶尔能来一次，他都要给我带来一件小礼物，比如两条小金鱼之类的。我对那些小礼物不太感兴趣。他取出小礼物之前总是很神秘地冲我眨好一阵眼睛，想让我激动。第一次我确实很激动，结果他拿出来的只是一枚平凡的书签，我的嘴一下子歪到了一边，不过我忍住了没发出那一声“哼……”。后来，他仍然不明智地重复这种行为。我呢，懒洋洋地配合。每次看到礼物得时候，我都让眼睛圆起来，然后把嘴一努，发出一声“噢！”他每个星期要给我写一封纸信。他告诉我他打算在这座城市里找个学校教书。“你为什么不考博呢？”我在电话里问他。“我妈妈她是希望我考博的。但我想早点工作。让家里负担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我还能再让她那么艰难吗？”他回答说。“你妈妈希望你考博？”“是啊。我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有普通人的想法，就希望我能有点出息，将来不受人欺负。你知道在我们村里，我的父母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受人摆布，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的。”“哦。”那么，他没有机会去当科学家了？我心想。“我家以前有地，但后来没有了。爸爸出去修车，妈妈卖点蔬菜水果什么的。但是我父母这样的人做不了生意的。他们都太弱、太老实了。我爸爸看赚不到什么钱，出去打工。我妈妈仍旧在街上摆摊卖桔子，往往到天黑也卖不完。有一次，一个人喝醉了，跌跌撞撞跑过来，一口气吃了好多个桔子，吃完又摇摇晃晃走了。妈妈追过去，要他给钱，他就不给，还骂人。”“啊，这人真坏。”“他渴了啊。我妈妈很要强，但她根本就不擅长和人争吵；她力气小，又犟不过他，就这样让他走了。回到家里我妈妈又生气又伤心。看到她这样一个弱小的女人在社会上受人欺负，我能什么也不做吗？”他试了一个又一个学校。经常，他试完一个学校，就在学校门口的电话亭给我打电话。信也写得越来越频繁。“土土，”他信上写道，“从白天忙到晚上，依然毫无所获，真让人感到迷惘。这个城市让我如此不快，我甚至开始怨恨它。它让我在睡眠中也不得安宁。不知道我到底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你会关心。我承认我不善于忍耐。走投无路的生活（当然，大部分痛苦和绝望状态是我幻想出来的）、长时间的孤独不会让我有一天变得强大，只会让我成为一个越来越没有分量、越来越散漫的人。我的精神逐渐不能集中了，活力也没有了。我的脸将被麻木的表情控制。唉，如果我能够摆脱这种无助感，离开这个尘世和你去过一种真正自由的生活多好。我们去一个地方种果树，养蜜蜂吧。最好把妈妈也带上（她仁慈、聪慧，总是护着我，任何时候都对我的成绩表示满意）。我家以前有地的时候，我也要去劳动。到了夏天，我们后院那一块地里蚊蝇成群。到了黄昏还要去干活的话，我就戴上草帽，然后在草帽上再蒙上一层透明的纱巾，这样我就可以抵御蚊虫了。今天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时候我已经在训练自己当一个养蜂人了。我做梦的时候，经常会梦见家里那充满活力的园子，还有妈妈背对着我劳动的样子。她羞怯的背影缓和了猛烈阳光带来的恶毒，整个园子的景象温柔了很多，笼罩一切的是巨大的寂静。我真为此着迷。还有我们家后面那个池塘，我爸爸以前在那里养过鱼。爸爸走了，妈妈没有精力照管，它基本上废弃了。但我悄悄在那里种了一片睡莲。我妈妈成天干活根本没注意到。有一天我带她去看，她惊呆了。树影分开了午后的光线，我们俩就这样沉迷在长空之下莲的光辉里。虽然过了很多年，但在梦里，我经常还是个10岁左右的小孩子，妈妈也仍然是那个时候的妈妈，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的变故来打扰我们。那是永远安详的日子。但那仅仅是一个梦罢了。如果我今天还不断设想如何在母性和童年中去躲藏自己，那会多么让我羞愧。”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写：“从暑假至这个学期，这段漫长而不寻常的日子，我一直被疲乏和沮丧控制着。我总幻想自己拥有某种特权——就是你所嘲笑过的那种特权，让我可以去从事精神性的工作，比如我目前的研究，我的思索。还可以得到人们，尤其是那些重要人物的承认和尊敬。而就在向往这种超越世俗的精神性工作的时候，我几乎成了世俗的名利之徒。我不断试图去表现和证明我自己。这一切在你眼里实在太不成样子了吧。我好像听到你在笑：‘你这家伙，还处在喜欢自我表演的年纪。