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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杀死一匹公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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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酒坊起糟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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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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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1: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５.９万字） 　　1 　　黄——杏——枝。 　　刘昆在沙丘顶上默诵这个名字的时候，太阳正要从西边的戈壁尽头落下去。一股旋风卷走身边的沙子，带起一条灰黄色的尾巴朝远处滚去。 　　一只兔子被惊动，钻出红柳丛，没头没脑撞进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胡杨林里。小岚骑着骆驼，让蒙古人牵着横切过沙丘，擦过胡杨林，驼蹄划了一个弧，朝不远处停在蒙古包边的越野车走去，手中那几支芦苇花穗，扫在脸颊上，白絮扑面，她打了个喷嚏。转过身，她问刘昆：“在沙包子在上发了一个下午呆，还不回去？”刘昆跃过那簇红柳，跑过去让小岚下来，小岚不下来。刘昆抚摸了几下骆驼的脖子，骆驼扭过脸看了刘昆几眼，鼻孔里喷出一团白雾，刘昆挥手扇开两股很腥的热气。 　　小岚说：“突！”骆驼将原本错开的后腿并齐，小岚又说：“突、突！”骆驼走开了。走到沙丘上，小岚拍了一下驼峰说：“突、突、突！”一团灰褐色的影子带起一股沙尘，裹进胡杨林。 　　“她骑过骆驼？”那蒙古人问。 　　“没有吧，”刘昆说：“据我所知，她好像在城市里长大。” 　　“神了，我都没她骑得好！” 　　“你说她不会跑迷了吧？” 　　“不会，那是峰头驼，转个弯它就回来了。” 　　“嗯。” 　　蒙古包那个方向的天空还很黄亮，东边的胡杨林风吹叶落。 　　“今晚肯定走不了了！”王维放下引擎盖，对刘昆说：“我算没招了！”他踢了一脚前轮胎。 　　“吃过饭我来修。” 　　“这家有好几个骆驼，”小岚说：“要不，咱们改坐骆驼？” 　　“峰！骆驼论峰，不论个也不论匹！”王维纠正小岚的计量单位。 　　“论辆，”刘昆说：“这辆车非修好不可！” 　　晚饭后，王维搬来一具马鞍，放在一个木墩子上面，让小岚坐上去，又给她找来一条牛皮鞭子，小岚看着月亮甩着玩，声音不算太响，很脆，一下子就被风飘到很远的戈壁去了。夜空中满天星斗，风很凉爽。蒙古人提了一壶茶放到小桌子上，没说话就离开了，事实上他并没回蒙古包去，站在不远处那堆柴火后面，看着他们三人。尽管刘昆仰面躺在车底下，看不见外面，可他感觉到了：王维背靠着蒙古包的某根木柱，似乎在吸烟，喝茶是当然的，茶水滚进喉咙的动静很大；那蒙古人的眼睛其实很亮，应该像正午戈壁滩里两粒发光的火山石，但他的身子却是黝黑的；至于小岚，她的坐相肯定很有意思，像幼儿园的孩子骑在木马上一样，用那种架势甩鞭子，能给人什么臆想呢？ 　　“给我倒杯茶。”刘昆从车底下探出头说。他把手提电筒从车底取出来，朝四周晃了晃。和他感觉到的一样，外面的三个人各属其位，只不过小岚不甩鞭子玩了，而是将它系在脖子上，让手柄在胸前晃悠。 　　蒙古人咳嗽了一声，没动。王维大概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小岚跳下马鞍，倒了杯茶递给刘昆。 　　她蹲在车边问刘昆：“你还会修车？真是不简单呀！” 　　“嗯，懂一点儿！”刘昆将头缩回车底盘，躲开小岚挂在胸前的鞭梢。那东西扫在脸上很痒。他主要是想躲开她的小背心还有短裤。 　　“呸、呸呸，”刘昆吐了一口沙子说：“以前我们老往乡下跑，那时候都是破车，不会修两下车不行的。那比现在……呸！” 　　“以前你骑过骆驼？” 刘昆问小岚。 　　“没有啊。”小岚坐下伸直腿，双手撑在身后的沙地上，说道。 　　“那你……” 有45度吧？刘昆想，这女子老能把腿摆到45度的刻划上，训练过一样，坐在车里面那样，骑骆驼和马鞍时也是，现在，坐在沙地上，仍然那样。刘昆没看小岚，对着车底盘说：“它咋那么听你的？” 　　“嗯，”小岚说：“我觉得也是，它很听我的话。” 　　“嗯。” 　　第二天的早餐很丰盛。刘昆刀刃向内，拇指摁住那根绵羊脖子，切下一片肉送进嘴，嚼了几口连声说好吃。小岚没动手，坐在毛毯上盯着一桌子吃的问刘昆：“这就是早饭吗？一大早起来就吃肉？” 　　“有馍馍，”刘昆说：“这不，还有奶茶嘛。”他抓了一把熟米泡进奶茶里，晃了几下对小岚说：“吃不惯羊肉，你泡熟米吃也行啊。” 　　蒙古人的祖先，大概是在羊皮大氅里揣上两根羊脖子，背上一袋子熟米，就能踏平天下草原。刘昆想，当然还有马，或者骆驼？ 　　他又割了一片肉，很宽的一条，热呼呼，软溜溜地，很肥，不要咀嚼就能顺着喉管滑下去。他对王维说：“戈壁滩里的路不太好找，一会儿给那个蒙古人说说，让他给咱当向导。”他喝了一口奶茶，把盛羊脖子的木盘子推到小岚面前说：“不吃也得吃，以后天天吃这个！” 　　“才不吃呢。”小岚终于没动羊脖子一下。 　　刘昆觉得小岚很有意思，她竟然不吃一口羊肉。她敢把牛皮鞭当作纱巾系在脖子上，那得有多丰富的想象力！那时她一定把自个儿当牛仔了。不过，她的脖子太长，太纤细了。 　　见王维坐在地毯上不动，刘昆蹬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快去呀，咱不白用人家，管吃管喝一天给他100元，这几顿的饭钱另算！” 　　“有人掏钱我就去说，”王维站起来，走到门口穿好鞋说：“还是你们局有钱！” 　　小岚不想坐在后排。刘昆或许知道这个原因。那蒙古人味道很大，没人能确定它们从哪里钻出来，衣服上？头发里？还是骨髓中？刘昆心想，就算小岚你坐在前排，它们也照样能弥漫你。早着呢，从今以后，我们每时每刻都会被浸泡到那里面去的，跑不脱的，那怕你走出去，到车外去，那也不行，因为整个戈壁滩到处都是这种味道。因为这里是这种味道的天下。 　　刘昆认为小岚的脖子故意挺起老高，不把炫耀当回事。他坐在后面总也躲不开。也好，看她的脖子总比车外满眼的灰色要舒坦些。信许是中和的作用，鼻子好受多了，小岚头发或是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远比车窗外钻进来的沙枣花香要激烈得多。刘昆把身子往车门上靠了靠，伸手点一下王维的肩膀说：“你就不能开快些？” 　　“到底有多远。啊？”小岚的脖子并没有转过来。 　　“骑快马得走三天。”蒙古人也没看小岚，脸冲着窗外说。 　　“汽车开一天等于骑马走几天？” 　　蒙古人没回答。 　　车猛地颠了一下，王维点了一脚刹车，一股黄尘立刻从后面卷过来，把车裹进灰暗中。王维骂了声说：“这路平平展展，一眼望不到边，怎么突然就有道渠横在中间？” 　　“问你呢！”小岚撩起纱巾蒙住嘴。 　　“不知道。”蒙古人四平八稳，双手平放在大腿面上，在灰暗里眨着火石一样的眼睛。 　　灰尘散去后，几匹骆驼擦着汽车的左侧，晃悠悠地迈过去。 　　“要是骑它们的话，一天就等于一天。”蒙古人看着走在最后的一峰小骆驼说。 　　“不会吧？”小岚又扭过脸。这次她面对的是蒙古人：“它有那么历害吗？” 　　“有！”刘昆说：“有，我肯定有！” 　　蒙古人忽然向小岚的脸伸出一只大手，小岚想躲，可来不及了，头顶被蒙古人死死摁住，她扭着脖子，双腮绯红。 　　车又颠了一下。 　　刘昆还没来得及抓住车顶的把手，就飞到半空中了。接着，头被车顶撞了一下，屁股又被座位弹起来，而后头又撞向车顶，来回几下，刘昆就晕了。不过他感到，蒙古人没动，依然那样四平八稳，咧开嘴笑着，牙齿在灰暗中发出白瓷的光辉，眼睛更明亮了。 　　“你的手掌可真厚呀！”小岚老老实实坐回去，摸摸头顶，拍打着身上的沙尘，低声说道。 　　“解开！”蒙古人说着，把手伸向小岚的脸。 　　王维打了一把方向，将车子开到路边，警惕着蒙古人的举动。越野车在他的疑惑中慢下来了。 　　“解开啊，快点！”蒙古人那只手搭在小岚的肩上，另一只挥舞着，驱开车里的灰尘。 　　“啊？”小岚躲避着，她的脸几乎贴在前车玻璃上了。 　　蒙古人倾起身子，双手伸向小岚胸前。 　　王维松了一口气。他明白了。“纱巾。小岚，你把纱巾解开给他”王维把脊背放回靠背上，一脸轻松地说道。他又把油门踩到底。 　　“哦！”小岚解开纱巾，举在手中却不知接下来该怎办。 　　“给我！”蒙古人接过纱巾对角折好，对小岚说：“过来。”小岚把头歪在王维和她的座椅间隙中。蒙古人将折成三角形的纱巾那条底边朝上，蒙在小岚脸上，见它遮住了小岚的双眼，就往下移了一点。小岚眨着很长的睫毛，没说话。蒙古人说你把脸转过去。小岚很听话。蒙古人在小岚的后额系了一个结。小岚说有些紧。蒙古人松了一下又重新系好。小岚侧过脸对王维说：“你看我，像不像个楼兰姑娘？”她吹了一下紧贴着嘴唇的纱巾，朝蒙古人笑了笑。纱巾飘了起来。她的脖子依然那么白洁。 　　“今晚到哈珠。”蒙古人没笑，也没看小岚，对着王维的后脑勺说道。 　　“哈珠是啥呀？”小岚问。 　　“是个地名，”刘昆替那蒙古人答道：“我看过地图。” 　　越野车拉起一条几公里长的黄龙，在戈壁滩上急速地奔驰。车前很远处的天边，总像有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里面还有几个小岛被雾气蒸腾地笼罩着，在地平线上时隐时现，闪烁着不明朗的轮廓。 　　“没想到这里还有信号。”王维说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他打开手机听了一会，随即“啊”了一声，又嗯、嗯地应承着，然后平静地把手机递给小岚：“他让你接听。”小岚也嗯了几声，就擅自作主关掉手机，还给王维。 　　“该死的巴音美仁！”小岚舒展双臂，打了个哈欠，将一只光臂搭在王维的椅背上。“这么说，我们明天晚上才能赶到巴音美仁，无论开车还是骑骆驼？” 　　在刘昆看来，小岚那只光臂足以与车外沙丘的曲线媲美，它混圆而绵长，尤其是肩胛处，车外的阳光被耀眼的戈壁折射后照在那上面，细碎的体毛如同沙丘顶端的沙砾，熠熠生辉。 　　“只有我那峰公驼才能赶到。”蒙古人的嘴角咧了好几下。 　　他在笑，刘昆想，他肯定在笑。 　　刘昆觉得，天黑前赶到那个叫作哈珠的地方，应该不成问题。哈珠它总归是个地方吧，有吃有喝有人家，还能洗个澡。他又睁开眼，盯着小岚的光臂看了一会儿，在越野车的颠簸中睡着了。 　　薄暮时分，他们赶到那个叫哈珠的地方了。 　　“只有一户人家？”刘昆站在蒙古包前问道：“哈珠只有一顶蒙古包？” 　　“是啊，我们蒙古人的天大！” 　　“哈哈，”小岚跳下车，绕着蒙古包跑了一圈，背靠在院子中央的拴马桩上，身体呈“大”字展开，仰起脸说：“咱们跑了整整两天，总共才遇到过两顶蒙古包。”转过脸她对蒙古人说，“是啊，你们的家可真够大啊！” 　　蒙古人得意地笑了下。拔下别在门闩上的一根小木棍，他就把蒙古包的门打开了，撩起门帘挂在一边，又提了一桶水放在马槽边，然后站在门边，好像他就是这里的主人，请刘昆他们洗净后才能进门。 　　“喂，是你家亲戚？”刘昆问。 　　“不是。别‘喂’我，我叫莫日根，”蒙古人找了个塑料脸盆，倒进水，很仔细地洗了洗盆子里面还有盆沿，递给小岚说：“我们蒙古人没有把家门锁起来的习惯。”他抱了一捆柴火，站在当院说：“我们蒙古人一生下来就知道有几件事非做不可，敞开蒙古包，递给过路人一块肉，喂饱他的马，”他走到刘昆面前，眼睛里闪烁着火石的光亮，盯着刘昆说：“还有，守住草原，闭紧自己的嘴，看好自家的马。” 　　“对，看好他。”王维突然低声跟了一句。 　　“嗯，看好……”刘昆一愣，看了看王维，又看了看小岚，端起小岚洗过脸的水，倒掉后说：“王维你先洗吧。” 　　王维脱去上衣，解开系在胸前的手枪，递给小岚说：“拿好，热死我了！”他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举过头顶浇下来。“爽，真爽啊！”他的双臂还有胸前的肌肉，在暮色中滚动着胡杨木的颜色。 　　刘昆以前打过这种9毫米口径的大手枪。那天，他在摆放着5.8和9.0毫米口径两种手枪的桌子前，毫不犹豫地拎起一把大的，照准30米开外的胸靶，一口气打完弹夹里所有的子弹，事后他才知道，一共14发。他握住那东西时，感觉很趁手，沉甸甸的。当时他就想，它打在人身上一定能扯开一个大口子。 　　“小岚大概也带着枪。”刘昆在心里琢磨着：是把小号手枪，比王维那把小多了，轻轻俏俏被她掩进那个手袋里，和唇膏防晒霜这些女人用品们挤在一起叮当作响，要不，她怎穿着小背心还把那个包包斜挂在肩上？ 　　小岚没吃主人给做的晚饭。从莫日根肯定的语气中，得知那种黄呼呼的稠东西，是骆驼母乳酿成的酸奶子后，她说我还是泡一包方便面吃吧。 　　在蒙古包里，人夜后各人的铺位是这样被王维安排的：主人靠边门睡（这不是王维的安排，主人说门口不能睡客人，要防畜生），其后是莫日根，再就是小岚，挨着她是王维自己，最靠里才是刘昆。按王维的说法，蒙古人的习惯，要将尊贵的客人让在最尊贵的位置上，也就是正对着门的那面。王维说，你是处长，理所当然很尊贵。 　　“王维没有安排小岚睡在我和他中间，”黑暗中刘昆大睁着眼，心想，“说明这小子有事背着我。”刘昆转身背对着王维，躲开他呼出的热气。他的手枪会放在什么地方？被他裹进衣服中当枕头枕着？还是夹在腋下？那该多凉啊，不硌吗？ 　　大约凌晨三四点钟，刘昆醒来后觉得身边好像空荡荡的。他竖起耳朵倾听门外的动静。显然，王维和小岚在蒙古包外低声说着话。“难道他俩接听的那个电话，和巴音美仁的事没有关系？肯定是，要不我怎没有接到局长的电话呢？”等到王维他俩进来躺下，允称地传来呼吸声，刘昆仍然不能入睡。 　　2 　　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巴音美仁还算是个美丽的小镇，除过野狗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耷拉着尾巴，垂下头嗅着地面上一堆又一堆的脏东西之外。在小镇任何一座土坯房的墙角，可以瞭望到东边的一汪湖水。大概，小镇因此就可以说它美丽。此外，街面白灰粉过的墙壁上，还残留有十来年前一些歪斜的字体，全是汉字，“煤”、“水泥”、“大盘鸡”、“棕子凉皮”，几家看起来有些意思的门脸，褪色的广告灯箱仍未拆去，“美发厅”的字样蒙了一层很厚的灰。小镇北面就不一样了，是一片很大的黑土地，那里原来是个囤煤场，巴音美仁曾因它而一度灯红酒绿。十年前，巴音美仁的确和它的名字一样，让人打老远就能嗅出它温馨和亮丽的招牌。那时候，湖边散落着十几顶蒙古包，天鹅像家养的一样在湖边搭窝下蛋，牧民们在草长莺飞的季节，把家里的羊群放到蓝天上去喂养，人们从四面八方，骑上走马，让一群骆驼驮上全部家当，架着勒勒车，让女人和小孩们坐进去，在海市蜃楼里面走上三天三夜，赶到巴音美仁汇聚起来，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将短上衣的下摆掖进肥大的裤腰里，扎上一根很宽的牛屁股皮腰带，那上面至少镶着亮晶晶的十几枚铜扣，要不就是白银，在酒后比赛摔跤，比赛跑马，还比赛拉马头琴唱歌，看比到最后，谁能把最美丽的少女，用勒勒车带回海市蜃楼那边自个儿家的蒙古包里。后来来了两三个汉人，在蒙古人家里为尊贵的客人铺好的猩红地毯上，交头接耳了好几个晚上，给主人商量说，要借北面那块不长草的戈壁滩用一阵子，主人说天大，地大，蒙古人的心更大，给你们用吧。汉人拉煤，从外蒙古运进来囤积在那块地里，再倒腾出去。他们给蒙古人说赚不了多少，顶多能把卡车的旧轮胎跑一阵子换成新的。后来汉人越聚越多，卡车们不但换了一根又一根的新轮胎，连样子也变了，大红的，橙黄的，墨绿的，十吨，二十吨，四十吨越跑越大；汉人的女人们也进来了，白色的，水色的，粉色的，俊的，一般的，很丑的，像绵羊一样涌进来。住在湖边的蒙古人，终于在某个挤羊奶的清晨发现，那奶水变颜色了，他们还闻到湖水的味道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从前那么清醇甘甜了，揭不起奶皮子了，也酿不成奶酪了，南边湿地上的青草蒙了一层煤灰，就连绵羊的毛皮也被染成灰褐色的了，它们骨瘦嶙峋地挤在一起，站在草场的四周，不去啃那些黑地里长出的黑草。几个蒙古老人把人们聚集在西边那座很高的沙丘上面，在飘诵着经文的敖包顶，背对着西边将要落山的太阳，对年轻的蒙古男人和女人们说，我们留下看着这片水草，你们跟着天鹅飞去的方向上路吧，我的雄鹰一样的孩子们哪，没关系的，我们蒙古人的天很大，放开你们的马儿跟着飞鸟奔吧。又过了几年，世道变了，边境贸易的几款项目里，能源这块对方不给提供了，已经被男人染成紫色的女人们，在一个弯弓一样的下弦月夜，分别坐上大红和橙黄色的卡车，轰隆隆让它们给拉走了。一时间，这里只留下了两种颜色，黑色的煤堆、灰色的沙丘。在余下的日子里，蒙古老人从眯缝着双眼的昏暗中，一只眼善良而本份地打量着偶尔经过巴音美仁那片废墟的路人，而另一只，则明亮深邃地盯着立在蒙古包前的铁叉。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跑卡车的大道不再畅通了，蜥蜴在铺满砾石的路面上闭上眼睛，摆出一付悠闲的神态，让子女们排成纵队跨过原先的车道，东边的湖面日渐清澈，五月的沙葱又见翠绿。有那么几个被卡车遗落下来的人依然赖着不走，言下之意，这是他们能够养老送终的一片土地。他们还带来了侄子外甥，这些残腿断臂的人，在荒芜的戈壁滩上，施展不开种庄稼的本领，他们不懂得怎样驾驭马匹在草原上飞驰，他们的体内却有无数头牲口在奔腾。 　　小慧在那批女人们大溃退后，才来到巴音美仁，有两年零几个月了。她已经适应了不同以往的生活，早就忘却了青山绿水。据说，她的男人只比她大两三岁，可从外表看来，就不是那回事了，成天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让人抽去了什么地方的一根筋，佝偻着背，还是个瘸子，加之深度近视。所以，小慧的丈夫，没有能力十分确定，自己的一双儿女，在长相上有哪些差异。和儿子相比，小慧的公公反倒显得十分强硕，看起来顶多四十出头，况且，那双鹞子一样敏锐的眼睛，常常盯着孙子思量，打探他俩的相貌，似乎要在孙子的眉宇间，或是鼻梁骨上找出一些破绽。小慧的男人从不离开巴音美仁，最远跑到西边沙丘的敖包底下，坐在那棵枯死了一半的胡杨树下，双手撑在沙地上面，一坐老半天，远远地观望自家院墙的大门。他爸就不同了，一年中至少有三个季度跑外地，呆在巴音美仁的那两三个月，是能冻死人的冬天。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一个痴傻儿子跑到这里，更没人知道，离开戈壁滩的那些日子里，他在外面以何为业。总之，他看起来很有钱。和其他几家汉人一样，他们家也占据了戈壁滩上一块很大的地盘作为院落，不同的是，巴音美仁就他一家用湖边的湿泥，皱巴巴地砌了三面围墙，所以很抢眼。泥巴上面留有手掌印的围墙很抢眼。儿子虽傻，却很有股子蛮劲。有天中午，相中了镇子北面一大块花花绿绿的铁皮，是个十几座客车车箱，大溃退时不知谁丢在那里，车箱两侧隐约可辫其完好时的行驶路径：巴音美仁——哪儿——哪儿，还有“豪华航空椅、VCD录像”等一些显其身份的字样。车箱里的座椅，大都剩了一付铁架子，锈迹斑斑，唯一蒙着一块人造革的，是驾驶员那个座椅，方向盘还能动几下，顺时针转至九点钟那个地方就被卡住了。傻子在相中它的当天晚上，就把它给弄回院子了，搁在正中央，调整好，让前窗对着湖面。第二天早上，他爸吃了一惊，没问儿子用什么办法把这个铁家伙给拽进来，走过去抬起车箱的一角试了试劲说，嗯，看样子得给你找个媳妇了。从此以后，傻儿子必定要在每天早晨的太阳刚探出东边的地平线时，和傍晚西沙一派霞光灿烂时，坐上那车，挺直腰板，顺时针搬动方向盘，当被九点钟位置卡住时，再退回来，再搬到九点钟，反复好几次才住手。他坐在那上面不比平时的痴傻样，神态安然，表情凝重，眼到手来，好像非要把车开进大湖里不肯。他开着那车不出三个月，他爸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孩，对他说，这是你的老婆，今晚就当。傻儿子笑了笑，拉起女孩子的手带进车箱，又找来一块胡杨木墩子让她坐在身边，随后搬动方向盘。小慧约摸在来到巴音美仁当晚的九点钟左右，就成了傻子的老婆——公公站在车箱正前方，对端坐在正驾位置上的傻儿子和副驾木墩上的小慧宣布，你们结婚了，成俩口子了。不出一年，小慧就生了个儿子，再过一年，又生了个女儿。傻子他爸给第一个孙子起名时，挑了一大堆好听的词，有两个字的，也有一个的，傻子说不，就叫车娃，第二个生下来后，他爸没再找词，对傻儿子说，你看着起吧。傻子为此整整沉默了一个下午。 　　小慧来到巴音美仁八个月后，挺着大肚子，对岱森达日老人说：“岱森达日爷爷，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岱森达日老人说：“孩子，我叫你塔娜，你愿不愿意？”小慧说行，您叫我啥都行。“珍珠，”岱森达日老人原本浑浊灰暗的眼睛，突然间像湖水一样清亮起来：“孩子，塔娜是珍珠的意思。”随后他站起来，让小慧扶着他的胳膊走到门前，望着东边的湖水说：“我有个孙子，叫阿日斯兰，像雄狮一样健壮！” 　　“他去哪儿了？” 　　“很远，南边很远的草原，跟着他阿爸放马去了。” 　　“哦，很远的南边。” 　　“是啊，快马要跑几好几天，还得翻过几座大雪山。” 　　“哪里一定也有湖，爷爷？” 　　“大湖，很大一个湖，我年轻时去过，七八月的时候，遍地开满了油菜花。” 　　“真美，爷爷，那会很美。” 　　岱森达日老人告诉小慧，他已经在第一头大雁南飞的那天，给孙子捎去口信，让他赶那只头雁再次飞回巴音美仁的来年春天回来看我这个当爷爷的，帮他清理堆积在蒙古包前的沙子，老人说湖边的草场比前几年宽阔了许多，北边那片戈壁上的煤灰，被刮了几个冬天的沙子遮盖住了，渐渐长出了几株骆驼刺。老人问小慧：“你认识那种草吗？”小慧说认得，西边那棵胡杨树下就有一丛。老人说：“对，就是那种草，母驼最爱啃那东西了，吃了就有奶水。”小慧抚摸着隆起的肚子问老人：“爷爷，您说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老人说没关系，一样的，女孩最好。小慧说：“不，我要生个男孩，让他叫您老爷爷。” 　　阿日斯兰果然在第二年开春骑着一匹快马回来了。当时小慧正在湖边，阿日斯兰的马蹄踩在湖边泛青的绒草上，并没有惊动她洗衣服时的娴静。跨在黑马背上看了好一阵，阿日斯兰说：“喂，姑娘，你像颗珍珠。”小慧吓了一跳，转身问他：“你就是阿日斯兰大哥吧？”她站起来笑着说：“你赶回来几峰骆驼？巴音美仁的草场太小了，怕不够它们吃。”阿日斯兰让那匹黑色的儿马围着小慧转了几圈，没再说话。他松开缰绳，让儿马跑起来，在几丈远的地方转身对小慧说：“我不走了，留在巴音美仁照顾爷爷。” 　　从见到阿日斯兰的第一眼起，小慧就打消了原来那个踢开横穿公路的那些蜥蜴，沿着不太清晰的路面，奔回南方去的念头。巴音美仁只有两条腿的鸡鸭，还有两只翅膀的天鹅，小慧不长翅膀，飞不过几百里的戈壁。岱森达日老人不止一次看出过小慧的心思，曾多次提醒她，不但要学会狐狸奔跑的办法，还要学会沙鸡在沙漠里觅水的法子。老人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塔娜呀，你还很小啊。“塔娜，我问你，你准备把你漂亮的羊羔子怎么办？想过没有？”小慧拍着怀里吃奶的儿子，流着泪对老人点点头。“塔娜，只要敖包顶上的经幡还在飘，只要东边的湖水干不了，你的小羊羔子就能长大。”小慧说：“爷爷，我听您的，我要把儿子养大。”等到阿日斯兰回来后，见他整天骑马绕着湖边转圈，黑马的四个白蹄子无声地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小慧觉得马蹄像踩在心口上一样，嗵嗵直响。 　　那段日子，芨芨草绿色的嫩尖，在小慧心里疯了一样抽长。阿日斯兰回来的第十天头上，小慧在湖边抱起两个月大的儿子，跳上黑马，坐在阿日斯兰的怀里，让他搂着她们母子，顺着湖边，慢悠悠地踱到南边。他俩找了一块开着几株格桑花的草坪，让儿子躺在芦苇叶子铺成的褥子上，那孩子咯咯地笑着，以为蓝天上真有绵羊在奔跑。 　　“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吧，阿日斯兰？” 　　“不会的。我要留下来照顾你和爷爷。” 　　“真的？” 　　“真的，”阿日斯兰从小慧的怀里仰起脸，面对湖水中的太阳说：“真的。” 　　“嗯，”小慧闭上眼睛说：“那我就放心了。” 　　帮助阿日斯兰成长的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塔娜姑姑，她把阿日斯兰从马背的摇篮里，一路夸奖成为能够穿越沙海的大男孩，另一个女人则把他从马背上召唤下来，将他从一个男孩赞扬成一峰厉害的公骆驼。 　　九个月二十天后，小慧生了第二胎。就是女儿马娃。 　　在女儿出生后第三天，赶回巴音美仁猫冬的公公，在院墙外就听到了孙女的哭声，也看到了拴在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前的黑儿马。他想，几年了，巴音美仁第一次跑回来骑马的年轻蒙古人。他推开大门，见傻儿子一反常态，正午时分就坐在车箱里，在九点钟那个位置，使劲搬动方向盘，好像不把它搞到十二点钟的方向绝不罢手。小慧的公公把两个硕大的提包放到车箱外，爬上车，坐在本该小慧坐的那个胡杨木墩子上面，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他在车上抽了整整一包烟。然后他对儿子说，孩子的名你看着起吧，我在这儿等着，我就坐在车箱里等着。直到黄昏时分，傻子终于把方向盘搬至十二点钟的位置了。然后他跳下车，站在当院高声喊道：“叫马娃，骑马的马，马驹的马。”小慧公公叹了口气，让儿子提了一个包送给小慧，说那里面全是过冬的衣服，有你老婆的，也有我孙子的。走到门口他又说，我只买了一套小孩的衣服啊。第二天，小慧公公抱了一大堆礼物，敲开岱森达日老人家的蒙古包。他没有喝阿日斯兰倒给他的奶茶。他对岱森达日老人说：“你的眼睛能看到湖那边的草场吗？我给你带来了上好的眼药水。”转过身他又对阿日斯兰说：“年轻人，看好自己的家，拴好自家的儿马，不要让它踩踏别人家草场里的格桑花！” 岱森达日老人说：“谢谢你，湖水开始清亮了，我的眼早就好了，自打孙子阿日斯兰回来的那天起，我就看见西沙敖包顶上的经堆了。放心吧，蓝天在上，我的心跟湖水一样清楚。呵呵。” 　　小慧公公再也没离开过巴音美仁。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原来的“美发厅”的一堆破烂里，从那几张破旧的沙发床上，撕下几块花花绿绿的布，又在那几张床上找到枕头，撕破后掏出散发臭味的泡沫塑料芯子，重新填进去芦苇花穗上的白絮子，套上一块花布，放到座椅上当坐垫用，照原样他又做了个靠背，让傻儿子坐上去后舒服些。他还在临街的铺面里卸了一块还算整齐的玻璃，镶嵌在车箱前窗，用红油漆写了几个南方沿海的城市名，那意思是想让儿子坐上去后，能找到一些几年前的感觉。没想到，等这个工程完工后，傻儿子坐上去搬了几圈方向盘，一拳就砸碎了他老子费尽心机，花了一天时间捣鼓上去的那块风挡玻璃。小慧的公公从湖边运来黑泥，修补了院墙上几个残破的缺口，顶着风沙，锯倒西边沙丘底下那棵胡杨，做了一扇很厚的大门，又在街面上原来修车的小铺子里，找到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子，拴在门框上挂了一把大锁。站在车箱顶上，小慧公公看着湖边的几顶蒙古包，对脚底下搬动方向盘的儿子说：“没人能进来了。”他转过身，朝院子里晒太阳的小慧和一双孙子说道：“你们也别想出去了。”他鹞子一样的眼，盯着小慧怀里睡觉的孙女，嗬嗬笑着，心想，等你稍稍大一些，我就能分辫出你是不是一匹蒙古种的母骡子。 　　3 　　“莫日根！” 　　“没睡着，有话就说！” 　　“想你也睡不着，这烂松路。我问你，”刘昆双手紧紧扶着小岚的靠背，扭过脸说道。 　　“问啊！”莫日根依然闭着眼。 　　“你去过巴音美仁？熟吗？” 　　“熟？哼，十年前那里就是我的家。”莫日根睁开眼说。 　　“那你为啥跑出来？” 　　“我为啥跑出来？哈！我‘跑’了吗？”莫日根把一块灰色的头巾递给小岚，示意她把头发包起来，免得沙土钻进去。他转过脸，正对着刘昆，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很粗很旺，喷在刘昆的额头上，使他觉得和骆驼对话一样。“你问我为啥跑出来？”莫日根说：“到巴音美仁你就知道了！”说完他“哼”了一声，双手抱臂，眼一闭，躺在靠背上，不理睬刘昆了。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刘昆在心里琢磨巴音美仁：“戈壁、沙漠、几株胡杨、一个湛蓝色的海子、一串扬起脖子的骆驼？当然了，还有蒙古包。”他觉得车外的戈壁滩太大了，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这路太不好走了，不知被流沙截成多少段了。 　　小岚干脆连眼睛也蒙上了，身子被颠得上来下去也不管，王维能在这种路面上把持住方向盘就不错了，莫日根还那样闭着眼，刘昆倾身看着前方。车箱里的几个人，各用各的姿势维持着沉闷的局面。 　　越野车钻进一片红柳林，坚硬的枝条划在车身上，吱吱作响，又弹进车窗里，抽在脸上生疼。 　　“快到了！”莫日根睁开眼说道。 　　小岚拉下纱巾，朝车外吐了一口口水说：“嘴里全是沙子，碜死人了！” 　　“爬上这个坡，就能看到一大片灰色的蒙气，”莫日根说：“巴音美仁就在海市蜃楼里头。” 　　“怎么会呢，”王维让小岚给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说：“巴音美仁怎么可能在那里头嘛。” 　　“是在那里头。”莫日根说。 　　“那里头是黑的？啥也看不见？”小岚问。 　　莫日根连想也没想就说：“嗯，黑的。” 　　王维说：“小岚，不可能的。”他又问莫日根：“那里头有没信号？” 　　“什么？” 　　“能打手机吗？”小岚问。 　　“原来扯进去一根电话线，早就断成几十截子了。”莫日根说。 　　“啊？”小岚回过头来，一脸惊讶。 　　“打不成手机。”莫日根说 　　“早说呀！”王维也回过头看了一眼莫日根。 　　“早问呀！”莫日根“哼”了声，把眼一闭，又不理人了。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赶到了。莫日根让王维把车往湖边开，停在最靠西的那顶蒙古包前。他说：“我要去看望阿爸。” 　　刘昆他们几个人，在灰暗的蒙古包里，渐渐看清了发生在身边的情况：老人端坐在正面，似乎紧闭双眼；老人身后站着的那人，从身体的轮廓来判断，是个结实硕壮的小伙子；莫日根跪在地上，双手蒙面，肩头急剧地耸动着，鼻腔中发出低沉、压抑的哀鸣。刘昆有些后悔，不该跟着莫日根走进这顶黑呼呼的蒙古包。显然，他们不明就里地被卷进了一宗类似家庭之间的纠葛中了。眼下该怎办呢？莫日根已经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跪了至少有十分钟了，被他唤作“阿爸”的那位老人，仍然看不出他接下来会有一个结束这种局面的举动。刘昆几乎可以确定，这位“阿爸”应该不是莫日根的亲阿爸，似乎是仅仅是个长辈，了不起是莫日根父亲的好朋友，能够称兄道弟的好朋友，就像古时候换过生辰帖，歃血誓盟一样。刘昆捅了捅身边的王维，脸朝门口摆了一下，示意他，咱们还是出去吧。 　　小岚没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她把手提电筒冲向地面打开，走到老人身边坐下，扶着他的胳膊轻唤了声“爷爷”，然后对小伙子说：“弟弟，你去把灯点着，我找不到它在哪儿。”老人睁开眼，看着小岚，目光一瞬间柔和起来了。“阿日斯兰，把马灯点着！”老人命令道。接着他又说：“起来，当着客人的面下跪，你还是个蒙古男人吗？”莫日根站起来，拉着王维朝蒙古包外走去。刘昆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没人理睬，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刘昆含笑朝阿日斯兰点点头，小伙子黑着脸，没有回应他的热情，刘昆又向老人笑，老人说坐下吧，坐在我家的羊毛地毯上。 　　这件事令刘昆茫然。他惊讶地发现，在荒凉的戈壁上奔驰了两天，越野车后箱里居然让莫日根装进去了那么多的东西。莫日根和王维的手里还有肩上背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食物和用具，卸在地毯上一大堆，摆明了莫日根把他的家当全搬到巴音美仁了，除过那顶蒙古包，好像接下来的日子，莫日根要在这里过下去一样。 　　王维是不是了解一些这里面的情况？至少，他知道这些东西怎样被装上车的，或许，他还参于了莫日根的“搬家”行动，帮他一起整理那些物品。还有小岚，她竟然可以不慌不忙，收放自如地穿梭在老人和莫日根不和谐的态度之中。她也了解一些其中的原因？刘昆觉得，在老人的蒙古包里，在这些人中间，仅仅他是个局外人，其他人都能和巴音美仁发生一些关系，直接的，连带的，永久的，短暂的。而自己不能。没有一点感觉。 　　至于莫日根和老人之间，其关系，显然不仅仅像自己先前理解的那么简单了。或者干脆，老人就是莫日根的亲阿爸？刘昆挺直腰杆坐在那里，表面上做出一付很轻松的样子，其实他很累，很想躺下来歇会儿，让颠簸了一天的身体能够在羊毛地毯上舒展开，释放出一些疲劳，其它的，先不去理会，到哪儿说哪儿的话，该怎怎去。 　　小岚在岱森达日老人面前表现出的娴淑和温顺，让刘昆重新拾起了这几天丢弃在戈壁滩上的烦恼。渐行渐远的路程，几乎使他忘却了妻儿，忘却了被他安顿在另一个温馨香甜的“小家”里的甄妮。刘昆想，能和莫日根一样就好了，能把甄妮和我俩的“小家”，一背背到巴音美仁过日子就好了。这里多好呀，看样子，只要岱森达日老人能容得下我，巴音美仁就能，那怕像莫日根那样跪十分钟，那怕二十分，一个小时，也值得。下午路过红柳林时，莫日根突然睁开眼说，到了，巴音美仁到了，那神态显然表明这里是个好地方，要不，那一刻他怎么会那样神情庄重，像羔羊见了母亲一样？这里是好，没有电话，没有电灯，太阳落下去后，四处一片黑暗，按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不出二年，通向外面公路也该断了，那就更好了，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孤岛，与世隔绝的孤岛。能在巴音美仁盖一院大房子该有多好啊。就盖成土坯房，不过卧室、厨房这些女人关注的地方要好好布置一下，得按甄妮的意思办，铺几块地毯，纯羊毛的，不用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里这种颜色，太俗气了，用浅棕底色，配深咖啡栽绒，用这种颜色织上几峰骆驼，上面种一棵枝繁叶茂的胡杨树，金黄色的，还有，在毯子的左下角处搞一团绿色，就是那湖，还有白色的芦苇花穗。至于院墙，那还得有，好弄，就地取材，就用湖泥最好，听说那些泥巴是黑的，那最好了，很有个性。垒墙这活得玩点创意出来，不用四四方方打成土坯块，就用手捧着一把一把往上垒，没干透以前留下手印最好，让甄妮也在墙上抹几下，她掌心的纹络很清晰，留在上面一定会很美，就像美国好莱坞明星大道上的做法一样。院子里又怎样规划呢？偌大一个场地，总不能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啊！有了，设计一个小厅子，想办法搞一个超前的概念出来，车，对了，概念车，甄妮喜欢小车。好，厅子就按这思路办，不要太高，也不要很大，能坐下两人就行，厅子顶用铁皮做，拿木榔头敲打成小车外壳的形状，做好后顶起来架在高头……厅子下面就好办了，摆上两把很舒适的椅子，能把靠背放平展的那种，再把茶几修理成方向盘的样子，还能转，正对着湖面那一泓水，那样就会显得很有生机了。还有大门，那得用结实的木料做框子，把胡杨木解成厚厚的板条钉上去，拴一根不锈钢铁链子，挂上一把大铜锁。哈，好，谁也别想进来了，我也不想出去了。 　　刘昆觉得大腿跟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很疼，不禁大叫了一声。他睁开眼见是王维。这小子直接踩着大腿就过去了。 　　“你走路不长眼？” 　　“瞧你睡那地方，好狗…..”王维看也不看刘昆，边往里走边说。 　　“你！”刘昆有火了：“王维，你小子接着往下说！” 　　“我没说啥呀，你挡住别人的道了！” 　　“这么大个蒙古包，你非要走我这边。找事啊你？” 　　王维哼了声，正准备开口，被小岚堵回去了。小岚说：“刘处长，你打呼噜了嘛。”她用肩膀顶了一下王维。 　　刘昆见蒙古包里只有他们三人，就问小岚：“他们到哪儿去了？” 　　“阿日斯兰杀羊，莫日根劈柴火，爷爷在收拾那个土炉子，说要给咱烤全羊吃。爷爷还……” 　　“就你一人在睡觉！”王维说。 　　刘昆没理王维，对小岚说：“那正好，趁他们不在，咱们商量一下以后的事。”他想，“这个小岚真来事，这还没怎呢，就爷爷、弟弟套起近了。这女子行，还真行。” 　　王维站在里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双腿交叉在一起晃着。 　　“王维，”小岚说：“听刘处长的。”她走过去斜靠在他身上。 　　“我听着呢，请处长大人安排。”王维把手搭在小岚的肩上说道。 　　“你俩也太把我当外人看了。”刘昆看着他俩亲密的样子，心里想。 　　在红柳林的时候，刘昆找了个借口，让车停了好一阵子，他想等天全黑下去后，再赶到巴音美仁，目的很明确，不要惊动更多的人。王维当时也看出了刘昆的想法，很配合地打开引擎盖，说是让车凉快一下。从目前的情况看，岱森达日老人热情待客的响动太大了，不惊动别人根本不可能了。不过，反过来分析一下，这样大张其鼓的阵势，反而能造成一种假象，让人觉得岱森达日老人他家，的确来了很尊贵的客人，这样也就稳住巴音美仁的阵脚了，稳住一些人的心了。问题是，明天该怎办呢？ 　　“处长大人放心，莫日根的工作我早就做过了。”王维一下子就猜透了刘昆的心思。 　　“你怎么给他说的？”刘昆问。 　　“我侧面提了一下，莫日根说，‘我们蒙古人不爱打听别人的事，不会在外人面前多嘴’。” 　　“嗯，那再好不过了。不过……” 　　“莫日根说了，说权当咱们是他带来了解地矿资源的，看能不能帮他勘查出一口油井。放心了吧，处长……” 　　“哈，王维，没看出来，你还行啊。”小岚拍了王维一下。 　　“这算啥，小事一件。” 　　刘昆说：“蒙古人说话办事牢靠的很，这点我相信。不过，岱森达日大叔，还有他那个毛头小孙子，总得让他们统一一下这个口径呀，我就担心这事。你们感觉到没有？莫日根和岱森达日大叔那架势，好像有问题，他俩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和解，咱又不太好掺和他们之间的事……” 　　“这事我去办，还有阿日斯兰，我跟他们说。我有把握。”小岚说着就要出去。 　　“等会儿小岚，咱们明确一下分工再说。”刘昆说。 　　如果早几年赶回巴音美仁，莫日根就不会像今晚这样跪在老人脚下了，那会很风光的，何止越野车后箱那点小东西。他会选定一个天上有彩虹的日子，提前在红柳林里，让妻子和女儿打扮得像格桑花一样美丽，然后赶起那群骆驼，驮上小山一样大小的礼品，摆在老人家的面前，然后骑着那峰公驼，绕着湖边转一圈，让巴音美仁所有的大人小孩站到蒙古包外面，然后奔上西沙顶的敖包，站在最高处大声告诉他们，我莫日根回来了！ 　　回想起来，几年前的日子，像脚下劈开的柴火一样爆裂开来，露出簇新的纹路。塔娜那时候才18岁，岱森达日大叔像守护小天鹅一样对待她，莫日根家的蒙古包离巴音美仁很远，骑骆驼得走一整天。有一次，莫日根在赛马会上第一个绕着湖边跑回来，在摔跤时，又一连撂倒了五个对手，得了个双料巴特尔。