你有时候兴奋过度，有时候又虚弱自怜。你用结结巴巴、言过其实的言语表达自己的孤独和进退两难……’是这样吗？我紧张的神经唯一不惧怕的就是你的笑声了，因为我知道它是温暖、善意的。每次看着你的眼睛我就什么都知道了。谢谢你。我相信我们的爱和友谊会持续一生。” 他送的金鱼病了。很奇怪，我总是养不好金鱼。我收到的第一对金鱼是妈妈的学生送的。那天，她们走的时候说，要送给我金鱼。我听成了“军衣”。我正纳闷呢。第二天，我收到两条金鱼。它们很得宠，我和伙伴一起养了半年，直到我搬家把它们留给邻居为止，它们一直都很健康。但从此之后到我手里的金鱼全都不得善终。阿非的金鱼如今像潜水艇一样呆在水中某个部位，一动不动。随着出血病的蔓延，金鱼身上的鳞片像生锈的、斑驳的钢片，被挤得乱七八糟地覆盖在身体上。但很快它们也无法继续遮挡皮肤中那些暗红色的肉瘤。以前金鱼身上有一些俏皮的黑斑点，现在因为色泽发暗，已经成为腐败和死亡的征兆。我和阿非的关系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了一阵烧，之后就开始感到昏倦，活力和精神都逐渐消失。他终于安定下来，可以在一所中学教书了。“土土，亲爱的，你得让我叫你一声亲爱的。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不能承受那么多的失败。你不在的时候，我又独自到山顶上去过几次。每次登高，面对远处一片白茫茫的苍凉景色，我都会有一番对自己身世悲观的想象。不过现在我不需要这样的想象来安慰自己了。我不用再长时间独白，只想着我自己那点悲哀了。能够爱你，我很幸福。我想等你高考完了，我就带你回我家去玩。我知道你喜欢鸽子。我让妈妈房顶上养了一些。等你回去，我和你一起给每只鸽子绑上鸽哨。是啊，它们最懂得生命的慷慨，看着它们那兴高采烈的样子，难道我们不会觉得晨曦的光亮变得更饱满了吗？……”
 小泥来我家看了看金鱼。他让我准备一小盆水，在阳光下晒着。他骑车回家，很快带了一点红汞来。他不用漏网，用手把鱼捞起来。他说鱼在手上更舒服。他用红汞轻涂在鱼的患病处，又放在我准备的小盆水里清洗。然后把它们放回了原处。“你每天照这样做一次。它们再静养几天就会好转的。”他说。“你会给鱼治病？”“一般的我能治。你的小鱼儿挺幸运。”他并不轻松地笑了笑。我当然没有按照他说的做。那些被我扔掉的洋娃娃、衣服、玩具，多半只有一点陈旧和破损。但我会一刻不停地注意它们那些肮脏或者呲牙咧嘴的地方。为了让自己正常一点，我肯定会尽快把它们全部扔进垃圾桶。所以，我又怎么可能去碰那长着恶心肉瘤的鱼呢。它们还没等到咽气，就直接进了厕所。这些话我可没敢告诉小泥。不然他的眉毛又会来一番跳跃，继而对我一顿痛骂。一年前，我表哥送给我两只鸽子。我养得正开心的时候，一天晚上，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流窜来的猫把其中一只鸽子叼走了。真残忍。我痛恨那只猫。我和院子里的伙伴齐聚一堂商量怎么处置它。伙伴说把它抓起来，放在铁笼子里，浇上菜油烧死。这诚然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想法，但我觉得这太虚张声势了。出于审慎，我批评他说：“你这是恐怖片看多了吧。就知道条件反射，没一点想象力。”“那么直接把笼子沉到池塘里，把它淹死也行。人们经常这样对待被抓住的老鼠。老鼠会在水下表演好一阵，周围有鱼群参观。”一个伙伴一挺脖子说。“猫和老鼠总应该区分开吧？”我对此还是不满意。但我又能想出什么来呢？先把猫抓到再说。最后，我的处置办法是，把猫尾巴上的毛剃了个精光。然后把它放了。那只可怜的猫看到自己光秃秃的尾巴，发出一声古怪刺耳的嘶叫，我想没有同类能听懂这声音。此后，大家都会知道，它很丑，因为它是一只坏猫。可是，当我把这告诉小泥的时候，他说：“你讨厌！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只猫呢？”“我……”“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除非你感到惭愧。”说罢扬长而去。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嘛。他拒绝把我当作朋友，就为了那个丑陋的、长着肮脏长毛的流窜犯？他想干什么？想在一只猫身上显示自己多么有道德感，多么尊重生命的平等权利？难道这不能说明他是个偏执狂、神经病？ 我已经很少去阿非的学校玩了，甚至还爽了几次约。他没有多说什么，我想是出于客气吧。有一次，他摘了一株俞兰，又找来一个葡萄酒瓶。那瓶子象一个瓷器茶壶似的，两侧有优雅的弧线，偏上方还有花瓣一样的把手。