当他裸着胸膛被人抛在半空时，一眼就看到站在场外含笑的塔娜姑娘，莫日根拔开人群跑过去，想和塔娜说几句话，可塔娜姑娘红着脸跑开了，莫日根本打算第二天就回家去，这下子就再也不想走了。他整天骑在马背上绕着湖边唱歌。他家的一群骆驼，在那峰公驼的带领下，也在第三天头上找到主人了。这下好了，莫日根干脆不走了，他决心要把塔娜唱到自个儿的马背上去。他让那峰公驼领着同伴去西沙那边找骆驼刺吃，自个儿骑着马，在岱森达日大叔家的蒙古包前溜哒，想逮个机会，一家伙把塔娜给扛上马背奔出去老远。岱森达日大叔可不给莫日根空子钻，他手里的那条马鞭子，向来就不是吃素的。莫日根没办法，就来到“美发厅”，找新结识的汉人朋友出主意。那人是个司机，当时正在小房子叫了一大堆吃得，和一个小女孩逗乐子玩，女孩见莫日根进来了，拉住他的手坐在她身边，说她还没跟蒙古男人玩过，一直想找个机会，这下好了，大哥你送上门了，咱们三一起玩儿吧！莫日根甩开手说不干，你长得难看死了。那女孩一听就笑了，说大哥呀，再怎说我也比一头绵羊强吧？汉人朋友听了莫日根的说法后，让那女孩先出去一下，不叫别进来。汉人朋友说，好，我帮你，你看这样看不好？就给莫日根出了个好主意。莫日根想了好半天，问汉人朋友，那能行吗？汉人朋友说没问题，我用过多少次了，灵得很。莫日根说，那件事呢，可靠吗？汉人朋友拍着胸膛说我保证，咱俩合伙干，准能赚钱，不会骗你的。莫日根说好吧，给我。汉人朋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粒药片，白色的，递给莫日根说，我在路上常用这个，这家伙，厉害的很，女孩儿们我只给她下四分之一片就够了，能睡死大半天，你说得那人年龄很大吧？还是男人，那就下上大半片吧，唉，给你我算把好东西糟踏了。莫日根在第二天早上，偷偷把一片药全丢进岱森达日大叔蒙古包前的茶壶里了，他骑在马背上，藏在一片芦苇里观望动静。塔娜姑娘热好奶茶后，先让阿爸喝了一碗，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刚喝了一口，就被莫日根跑过去给夺下了。岱森达日大叔睁着眼摇晃了几下，就在蒙古包前睡过去了。莫日根把塔娜抱上马背，一口气跑到红柳林。还好，塔娜只喝了一小口，摇了几下就醒过来了。莫日根说，我不勉强你，由你决定，跟不跟我走？塔娜伸出手，在莫日根的胸脯上抓出了几条血道子。她说不。莫日根说，我再问你一遍，跟我走不？塔娜还说不。莫日根将塔娜扶上马背，把缰绳递给她说，塔娜呀，我想抢你的心，不能抢你的人。说完他拍了一下马屁股，让马跑起来又说，塔娜你回去吧。塔娜打马朝巴音美仁的方向狂奔了一气，在一个很高的沙丘上停下来，跳下马后跪倒，额头触到黄沙上，给那个方向连着叩了三个头，然后跑到莫日根身边说，你骑那峰公驼，咱走吧。 　　要说汉人朋友还真够义气，和莫日根在几百公里开外的公路边，合伙开了一个加油站，生意很不错，塔娜很勤快，又在加油站对面开了一个小饭馆，专卖手抓羊肉。不出一年，塔娜就给莫日根生了个女儿。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有人看着眼红，也在对面开了一家加油站，可就是没有莫日根家的生意好。可能那人的心被钱给烫坏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放了一把火后跑掉了。等莫日根在第二天早上从沙漠里赶回那群骆驼时，加油站早成一把灰了。 　　莫日根把劈开的柴火归拢起来，整整齐齐码在蒙古包前。他想，戈壁滩里的秋天可是经不住一场风，说凉就凉，这些木头足够老人家烧一个冬天了。 　　4 　　对于王维来说，在灰褐色的戈壁滩里，回忆太白山顶3767米的海拔高程，算是对简单色彩的一种补偿和安慰。得知小岚主动要求支队把她也派往西部，协同市民政局办理这起贩卖人口案件后，王维在一间小茶室，在蓝调音乐的轻柔缠绵中，对小岚阐述了这种轻妄举动的不必要性，并列举了种种可能的不良后果。王维说，小岚，你还真把这趟差事当成公费旅游了？小岚坚持要来。她说，我不想让人家把我当个花瓶，整天摆在办公桌上，烦死人了。王维呀，如果以后我们谈成了，成两口子了，希望你也不要那样对待我。王维不记得对小岚有过多少次妥协，这次也不例外。他说，小岚，那你答应我，去了后不许乱来，可得听我的。小岚说那当然，有你在，我啥也不怕了。 　　实际上，昨晚临睡前，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检查完手枪后，王维摸黑爬上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前那棵酸枣树，对巴音美仁的地形做了一番侦察，在灰暗的夜色中，确定了一些特征点。王维有理由在六七间土坯房中，识辨出张拨子的家，就是唯一被围墙圈起来的那个院子。在戈壁滩上，没有任何可以说服朋友的借口，把自家孤独地隔绝在信任和援助的领地之外。 　　王维按照昨晚商议的分工，挂了一个帆布工具袋，把小榔头的木手柄露出很长一截，夹着一个本子，佯装地质队员，走出岱森达日家的蒙古包。昨晚的酒劲还没有全消退，他感到太阳穴有些轻微弹跳的疼痛。莫日根真能喝，抱住一瓶六十五度老白干当水灌。刘昆劝他说，王维，你想喝就点吧，不耽误明早的事就行，咱搞地质的喝酒怕过谁？小岚也喝了几口，没吃烤肉，说她嫌羊们和马们的膻气太大了。王维喝得最多，以致在清晨通往湖边的小路上，脚步还有些零乱。湖水碧绿，没有水草，芦苇倒是很茂盛，几只灰色的鸟儿，眨着很圆的红眼圈，小红爪子抓住芦苇白亮的管状杆子，悄无声息憩歇在深绿色的苇叶间。那边有个简易的小木桥，一头搭在岸上，另一头架在深水中，上面铺了几片凌散的木板子，放了一只系着牛毛绳子的木水桶。王维回望了一眼张拨子家的院墙，心想，不就是几块破泥巴嘛，我一脚就能把它给踹倒了，值得刘昆刘大处长那样颤颤惊惊吗？他把帆布袋放到岸边，走上桥，提起木桶想打水洗脸。小桥忽然垮塌了，王维掉进水中了。水挺深，没过头顶好一截子。他在湖水里适应了一下，还好，不算太凉，不过真倒霉，一出门就落水，这要让刘昆晓得了还不丢死人，主要是小岚，她会笑我，说咱俩这算谁保卫谁呀！王维蹬了一脚湖底，向水面浮上去。 　　王维刚露出水面，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头顶就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 　　他又沉到水底了。 　　这案子摆在民政局的桌头上有两年多了。一个星期前，公安局那边终于说逮住了，人贩子李某押回来了。从接手这宗案件的第一天起，刘昆就在心里挂上了一坨铅。他太熟悉这起案件里的一些人了。人贩子李某几年中过手不下二十名少女儿童的照片、发疯一样跑遍全国，寻找幼儿的年轻夫妇，这都让刘昆的心口时常发痛。把李某缉拿归案后，据他交待，买人那人叫张拨子，以前没见过，办事很守信誉。李某说张拨子这人看起来很老实，不太爱说话，一说话就脸红。李某还说，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别看蔫不拉叽，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这种人很变态。唉，那女子落到这人手里还能有好？不知被张拨子遭贱成啥样子了，怕是给他做小了也有可能。刘昆当时就忍不住朝李某脸上吐了口痰，骂道：“你以为你就是个好东西，就是个人？畜牲不如啊，你！” 　　这次来巴音美仁的分工很明确，行政上刘昆是领导，业务上王维说了算，换句话说，一旦进入案件的实质性阶段，刘昆必须无条件服从王维的指挥。其实，王维早从莫日根家的蒙古包起就那样做了，这从他安排三人的虚拟身份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只不过，昨晚王维留了个面子给刘昆，让他最后做一次会议的召集人。 　　刘昆紧贴着芦苇丛，踩着龟裂的黑泥块，朝西沙顶的敖包走去。他感到有必要在太阳升起前，对整个巴音美仁作一个全盘的了解。如果可能，他还想绘制一幅草图，概略标出房屋、街区、小路、植被、这些人文社会和地理地形要素，以便在两个小时后的碰头会上，给王维提供一份切实可行的行动资料。 　　“张拨子你算个啥东西嘛，你也配！”刘昆站在敖包边上，一眼就辨认出了张拨子的家。他简直就要骂出声了：“瞧你家的院墙，居然敢动用我的念头，用黑泥巴垒起来，用胡杨木做大门，当院还真摆了一辆破车。你该不会也用铁链子当门闩，上面还挂了把大锁吧？” 　　刘昆后悔没有把小望远镜带来。那样，他就能详尽地张望围墙里的一切：张拨子有没有其他的家人？是怎样的组成结构？真像人贩子李某说的那样，那女孩给张拨子做了“小”？那“大”的呢，也在这里？他们有子女吗，几个？多大了？他们一般在戈壁的清晨，会做些什么样的事情呢？ 　　在刘昆看来，小望远镜可能比他买给甄妮的钻戒，都具有某种，比如情感见证的意义。刘昆和妻儿作为嘉宾，被下属的一个贫困县局，邀请去参加脱贫汇报时，在主人递给他的小望远镜里，第一次看到了甄妮。那年她才十六岁，叫作黄妮。那天，她被本地人当作摆脱贫困以后的形象代言人，脸蛋像苹果一样红，散花天女般站在头一辆盛满硕果的彩车上。当时刘昆就对主人说，把小望远镜送给我吧。主人说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后来，刘昆掏钱，让这孩子到市里读了二年技校，还帮她起了甄妮这个新名字，说黄妮这名太土气了。毕业后在公司里干了不到一个月，甄妮就对刘昆说，叔，那老板真黑，净拣重活让我干。又找了一家，没几个月又说她干不下去了。干了不到一年，离开最后一家时，甄妮说，哥，谁定的非要上8小时班不可？哥呀，累死人了！刘昆说好，不干了，哥想办法给咱弄套房子，里面铺上地毯，纯羊毛的，上面织上几峰骆驼，我俩躺上去就跟坐在驼峰里一样美气。他把十八岁的甄妮搂在怀中说：“没人舍得让你再回老家去，涂一身泥巴，脏兮兮的跟黄脸婆一样。” 　　实际上，妻子早就成黄脸婆了。和娘俩在一起的日子，永远会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将是今天的重复。刘昆厌烦了妻子的里里外外，烦她对自个儿的知冷知热：还没给眼色呢，她就把茶水给沏好了；无凭无故过来在额头上用手背贴一下，像对待儿子一样安顿他过马路时要小心；还有他早已熟知的她的身体。他觉得自个儿和妻子一个是相片一个是底板，夜里在床上往住一贴，简直里里外外息息相关，连脉络走向都一式一样。他极想有个怎样的举动，从挂在床头的那张婚照上剥离出来，立即跑脱。妻子出国考察那两次，他甚至期盼她突然从国外寄一封函件回来，说她已委托某律师，说咱俩离吧，离了算了。他留恋与妻子相对陌生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刘昆小心翼翼地碰触一下她的某个身体部位，找个借口把手伸给她或把她给拽进怀里来，过河时把她端起来放到大石头上，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潜出去老远，丢她一人站在上面大声哭喊。可一旦十指穿过心脾，熟知了她的里面，一段日子后，她的陌生就被流水冲走了，留下的仅是滚瓜烂熟的重复。把黄妮的名字改叫甄妮，就是怕过一半年后，嫌它每天重过来复过去。 　　这个名字还行，相处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很多地方留下了它新鲜的印记。刘昆站在敖包旁，甚至想好了下一个，下下一个的名字，在巴音美仁这四个字中取两个：“音美”或“仁美”。后一个多像日本女孩子啊。过一二年原旧改回去，不过不能叫甄妮，也不叫黄妮了，比这还得土，土得要掉渣，干脆就叫枣花杏枝麦穗，只要不叫樱花就行，否则和上一年的叫法有点重复了。对了，还是叫成杏枝好。 　　黄——杏——枝。 　　刘昆在西沙顶上像朗诵诗句一样，在晨风中念出这个名字。那一刻，他忽然感到眼前不再灰暗阴沉了，四周的戈壁金光灿灿，地平线上的半轮太阳无比璀璨。他甚至想，回去就给甄妮改名，等到明年杏子挂果那个季节，把她带回自己的老家去，扶她上树，坐在小时候他坐过的那个树杈上，让她摘几枚酸杏子下来。 　　刘昆把绘制好的草图装进上衣口袋，拍了拍，好像怕不慎给它蹦出来弄丢了。走下沙丘前，他瞄准最近的一个破房子，把自己和破房子、张拨子家串在一条线上。刘昆走在这条延伸线上，心中十分笃定：谅他张拨子不长透视眼。 　　刘昆在破房子的掩护下，一路朝岱森达日老人的蒙古包走去。接近破房子时，他想再找一个隐蔽点，用同样的方法躲过张拨子闯过江湖的那双贼眼。他慢慢靠近破房子，从开着一条缝的门口绕过去。 　　一如刘昆所想，小岚的确给岱森达日爷爷和莫日根作了一些调解。她的方法说起来很简单。小岚比如是个小孩，比如她是个抬起头才能看到大人脸色那样大小的孩子，这样大小的孩子，一般会伸出左手递给左边的大人，然后扭过脸，拉一下右边大人的衣襟，把右手放进他的手掌心里让他捏住，不要说话，身子往前倾，拽起俩人，朝她心中的花园或是什么地方去就是了。 　　小岚对岱森达日老人说：“爷爷，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 　　“只有不会说话的骆驼，没有张不开嘴的百灵。孩子，你说吧。” 　　“爷爷，我们人生地不熟，想请您帮个忙。”小岚说：“以您看，我们下一步该怎办好？” 　　岱森达日老人想了想说：“这样，我让阿日斯兰招呼牲口去……” 　　“对对对，”莫日根抢着说：“我也那样想，把巴音美仁所有的牲口全赶到一起……” 　　“我晓得了。”小岚笑着说：“莫日根大哥你真厉害，一下子就和爷爷想到一起了。” 　　岱森达日老人看了莫日根一眼。莫日根也回敬了一眼。 　　“这样的话，张拨子就死活跑不出戈壁滩了。”小岚说。 　　“那还不快去？”岱森达日老人说。 　　“就去，阿爸我这就去。”莫日根对站在一边的阿日斯兰说：“走，咱俩先把牲口赶到巴素梁背后去，那里地势低，没人能看得见。” 　　“你俩小心点。”岱森达日老人走到前面，把立在门口的铁叉子递给莫日根。 　　莫日根他们出门走了。 　　小岚说：“爷爷，那我俩留在家里又该干些啥呢？” 　　“磨刀，我有一把刀子，好长时间不用，生锈了。是把好刀。” 　　“不会吧？爷爷，对付张拨子还用得上您老人家？” 　　“还是防备着点好。” 　　“那您磨吧，我帮您提水去！” 　　“不用，我手上的老茧就能把它擦亮。” 　　“那我呢？总不能坐在您家的羊毛毯子上，看着大家工作吧。爷爷？” 　　“你喝奶茶去，还有奶酪。” 　　“那我还是坐在羊毛毯子上看您磨刀好一些。” 　　“吃不惯蒙古人的马奶子，孩子？”岱森达日老人用拇指比住刀刃，试了试锋口，笑着说道：“呵呵，孩子，是不是有些着急了，走来走去的？” 　　“没有啊。” 　　“可我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孩子。” 　　小岚的确很着急。超过约定时间快半个小时了，王维和刘昆还没回来，是不太对头了。小岚走到木柜旁，从上面取下手袋，拉开拉链，取出手抢，将77式手枪的枪机扳至击发的位置上，又放回手袋。 　　像有人把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前的酸枣树，用很细的木棍子敲了一下差不多，不远处传来的枪响，让小岚确定，那是从92式手枪枪膛里喷发出来的声音。划过岱森达日老人蒙古包低空的子弹，发出短促的，撕裂空气的啸叫声。 　　“鸣枪警告，王维按惯例开始执行公务了。他动手了。”小岚想。她掏出枪，准备出门去。岱森达日老人拦住她说：“孩子，我先出去，看看动静再说。”见小岚仍然跟在身后，他又说：“我是当地人，不会引起张拨子的注意。” 他把刀掖进腰带，掀开门走了。 　　“爷爷，”小岚在背后说：“您小心点。” 　　刘昆没想到，还没和张拨子那畜生打过照面，却被一群野狗追得到处乱跑。走过破房时，那扇门“哐当、哐当”响了几声，几只不知饿了多少天的野狗，从那里面冲出来，疯了一样狂吠着，想要扯住刘昆的脚后根。这群畜牲根本不管刘昆的死活，一蹦老高，刘昆甚至被一条狗甩了一脸哈啦子。他觉得野狗是奔着喉管去的。他顾不上谁长没长透视眼了，死命朝岱森达日老人的蒙古包跑去。他还是没能跑过领头的那只大狼狗，别看这头畜牲瘦得和刚开春的山羊一样。刘昆终于被它追上在脚后根咬了一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1 1:20:1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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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1:11 |只看该作者

5 　　过去许多年了，他始终在等待一些事的出现，他确信它们是可以重复的：相对平静的家常日子、给个眼色就能相互递上对方所需的物件、躺在一棵四处旷野的大树下不提防很多人从身边或快或慢地走过。它们的确存在过，存在于二十几年前的某段日子里。那时候他和高中作过几年同桌的妻子，就是那样渡过一段美好时光的。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骗同桌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他说那地方你准没去过，有很多种咱们这里少见的花草。她跟他去了河边，他摘了几枝柳条圈成圆圈给她戴在头上，他俩挽起裤管走进没膝的水里。到河中间时，水就有些大了，几乎快淹到他的大腿跟了，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就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过河。他没渡到对岸去，把同桌背到河心一块很大的石头上，眼一闭就潜进水中了，憋着气在水底漂了大概至少有三十来米才冒出头，他看到同桌站在大石头上，在苍茫的暮色中四处张望，浸过水的衣服贴在她的身上。她可真漂亮啊，身上好像镀了一层粉，通体透亮，闪闪发光。那一刻让他想起同学给他看过的一幅画册，那里面就有一个举火炬的女人像她一样站着，同学说那是自由女神。他抽取记忆中的图像和眼前的景致对比了一下，立刻就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给裹挟起来了。他匆匆上岸，跑到大石头上游几十米处跃入水中，几下就划到她身边。那块石头足有一张乒乓球台那么大，上面很平，发大水时滚动的一些小石子磨光了它的表面，她带上去的水又像给它镀了一层清亮的油漆。在水流不太规则的响动中，他俩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陌生，但又好像非常熟悉的事情。事后她说他是个骗子。他知道那是假话。在陌生的身体中探寻她的五脏时，他就感觉到，那里面原来如此熟悉，尤如十指穿过心脾。后来他们一起开夫妻店，办服装厂，她给他生了个儿子。过了一阵子忙碌平和的日子后，有一天她说，不想在这个小地方呆下去了，说她很烦很烦。他说那好办，咱去大地方过日子。在大地方呆了不到半年，她还说烦。她说，咱俩太熟知了，你知道，相互熟知到里面的什么什么都像挂在外面一样的时候，这日子还有啥过头？他明白了，她还想探知一个陌生的里面。他不知道她想再一次熟知对方的那人是谁，直到有一天她平静地对他说，我要出国，到水中央大石头上站着女人的那个国家去。她还说，同你这种人呆在一起过日子，根本就没有多少自由嘛。他又明白了，是那个给他看过画册的男同学，想把那幅图像从他心中抽走。她这是向他要自由。他很自信，确定那个男同学他办不到，他觉得自己十分了解她，她不过图一时的新鲜，等把男同学的自由探知到脾脏那个位置时，她还会烦的，那时，她就会比较，她会比照自由和自由之间的差异。他确信这一点，并有把握等候她完成这段陌生的探寻过程后再回头。这个过程有些漫长。他带着儿子没日没夜的赚钱，先跑到最南端的海边做起，顺着水涯线一路北上，换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他在北方的一个城市，想起南方某个城市的好处，到南方后，忽然又感到原来还是北方好。他就这样南来北去的跑。他在漫漫的黑暗中，守候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极夜里，看护那一堆准备运回关内的狍子皮，他把收集到的山货，捆成大小不等的捆子，运到南边去，又在渔村里，看着人家把海里捞出来的东西凉干，再用一沓子塑料袋分装好，一路发到北面去。等上个好运气，他干三两个月就能赚够一年的，倒霉时就不同了，半个月内就把三年的老本给折进去了。不过，他挺沉得住气，顶多在某块礁石上坐上一个下午，或者猫腰钻进密林中，找到一棵似曾相识的大树，用刀子在上面刻上几个字，也就想通了。一切从头再来。不出半年，他依旧会给人一种很盈实，很有家底的感觉。正干得起劲时，一个老同学告诉他说，没指望了。那女同学说，人家在女神的国度里早就成家立业了，还生了个女儿。他仍然不死心，坚信河中心那块大石头上，她的第一滴血不会让流水冲刷干净。他不止一次告诉过似懂非懂的儿子，说老家有块大石头，立在河心有一亿年了，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他常常在百忙中抽出三五天时间，带领儿子重返故里，站在河边指认那块大石头，告诫儿子不要忘掉它。过了几年，女同学又带给他口信说，死了，她在女神的国度里自杀了。女同学说死相很惨，说她站在那女人的肩膀上面向东方，抱着女儿，从容不迫地从那上面飞跃下来。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没流泪。他确信，一直以来对她的了解是到位的，他知道，第一次在河心大石头上探入她的心脏时，就熟知了她体内所有的脉络走向。她不是那种能忍受别人站在上风头拉屎的人，她不会跑到侧风处去捂住鼻子躲起来，她会顶风迎上去，臭骂那小子一通，准保骂得那人提起裤子满世界跑。他不明白，是什么迫使她从那上面跳下来呢？那是一些什么事情呢？在南方那个海岛上打拼生活的时候，面对大海，他真想跳进去，游上一段可以思考的日子到对岸，爬上那个女人的肩头，敲掉它手里的火炬或者脑袋。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教会儿子许多本领和手艺。他干得更欢实了。他带着儿子干过许多大事，从南边往北边倒腾电子表，走私家用电器；驾驶装有五个日本马达的快艇，到停泊在公海的巴拿马船舱里卸下水货香烟；带领了一帮子人，包括儿子，分别在标有“特区”字样的那几个地域里，组装好卸成几十块的汽车零件，在它的屁股上挂一块临时通行的牌照，亲自驾起它们开往内地。一段时间里，他曾好几回想起过女人，但终因嫌这事操作起来实在烦人而告了结。他认为南方或是北方的女人们，她们的生活太复杂了，他感到自个儿根本没精力插手进这些琐事里面了，他不需要把这事再经历一遍了。他这种对待女人的态度，持续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直至后来一个偶然的傍晚。高速运转的生活节奏，使儿子和同伴十分疲劳。在南方某条偏蔽的公路上，儿子在搬动方向盘的同时，打了一个盹，终于将车开进一口大水塘。他救出两眼发直的傻儿子，心上像压着老家河心那块大石头一样沉重。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口大水塘给淹没了，熟知的，陌生的，南方的，北方的，还有那尊女神，这些东西一瞬间就从他体内剥离出去了。他把汽车停在一个岔路口前，看着坐在助驾位置上呆头呆脑的傻儿子，足足迷茫了一个上午，他发动了好几次汽车，确定不了朝哪个方向去，他趴在方向盘上睡了一觉，醒来后突然觉得自个儿通体透亮，闪闪发光。他又一次发动起车子，照准梦里面那个隐隐绰绰的方向，玩命一样把油门踩到底。他感到西边一定有一片适合过日子的天地。他拖着傻儿子，在西北一个不长草的穷山凹里，寻到一个暂居点，又从这个点起，一路西去，过几个月换一个地方，直到那天，汽车钻出一片红柳林，开上一个漫坡后，看到或隐或现，笼罩在一团灰雾里的巴音美仁，他才踩住刹车。在水边洗了一把脸，他对自己说，到了，就是这儿，这就是我在梦里遇到的地方呀，它像海市蜃楼一样惹人心醉。就这样，他把家稳稳当当地安置在湖边的几棵酸枣树下面。过了些日子，他爬上西沙顶的敖包，很仔细地把每顶蒙古包的位置记在心上，他按照蒙古包的大小，以及圈里牲口的多少，将礼品分成若干个轻重不一的包裹，他彬彬有礼，第一个走进岱森达日老人的蒙古包。他逐一送完那些包裹后，就把拜托看护一下傻儿子的信息，传递给那些老人家们了。将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做完后，有一天，他忽然间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闻到了大湖上空腾升起的芬芳的味道。随后他又走了。开春走，入冬后返回。没人知道离开戈壁滩的那些日子里，他在外面以何为业。总之，看起来他很有钱。一个偶然的傍晚，他在南方遇到一个女孩子。当时她正在河心的一块大石头上洗衣服。可能因为蹲累了，她站起身挺直了腰板，然后举手遮眉，朝这边张望过来。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从前。他找到李某，送给李某一大堆钱后，秘授了一些接下来该怎样办的要领，他递给李某几片药，让李某想法子下到女孩的饭碗里，或者，相机强行给她服用。等那女孩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再是个女娃娃了，小衣上栖落的几只紫蝴蝶说明，那是几天前的事了，模糊残存的某些痛楚，零乱但清晰地提醒她，这事是他干的。接下来的日子，他把积攒在体内几十年的原始能量，玩命一样花在院落的修造上，花在傻儿子的媳妇身上，而后，又像疼女儿一样，处处呵护她，每次从外面回来，带给她的东西比傻儿子的还要多，而后，又在她身上玩一通命。一切表象说明，他所期冀的，应该重复发生的事情，在一片荒芜的戈壁上得到了验证，并将其付诸于实践：相对平常的居家日子、给个眼色就能相互递上对方所需的物件、躺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不用提心吊胆地防卫自己的身家性命。 　　“目前，我的这种生活状况还算不错。”看着黑泥巴圈起来的院墙，他常常这样想。 　　可这种看起来很安宁，很平静的居家日子，随着岱森达日那老家伙蒙古包前传来的刹车声，被那几个外来人给扰乱了。张拨子意识到，不想重复的另一些事情，不开避免的将要发生了。积攒了几十年的社会经验提醒他，没有什么地质队员，那是假装的。他知道，想从这几个人布下的大网中冲出戈壁，成功率几乎等于零。何况，还有岱森达日那老家伙和他的鬼孙子。其实这也没什么，买人和卖人不一样，归究到法律上还是有区别的。“让人感到厌烦的是，打外面进来的这几个人，又要破坏我才营造起来没几天的舒坦日子了。”张拨子爬在房顶上，观望着岱森达日家蒙古包毡缝里透射出来的光亮，看着进进出出的几个人，心想：“唉，人活一辈子太不容易了，我又没啥贪图的，不就想安安稳稳过个清净日子嘛，你们连这个都不想给我啊。你们成心不让人过消停日子了。真让人心烦。” 　　张拨子在茫茫的在夜色中，从车箱里拉出趴在方向盘上睡觉的儿子，对他说：“有活干了，儿子！”他觉得到了结的时候了，了结那些希望得到的重复，了结那些不情愿出现的陌生。 　　傻子在睡梦中醒过来，见全家人站在当院，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他抱着头想了想，明白了。他转身冲那辆破汽车使起了蛮劲。他把双手伸进保险杠底下，用了一把憨劲，没挪动，他跑到后面，把脊背贴在冰凉的车箱后盖上，双手从底下探进去，又使了把憨劲，还是没挪动。这下他急了，钻进车箱里，像几年前在海边偷着卸下一船舱水货那样，一口气把上面的盆盆罐罐全从窗子里摔出来。他坐到驾驶椅上，用劲往起拔那支油光铮亮的方向盘。他的脸通红，喉管里咕噜咕噜乱响，鼻孔像骆驼一样喷出两股热气。他终于连根拔起那东西了。他一手抱着方向盘，一手攥住小慧的胳膊，朝湖边的小桥跑去。 　　刘昆连滚带爬跌进蒙古包。他说不行了，实在跑不动了，像针扎上一样疼。“小岚，听到叫声了吧？我让野狗给咬住脚脖子了！” 　　“老狗。你让一匹老狗给啃了一嘴，处长。”小岚帮刘昆挽起裤管，查看了一下说。 　　“你怎知道它是只老狗？” 刘昆呲牙吸了口冷气说：“再说，老狗也是狗嘛，照疼不误。咝咝！” 　　小岚看着刘昆露出来的牙齿说：“狗跟人一样，老了先掉牙。不信你自己看去嘛，左边两牙印，右边只有一个，说明那狗上门牙或下门牙老掉一颗。对不？” 　　刘昆急忙闭拢嘴，不往里吸冷气了。 　　看这意思，处长大人有点想下软蛋了？小岚想。她说：“咱俩调换一下分工，你守蒙古包，我协助王维。” 　　“那合适吗？” 　　“没啥不合适的，我本来就是警察啊。”小岚笑着说。 　　“嗯。也好，你有枪。”刘昆在蒙古包里找了圈，在门口拣起一条马鞭子，学着那天小岚的样子甩了一下说：“谁也别想进来，哼！” 　　小岚认为，92式手枪朝天鸣放那一下，说明王维基本控制了局面。没能按约定的时间赶回来碰头，可能是他占踞了有利地形，不想随意放弃那个机会。如果没理解错的话，他开那一枪，一是起警告和威慑作用，二是想通知或提醒我们几个一下：我回不来了，你们朝我这个方向靠拢。不过，有个问题，按规定，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对方如果没有危及他人性命的企图和举动时，警务人员是不允许开枪的，朝天鸣放也不是随意就能的。这是死规定。 　　难道张拨子这家伙手里有凶器？“我得出去，这是任务。”小岚想。 　　刘昆可不这样看。“一定是哪儿出毛病了。”他想。哪能有一间破烂的小房子里，突然会一齐冲出那么多条狗这样凑巧的事情？偏偏就在今早上？谁见过野狗扎堆，红着眼像狼一样恶狠狠直取咽喉？“丧家犬”、“丧家犬”，那意思就是说，狗被主家遗弃后就仗不了人势了，它会觉得自个儿比绵羊还要学得乖一些才行，这可是一般常识啊。没那么简单，这事绝非原先预想的那么简单，人贩子李某的交待，里面掺了很多的水分，他根本不了解这个看起来“蔫不拉叽”的人，这个张拨子他手里可能有枪，说不定还有炸弹！ 　　“不过，不要紧，我是民政局的，手无寸铁。你俩就不同了，人民养你们就为用到这种时刻上。何况，你们不也看到了嘛，我老了，门牙都老掉了两颗了，嘿嘿，轮也轮到我坐在马鞍子上耍鞭子了。”这样想着，刘昆不由得咧开嘴笑了一下。他甩了下马鞭子。没响。他掀开门走出去，使劲甩了一下。这回响了，很脆的一声。响鞭的余音，立即被戈壁吸走了。 　　等那声枪响传到巴素梁时，就变成了马鞭子抽在空中那种悠悠荡荡的动静。 　　莫日根能在充满土腥味的空气中，抓一把风，嗅出其中的味道。他知道那不是马鞭子的声音。阿日斯兰问他听到没有，“不像是猎枪的声音啊。”阿日斯兰说。他说没注意听，他让阿日斯兰把牲口们再往远处赶。“赶远些更让人放心，”他说：“那道梁子后面草多，让它们吃慢慢吃去。” 　　“不对吧？我在南山牧场听到过，旗里的人用手枪打旱獭，就这种声音，一模一样。”阿日斯兰说。 　　“是吗？先别管那么多，咱俩把牲口赶过去再说。” 　　“要不，我到梁顶去看看？”阿日斯兰说着就要往回走。 　　“阿日斯兰，我不是说了嘛！” 　　“嗯，好吧。先把牲口赶过去再说。不过，咱得赶快些。” 　　“是啊是啊，”莫日根抽了马屁股一鞭子说：“我把那几峰赶回来，它们跑得太远了。”他策马向南边偏西的方向跑去。 　　阿日斯兰把骆驼赶到梁那边后，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莫日根回来。他想，瞧瞧你，整天净想着赚钱了，连牲口也不会管了，哪儿还像个蒙古人嘛。他把那群骆驼赶开，让它们四散在这片低凹的草地上。他骑在马背上朝莫日根奔去的那个方向观望了好一阵，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太阳挂起老高，有九点钟了吧？“唉，难怪爷爷不理他，将我也是。看看他变成啥样子了，到底是你赶牲口呢，还是让牲口撵着你乱跑？莫日根叔叔呀，不会是让汽油把你的脑子给熏坏了吧？”阿日斯兰只好一个人返回巴音美仁。 　　6 　　张拨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夜色潜到湖边。他锯断小木桥支在深水里的两条腿，再把它活安上去。他爬上来掉下过去好几次，来试验这个机关的灵敏程度。他觉得这样做很值得，无论明早谁第一个掉下水都够本，只要不是我老张家的人就行。他想，如果哪个蒙古人赶上这桩事，他自认倒霉吧，那些人没一个会浮水的，正宗旱獭一个。此外，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先声夺人，将会是一种震慑。约摸天快亮的时候，他湿淋淋地跑回家，拎了半只生羊腿，赶到最西头的那个破房子里。西沙顶上的敖包，是巴音美仁这一带的制高点，那几个公安明一大早非要爬到顶上观察张家院墙里的动静不可。他心想，这点我张拨子可以肯定，明早的某个时辰，这里一准会响起一片疯狗的狂叫声，你几个看好自个儿的脚后跟吧。他把那块羊肉甩进房子里，将门扇留出一条缝，盘腿坐在门槛上。不到一分种，门前围了足足有五六条饿狗，直向他摇尾巴，想让他放进去吃肉。他放一条狗进去，就在它屁股上扎一针，全放进去后，注射器里的白色液体正好用完。“等着瞧吧，可卡因这东西能让一个温柔的人变成一条疯狗，就能把五六条狗变成一群恶狼。嘿嘿！”他又来到湖边，找了一根几年前汉人丢弃在巴音美仁的棒球棍，隐藏在小桥边的芦苇丛里。 　　几乎在王维的头顶被狠很砸了一家伙的同时，西边传来一阵狗叫，随后，又传来一个男人带着哭腔的喊叫声。张拨子嘴角一咧，笑了下，心想，得手了，中我招了吧？他跳下水捞起王维，用一根牛毛绳子连手并脚将他捆住，从芦苇丛里划来一只小船，把王维弄上去，跳回岸上，拣起帆布袋打开。张拨子笑出声了：“哈哈，果然让我给猜中了，你们真是警察呀！哈哈，92式啊，比我那支可好多了！”他拔出弹夹数了数。好家伙，连上膛的那一粒算上，整整十五发子弹呀。这下好了，加上我腰里别的这把，一共二十二发。够了，足够了，巴音美仁总共也就十二三个人吧，一人在我手里，一人被狗啃了脚脖子，就剩一个女公安了，至于岱森达日家那几人，谅他们也敌过我的两支枪！张拨子跳上船，对睁开眼的王维笑了笑说：“怎样，湖水还算清凉吧？”然后举起王维的枪，枪口顶在他额头上扭了几下，甩手朝岱森达日家蒙古包那个方向开了一枪，还高喊一声：“来吧，张拨子我等着呢！”随后，划起小船，向湖心的小岛上驶去。 　　岱森达日老人望着远去的小船叹了口气：“小伙子，你怎能这么莽撞呢？昨晚我给你们叮嘱过不下三次，要小心，千万要小心啊，张拨子是个啥人，我还感觉不出来？”他拨开芦苇走出来，从帆布袋里掏出小榔头提在手中，朝张拨子家那个方向走去。“我倒要看看，你这黑院子里还有啥厉害的东西？” 　　达森达日老人用榔头砸开那把破锁走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破车箱的方向盘被傻小子弄的油光铮亮，单从驾驶员这个座位上看出去，这车还真像立马就能开走一样。傻小子真行，把所有的仪表都按上了相应的读盘，不过，明显是凑起来的。岱森达日老人觉得那车动了一下。他想，假如给它装上四个轮子，它会不会一头撞破胡杨木大门，直接冲进湖里去？ 　　“张拨子把家里人全搬到湖心岛去了，”岱森达日老人在半道上遇见小岚，拉住她说：“咱先回蒙古包去，看样子张拨子昨晚上就看出你们的来头了。孩子……他还活着，让张拨子拉到岛上去了。” 　　“王维受伤了？爷爷，那枪是张拨子开的？他打到王维哪儿了？腿上还是胳膊上。啊，爷爷？”小岚忍不住问。 　　“具体我也不知道，等我赶到那里时，小船开出去很远了。不过，孩子，我看见王维还能动弹，看样子被捆起了。” 　　小岚松了一口气。 　　走进蒙古包后，岱森达日老人说：“孩子，我想问你个事。” 　　“爷爷，啥事。” 　　“你们几个不是一个单位的？”岱森达日老人看着刘昆，疑惑地问道。 　　“不是，刘处长是民政局的，爷爷，我们是协同办案。而且……”小岚转身，笑着对刘昆说：“我们领导交待过，让我和王维保护好他。” 　　刘昆头一低，没说话。 　　“哦，”岱森达日老人说：“巴音美仁的情况你们了解得也差不多了。孩子，看来，你们恐怕有麻烦了。”他看了一眼刘昆，见他低下头在摆弄马鞭子，就把手搭在孙子的肩头上，对小岚说：“在我眼里，阿日斯兰还是个孩子，你知道，剩下的都是些老人，那些人比我还老，老到跨不上马背了，没办法指望我们能帮上啥忙，孩子，虽说你手里有枪，可你必竟是个女人。你也看到了，张拨子可不是一般人，我担心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正在想这事呢。爷爷，您说，我......” 　　“说吧，孩子。” 　　“您说，我……我能丢下王维不管吗？” 　　“唔……”岱森达日老人说：“不能，孩子，当然不能。”他转过身，问站在那里发愣的阿日斯兰：“莫日根他人呢，哪儿去了？” 　　“他撵那几峰跑散的骆驼去了，我等了好一阵都没等到，就先赶回来了。爷爷，莫日根叔叔早就不是原来的巴特尔了，他把蒙古人的本领丢完了。” 　　“哦，我明白了。阿日斯兰，莫日根还是那个会赶牲口的莫日根，只不过他……”岱森达日老人显得有些激动，他低声说道：“但愿他能把那峰公驼给骑回来。” 　　“爷爷，就是说，那支枪在张拨子手上？”小岚问。 　　“应该是吧，帆布袋子里只有一把榔头。” 　　“糟糕，糟糕了，王维的弹夹是满的。张拨子至少有十四发子弹。”小岚心里想。她想把手袋的拉链给拉开，可是不行，指头不太听使唤了。她稳了稳神，又拉了一次，这下好了，开了。看见手枪躺在里面好好的，她就放心一些了。 　　小岚转身问刘昆：“处长，现在我们该怎办？” 　　刘昆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又坐到箱子上。但他没回答小岚的提问。 　　“孩子，看起来，你们非得想办法造一支船不可了。”岱森达日老人说。 　　“嗯，我也那样想，”小岚说：“不过，那很费时间。” 　　“姐姐，不会太费劲的，街面上那几间破房子里有好几个大沙发，我能把它们钉成船。”阿日斯兰说着就要动身。 　　“是个办法，”岱森达日老人说：“咱得快些，说不准张拨子接下来想要干啥……” 　　“是得快点。”刘昆抢着说：“老人家，我们会付你工钱的。” 　　“哈哈。”岱森达日老人笑了：“我知道了，莫日根一定和你讨价还价了。” 　　“应该的呀，爷爷。”小岚说。 　　“呵呵，当然了，再瘦的骆驼也值几碗马奶子钱。”岱森达日老人从地毯上站起来，笑着问小岚：“孩子，我老了，值不了几个钱，”他转身对刘昆说：“那你帮我算算，”他拍了一下孙子的肩头问道：“我孙子阿日斯兰和莫日根比，他俩干一天活，那个更值钱？呵呵。” 　　小岚想，这个老人一会儿在她面前磨刀，像是给她鼓劲，一会儿又比工钱，真不知接下来他还会提什么条件，我总感觉，他不像是那种小里小气的人啊。他可真是个怪老汉。 　　走到门口，小岚对刘昆说：“走呀，还坐在那里干嘛！” 　　刘昆站起来说：“走，咱得快点。”没走几步，他啊呀了一声，抱住腿说：“疼死我了！” 　　小岚说：“算了算了，你还是留下看门吧！” 　　“小岚姑娘，把那他爷俩顾上。”刘昆揉着脚脖子，呲牙咧嘴吸着冷气说：“看样子我是不行了，船弄好了总得有个帮手吧，你让这爷俩划船，工钱的事你做主，他们要多少我就掏多少。” 　　小岚看着爷俩的背影，对刘昆笑了笑，没说话。 　　刘昆不得不承认，张拨子极具艺术家的潜质。他感到这个人的审美情趣，和一般人城市人比，也应该居中，还要偏上。这从张拨子院子里的摆设，以及它们恰到好处的位置就能体现出来。刘昆注意到，除过那个车壳子有些别扭和视觉不适外，很有几样东西利用了黄金分割率这样一个审美理念，来布置它们的位置。那几株大丽花错落无序随意性的摆放，土坯房檐上延伸出来纳凉棚的尺寸，院落里一切物件的归属，显得很舒适，很和谐，很协调。尤其斜依在院子那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刘昆一眼就能看出，它约略摆放在院子纵深1：1.618这个比例上。“难道张拨子这个坏家伙，也知道古希腊有个数学家，叫欧几理德？” 　　在正房的中堂里，铺在中间的纯羊毛地毯更令刘昆叹为观之：浅棕底色，配深咖啡栽绒，用这种颜色织了几峰骆驼，上面有一棵枝繁叶茂，属于深秋那个季节金黄色的胡杨树，还有……刘昆不由的倒吸了一口气……还有，在毯子的左下角处织出一团绿色，好像就是那湖，还有白色的芦苇花穗…..