他在花瓣把手上绕了两圈俞兰的枝叶，再把一根挺拔的俞兰斜斜地插进瓶子里。我去了之后，觉得很喜欢。后来，我每次去，他都会换一种植物。他说要让它们永远保持敏感。他会在信上说：“你坐在我对面，我隔着植物看你。好像你是我半个世纪之前的恋人。植物发出温柔的振颤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丰富。我的房间很寒冷。你想不到我要在这里挨一个沉闷的冬天有多么难过。糟糕，这最后一张信纸写完了。我翻过来在背面继续写。我写这么多，只想告诉你，我多么想你……”可我已经变得越来越懒。“土土，我觉得你越来越安静了。这种安静之中似乎藏着某种顽劣和狡猾的成分。你给我的回信总是那么短。你是一个仙人掌小孩儿。但这让我对你更加爱怜。可惜，我见到你的机会为什么这么少啊。”而我，真的，是否和他再见面，似乎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了。有一次，我妈妈谈到阿非，说：“这孩子学业一直很优良，看得出，是个聪明、有才华的青年。可惜，他身上总有那么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儿。你看他那种苛刻的眼神，行为举止间的孤僻和僵硬。也许是某种教养的缺乏所致吧。还有他的专县口音。”妈妈模仿起阿非的口音来了，爸爸笑了。我，顿了一下，也笑了。 我和阿非果然在家庭餐厅见了面。无论什么时候，唯一不变的大概是我们的好胃口。他总是吃得很快，而我吃得很多。那天我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食物。嘴更是动个不停。他对我说什么，我就用点头和摇头表示回答。“你很快要考大学了。”“是啊。”我的东西没剩多少了，抬头看了看他，他吃得额头发亮。我已经很久没见到阿非了，我这才想起来。饭后，他没有提出什么有吸引力的建议。于是我们步行往我家走。“我父母已经告诉我了。我17岁的生日礼物是一次旅行。当然，不是生日那天去，而是寒假的时候去。”“去什么地方？”“地方是我选的，中国北方，可以说是最靠北的一片地方。”“你喜欢寒冷的地方？”“寒冷可以带来严肃的东西。想想那些精神永远紧张的俄国人。我正想进行一次严肃的探险。但毕竟，我现在不可能进行绝对意义上的探险，而是概念上的。有时候我会想到弗兰根斯坦博士。他早年沉醉于科学探求，科学几乎是他唯一的世界。人年轻的时候几乎都这样吗？他们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他们所热爱的东西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确实容易这样。”“可是，他太孤独了，他渴望出现一个和他相似的人。这个人也确实出现了。”“跟他相似？”“是啊，就是他亲手制造的那个人。虽然那是他利用一具死囚的尸体复活而成的，但他们可以说极其相似，只是那个被造的人比科学家自己更孤独，更绝望罢了。”“哦。”“一个极端的、真正他者的故事。这种严酷的命运和抉择，在今天，都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了。”我说。天晚了，他该回学校了。他说会想我的。我点了点头。他似乎看出来，我并不迫切期待他很快再来找我。他突然用一种很消沉的声音说：“没有下文吗？”“什么？”“你光点头。”“路上小心点。有空再见吧。”我说出了下文。 他两周后才又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我们晚上9点才见面。度过了冬日寒冷、暗淡的一天，我感到疲乏。“你还喜欢去那个家庭餐厅吗，土土？我请你去吧。”他说。“不用了，我带你去另一家吧。一家转动冷饮店，在一处日本式的园林中央。食品很丰富，有一些风味点心。”他先吃完了，安静地观看这悬挂在餐厅墙上的日本风景照片。我透过玻璃窗看着已经没什么行人的马路。店内虽然响着轻音乐，但是外面的风声让人感到空间紧缩了。“看这些图片有什么感觉？”我问他。“我喜欢观察各式各样的屋顶。偏爱寺庙那高耸的尖尖的顶端，像佛教寺院、清真寺等等。”“那么，你是喜欢俯瞰一切了？”我说。他笑了。看到我已经吃完，他说：“我们看电影去吧，土土。你想看什么，我请你。”