还有……刘昆快步走出正房，站在大丽花前，吐出胸腔里那些龌龊的味道，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他感到有些眩晕，就把身子靠在院墙上，想整理一下头绪：“不会是真的吧，我看到的地毯是幻象吧，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他扶住院墙站了一会儿，感觉土墙好像被他推着动了一下。放下手后他发现，一左一右两个手印，凹进干透了的墙体上。他又把手放进去比试了下，不大不小正合适。他倒退了好几步，直至被车壳子挡住。 　　刘昆一屁股倒坐到大门坎上，双手掩面，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拉着那条隐约作疼的腿，离开张拨子家的黑色大院。 　　“张拨子和我的设想，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绣上去的绿色比我的面积要大，而且，”刘昆把右手的马鞭倒在左手，他发现鞭子的手柄上全是汗水，是冷汗，胸前，掖下也有很多汗，裆里也有，旷野的风吹在身上一阵阵刺骨的疼，比狗咬了那只脚脖子还要疼，“而且，张拨子在那团绿色中央绣了一个灰褐色的岛，上面那几棵树不像是胡杨，依里歪斜的，应该是酸枣树。”刘昆想，这本该是我之所求啊，是我准备来年，最迟等到后年想做的一些事情啊！ 　　一条老狗低垂着硕大的脑袋，跟在刘昆身后，眼睛里流露出乞求的眼光看着他。它使劲摇摆的尾巴扫在地面上，刮起一团团灰尘。刘昆觉得它很眼熟。他往它身边走了几步，停下来，翘起那只伤腿，它惊觉地后退了几步。刘昆笑着对它说：“是你干的吧？瞧你现在这幅可怜样！”它见他没有恶意，变起劲摇着尾巴走过来，在刘昆的脚脖子上嗅了一下，立刻在喉管里发出呜呜的讨好声，它好像做错一件大事一样夹住尾巴，转身想逃跑。刘昆赶上去，狠狠在它腰上，头上，屁股上抽了好几鞭子。狗的鼻孔里流着血，尾巴也像被抽断了。它哀鸣着跑开了。 　　莫日根骑在马背上，隐蔽在稍远处的一丛红柳后面。他板着指头从刘昆算起，记录着进进出出张拨子家的人数，在心里默数着这几个人从张拨子家里带出去的一切物件：刘昆第一个瘸腿走进大门，背抄着双手捏着一条马鞭子，他在里面呆了足有一刻分钟时间，出来时垂头丧气，他身后跟着一条老狗，别说，他俩那架势差不多，不过很奇怪，他反而不瘸了，从抽打老狗的情况来判断，这个处长很廉洁，他没拿走张拨子家的一样东西，了不起沾了几根地毯上的羊毛带走；紧随其后的公安小岚姑娘，急匆匆来去，花在里面的时间很短，只找了一把大锯提走了；阿日斯兰这楞小子随后又进去了，他就不同了，估计在里面折腾了有二十几分钟，这段时间，他有翻遍张拨子家每间房子里箱箱柜柜的可能，不过，这小子出来时随身携带的物品倒很直观，左手拎了一把大铁锤，右手提了一条红彤彤的东西，应该是纱巾或头巾之类的饰物吧，这小子胆子可真大，就不怕张拨子突然间破门而入？害得我替他把望了半天风声。 　　莫日根把马赶到高处，站在马鞍上立起来，把整个巴音美仁的情况观察了一遍。其后他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张拨子的去向简直像湖心岛一样明摆在那里，他就躲在那上面嘛，他也只剩那上面好躲了。根据这个判断，他又从时间的概念上，分析了一下从湖心岛至张拨子家耗费的时间长度。“最少得这家伙划上半个小时，”莫日根很得意，他在心里盘算着：“够了，足够了，我可能还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就把事给办了。”他抽了马屁股一鞭子，一溜烟跑过来，排在第五个，在院墙外拴好马，跨进张拨子家的大门。他顺手在大门后面拾起一根顶门杠，走到车壳子前端详了片刻，然后举起手中的杠子，把它砸了个稀巴烂，他走进正房，站在地毯中间，在上面吐了一口浓痰，他又来到东偏房，进去后把整个屋里的东西打量了一遍，在西偏房里他就不那么客气了，捏住杠子抡起来，几乎把所有的摆设敲打了一遍，他在院子靠西墙的那间小房子边停住了脚，把杠子立在门外，他并没有用它砸开门横扫一切，像对待西偏房那些摆设一样，抡着走进去。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虚掩的小门。 　　莫日根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他的混身在颤抖，一脸虔诚，双颊通红，仿佛是个将要揭起新娘子盖头的男人。他神圣、庄严、凝重地朝那张床走去。 　　7 　　张拨子后退一步，转过身，以一个标准西方绅士的姿态，站在门口，很优雅标准地做了一个 “请”的动作，随后他对王维说：“Come in，please！”张拨子说：“请允许我给您一一介绍我的家人：呶，这位是犬子以及他的妻子，”他指着两个很小的孩子说：“他们的儿子还有女儿，嗯，也就是我的孙子孙女。”他走过去坐进一把破椅子，翘起一只腿架在另一只上面，晃着脚腕子，嘻皮笑脸地对王维说：“至于我嘛，想必警官先生您应该知道，在下正是张拨子。”他放下腿坐正，调整了一下肩膀，扭了扭脖子，然后正色道：“我原先不叫这个名，叫李向东，父母给起的。” 　　“好吧，我带你参观这个岛上的一些基本设施，”出门后，张拨子拽住原来捆绑王维双脚的绳头，在后面踹了王维一脚说：“好让你长长见识。走！” 　　“你知道吗？这个岛子是我的。苏木那几个乡长就关心草原上牛羊们的事，根本没把心思放到这个破岛上，我没花几个钱就租用了三十年。”张拨子摇了摇一棵小树，很有把握地说：“你看我栽了多少胡杨，不出五年，这里就会绿树成荫，莺歌燕舞。这儿真是个好地方。你说呢？” 　　王维没想到，这个不大的地盘，被张拨子这家伙，拾掇得和南方那些小海岛一样，植被、花木的搭配和格局，还真有些富豪们的气派，能看出来，等树木和花草长起来后，这个岛子将会是一方世外桃源。与此很不协调的是，巨蟒一样缠绕在湖边的那道壕沟，像是一条别满了手榴弹的武装带，将湛蓝色湖水和略显灰黄的小岛，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王维站在最高处的沙堆上，环顾小岛的四周。清晨以来发生的事态，是先前根本无法预料到的。他没想到张拨子会是这样一个人。他万分懊悔由于自己的莽撞行为，造成这样一个异常严峻的后果。他感到太轻敌了，把支队长临来前的叮咛当耳边风了，他原本是要把巴音美仁和张拨子的情况作个初步的了解，给支队汇报后，再作下一步打算的。 　　“张拨子可以趁着夜色，随意在那个方向上岸，”王维想，“他手里还有两支枪，对付小岚绰绰有余，但愿她能早些离开巴音美仁，赶紧把车开到哈珠那地方，给支队取得联系。” 　　“不会的，”张拨子拽了一下绳子，把王维从高处拉下来。他说：“你的同伴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了解岱森达日那老东西，他不会给她出什么高招的，那老家伙倔犟着呢。你信不信？对了，你和那女的是一对恋人吧？哦，那真好。”张拨子松了一下绳头。 　　“你俩上过床吗？”张拨子又问道：“你熟悉她的里里外外吗？熟悉到哪个程度了？子宫？腰子？还是心脏的位置？” 　　“走吧，”张拨子拽了一下绳子说：“我的好货还多的很着呢，咱边走边聊，有的是时间！” 　　来至巴音美仁那个方向的爆炸声滚过身后的湖面时，张拨子指着远处冲天而起的灰尘说：“看见没有，第三个了，你们的人被我收拾掉三个了。你帮我算算，还剩几个有战斗能力的人了？”张拨子问王维，想不想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他说：“其实很简单，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在手提包袋里装了两万元现金，还没拉拉链，就那样敞着，花花绿绿一大堆票子，”张拨子拽了一下绳头，把王维拉了一个趔趄，接着他说：“包底下连了一根拉火线放在我房间的床上，只给了那家伙三秒钟时间，连房门都出不去就给炸飞了。”张拨子做出一幅万分可惜的样子说：“全是五十元面额的新票子呀，这下好了，成碎纸屑了。” 　　“我估计飞上天的是那个叫莫日根的壮汉。”张拨子板着指头说：“喂，小伙子，就剩这几个人了：一个是你的恋人，她也有枪，这我明白，不过你瞧她那样，当你的老婆还行，作我的对手可就差远喽；再一个就是那个楞不叽叽的阿日斯兰后生，我倒是想亲手炸死他，可他不会动那包，那傻小子，他的心思从来就不操在钱上面，这我就更明白了；第三个是岱森达日那老家伙，别看他老了，我对你说实话吧，还就这老东西可能是我的对手；还剩谁了？那人？哈，我不准备把他算在能人里面，你瞧他那份出息，几条破狗就把他吓成那松样了，搁我，一把掌就能把那条狗给扇到一边去，我估计那会儿他准给吓得尿了一裤裆。小伙子，你说，还有谁？另外几顶蒙古包？呵呵，不是没牙的老太婆，就是耳聋的干老汉，别指望他们了，门都没有，他们很可能还不知道巴音美仁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 　　张拨子丝毫不掩饰内心的狂妄：“我觉得咱俩准能听到第二下爆破声，那会很响的。” 　　“完了，”王维想，“小岚呀，你可千万别去动那车！” 　　“知道吗？我在底盘下足足塞进去一公斤TNT，我只设置了0秒钟时间，车子一发动就响，到时候，连岱森达日那老家伙的蒙古包一锅端！” 　　当土块和烂木头，还有碎铁皮像冰雹一样溅落在蒙古包顶上，响成一片的时候，刘昆在第一时间里想到了那块本该由他来受用的地毯。“炸弹！张拨子这家伙手里真有炸弹！它被炸成碎羊毛满天飘了！”王维遭暗算被绑架，紧接着冲出一群疯狗，见人就咬脚后跟，随后是炸弹，一切迹象表明，张拨子在巴音美仁不知设下了多少机关，每招都能置人死地。刘昆庆幸没有翻动张拨子家里的东西，否则，炸成碎片的该是自己了。“那会是谁呢？”刘昆想，“不会是小岚吧？如果真是她的话，那就更糟了，枪也被炸烂了，那全体人马真是手无寸铁了，岱森达日的那把刀子尽管磨得雪亮，可在张拨的双枪面前，狗屁都不顶，我们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了。”刘昆把逃生的希望，寄托在那份草图上。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草绘地图展开，顺着早晨在西沙敖包旁勾勒出的铅灰色线条，回忆巴音美仁的每个角落，希望能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天黑以前，一定要隐蔽好自己，”刘昆想，“张拨子会主动出击的，我敢肯定。”他在图纸下方靠左的一个位置上，找到两三个芽状标记，那是他用铅笔画上去的符号，画它们的时候铅笔还很尖，现在看来，刘昆觉得它们真像鲜嫩的韭菜芽，细细尖尖，透出无限生机。刘昆想起那是片不太大的红柳林，在南边偏西，大约有四五丛吧，足够了，藏个把人一点儿问题都没。 　　刘昆被红柳丛里窜出来的一只黄羊和两只浅棕色的野兔吓了一大跳。“还有比我胆小的。”刘昆想。他松了一口气，拨开零乱的枝条走进去，发现中间空地上有滩血，可能是那只黄羊被落下来的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受伤后躲进这里来的。他用脚踢了一些沙子掩住那滩血，找了块有草的地方坐下来。红柳的枝条很茂盛，一点也看到外面去，当然，外面也别想看进来，就连风也吹不进来。柳枝下面很凉爽。他往那丛红柳的根部挪了挪，仰面躺下，让斑驳的阳光撒在脸上。这时候，他才感到颈锥很痛，腰也有些酸胀，左耳又开始鸣叫了。老病了，揉揉就好。“甄妮要在该多好啊，往她怀里一躺，这一切就交给她办了。”刘昆觉得眼皮有些沉，想睡。右耳这个方向，那边，有什么东西，悉悉簌簌的？他惊觉地睁开眼，但身体没动，用心倾听着动静。那声音还在，好像有人踩着草地轻走过来。刘昆双手撑着沙子地，半仰起身子四处寻找。 　　几只拳头大小的兔崽子跑过来，在刘昆的身边卧下，瞪着圆溜溜的红眼圈看着他。 　　“吓我一大跳！”刘昆对那几只小兔子说：“这里是你们的家吧？对不起，打扰你们了。”真好，刘昆想，真好，它们真幸福，把家安在这里太有眼光了，这里太安全了，有红柳挡着，就连老鹰燕隼也别想找到，根本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像和谁捉迷藏一样躲起来。“就这里了，让他们几个人玩去吧，等枪声响过以后再说，看这架势得在这片林子里过夜了。” 　　“爷爷。”小岚在爆炸声中停下手中的活，仰脸看着满天尘土。 　　“孩子？”岱森达日老人也在看。 　　“我们不能这样干了。” 　　“是啊，看样子这船过了中午才能钉好。” 　　“爷爷，张拨子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岛上，等着我们过去找他。” 　　“他是那种人，我觉得他想跟咱玩命。” 　　“是的，我们在船上他在岸上，我们是他的活靶子。爷爷，您看，下面咱们该怎办？” 　　“唔……让我想想。” 　　“咱得先回蒙古包去，看看您家的情况，爷爷，我但心刘处长会不会给……” 　　“是张拨子家，”岱森达日老人拾起一块炸飞过来的破木头说：“我敢肯定。” 　　“那也得回去。” 小岚说。她想，这声爆炸不会白响吧？ 　　“好的，咱这就回去。不过孩子……” 　　“爷爷，您有主意了？”小岚问。她快步跟在爷爷后面，阿日斯兰走在她后面。 　　“孩子，我在想，巴音美仁的事情得让外边的人知道。另外，就凭你的一支枪对付不了张拨子，你在明处，他在暗处。再说，你根本不了解他手上还有什么家伙。这样吧，孩子，你得走，到哈珠去，那里能打手机，赶紧通知旗公安局。” 　　“那合适吗？” 　　“王维这小伙子太莽撞了，你们来巴音美仁的时候，应该带着我们旗里的人一起来。” 　　“我提醒过他，他说先摸一下底，掌握第一手资料后再说。” 　　“你会开车吗？” 　　“爷爷我会。” 　　“那好，你赶紧走，别耽搁。” 　　小岚想了片刻说：“那好吧，我去。哈珠来回差不多得两天。爷爷，你们可千万要小心。” 　　“你也要小心。我和阿日斯兰到张拨子家看看动静。” 　　“爷爷，您让阿日斯兰找个高些的地方，好观察湖边的动静，提防张拨子大白天上岸。” 　　“知道了，孩子，顺便给刘处长说一声。” 　　仅凭现场的情况，岱森达日老人无法判断，这个被炸成碎块的人是谁。这些碎块没有附着衣物，粘在肉上的也烧成了焦黑色，根本辨别不出来原来的色调。岱森达日老人和小岚的想法一样，那一炮不会空放，张拨子更不会引爆自亡。来之前，他就打发阿日斯兰找个高处观察岸边的动静去，以免孙子看到这幅惨像。他叹了口气，心想，“如果真是刘处长的话，那他们这几个人也太没脑子了，比我孙子还笨。不过，小岚不像他俩，从这大半天的情况来看，对人心眼好不说，主要这孩子聪明，做事有章法，出了这么大的事，看不出来她胆怯了，一点也不慌乱，但愿她顺顺当当把旗里的人叫来。”岱森达日老人朝散落在湖边的另外几顶蒙古包走去。他感到，目前这种情况，有必要给几位老人通报一下，让他们了解昨晚以来发生在巴音美仁所有的事情。 　　实际上，老人们早就站在自家的蒙古包外，等着有人来通风报信，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从拉煤的大卡车像一块路过的云彩里飘落下的几点雨星，一瞬间被沙漠的烈日蒸发掉以后，巴音美仁从来没有像今天早上这么热闹过：阿日斯兰和那个叫莫日根的人，一大早就把各家的牲口吆喝走了，急匆匆的，只说以后再解释，还让他们别离开自家的蒙古包；过了一会，一群野狗没命一样嚎叫着，好像真疯了一样；紧接着又是枪声又是爆炸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这么大的动静？等岱森达日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后，几位老人反而平静下来了。“哦，这样啊，是张拨子那人呀，可真是没看出来，挺老实的一个人哪，他每次从外面回来，都给咱们送好多东西啊。”他们对岱森达日说：“兄弟啊，我们能做啥呢？这事跟我们有啥关系呢？本应该是公安局的事嘛。再说，我们早就过了管这些事的年龄了。”岱森达日沉思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们又说：“关好自家的门，看好圈里的牲口，我们可以几天不离开蒙古包，外人的事我们也不要去插手。你说是吧，岱森达日兄弟？”岱森达日笑了笑说：“好吧，老哥哥老姐姐们，你们说得对，看起来，我们的确无能为力了，不过，”岱森达日用协商的口气对他们说：“我觉得，有件事我们还是能做到的，也该那样去做。”他把派几个人去主要的地方望哨的想法，对几位老人提了提。“总不能让张拨子大摇大摆的上岸来吧？我担心那家伙什么也不顾了，不想要命了，咱们还是提防点好。你们说呢？”岱森达日说。老人们商议了一阵，最后决定，派四五个年岁相对小一些，体质略微好些的人，去那几个地方望哨去。“让岱钦也去吧。”老人们说。他们相互会心地点点头。“是啊，让他去，他那两只挤不出多少奶子的老母羊，我可是替他放了半年多了，还没结算工钱呢。”一个老人在人群后面低声说。岱森达日想了想说：“他比咱们几个年龄都大啊，让他去合适吗？”“合适合适，反正他孤身一人。”老人们异口同声说。 　　“合适合适，天天去小桥那里打水，那地方我熟啊。”当岱钦老人得知需要人手去湖边监视张拨子的动向时，这样对岱森达日说：“我去湖边那地方吧。”他说：“岱森达日兄弟，我的年龄最大，轮也轮到我啦。”岱森达日没说话，望着岱钦的白胡须。“兄弟啊，你该不会对我说，‘我们老了，不中用了，这些事我们不用去管了吧’啊？你不会这样想吧，岱森达日兄弟？”岱森达日仍然没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牦牛号角，撩起蒙古袍的下摆，轻轻擦拭起来。 　　“呵呵，这就对了嘛。”岱钦老人说：“我记得这支牦牛角是你爷爷留给你的吧？那时候你多威风啊！” 　　“这就去，我这就去湖边，那狗东西一上岸我就敲脸盆，你就吹号角。呵呵。”岱钦取了一块前几天煮好的羊脖子，揣进前襟里，慢悠悠地朝湖边走去。 　　8 　　小岚认为，目前这种局面，有些事不见得非要让刘昆知道不可，他知道的越少越好。她想，“还是让他老老实实呆在蒙古包里，给爷爷看家最稳妥，如果让他掺和进来，不是多添一份乱吗？” 小岚能看出来，像他这号缩头缩脑的人，能混到处长这份上已经不容易了，别指望这种男人在关键的时候替自己撑腰，“他怎么能够和王维比呢？”将要离开巴音美仁时，小岚忽然感到自己很孤单，“哎，王维要在身边该有多好呀，那我就什么心也不用操了。” 　　“还有一个大问题，”小岚想，“张拨子这人很不正常，看样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对付这种人，有理由把岱森达日爷俩还有其他人卷进来吗？他们可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啊，还是想办法早些通知当地公安局，请他们赶快派人来最稳妥。”小岚觉得，这次来巴音美仁，做错了一件事，作对了一件事。第一件是大错，虽说问题出在王维身上，可自己也有责任——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贸然闯进巴音美仁，以致弄出这么大的乱子。至于第二件，小岚情愿把它解释为一种命运的使然，她感到，一走进岱森达日爷爷家的蒙古包，自己就被一种祥和、泰然、信任的气氛所笼罩，她甚至在老人家的眼中感觉到了亲情，是父亲还是外祖父的目光，小岚还不十分确定，但肯定是某种安全、庇佑的抚慰，尽管小岚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适应马、牛、骆驼还有羊身上的那种很膻的味道。 　　刘昆没在蒙古包里。小岚走出门绕到那边，越野车好好的摆在原地，车身落满了灰尘，后箱玻璃被落下来的石块砸了个洞。小岚从手袋里掏出车钥匙，摁了一下遥控器，车门“笛”响了一声，随后“咔哒”，电动销子被打开了。她拉开车门坐上去，把手袋放到副驾座上，将钥匙插进点火开关，左手“哐当”一声带好车门，副驾座上的手袋里震出一件东西，掉在灰绒色脚垫上，发出很柔和的响声。 　　小岚探过身，从脚垫上拣起77式手枪，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又原旧装回手袋。她没拉拉链，就让手袋那样敞着。她把手伸向点火开关。 　　此后几年某个月光穿透32楼层面落地大窗的夜晚，王维站在5mm+6mm+5mm的中空玻璃前，面向西北方，背对着双腿呈45度角坐在织着几峰咖啡色骆驼地毯上的妻子说，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很多，天不太黑，湖水也不算很凉，不过，岛上那个地窖里就不一样了，头顶胡杨木板厚重的盖板，在一条缝隙中，只能看到两粒亮点，无法从一大一小这两颗星星的横向排列中，去识别那件事情的走向，方位是模糊的，坐标的指针晃动着，在不止四个象限的区间飘移不定，我真切希望能捕捉到一些微弱的，不确切的增量，我无法触模四壁，只有那条蜥蜴才会感到那是个冗余的空间，事后有人认为，在那个事件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一个多余的人，像个隐蔽起来看热闹的旁观者，我不能承认这个说法，把它归究到情感的范畴里探讨这个问题，我更不会同意，如果非要认为我的道德偏离了指向磁北的轴系，那也得把牙齿上含着毒汁的蜥蜴咬了我一口这个因素考虑进去，是毒素让我一时迷茫，我不应该对死亡负责。妻子听后仰面躺下，双腿并没有因此而收拢，她将45度角的短边垂直于王维1.8米的身高，含笑低声对他说，来呀，让蜥蜴过来咬我！王维那时会把关于坐标和增量以及磁偏角的问题抛下32楼，浅笑着走向妻子的锐角。 　　当时王维没能想到这么多。一瞬间打开的盖板，阳光像金针一样刺进双眼，丢下来的一件东西敲在小腿正面，而后又是一片漆黑，盖子扣下时溅落的沙砾，使王维又闭上双眼。他曲起腿，俯下脸，在膝盖上搓揉了几下眼皮，把钻进去的沙子挤出来。小腿面有些疼。他以臀部为轴心，转动身体，背后的双手在窖底摸索着，是把短刀，手指放上去感到刀刃不算很锋利。他庆幸砸落在小腿上时刀尖没有冲下。 　　冷静下来后，王维想到了两个问题：一、这是谁？二、撂下一把刀子要我干啥？ 　　王维首先考虑第二个问题，这把刀我用它能干啥？在很短的时间里，他整理出了这样几个用途：割断手腕上的牛毛绳，这会狠难；杀死这条该死的蜥蜴，尽管它好像懒洋洋地睡在身边，全当没我一样；在窖壁上，按左右手的方向，错落掏出几个能塞进去脚尖的洞；踩在最上面两个洞里，将刀尖捅进那条细隙里，在胡杨木板上抠出一个能探出去一只手的洞。 　　接下来该干啥？把整条胳膊伸出去，指尖四处触摸，找到搭扣或是插销，拨开它，缩回手，用劲掀起盖板？ 　　王维不得不回过头来思考第一个问题，因为它牵扯到那只伸出去的胳膊会不会让人给连根斩断。有三个人具备丢一把短刀子下来的条件：张拨子、他儿子、他儿媳。张拨子没有任何理由做这样一件利人害己的傻事，傻儿子倒有可能在荒岛上回忆起儿时过家家的某个片断，最大的可能，也是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儿媳妇，她把希望从洒满阳光的窖口丢下来了。 　　割断牛毛绳的过程非常繁复，支点、倾角、力度。周而复始。那只蜥蜴在窖内动荡的空气中睡醒过来，慢条斯理地咬住王维的小腿，摆动着身体，适时地调整上腭与下腭间的角度。王维在割开牛毛绳后的第一时间里，分别捏住它的上下腭，拉大它们间的距离，然后，腾出一只手，取过短刀，找到它的腹部，刺进去，左右划搅了几下，抽出来后又切下它的头。凭感觉，他估计它的身体有两把短刀那么长，仍然不紧不慢地爬行着，寻找失去依托的头部。 　　而后逐一实施第二个问题余下的几个步骤。 　　王维在探出右手的一瞬间迟疑了。 　　他决定等到夜间，或者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再做这件事。 　　他认为黎明前的两三个小时，一般人的睡眠是最有质量，也是最接近意识空白的时刻，那时候的张拨子会像头猪一样打着酣。现在不能，张拨子极有可能坐在那棵酸枣树下，等着胡杨木盖板上，像蹿出水面的苇芽一样，长出一只人手，他会慢悠悠地扶着树干站起来，走过来双脚踩在盖板上，握住我的手，摇摆几下，彬彬有礼地说一声客套话，而后挥动一把镰刀，如同腰斩芦苇那样，轻飘飘地收割去我的胳膊。 　　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用心思考。张拨子不在胡杨树下，四周静悄悄一片肃然，我的手没被谁斩去，插销被我弄开了，盖板也被我掀起来了。好！可接下来呢？ 　　我有可能在阳光中舒展发麻的双臂？来得及在星空下辨别北斗七星的指向吗？ 　　张拨子他设置了几秒钟的时间，把我炸飞到天上？ 　　“这个问题很麻烦，暂且不去考虑它。”王维想，“先设想一下安全爬出去以后的情形吧。以这个地窖为圆心，以此至湖对岸作半径，这个半径我在头顶的阵痛中做过目测，大约有四至六公里的长度，按照我的体能来看，游过这个半径少说也得两个小时，方向不是问题，这个圆顶的切面，只有巴音美仁才是一片绿色，还有它后面的一团黑斑。那时天该大亮了。上岸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跑进岱森达日老人的蒙古包里，想办法把车底盘有炸药的事告诉小岚，她也有一把钥匙，装在她手袋里，和手枪放在一起。” 　　张拨子没把王维放在眼里。将他踢进地窖后，掸了掸上衣下摆的尘土，整理了一下领口和袖口，悠闲自得地背起双手，像观赏田野风光一样，踱步环顾四周。浪涌拍打着岸边的沙滩，稍远处那面陡壁可能被湖水掏空了底部，砸落水面的沙土块发出轰然的响声。张拨子让小慧午饭做迟点，晚餐搞丰盛些，两顿都要有肉，不够的话，他宰头羊羔子去。他对傻儿子说：“吃饱了才能干大活，咱不急，车他们肯定开不走了，就算骑上一峰公骆驼，最快往返哈珠也得两天，那不就到了后天的中午了？那时，就算他们派一个加强连的武装部队，把巴音美仁团团围住，咱们早就把话干完了。”安排好这些事情后，他来到那面陡壁顶，拣起原来放在那里的榔头和凿子，雕刻那块横呈在沙土上面的木头。 　　那尊木雕除过面部以外，其它的部位早已成型，1：1人体比例，修长的双腿，一只裤管挽至膝盖以上。略微敞露的衣领。半举起的一只胳膊遮在额头，有留海。一条辫子搭在肩上，下垂至腰间最纤细处，另一条自然吊落在后背上。颈椎、脊椎、腰椎骨隐约可现。项间系一条纱巾，一只角似被风吹起。衣裤像被水淋过一样贴在身上。 　　他足足花了五个小时琢磨雕像的面部。其间，小慧送来午饭时，张拨子问她：“你觉得它像谁？”小慧说：“还看不出来，个子倒跟我差不多。” 　　等太阳就要从西边戈壁落下去的时分，张拨子扶起木雕，将底部的木橛子，对准先前准备好的那根酸枣木上的榫口安放好，插进那个坑里，培一层沙土浇几瓢水，再用木杵子夯实。 　　湖水被西落的夕阳燃成一片血色。一架飞机拉出一条白线划过天际。几只水鸟站在陡崖边，缩起原本细长的脖项。陡然而落的太阳使地表的温度瞬间下降，与半空残余的热能形成急剧的碰撞，戈壁的茫野上狼烟四起。 　　雕像的面部，被张拨子打磨出几圈木纹，晚霞映在上面，双腮绯红。张拨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退色的黄帆部挂包，那个包很旧了，边角有几个小洞，他打开后一一给雕像报数：“你的枣木梳子，小圆镜，两支发卡，一条纱巾，还有几样你用过的小东西，二十几年了，我一直给你保存着，我觉得到时候了，到交给你的时候了！”他把帆布包斜挎在雕像的肩上，系好包带，后退一步，沉默了。 　　小慧站在身后扶住张拨子的腰，将身子靠到他的臂膀上。她把手掌心贴张拨子的后背上，感觉到他的脊椎骨很瓷实，就好像被骆驼蹄子踩进沙地里的一串砾石。她将下巴托放在张拨子的肩头，轻声问道：“她是谁呀？长得真漂亮。” 　　“像你吧？”张拨子转过身说：“可她不是你。”他把小慧拉到前面，让她靠在木雕上，然后闭上眼，像瞎子一样，在她头顶、耳垂、后颈这些地方抚摸了好一阵子。 　　“小慧……” 　　“嗯。” 　　“想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出多大的乱子。” 　　“嗯……啊？” 　　“等不想一个人了，”张拨子叹了一口气，睁开眼说：“就完蛋了，就要人命了。” 　　小慧感到后脑勺被木雕的鼻子顶得生疼。她伸出一只手揽住张拨子的后背，至上而下去数那几粒砾石。这回感觉不一样了，它们好像在跳。 　　“咱回吧，”小慧撩起张拨子上衣的下摆，帮他擦去脸上的汗珠，双手在他的胸膛上拨拉了好几下，弄掉粘在上面的沙粒，像哄她不满周岁的女儿那样，对他说：“你看你，老是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真像个孩子。走吧，咱回吧，我把饭早都做好了。” 　　“羊肉炖烂了吧。有酒吗？好嘛，我们回家去！”张拨子像一只老绵羊，乖乖地跟在小慧身后，朝房子走去。 　　看着小慧的后背，张拨子心想：“她俩真像，像极了，都有一张漂亮的，单纯的，骗人的脸，让你觉得她们才是蠢货，上当的是她们而不是你。” 　　一如王维所愿，接下来的几小时，张拨子和家人度过了一个温馨安祥的夜晚。在摇曳的烛光中，他像慈父一样端坐在方桌的正面，夹起盘中的菜放进儿子或儿媳的碗里，撕下一小块发面烙饼，用筷子头刮去黑呼呼的焦斑，将酥油涂抹在两面，递给长齐奶牙没几天的孙子，笑着看他的吃相。小慧给他喝光的杯子里续满酒，张拨子和蔼地对她点点头，浅笑着摸摸躺在她怀里吮吸指头玩儿的孙女。在这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张拨子享受着平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微醉的张拨子扶着方桌站起来，对坐在那里看着小慧发呆的儿子说：“是该了结了，重复的过去和陌生的明天。”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又探出头说：“孩子，忙了一天了，该休息了，明早你俩睡个自然醒吧。” 　　9 　　从散落在湖边那几顶蒙古包里出来后，回想起来，与那几位老人四目相对时，那一刻，尤如一阵旋风盘过头顶，岱森达日老人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老了，他们也都老了，很老了，不能和自己当民兵连长那会儿比了，不能和一枪打中过两只游水的野鸭子那会儿比了。那会儿，他骑上快马，吹响那支牦牛号角，在草原上跑一圈，身后准能拉起几公里长的一股尘土，一百多个年轻人，一百多匹儿马，在茫茫戈壁上，像一条巨蟒一样跟着龙头狂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捶了捶酸痛的腰，“唉，真老了，我们的腰和芦苇杆一样脆弱了，经不起折腾了。”在夕阳西下的戈壁上，岱森达日老人踩着自己狭长、单薄的影子，朝自己家的蒙古包走去。 　　“爷爷，您回来了！”小岚站在蒙古包前，笑眯眯地问道。 　　“孩子，你……” 　　“我想了想，就剩我这把枪了，”小岚把岱森达日老人扶进蒙古包，对他说：“按我们的规定，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把它交给与持枪者无关的他人。爷爷，换句话说，我无权把它交给您。” 　　“这我知道，等了半天，你就是为了给我说这句话，孩子？”岱森达日老人说：“傻孩子，你也真是的！” 　　小岚从手袋里掏出枪，用手绢轻轻擦拭着。 　　“走吧，越早越好啊。”岱森达日老人催促她说。 　　小岚还是没动。 　　“哦……”岱森达日老人明白了：“这么说你不走了。” 　　“嗯，我不走了。”小岚仰起脸，笑着说：“爷爷，您说，我能走吗？” 　　“哦，孩子呀，”岱森达日老人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你这不是在逼我吗？” 　　“孩子，”岱森达日老人问小岚：“你打发刘处长去哈珠了？” 　　“没有啊，我回来时他就没在。” 　　“那他跑到哪儿去了？” 　　“我也在纳闷，都这么长时间了……” 　　“他会不会……” 　　“哦，哦……” 　　他俩都在想：可以肯定，刘昆刘处长被炸死了。 　　“也好，”小岚在心里说：“一死遮百丑。” 　　和以往不同的是，原来在巴音美仁空旷的街道上四处流蹿的野狗不见了，它们很可能自打出生以来就没听见过那么响亮的声音。两三间本来就嘎嘎作响的破房子，相继在爆炸过后的一两个小时内，彻底解体了，终于坍塌成一堆灰土，只剩四五根柱子，支撑着斜挂在大梁上的一些椽子，发出吱吱的警告，似乎随时都有坠落下来的可能。一只母刺猬领着四五个小崽子，静悄悄地潜伏在一堵破墙根底，惊觉地注视着街面，瞅准一个它们认为安全的机会，像平地上风吹动几棵蓬草一样，圆咕隆咚地跑过街面，钻进另一堵破墙根底的洞里。斜阳下的巴音美仁，寂静，冷漠，一片萧飒。 　　岱森达日安排的几位老人，接替了阿日斯兰的任务。他们在蒙古袍的前襟里，揣上足够吃两天的羊脖子，找个能遮住烈日的树荫，隐藏在后面，用老花的昏眼，打量着湖面的动静。 　　根据小岚的判断，张拨子不会在大白天下手。她对岱森达日老人说：“不可能的，他没那么傻。爷爷，您想啊，他没办法在咱们的眼皮底下上岸来。” 　　“嗯，后半夜的可能性最大。”岱森达日老人说。 　　“爷爷，您估计，那几位老人家能看清湖边的动静吗？晚上？” 　　“不能，孩子，做不到，他们顶多看住几个重要的地方。” 　　“那也得等张拨子快要靠岸的时候。” 　　“是的，耳朵还得好使。孩子。” 　　“嗯，爷爷，我明白了。” 　　阿日斯兰从西沙那边下来后，一直跟在小岚的身后，走哪儿跟哪儿。有几次小岚看了看阿日斯兰，又看看岱森达日老人，然后对老人家一笑。岱森达日老人也对她笑一笑。小岚明白，阿日斯兰是爷爷派给她的守护神。 　　“尽管这样，”岱森达日老人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簇新的蒙古袍，拿在手中说：“还得让他们几个守在岸边，总比没人强吧。”他把蒙古袍递给小岚说：“太阳落下去就会很冷，沙漠里的黑夜，没这东西会受罪的。孩子，我明白，你是警察，抓住张拨子把他押回去，是你的工作。可是，”岱森达日老人关好柜子门，把供在柜顶的成吉思汗画像扶正，从旁边的盘子里取出三柱香点着，插进香炉里，看着画像说：“孩子，你来到成吉思汗跑过马的草原上，就得听我们蒙古人的。请你相信我。” 　　“我相信，爷爷，一走进您家的蒙古包我就开始那样做了。我听您的。”小岚也看着画像说。 　　阿日斯兰在小岚耳边低声说道：“姐姐，你长得太像我塔娜姑姑了。” 　　“你塔娜姑姑？”小岚仰起脸，望着阿日斯兰的额头，问道：“是莫日根的妻子吧？” 　　“别在我面前提起莫日根，”岱森达日老人说：“他不配做我的女婿。” 　　小岚见岱森达日老人装了一大包东西让阿日斯兰背上，就问道：“爷爷，是不是我们要离开您家？” 　　“到岱钦家去，孩子。” 　　“嗯，巴音美仁目前就数您家最危险。咱们走。” 　　离开蒙古包前，小岚问老人：“爷爷，咱们不带点吃的吗？” 　　“不带。他家能吃的东西很多。” 　　“如果提上一只羊腿去，岱钦爷爷明天知道后，会把我爷爷骂死的。”阿日斯兰说。 　　“哦，这样啊。”小岚最后一个跨出岱森达日老人的蒙古包，带上门，弯腰拾了一根小木棍，别进扣好的门闩里，快走几步，跟在岱森达日老人的身后，朝湖边另一个爷爷的蒙古包走去。阿日斯兰背着一个大包，紧随小岚，身后牵着那匹黑色的儿马。 　　刘昆恨不能把身边所有的红柳枝条搂进怀中当被子盖。入夜后的天空一派湛蓝，刮过沙漠的风，钻进红柳林，像针一样刺进刘昆的身体。那几只小兔子紧紧地围在一起，相互用体温取暖。刘昆听到有东西走过来，他没动弹。是老狗，那只咬过他的老狗。它走进红柳林后，四处嗅了嗅，站在那里不动了。刘昆坐起来，向它招招手，指指身边。他的态度很诚恳。老狗往前走了两步，停下了。刘昆又向它招招手，老狗反而卧下了，把嘴巴搭在前腿上，闭上双眼。刘昆叹了口气，躺下后把身体蜷缩起来，像兔子一样，眯眯糊糊睡去了。 　　一阵零乱的响动把刘昆惊醒了。在星光下，他看到那几只小兔被老狗追着，在不太大的空地上到处乱跑。刘昆用一只胳膊支住头，侧身看这几个动物在林子里的空地上转圈圈。那边忽然窜进来两只老兔子，跑到老狗不远处，后腿急速刨弄着地面，扬起一股股沙子甩向老狗的脸。老狗抬起前爪，在自己脸上扫了几下后，又扑向小兔子。 　　老狗吃完那几只小兔子后，伸出舌头舔着前爪，在空地上站了一会儿，钻出林子走了。小兔子的父母躲在不远处的一丛茂草后面，竖起长耳朵打探老狗的去向。 　　“它们习惯了，打从它爷爷，爷爷的爷爷那辈子起，就习惯被人家这样吃掉后代了。你看看，说不定明天一大早，不，很可能就现在，这两只老兔子和没事人一样，就会在红柳根下面同房行事，不出个把月，它们又有后代了。它们就那样，习惯了。”刘昆在星光下，用这种很适时宜的想法，安抚自己凌乱的心绪。 　　仅凭卧在不远处的兔子夫妻，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抚慰刘昆心里面像芦苇根系一样生长出来的烦恼。他更睡不着了。三点多了，风小了，星星更亮了，四周一片肃静。刘昆这个时候才感到，原来，熟悉的，熟知的事物才是温暖的、安全的、美好的。能重复过去该有多好啊：相对平静的家常日子、给个眼色就能相互递上对方所需的物件、躺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不用提心吊胆地防卫自己的身家性命。“回去后首先处理这几件事，”刘昆头枕双臂，从北斗星的第一颗数起：“一，决不能像以前一样，出差返城后首先踏进甄妮那个‘小窝’里去，必须先回家，和儿子亲热一气，再饱餐一顿老婆做的饭菜。二，一个星期内把甄妮送回老家去，她不回也得回，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回。三，半个月，最多二十天的时间，把那套房子给倒出手去，贴上钱也得干。四，把钱补回帐上去，如果账面已经做好了，补不回去了，那就把它送到北面那几个穷县去，不好送也得送，用假名匿名也得送。五……这样就好了，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就能重复以前熟悉的日子了。”在星空下回想过去的三四年，刘昆觉得，事实上，和妻子已经很陌生了。他感觉岁月的流水像银河，虽不太清晰，但总有那么几颗异常明亮：翻过几座山，躲进邻村场院后的树林里学三声狗叫，然后在河边等上几十分钟，在晚霞中背起她过河，把她放在河心的大石头上，让她猜塞进土黄色帆布挂包里的小东西，又一个猛子扎进水中顺水潜出去好远，躲在石崖后面偷看她害怕的表情，悄悄贴着崖根溜到上游跃入水中，在她惊恐的等待中钻出水面，撩几捧水在她身上，逗她又哭又笑，然后才趴上大石头，肩并肩站在暮色中，看着水中一个接一个的漩涡顺水漂下去……然后一起考大学留城，工作结婚生儿子，然后相互熟知了，熟知得和一个人一样，像两张相片贴在一起一样，然后……又陌生了。 　　张拨子不到四点就醒了。 　　他做了一个梦，那梦差点让他放弃此后几个小时的行为。他梦到自个儿站在一个酷似大红公鸡的九厘板上，在海中漂泊了很长时间，直到胡须长到十八层楼宇那么高，漂流途中，还和那么几个穿着不同朝代的男人女人碰了几下杯，喝了一些色彩斑驳的酒，又在一个孤岛上住了好些天，围海造田，开荒种地，过了一段虽然辛苦可是很舒坦的日子，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才重新出海，熙熙攘攘同上万只铁壳子船挤在一起，那些船的左边和右边，让人插满了彩旗，也不知驶往哪儿靠岸，后来才感到偏航了，叫舵手赶紧往赤道左右开，不巧的很，被海盗给截住了，水手长说撞，瞄准了往上撞，结果海盗们还是胆怯了，快要抵达彼岸的时候，远远看到两幢摩天大楼，不知为何好端端给坍下去了，扬起一片灰烬，本来还招手示意快点靠岸的那个高个子女人，冲海上递了个很暧昧的眼色，举着火炬仰面倒在水中了。 　　“想梦到的人一个也没碰见，”张拨子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梦一个人怎会这么难呢？” 　　房梁上有什么东西快速地爬过去，灰尘撒落在他的脸上，鼻子里很痒，他抑制住不让那个很大的喷嚏打出来。他侧身听了听儿子他们那个房间的动静，双手枕到脑后，望着房顶那个破洞上面眨眼的两颗星星流泪了。 　　“你太狠心了，多少年了，那怕给我托个梦也好，”张拨子抹了一把眼泪，“可你连梦都不让我做一个啊！”他在黑暗中伸出双手，对着窗户的天光，看着自己的分得很开的十个指头。他扬起下巴对准某个窗格子，透过光亮观望鼻尖模糊的轮廓。他感到自个儿陷进一片黑暗的空洞中，只占据了鼻头大小的位置，身体其它部位都搁到那上面了。他使劲闭上眼睛，直闭到眼睛里面发酸发胀。他忽然感到恐惧了。他伸手向空中抓了几把。他真想大喊一声。他急忙翻身下床，捏手捏脚走进儿子的房间，坐在门坎上，听了一会儿他们几个允称的呼吸声，才觉得心里有些舒坦了。他在黑暗中辨析他们的气息，希望能把自己凌乱的脉搏溶汇进去。但他失败了。他又看了看自个儿的鼻子，他极想把它搁到那张大床上去，和他们挤在一起，让他们用一床大被子盖起来，暖哄哄地藏进去。他站起来，走到床前，嘬起嘴唇，在小慧的额头上轻轻贴了一下，又坐回门坎，听了好长时间才离开。他返回自己的房子，在一个大背囊里装进去好多东西，背在肩上，带好大门，弯腰拾了一根小木棍，别进扣好的门闩里，快走几步，然后又慢悠悠地在岛上踱了一圈。 　　坐到小船上，张拨子解开缆绳，冲着启明星笑了笑：“这真像一个梦啊！”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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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1:11 |只看该作者