“不了。”“为什么？现在不算太晚。你看上去没精打采。哦，秘密在你的眼睛里种了一棵树。它在树里面一闪一闪的。”他开始逗我。“什么呀，是我正在看橱窗里那棵挂满彩灯的圣诞树呢。圣诞树最漂亮了。你说秘密？”我想，就快不是秘密了。 “上了大学。也许我们……”看得出，他满怀着希望。“那天，山顶上那个夜晚……”“哦，那个晚上……”“当时的一切都难以忘怀……其实，土土，那晚上以及那之前，我都在偷偷观察你。”他停了一会儿，看我没反应，“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噢，我没提你也想起来了？”“当然了。我本来给你准备了巧克力作为礼物，你说过，你过生日的时候，你爸爸就要送给巧克力给你。但今天我看你已经不想吃了。”他把巧克力放在我手里，“这里还有一顶彩色的小仙女儿飞行帽。现在好像很流行这个。”他取出帽子，放在餐桌上。“很抱歉我没有更贵重的礼物给你。”“很漂亮。”我礼貌地说。“我想它很配你。对了，今天，你的父母和同学不陪你过吗？”“爸爸妈妈中午和我一起吃饭，送给我很多礼物。同学也送了礼物。晚上我说要自己玩。”“那么，你是专门来和我一起过你的17岁生日了？”“我不……不过生日都无所谓。我爸爸就从来不过生日。”“为什么？”“他觉得生命不值得庆祝。”“他不是医生吗？”“这矛盾吗？”“我想一个医生和生命之间有着很特殊的关系吧。”“我曾经想说服他，在他面前大谈希望啊、生命是一件礼物啊、生命的喜悦啊等等，希望他庆贺生日。他根本无动于衷。”“哦……那么他也不热衷于挽救人的生命吧？也许他觉得人类已经太多了。你挽救得越多，今后世界上的争夺和痛苦就会越多。”“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这种想法，但他一直竭力挽救人的生命。我想这是出于职责。不但作为医生，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别的场合也会救人。以前，我和爸爸到乡下玩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在池塘边小声议论，说一个青年落到池塘里去了。池塘很深，水下的情况也很复杂。没人敢下去。爸爸抖抖双腿，把皮鞋甩掉，再把脱下的上衣一扔就跳下水去。可惜，捞上来的是尸体。”“他喜欢孩子吗？”“除了我，他讨厌所有的小孩儿。”“噢，自己的侄儿外甥之类都不喜欢？奇怪……我在想，这是你成年前最后一个生日了。不知道你会如何珍爱这最后一点childish？”“唉……”我听他这样说，突然叹了口气，“我今天，是想跟你说一些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事情。”“我猜到了。你说吧，土土。”“我们不适合成为恋人，分开吧。”他温和的、充满期待的声调后面是我那显得格外刺耳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和他似乎都毫无准备。“你在说什么？今天？”“我也不希望是今天。但不是今天，又该是哪天呢？”“为什么？”他半天才问出这个问题。“不为什么，就是不合适。”是的，我想告诉他这个故事就应该这样嘎然而止。如果有人想为此痛苦，我不反对。至于我，也许多年后，当我愿意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会拒绝流上几滴感伤的眼泪，来一番对逝去青春的感念，体会一下百感交集的有趣感觉。不过，那时候我又可能觉得这个初恋故事并不符合我的理想。我会改写它，杜撰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作为雕像可能滑到任何我希望的位置上去。至于真实的他是什么样的，谁都不会知道，也不会关心了。“你说的不合适是什么意思？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觉得不合适？告诉我理由。”“没有解释的必要。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我掰着手指。“那就请陈述那些一般性的理由吧。”我感觉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但我沉默着。“我在等你的回答。”他的克制显得有些吃力。“这里没有任何需要说明的理由。反正我已经告诉你结论了，就是我们不适合在一起。”“那么说，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被你下了论断，连质疑的权利也不给我了？原来我面对的是终审法官。”“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如果你要发问、要回头、要把过去翻出来，把细节一一察看，那么它又会重新变成难题。”“不，你错了。这个问题根本没有解决，也永远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解决。”