10 　　离岸边还有半公里多的时候，张拨子不再把手中的双桨提出水面，让它静悄悄地，像野鸭子的脚蹼一样，在水底下划动着。他决定，仍然把王维落水的小桥作为登陆的首选地点。他认为这是个比较有把握的判断。岱森达日和那个女警，绝不可能想到他会冒这个险在巴音美仁最敞亮，最不隐蔽的地方上岸，他俩不会在这里布下“重兵”，作为重点防卫的区域。 　　“何况，哪儿还有什么‘重兵’嘛。”张拨子使劲划了几下木桨，然后轻轻把它们提出水面放在船帮子上，伏身观察岸边的动静。“何况，我手里有双枪。”他想。 　　果然，一个瘦小的老汉，裹着蒙古袍，靠在一棵酸枣树干上睡得正香。他的身边还放了一个破脸盆。“破成那样了，能舀水吗？”张拨子想。他看准一块没有芦苇的湖岸，悄无声息地将小船停靠上去，提了一支桨，猫下腰，朝那老人的背后慢慢靠过去。他在老人的侧面举起木桨，他觉得桨头的木板不结实，打到人头上效果不会很好，就反过来，双手攥住桨头，用酸枣木棍子，照准老人的天灵盖砸了足有五六下。他踢了那老人一脚，有些惋惜地说道：“唉，岱钦啊，别怪我下手狠，你这个老光棍，认倒霉吧，谁叫你第一个撞在我手上呢？”他把木桨丢进湖里，朝岱森达日家的蒙古包走去。没走几步，他停下了。回过头望了望远处罩进一团灰雾中的湖心岛，转身向小船走去。他把小船往岸上拉了拉，让船尖搁浅在沙地上，撬起一块船底的木板，又把小船推进湖里。船舱里冒进一股水，只用了十几秒钟时间，小船就像岱钦老汉身边那个破脸盆一样，沉到湖底了。 　　快走到岱森达日家的蒙古包时，张拨子又停住了。“嘿嘿，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呆在里面等着我去收拾他们几个。”张拨子从怀里掏出那支92式手枪，顶上火又揣进去，像观赏一幅田园景色一样，背起手，在黎明前的灰暗中，踱着四方步。路过他家被炸毁的院落时，张拨子心口一阵发紧，像针扎上一样难受：“唉，真是可惜了，我在提包里面装了不到一公斤TNT，就炸成这个烂松样子了，可惜我这几年的心血了！”他踢了一脚拦在面前的半截子床头，见那下面好像有个发黄的东西。“嗨，被我猜中了，果然是莫日根那家伙，瞧他那只手，多厚实呀，活该，我让你见钱眼开！”他踢开那只断手，背过手扶了扶肩上的包，朝那片胡杨林走去。 　　张拨子面带笑容在最大的一棵树底下，放了一个捆扎得很紧的小塑料包，黑色的，里面也是黑色的，是火药。他从背囊里又掏出一个塑料袋，抓出一把火药，从药包起，一路撒过去，一棵，两棵，三棵，直至撒到他认为足以将这片林子全都燃着为止。他走到林子那边，扬了一把沙土，测了测风向。他觉得问题不大，林子起火后，火头火星必然会引着那片草场，没人能阻挡得了。他向破烂不堪的街道走去，在原来的加油站、过磅站、收费处这些地方，统统埋了炸药包，他还给交易所那台烂成一堆塑料的电脑旁放了一个。在街道中心站了一会，他想了想，又给美发城的窗子里面也丢进去一个。他想，这下好了，整个巴音美仁将会在同一时间内，变成一堆废墟，那时，草原上一片火海，点着的芦苇准能把一大湖的水给煮开。 　　好好好，该来的进不来了，该走也离不开了，这样最好。张拨子想。 　　刘昆摒住呼吸，趴在红柳林里一动不动。他在枝条的缝隙中，看着张拨子举起木棍，一下又一下击打着老人的头部。钝重、沉闷的敲击声，在刘昆听来，比昨天中午的爆炸更难忍耐，直到张拨子背着手离去好一阵子，那声音仍然响在刘昆的耳边。他仰面躺在那里，黎明前又一股刺骨的寒冷向他袭来，他感到自己就要招架不住了，连颤抖的劲头也没有了。他双手紧紧搂住胸口，泪水顺着眼角流到沙土地上，渗进红柳的根系中。那只老狗又走进来了，嗅了嗅那截被它吃剩下的小兔子尾巴，咬住后吞进肚子了。刘昆抹了把眼泪坐起来，向老狗嘬了几下嘴唇，老狗温顺地走过来卧到他身边。刘昆伸出左臂把它揽进怀里，老狗很惬意地哼了几声。刘昆慢慢收拢左臂。老狗感到有些不太对头，挣扎着想把头缩回去。可是迟了，刘昆把狗头压到地上，使劲往沙子里摁，老狗的前爪在他身上胡乱刨着，他的右手逮住一只前爪攥住。他站起来，一只手提着前爪，一只手掐住狗脖子走出红柳林，他找到一棵树，一棵歪脖子酸枣树，便使劲把老狗往树干上甩，他甩了六七下才放手。老狗躺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爬起来瘸着腿，连叫都不敢叫一声就跑了。 　　刘昆感到胸腔里阵阵发痛，尤如那几只小兔子的爪子在挠，尤如死去老人的十指穿过心脾。 　　刘昆走到老人身边跪下，扶起他的头抱进怀里。他抱着老人走到湖边，双手捧起一掬湖水洒在老人脸上，他撕下一大块被老狗撕破的衣服下摆，轻轻擦去老人脸上的血迹，然后，拔了一捆芦苇铺好，铺平整，把老人仰面放到上面，他又撕下一块上衣前襟，覆在老人的脸上。他回到酸枣树下，认准一根精肉火腿般粗细的树枝，跳起来将它拉折，掰去那些小枝杈，立在地上量一下头顶的高度比过去后折断，横着提在手里，朝张拨子那个方向走去。 　　第一声枪响来至太阳将要升起的那个方向。 　　张拨子悄悄溜到岱钦老人的蒙古包前，推开门后，照准里面那个女人开了一枪。 　　“哈，岱森达日，你的女警察完蛋了！”他朝蒙古包里喊到，“出来吧，你这个老混蛋！” 　　那只是个女式蒙古袍，里面不知塞了些啥东西，像真人一样靠在正面的柜子上。 　　张拨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中计了，这个女警真她妈历害呀！” 　　刚要转身离开，背后一声枪响，张拨子脖子一热。 　　小岚站在四十米开外的一棵胡杨树后面，双手平举着枪，向张拨子喊道：“放下枪！” 　　张拨子就地打了个滚，站起来猫下腰，像沙窝里的跳鼠一样，朝西沙那个方向跑去。 　　小岚懊悔没能像王维那样，在以往的日子里好好锻炼自己的基本功。王维在就好了，这一枪肯定打到张拨子脑袋上了。岱森达日老人从骆驼刺后面站起来，对小岚说：“孩子，我没看错你！”老人从怀里掏出牦牛角，问阿日斯兰：“孩子，你会吹它吗？”“会啊，爷爷，您教过我。”“那就好，”岱森达日老人把号角递给孙子：“骑上你的快马，跑遍整个巴音美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去吧。” 　　“我小看这个女人了！”张拨子跑边摸着脖子，“还好，只给她擦破了点皮，差一点就完蛋了。”他想，“能感觉到，她一点不慌乱，一点也不害怕，这我能看出来，她很镇定，从双脚呈45度角站立的姿势上看，她的功夫很不得了。”张拨子跑过那片红柳林时，放慢脚步，略停了一下。 　　“不可能的，我张拨子不是那样的人，撅起屁股躲进林子里？那我就不是张拨子了！”想了想，他依旧朝西沙跑去。 　　当刘昆辨别出号角来自枪声响起的那个方向时，面对迎面而来的张拨子，他来不及躲开枪口藏到一抱粗的胡杨树后面去。 　　张拨子看清来人是刘昆时，“哈”地笑了。他用枪口指点着刘昆说：“我当谁呢，原来是你啊。”他把枪掖回裤腰带，指着不远处的那个破房子说：“怎么，昨天上午被狗咬的那人是你吧？哈，就你？也不看看你那熊包样子！哈哈！”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子斜靠在一棵树上，双手抱臂晃着腿问道：“看样又被咬了一回？不会吧，可卡因的药劲早就散了啊。” 　　刘昆被激怒了。他很想说，没有，我把那老狗狠狠揍了两顿，昨天一顿，今天一顿，还差点没把它给摔死。 　　“过来呀，”张拨子依然那样晃着腿说：“我估计咱俩年龄差不多，不过，你可看着老多了，瞧你脑门子秃成啥样了，你看看我，”他捋起两个袖管，举起小臂往怀里一收：“瞧它们有多捧！” 　　刘昆举起木棍，向张拨子冲过去。张拨子没有躲，等刘昆的木棍就要落下来的时候，身子朝前一跃，探手够住刘昆的手腕，一条腿插进刘昆的胯间，反身一弓腰，就把刘昆撂到前面老远的沙地上了。张拨子从怀里拔出枪，走过来，踢了刘昆一脚。刘昆弓着身子，抱住头，像只藏在草丛里的兔子一样，将屁股暴露在最显眼的地方。 　　张拨子后退了一步，笑着说：“呵呵，对付你这号人我不用枪，还怕溅我一身脑浆。”他抡起棍子，照准刘昆的头部敲了好几下。 　　等张拨子跑到西沙顶上，站在敖包旁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这个抉择是错误的，选择这种地方作为最后的反击堡垒是严重的致命的错误。他立在风中飘颂的经幡下面，沮丧得像只野狗。他知道，随着岱森达日老人那只牦牛号角的吹响，自个儿将要对付的，不再是几个形同瘦马的老人家了，面对他的，将是一个民族，一个曾在马背上踏遍半个地球的民族。 　　“我简直愚蠢到家了，蒙古人里头有很多不怕死的家伙，我太了解他们了，我实在是蠢透了！”张拨子想着，将另一支枪也掏出来，拔出弹夹核实了下：“七粒，足够我用了！”他把枪机搬到击发的位置上，别进屁股后面的裤带上，朝东边走了几步，站在陡崖边。 　　在平时，在薄暮笼罩的湖边，岱钦老人慢悠悠地提一小桶水回到蒙古包，把水倒进锅里，然后站在地毯上面想上好半天，原旧提上那只小桶，又慢悠悠地走到牲口圈里，花费很大力气拉住那只母羊，和两只羊羔子争夺一阵它的乳房，双手攥住后往小桶里挤进去够喝一顿的奶水，站起来后直直腰板，背过手去捶上好几下，仍然慢悠悠地回到蒙古包里，煮好奶茶，端在手里不着急喝，再从一边的箱子顶上取下筛子，拿出一个花馍，掰成好几瓣，放进奶茶里，确认馍块泡软了，不用咀嚼就能咽下去了，才慢悠悠地吃起来，然后不用点灯，在黑暗中坐上几个小时，回想着很久以前发生在草原上的一些事，回想着不久以前乱糟糟的巴音美仁，回想着近些天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然后才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在懵懵懂懂中入睡，第二天早上，岱钦老人依旧慢悠悠地提着小桶来到湖边，打上一桶水走几步，觉得有些多了，提着走老远可能会喘气，就退回岸边，将水桶倾斜一下，倒出一小半水还回湖里去。他的确很老了，甚至要叫马匹卧下才能跨上去。岱钦老人和他的老弟兄们，早就没有跟在岱森达日那匹快马的身后，背上挎着枪，从一个草库伦奔驶到另一个草库伦那时候的身板了。 　　不过，岱钦的老兄弟、老姐妹们听到那声号角了，尽管他们很费了一番周折——站在尽可能高一点的地方，用手遮住耳背的风仔细辨别，他们还是听到了，而且听懂了。 　　很久以来，比起其它草原上的牧民，巴音美仁的蒙古人多掌握一种语言。这种语言简练、实用、准确，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让分散在草原上的人们知晓一个明确的指令：这是女人、这是老人、这是位尊贵的客人。“哦，这是岱森达日他爷爷的那支牦牛号角啊。”“哦哦，听听啊，是个女人，她还是位尊贵的客人！”岱钦的老弟兄们不再多想了，也不能够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了，他们在怀里揣上一根足够吃两天的羊脖子，顺手操起叉草的铁叉，拄着它，在风中寻觅号角吹响的方向，跟着那声音，向西沙顶上的敖包围拢过去。 　　当张拨子看清陡坎下面，八九个老家伙颤颤巍巍地往敖包这边爬上来时，他心里一下子给踏实了许多。他想，他们手里的叉子不像是用来对付人的，能够支撑起他们在晨风中摇摆的身子骨就不错了，他们的胸膛更不可能抵挡住冲它而去的任何东西，他们镶嵌在松弛的，胡杨树颜色一样的皮肤里面那几根肋骨，比不过芦苇杆，好像轻轻碰一下就能弄断。 　　张拨子掏出双枪，对慢慢向敖包围拢过来的老人们喊道：“我知道你们不怕死。可我有二十来发子弹，打死你们几个老家伙绰绰有余。”他晃了晃右手那把旧枪说：“这把枪我还没用过一回呢。”他把那枪往脸上贴了一下，接着又贴了一下，笑着说道：“看到没有？这把枪给我自个儿留着，我李向东属与它。” 　　“爷爷，您看到了吗？”小岚趴在一个小沙丘背面，对身边的岱森达日老人说。 　　“看到了，孩子，张拨子手里有两支枪。” 　　“你们不能上去，爷爷，我不能让你们上去。” 　　“呵呵，是啊，孩子，我们是有点爬不动了，”岱森达日老人靠在沙丘上，揉了揉膝盖，又捶了几下腰眼说：“它们很不争气，有些不太听使唤喽。” 　　“哪……”小岚在沙丘后面四处张望，显得有些慌乱。 　　“阿日斯兰马上就来，”岱森达日老人笑着说：“孩子，你别怕，他在巴音美仁跑上一圈就会赶来的，他的那匹儿马认道。” 　　“爷爷……” 　　“孩子，我问你。” 　　“爷爷，您说。” 　　“就算我们不上去，你觉得张拨子他能放过我们吗？” 　　“嗯，爷爷，他了解自己犯下的罪。” 　　“那你说，我们能不管吗。孩子？”岱森达日老人说：“丢下你一个女孩子对付这个杀人恶魔？你说，我们能那样做吗？” 　　“可你们手无寸铁呀！” 　　“人多势众，总比你一个人强吧。”岱森达日老人说：“这样吧，我让他们小心点儿，分散开，别聚在一起。孩子，你先不要暴露出来，张拨子他就不敢乱来，他又不傻。我们暂且把他困在上面，看他能顶多长时间。孩子，我们都在怀里揣着一根羊脖子，扛它一两天没问题。我这就过去给他们几个交待一下，你就在这里呆着，哪儿也别去。” 　　“好吧，爷爷，我哪儿也不去。” 　　湖心岛那边传过来的爆炸声比昨天的响动还要让人感到揪心，接连二三，像爆竹那么密集。脚下的沙砾在震动中跳跃。敖包顶上那只闭眼睡觉的老鹰给惊醒了，探起很长的脖子，向四周张望，随后，又把头埋进翅膀里面，原旧睡去了。 　　“我几乎把它给炸平了。”张拨子说。他丝毫不隐瞒自个儿的高兴，满脸笑容，就好像做了一件大年三十晚上小孩子才该做的事情一样：“你们看，真像过年一样，多美，多壮观呀！” 　　“完了，”小岚心里猛地一沉：“王维怕是完蛋了。” 她举枪的手开始摇晃了，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使她看不清西沙顶上的敖包了。 　　11 　　王维在地窖里睁着眼等了大半个晚上。当时他的确没想到，几年后某个月光穿透32楼层面落地大窗的夜晚，他会站在5mm+6mm+5mm的中空玻璃前，面向西北方，背对着双腿呈45度角坐在织着几峰咖啡色骆驼地毯上的妻子说，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和那只身首异处的四脚蛇呆在一起，透过盖板那个不太大的洞口，张望夜空的星移斗转，王维的确想到过一些事情。 　　那些事情很美妙，很值得让他回味。 　　那是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从操场满头大汗跑上宿舍楼，冲进洗漱室时撞翻了她的脸盆，他红着脸伸出手，想帮她擦擦什么地方，又缩回去了。第二天，他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猜想这个女孩可能会分在哪个部门，临下班前，终于在她的办公室门口，他又红着脸拦住她，说了一句洗漱室那时就应该说的话，他说，我请客，我该请你的客。后来他们就认识了，常常你来我往请客，后来，他俩都觉得那样挺麻烦挺没话找话，就不太请了，改发短信，楼上楼下，你一条我一条。过了一段时间，他手把手站在她的身后，将一只脚伸到她的双腿间，让它们呈45度角站稳，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闻着撩人的花香，向三十米开外的胸靶射出一发又一发枪弹。他对她说，你要好好练，吃这碗饭非得有这个本事不可，其码也得学会怎样保护自己。随后，他说你别动，就那样站着别动。他搬过她的脸，在枪膛里仍然击发出子弹的时候，就吻了她，她说他是个骗子，骗她到地下射击场来，就是为了能亲她几口，他说是，我是骗你了，不过，我是想骗你的心，没想骗你的嘴唇。她转过身钻进他怀里。他说你要跟我玩命啊，他把她抵在俩人胸间的枪口拨开，对准靶子那边，然后俩人闭上眼，嘴唇凑在一起射出枪膛里最后一发子弹。后来他俩老在一起出差，和支队的同事一起，办理过好几宗重案要案。有天下午，他看着站在游泳池5米跳台上的她说，你别动，别动啊。当时她穿着泳衣，身上裹着一条宽大的浴袍，右手举着一支很大的雪糕。他说：“别动，就那样站着别动。”看了好长时间，他才说“哦，你真像自由女神啊。” 　　王维感到不能再等下去了，那怕豁出去一只胳膊让张拨子收割走。就这样，他从盖板底下伸出被牛毛绳子勒破的手腕，摸到插销，拔掉那根木棍钻出地窖。他立刻适应了眼前的一切。相比之下，外面比地窖里明亮多了。树上有只夜鸟叫了一声，扑打了几下翅膀，飞走了。王维知道，四下没人，否则鸟儿不会栖落到这棵树上去。他用拇指比住短刀刃刮了几下，还行，感觉起来不算很钝。他猫下腰，瞄准那棵树跑过去。他想，那下面可靠，树根下准没人。他在树下朝房子那边仔细观望了好一阵子，选好中间的一个沙土包，往左手方向又挪了一段距离，使他和土包以及房子处在一条线上。他还那样猫下腰，在这条延伸线上朝土包扑过去。他的身手很敏捷，真像一匹逮老鼠的猫，悄无声息，只用了几个猫跳就跃到土包子下面了。他依然像一只躲在大立柜下面的猫，睁着两只明亮的大眼，选择下一个居中在三点一线上的隐蔽物。他在这条线上腾挪扑闪了好几个回合，后背就紧贴在房子的墙上了，这次，他用上了从四脚蛇那里学来的本领。他潜到一个窗子下面，在食指上蘸了一点口水，不对头，捅不破，像是塑料布，他把短刀对准一个窗格子，慢慢把刀尖送进去，旋了几下，又慢慢把刀子收回来，他把右眼凑近那个捅开的洞，看不清里面，他又把左眼凑上去才看清，里面没人，床上只有一床被子，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他来到另一个窗子下面，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不对头，这回却是纸，真正的窗户纸，麻纸，他只好又往食指上蘸了些口水。 　　等他像一匹真正的猫一样，握着短刀，从门口扑向那张大床上的几个人时，小慧躺在那里，睁着大眼说：“窗户纸上点过香油，根本用不着往指头上蘸唾沫嘛。”她从床上下来后，捅了捅傻子，抱起儿子递给王维，自个儿抱着还在睡觉的女儿说：“还不快走，你看，天就要亮了。” 　　面对深蓝色的湖水，在晨曦中，王维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女孩子，长相几乎和小岚一模一样。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在湖边的芦苇丛边，他拉住小慧的胳膊，急切地对她说：“不行，小岚…..不，你们不能过去，绝对不能。” 　　“为什么啊，大哥？”小慧问道。 　　“等我们把那边的事情办完后再来接你过去。” 　　“大哥，没必要吧？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破岛子上呆下去了！”小慧清澈的大眼睛，在哀求中几乎要跌落进脚下的湖水里了。 　　“哦，这个、这个……”王维说：“你过不去，就算你会游泳，这俩孩子呢？” 　　“这事好办呀。”小慧拉了拉傻子的袖子，看着他的眼。 　　傻子“唔唔唔”了几声，转身拉起小慧朝那边的芦苇丛跑去。 　　王维抱着小孩，跟在他们后面心想，干嘛？他俩这是干嘛？ 　　傻子跳下水里，钻进一片很密的芦苇荡里，出来后，拉着一条小船。 　　小慧说：“大哥，傻子有好几门手艺，做东西可有办法了。” 　　王维看着那条用旧沙发拼凑成的小船，对小慧点点头说：“是，是是，如果再装个马达上去，他就更是个能人了。” 　　王维将小慧她们四个人扶上小船推了一把，自己随后跳上去。