“为什么，就因为我撞上你了？撞上你这样一个……”我忍住了没说下去。“我这样一个什么？”他皱着眉头，“你说……你……好吧，我来说。我这样一个人，不能接受目前的解决方式，因为我把你看成……总之，我……我认为我们相爱，尽管这很突然，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事实。它已经成了我的信念。在我看来，我们已经有足够的真诚去彼此信赖。我……我已经决定了将来要和你在一起。你知道这种决定意味着什么吗？我……我不可能因为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几句话就否定它。除非……除非我确信，是我错了，你从来就不爱我，或者你真的已经不再爱我了。”“谁告诉过你，人们恋爱就一定要在一起？哪个人没有换过好几个恋人？你和过去的女友还不是……”“请不要跟我提过去，土土。你根本就不理解那是怎么回事。我那时候从来没有走真正注意过她，我只是喜欢她围着我罢了。我被人溺爱惯了。我真为过去的自己羞愧。可我对你，我……我爱你。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你难道一点也不明白吗？”“我不理解你所说的区别。如果你苦苦纠缠于词语和感觉，逼着自己去想那些已经不重要的东西，那只能证明你这个人喜欢折磨自己，喜欢让自己加倍不幸。我对此可不感兴趣。我要走了。”“不，你不能走。我想……”“你想什么不用告诉我。而且你要知道，不是你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的。”“噢……当然，当然——”他苦笑了一下，“你说得对。你真的要走，我又怎么能拦得住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这是我最后的权利。”他说。可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真实的想法。当我追问自己那些变幻莫测的念头时，每一个都显得非常不真实。我该对他说什么呢？说出来之后是该鼓励他相信还是奉劝他别信呢？“你对其他人可以沉默，对我不能。你……告诉我，我难道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你看你。”我似乎很厌烦、很鄙夷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一切已经over了。大人说过，分手的时候不要说任何理由。不然，对方就会没完没了地解释、没完没了地保证、没完没了地纠缠。”我站起来了。他如果真的那么痛苦，可以选择自杀。当然也可以不自杀，人天生就有对痛苦的欲望，那他可以自己去领受。为什么要纠缠我，在我面前表演呢？“天哪，你……你竟然用这些东西来对付我？你……”他也跟着站起来。阿非结结巴巴想说什么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我已经开始往外走了。他迈着笨拙的步子，紧紧跟在我后面，走了两步，又回头去拿扔在餐桌上的飞行帽。我早已经把它忘了。他手里拽着小仙女儿飞行帽跟上来，我听到咚咚咚，混乱的脚步声，“在你看来，我就那么糟糕吗？你即使不再喜欢我了，难道对我连起码的尊重也没有了吗？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连一句解释也不肯给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能够这样对待我了？土土，我爱你，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不喜欢他现在这种苦恼、啰嗦、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希望他赶快消失。这样我就用不着这么烦燥，觉得自己必须忍耐什么了。是啊，我为什么要忍受这种质问？尊重？如果他不跟着我，不说这样的话，我大概会尊重他一点的。我这样想。反正，都怪他，是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你等一等！你……站住！”他声音发颤。但我可没有回头的意思。直接推开门来到大街上。迎面过来一股强风，湿冷的气流一下子灌进我的身体，让我缩成一团，真让人厌烦，这简直是在剥夺我的尊严。我刚捂好领子，就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到他那双瞪大了的眼睛，我再一次感到受了冒犯，愤怒地扭过头。“我，我不会放弃你的。你听见了吗？”他在我后面喊道，“我绝不可能这样做。我做不到。”这句话突然让我浑身发热。我想停下来看看他，但我已经开始奔跑，好像有什么在推我，我停不下来，一路跑回了家。回家后，我慢慢平静了。几天后，他来了信。我希望他从此以后没有任何消息。但同学把信递到我手里，我忍不住好奇，打开了。“我对你有很深的感情，这我告诉过你。即使我不说，你难道感觉不到吗？出于这种感情，我原谅你。就这一次。”原谅？我想没有人可以指责我冷漠、自私、玩世不恭。我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只是我不会固守着这种同情心。我知道，现在，它对我解决问题是一个障碍。没有人喜欢在打算解决问题的时候受到打扰的。过了两天，第二封信：“土土，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平息愤怒的机会？你这个自私冷酷、反复无常的小坏蛋（你才多大，就什么都学会了），你不回答我是吗？你要把我的一切都剥夺干净是吗？ 我要是能染上时髦的颓废和饱含诗意的忧郁症就好了。成天感叹灿烂、忧伤的群星，故作深刻地要去分辨死亡和睡眠。我呢，时时刻刻这么清醒，是什么总让我醒着呢？房间里布满我挺立着的形象。真糟糕。”之后又是一封短信：“今天快到黎明的时候，我终于睡着了。我又梦见你了。我们在一个果园里。桃红旗袍把你的身体裹得紧紧的。你的形象饱满得像一粒成熟的石榴果实。记得吗？你总是向我描述你妈妈请人给你做过一件多么美丽别致的桃红旗袍。你向我描述过很多新奇的小玩艺儿。我想，那都是你虚构的吧。你穿上了这件虚构的旗袍，在我面前奔跑，握紧了你的小拳头，假装受到惊吓似地大叫，但叫声中充满了欢乐。眼前的果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但天空是茫然而虚空的，刮过来的风如此苍凉，土地也显得干燥和贫瘠。我从地上拾起一朵花，用手拨弄它的花瓣，和你一起构成着浪漫的画面。这朵花毫无目的的灿烂让我吃惊。它安静地旋转着，用每一片花瓣拥抱着我的手指。我突然对这种温柔和自怜产生了敌意，一下子就把花揉碎了。”又过了两天。“土土，我妈妈要是看到我这样，一定觉得我完了。那又怎么样呢（这是你最爱说的话）？她反正有一个出色的儿子了：我哥哥（才华横溢、高尚、勇于自我牺牲），今后还会有一个：我弟弟（脑子灵，在这个社会上终会位居上层）。而我，什么都不想干。但我前阵子还找了两份家教的工作，所以我还得去给那两个学生上课。其中一个非常聪明，让我很感慨。但听他妈妈说，他在学校总是和人打架，粗野之极。有一次我去他家上课，在楼下正撞上他和人打架。他看见我来了，立刻大喊：‘你们看哪，我大哥来啦。他一出拳就会把你们打扁。你们还不跑！’但最近这一次，在学校里，一个力气比他大的孩子用带钉子的木棒砸他的脑袋，差点就砸到要害了。幸亏偏了一点。他去医院缝了十几针。我看到他的时候问他，疼吗？他嘴巴都张不开了，他的意思我明白，是让我自己想象。他妈妈说，他班上有好些这样的学生，跟着单身母亲生活。开家长会的时候，她们彼此打量着对方，都明白可怜是什么意思。上次你说你想要一只小松鼠，我对这个学生谈到了。他用零用钱悄悄去买了一只尾巴特别大的松鼠，一定要送给我。我说，你对松鼠的好奇早过去了。他傻了眼。我建议把这个小东西放了。他认为可以，但他很快又开始担心它在这个城市里活不下去。”此后的一个星期，他没有任何音信。奇怪，就这样结束了？又等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太奇怪了。周末，我拨通了他过去宿舍同学的电话。“他回家去了。家里出事了。”他同学说。家里出事了？我又等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消息。又到周末了，我心里很沮丧。但就在刚出校门不远的马路上，我看到了靠在河边栏杆上的阿非，他在临近黄昏的时候突然幽灵般出现了。这是他吗？是那个刚到我家就要和我严肃地讨论数学的阿非吗？是我握住那只温暖潮湿的手时抬头看见的那个青年吗？他以前每次来，脸都在阳光下被晒得发红。和他靠近的时候，我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气。即使到了秋天也是这样。现在，他呆板地站着，像个四处游荡、整夜失眠的人，脸上没有颜色，表情说不清是严肃还是漫不经心。他的头发很久没理了不说，已经像羊毛那样硬硬的绞在一起。头上戴着一顶海军蓝色的贝雷帽，那是我送给他的。有段时间，我很乐意打扮他。他什么都接受，但似乎并没有太多欣喜。就像我请他喝昂贵的咖啡，他的评论常常是，这和白水有什么分

分享到: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0 收藏0 顶0 踩0

使用道具举报

顾耀峰

442 主题	70 好友	1万积分

略有小成

超级版主

Rank: 7 Rank: 7 Rank: 7

发消息

2^#

发表于 2007-8-4 13:40:24 |只看该作者

撇开对小说里的一些材料的“过敏”，这一组小说不能算差。可是说有多好呢，也未必。它很放松，从文字到语言，很松，但不是轻松，是衔接之间的缝隙比较大。四篇里，每篇的开头句子都不怎么样，比方说这篇，“就快到新年了。阿非写我来了信，约我到鸣蝉山玩。”就算忽略语法意义上句子表达的错误（应该是笔误），也明显不是短篇小说思维下的斟字酌句，而是很随性地就敲出来了，而这样的随性伴随着直到小说结束，贯穿其中。当然，作者的强项——或说兴趣——并不在语感、语言、语境上。他（她？）找到了一个结构方式用以装载小说。即，以视线飘忽过程中看似不经意的落点引起重视，进而放大，形成容器。具化地说，就是以“我”的视角为转换，以“我”身边的人为主角，重点内容是“我”身边的人的——故事。这组小说的结构无一不是如此。这其实是常见的中长篇架构方式。这样的方式用来写短篇，也有意思。意思就在这样的视线飘忽引人注意，结果——读者发现自己被善意地欺骗了一把。这样的结构是作者重视的，结构之间是协调的因此，文字、段落间呈现的缝隙过大，似乎也就不被作者考虑了。但读者阅读时，却常常会有“落空”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是遗憾。阅读过程中，我常常想起上世纪80（还是90？）年代风行一时的一部很著名的青春题材小说——当然那时候的青春题材文学绝非现在所能比拟——《阳光与蛇》。温暖中带着忧伤，都是显性的。观念也充斥在小说里，甚至许多章节就依靠观点的累积、铺陈推进小说前行。我个人对这样的方式不是很喜欢，或者说，我不喜欢使观念松散地成为材料，而是希望看到“观念就是材料”这样的结果。但对作者而言，有很多观念，似乎正是他所看重的。在此刻，“表达观念”胜于“叙写小说”。17岁的少女，有没有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对观念的敏锐的接受力，以及对情感的细腻的体验？也许有。但常态情况下，不大能做到这样。这少女，看起来像是21、2岁。于是这又给我一个判断，作者预设这个少女、这个少女的年龄，目的不是为了呈现她，目的还是使她成为一个视线发射器。而这样一来，表面上使她有生命的做法，就显得矫情了——这只是我带着个人口味的偏激的看法，而已。

未到六十已古稀。

使用道具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