拿起那支桨，王维不由得笑着说：“他还真是个能人呀，瞧瞧，网球拍子上绑了一块木板，多有想象力啊！” 　　傻子突然间像想起啥事一样，跳到齐腰深的水里，上岸后朝东边跑去。 　　王维想去追他，被小慧给拦住了。小慧说：“大哥，让他去吧。” 　　“那我们还等不等了？”王维问。 　　“不等了，咱赶紧走。” 　　“他干嘛去了？” 　　“看他妈妈去了。” 　　“啊，他妈妈也在岛上，那我怎没看见？” 　　“嗯，他妈在岛上。”小岚站起来朝傻子跑去那个方向看了一会说：“大哥，咱走，天马上就要亮了。” 　　王维感到有东西带着一声尖锐的啸叫，紧贴着耳朵飞过去。那东西从五百米开外的岛上飞来。他驾着小船离开岸边有三四百米了，载着小慧母子三正在湖水里使劲划动那支网球拍子，爆炸气浪掀起的湖水，差点把小船上的四个人晃到水里去。王维缓了口气，心里骂道：“妈的，张拨子你个狗日的，心真狠，连家人你都不放过，你真是头畜牲。妈的，几分钟，就差那么几分钟，幸好，我们离开了。”他朝小慧笑了笑，表示对她的感谢。 　　“哦，哦哦，傻子呀，”小慧搂紧怀里的女儿，腾出手捂住儿子的耳朵，低声说道：“可怜的傻子呀，你的命真苦啊。”等爆炸声过后，她看着岛上腾起的浓烟和灰尘说：“这样也好，跟你妈妈在一起也好，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个女孩子不但长得像小岚，”王维想，“就连说话办事都像她那样稳重，真让人想不通。”他问小慧：“这岛上还有房子？在哪儿？我怎么一点也没注意到。” 　　“我等了你一晚上，你在地窖里呆了那么长时间，干嘛呢？”小慧低下头，拍着怀里被爆炸声惊醒的女儿说：“你害怕了，大哥。” 　　王维使劲划着网球拍。 　　“大哥，我不怪你，你能想办法从地窖里逃出来，我知道，就很不简单了。” 　　“我没害怕，我没害怕我就是没害怕！”王维大声叫喊着。他把头埋进胸间，死命划动那支网球拍子。 　　“我看到了，”小慧从小船上站起来，指着岸上西沙顶上的敖包说：“他们在那里，好像巴音美仁的人都在那里！” 　　湖心岛上空的那股灰尘被风刮到西沙顶上，遮住了东边的太阳。 　　在西沙顶的那边，有个耳背的老弟兄没听清楚岱森达日的交代，把铁叉子的木柄当拐棍拄着，扶着膝盖，走两步喘一口气，埋头慢慢腾腾爬上了土坎。老人站在那里，直了直腰，想歇口气缓缓神。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状况，就被张拨子旧枪射出的一颗带着蛮劲的软弹头击中，他前胸的衣服，瞬间让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被那股蛮劲给撞到土坎下面去了。 　　老人们慢慢把举在空中的叉子放到地上，拄着它，向后退去。 　　“这是第几个了？你们自己算吧，这是被我干掉的第几个人了？”张拨子对老人们说：“昨天炸上天一个，今儿一大早上岸后我又放倒一个……” 　　“是岱钦，”人群中有人喊道：“早上死掉的是岱钦。” 　　“刚才从土坎那边跌下去的，怕是拉克申兄弟吧？”后面的一个老人接着说：“他的右眼早就看不清了，耳朵也不听使唤了。” 　　岱森达日老人回想了一下西沙这里的几位老兄弟，对他们说：“是，是岱钦大哥，他在湖边放哨。” 　　“他早被我敲死了，那老家伙经不起我几棍子！”他把枪口对准岱森达日老人这面说：“你能猜到我最想干掉谁吗？就是你的那个鬼孙子阿日斯兰，我张拨子狠不得一枪打碎他的两颗卵子，叫你家断子绝孙！”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在胡杨林那边，还有巴音美仁，还有很多地方。 　　“哈哈，我把所有的炸药，黄色的，黑色的，全都用上了，你们的家完了，巴音美仁完蛋了！”张拨子挥动着手中的双枪，大声喊道：“来呀，不怕死的冲我来！” 　　老人们后退着。一个老人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后又趴起来，拽住另一个老人的蒙古袍，跟着向后退去。 　　“哦，是的，”岱森达日老人感到自己不能够再躲到什么后面了，他从沙丘旁边站出来，指着张拨子说：“是的，张拨子你说得对，我们早就经不起敲打了，我们的确很老了，像卧在敖包顶上那只老鹰一样，翅膀上的羽毛都老掉了。”岱森达日老人指着草原上的大火，对站在后面的老人们说：“你们看吧，张拨子把我们的蒙古包给毁了，还有，他把我们拴在蒙古包前的马，我们的草库伦，和我们蓝天一样清亮的湖水都给烧光了，你们说，我们还剩下啥东西能送给他了，啊？我问你们哪！” 　　“他还打死了我们的岱钦大哥和拉克申兄弟，你们知道的，岱钦大哥一辈子守着几头绵羊过日子，他可是连兔子都没有杀死过一只啊。你们想想看吧，岱钦大哥他就躺在湖边，他没有后代，他什么也没有了。”岱森达日老人转过身，面对着敖包，解开蒙古袍的搭绊，撩起下摆，别进腰带中，露出胡杨树皮一样干瘦的胸膛，往前跨了一步说：“张拨子，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身后的老人们回头望着自己的戈壁。它被点着了。燃烧着的胡杨树，像戈壁举起来的火炬，在晨风中焚毁自己的身体，它们轰然倒下的躯干，溅起无数飞舞的火星，飘落在不远处的草库伦里，骆驼刺被点着了，芨芨草梭梭柴被点着了，红柳芦苇也被点着了，刹那间，草库伦的火头像几十匹儿马一样，在风中到处乱窜，整个戈壁被烙红了，像一块盖在铁匠熔炉上的铜板，通体散发出桔红色的烈焰，野兔、黄羊、狐狸没命地狂奔，沙鸡和百灵鼓动着翅膀，向湖边飞去，几只篷雀终于没能飞过忽高忽低的火舌，瞬间就被大火给吞噬了。蒙古包坍塌了，整个巴音美仁坍塌了。 　　老人们感到胸口阵阵发烫，好像也被大火点着了。他们抬起本来往后挪动的腿朝前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和岱森达日还有小岚并排站在一起，举起手中的叉子，向那道土坎逼近。 　　敖包顶上那只昏睡的老鹰惊觉地站起来，抖了抖翅膀，甩掉一些沙土，叫了一声，飞起来，盘旋在大火的上空，寻觅那些奔跑在广阔戈壁上逃命的动物们。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他让大火给烤醒了。眼前一片火红，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是血，有些地方还在流，嘴里也有股子很咸的味道，很湿润很粘滑，但一点儿也不涩。他想坐起来，头部一阵巨痛，他又仰面倒下去了。左眼很模糊，右眼被凝血粘住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想把它们给拔开，一阵疼痛迫使他放手。“可能眉毛那地方也挨了一家伙。”他想。不远处那几棵树在燃烧，身旁小草已经着火了，火苗就要舔在脚跟上了。“张拨子把巴音美仁给点着了，把草原也点着了。”他这样想着，“我得站起来，说啥也得爬起来，我要找到张拨子，这回我得让他拿枪打我。我不怕了，我什么也不怕了。”他扶住就要燃烧起来的树干，艰难地站起来，在浓烟中寻找应该去的方向。 　　在湖边他才看到，西沙顶上有很多人。“张拨子在那里，岱森达日大叔肯定也在那里，还有小岚。我得去，说啥也得去！”他拣起一根棒球棍，拄着它，向西沙走去。 　　身后有东西跟着，不太远，大该有三四米的样子。他不想回头理睬，仍然往前走。那东西跟近了，不到一米了，他还朝前走。在一个小土坎边才停住，然后踏上去一只脚，把棒球棍支上去，将右肘撑在大腿面上，看着西沙顶上的敖包说：“喂，老伙计，你就不能在我前面走一回？长点出息好不好？啊？”老狗在身后轻哼了一声，蹿到前面，往前跑了几步，回过头望着他。 　　刘昆笑了，跟在它后面向上爬去。他感到自己原本就没有讨厌过这只老狗。 　　快要爬到顶上时，刘昆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望着戈壁上的熊熊大火，心想，“这真像一个梦啊！” 　　12 　　西沙顶上一片肃静，那片烟尘散去了，太阳又露出来了。 　　穿过老人心脏那粒子弹，击中了阿日斯兰那匹黑马的前腿。那时他正跨在马背上向西沙顶的敖包冲去。跌下来后，阿日斯兰仰面躺在沙地上，竟然一时想不起来，离开马背后，自己还会干些啥事情。 　　爷爷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让他骑上快马，趁那条公路还能辨别出一些不太清晰的痕迹，顺着某个方向走下去，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回头，把马儿走死后，换乘别的什么，比如那些大红的、墨绿的，橙黄色的大卡车，到陌生的地方去。“你要长见识啊，孩子，我们蒙古人要长见识啊，难道说，离开马背，蒙古人就找不到东西南北了？”爷爷指着残破的加油站还有交易处，对阿日斯兰说：“孩子，柠条棵子里搭窝的蓬雀，飞不到山那边去，你看，那台电脑，它就能告诉人们，草原尽头的那些人整天在想些什么，那东西比你的骏马还要跑得快。”阿日斯兰可不那么想。“呵呵，爷爷，您老糊涂了吧？”他想，“从我生下来那天起，您就把摇篮架在马背上，让我跟着一群骆驼，从这个草库伦摇到那个草库伦，我喝过的骆驼奶，比阿妈喂给我的奶水还要多，是你让我管住咱家的牲口，守护好蒙古人的草原，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马背啊。爷爷，难道我做得不够好吗？” 　　直到一年前，当阿日斯兰从雪山里的牧场策马赶回巴音美仁，在湖边碰到弯下腰洗衣服的小慧时，看着她那几粒裸露在阳光下的腰椎骨，他突然间感到，爷爷是对的，他说得那些话是对的，尤其当小慧站起来，举手遮眉，笑着向他张望过来的那一刻。“她长得真像我的塔娜姑姑，简直像极了。”当时他就想，她从远方来，是颗珍珠，她是顺着那条公路流淌进巴音美仁湖水里的一颗珍珠。他觉得，爷爷提到的陌生的地方，应该有一些很熟悉的东西，比如眼前的这个长相和塔娜姑姑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她的家有草原吗？有河流吗？和山里的牧场一样，河心也有一块大石头？她也常常在那块大石头上面洗衣服，和塔娜姑姑那时候一样的姿势？”后来，在湖边，她躺在他怀里，忽闪着两粒珍珠一样的眼睛说：“我家门前有条河，河心有块大石头……”抱着珍珠一样白洁的小慧，阿日斯兰忽然间意识到，原来，他和她早就熟悉了，熟悉得就跟自己和那匹儿马一样，比它还要熟，就像每年开春，草原上一定会从东边吹来一股暖风那样。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阿日斯兰对自己这样说。他拍了拍黑马的头，从沙地上站起来，朝西沙顶的敖包跑去。 　　刘昆抬起左腿，准备跨上去，跨到西沙顶上时，那个被击中的老人正好跌进他怀里，把他也给撞倒了。他扶住老人，想让他坐起来。老人大睁着灰蒙的双眼，但是已经死了，子弹穿过左胸，在老人的后背上扯开一个拳头大的口子。刘昆看到，老人家那颗心脏，在血呼呼的胸膛里，好像还蠕动着。 　　一阵眩晕袭来，比木棍敲打在头顶上还要难忍耐。刘昆再次昏死过去了。 　　在土坎下面，小岚目击了那粒子弹射出去以后的全过程。它极其准确地从老人左胸第五和第六根肋骨间穿过去。软弹从后背炸开时，如同跌落在水泥地面上一个盛着水果沙拉的玻璃盘，老人的皮肉和血，像带汁的草莓一样四处飞溅。当时，小岚正伏下身体，利用了两三个不太大的沙丘做掩护，接近顶上那道坎沿了。在豁口里看到老人被击中的那一瞬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脸色发青，差一点儿就要吐出来。她害怕的要命。她感到老人那双浑浊的眼，好像朝自己这边看过一眼。她觉得混身软绵绵的，握在手中的枪一点儿份量也没有，和捏着一团柔软的粉扑差不到那儿去。 　　小岚不由得顺着坎边滑下去了。她像一只离群好几天的羊羔，无助地跪在一丛尖草后面，簌簌哆嗦着，张望着悄无声息的沙漠。 　　张拨子又朝这边开了一枪。小岚看到，岱森达日爷爷身后像有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把，猛地退了几步，顺着土坎跌下去了。 　　那些老人们又一次放下手中的叉子，拄着它向土坎边退回过去。 　　小岚眼前一黑，一个很厚实的脊背突然立在她前面。 　　阿日斯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低声说道：“姐姐，站起来，你别害怕，把枪架在我的肩头上。” 　　小岚站起来。她把枪放到阿日斯兰的肩膀上时，又闻到那股强烈的羊腥味了。那味道吸进鼻腔中舒服极了。她的心不像先前抖动得那样激烈了，呼吸也允称了。阿日斯兰的心脏也好像停止跳动了，他的身体像块大石头一样稳当。她不再害怕了。“张拨子把爷爷给打死了，”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老人家可能死了……爷爷被张拨子给打死了。”她再一次把枪口对准张拨子的眉心。“这样可不行啊，他侧身站着，平举的枪挡住了一大半脸。他还在笑，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那我就更不能胆怯了，决不能。”小岚又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她挪了挪脚后跟，使身体平衡起来，她闭上左眼，在准星里慢慢将枪口往下移，寻找张拨子的心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只老狗忽然一下子跃到土坎上面，站在那里像一匹野狼。它比原来精神多了。原来耷拉下去的两只耳朵也竖起来了，像雨后沙窝里钻出地面的两根锁阳。它的眼睛也明亮了，找不出一点儿昏暗的影子。它抬起头，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两个老人大腿的间隙中。它回头望了一下昏死过去的刘昆，好像要有什么话要向他讨教。 　　老狗撑直前腿，身子低伏下去，后爪抠进沙土中，攒了一把劲，像一截子胡杨树杆，朝敖包底下那人直冲过去。 　　在越来越清晰的准星里，小岚看到，张拨子原本笑着的脸，突然间望着自己这边凝固住了，凝重得像一尊石雕一样，他举枪的那只胳膊也在微微颤抖着。 　　张拨子好像同熟人打照面那样，冲小岚淡淡一笑。不知他说了句什么话，然后慢慢垂下那只举枪的胳膊。 　　“他好像害怕了，这是个好机会啊。”小岚想。她右手的食指扣住板机，轻轻地往自己这边搂，她感觉到了，板机滑过第一道弹簧时有轻微的阻力。小岚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好了，就这样，再往回搂，王维说过，这时候可千万不能用劲，就像抹唇膏一样，很匀称地一笔带过。” 　　她抠动了77式手枪的板机。 　　一切发生在瞬间，如同闪电划过戈壁阴霾的天空一样。 　　张拨子手中的92式手枪被子弹击中，飞出去老远。老狗扑过去一口咬住张拨子另一只握枪的手，狠狠噙住不松口。阿日斯兰奔过去，踹倒张拨子，攥住他两只手腕拧到背后，从怀里掏出牛毛绳，把张拨子捆起来。张拨子仰面躺着，泪水滑过眼角，滴到地面上，渗进干松的黄沙里。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扭过脸，望着小岚这边。 　　张拨子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小慧哪，我准备把你带回去，带回咱老家去呐……咱老家有条河，河心有块大石头……” 　　“爷爷，王维要在就好了，一枪就能把张拨子给毙了。”小岚丢开手枪。手枪噗一声钻进沙土里不见了。她扶起岱森达日老人的头，对他说：“爷爷，我……”她有许多话要对怀里这位老人说。“不过，也没啥说的，”她想，“让老人躺在怀里，或者躺在老人的怀里就够了。” 　　小岚从岱森达日老人的怀里抽出那把短刀。它挡住了张拨子射出的子弹，巨大的冲击力使它变成了弓型。岱森达日老人左胸的皮肤裂开了两道大口子，有几根肋骨的断茬翻露在外面。小岚把短刀举起来说：“还好，爷爷，幸亏它了。” 　　“呵呵，这把蒙古刀是我爷爷传给我的，长这么大还没用它过呢。”岱森达日老人躺在小岚怀里说。 　　小岚用短刀割下岱森达日爷爷蒙古袍左胸的衣襟，扯成长条，绑在老人流血的胸口上，扶起她，向西沙下面走去。那一刻，岱森达日老人感到自己年轻了至少十岁，二十岁，四十岁，他好像被一只出生才半个月大的绵羊羔子带领着，好像要飘起来一样，朝自己家的蒙古包走去，朝那辆越野车奔过去。 　　“爷爷，我们得走快点。” 　　“嗯，孩子，我听你的。” 　　“您看，我们走得很快，阿日斯兰也追不上。呵呵。” 　　“他没事吧？” 　　“没事的。爷爷，他押着那家伙，在后面跟着呢。” 　　“魔鬼。张拨子那家伙真是个魔鬼。” 　　“爷爷，您说过的，马背上的男人经摔打。” 　　“是啊……孩子，你在说我。是吧？” 　　“呵呵，您会没事的。” 　　“当然了，孩子，我的肋骨可不是芦苇杆儿。” 　　“嗯……” 　　在一片火海中，王维靠岸了。他提着那个网球拍子，向西沙那边跑去。他明白，就算冲上去，接过小岚手中的枪，或者用网球拍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抢在所有人前面，把张拨子砸个稀巴烂，他也迟了。他边跑边用网球拍子抽打自己的手腕、小臂、肩膀，他还狠狠地，至上而下，往脑门心砸了好几下，他哭喊着，大声咒骂着，他骂张拨子是头猪是头驴，张拨子你不如猪不如驴，连禽兽不如啊，你！ 　　又一声爆炸响过后，西沙顶上，还有巴音美仁忽然间静下来了。戈壁一片死寂。王维像被人抽去脊髓一样，瘫坐在坡底。“晚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的心脏好像要停止跳动了。 　　大火烧光所有的东西以后，被戈壁给挡住了，还有沙漠。戈壁这块铁板烧不动，沙漠这匹绸缎也没烧起来，湖水仍然一片湛蓝。几只野鸭子在上空盘旋了一两圈，箭一样射向茂密的芦苇荡，天鹅也飞来了，像飞机滑过跑道那样，在湖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一阵风吹过来，那条白色的波痕，被微波荡漾开了。 　　东边的沙漠背后，乌素梁那头，几百头牲口排成一个纵队向巴音美仁走过来，向湖边走过来，里面有马匹，有牛，有绵羊，还有几峰骆驼，六七只家鹅也摇摇摆摆跟在后面。领头的，就是小岚骑过的那峰骆驼。它是峰公驼，它还是峰头驼。它扬起脖子，喷着响鼻，沉稳地而默然地踏踩在沙土地上。 　　那些牲口们各自寻觅到原来住的地方时，发现没家了。它们倒也老实，没有四处乱跑，就在不远处或站或卧，只有那峰公驼认定一个方向，扬起脖子急匆匆地走着。它渴坏了，好些日子没喝到水了，几天前鼓胀的两个驼峰，如今一边耷拉着一只，它喷着响鼻，眼角处积攒了很多的沙粒，它连把那些沙粒冲洗掉的泪水也没有了。这疲惫的骆驼，被沙漠给遭贱坏了。它站在那里簌簌发抖。不过，它还行，别的牲口们都听它的，只要它仰起脖子吼叫一声，可它却老是沉默着，好像吃了一辈子带刺的那种草，把嗓子给弄坏了。它来到湖边，走到小桥前，正好碰到小慧娘三个站在那里，看着自家被炸毁的院落默默地流眼泪。这回公驼也没出声。它喝了一气水后，来到小慧身边卧下了。 　　小慧把女儿放到驼背上，让女儿抱住驼峰坐稳当，又叫儿子扶住公驼的脖子站起来。她在霞光满天的这个早晨，在芦苇花穗飘扬起一片白絮的水边，闻到了大湖上空腾升起来的，那股真切的，芬芳的味道。 　　小慧弯腰拾起一个炸成椭圆形的仪表壳子，心想：“不知傻子跑回岛上后，找到那只方向盘了没有？”她突然间就流泪了。 　　13 　　刘昆没想到，小慧死活不愿意离开巴音美仁。她靠在阿日斯兰怀里说：“我哪儿也不去了，我要留在这里。阿日斯兰，你不同意？” 　　阿日斯兰把小慧搂进怀中，点头说道：“同意，我同意。你哪儿也别去了，过几天我就给咱盖顶新蒙古包。” 　　王维说不行，小慧非跟着去一趟不可。“我们得把这个案子给结了，”他蹲在那里低声说：“办完事再回来也不迟。” 　　刘昆说是是是，小慧得跟我们走一趟。 　　路过那片红柳林时，刘昆眼眶忽然一热，流泪望着身后的巴音美仁。 　　巴音美仁仍然笼罩在一团灰雾中。东边将要升起太阳，那些源自别的地方的光芒，被遮挡在那片灰色的海市蜃楼的在外面。 　　“黑的，那里面一定还是黑的。”刘昆喃喃自语道：“就这样离开了，我就这样离开了？”他蹬了一脚胯下的骆驼，撵上王维说：“咱们在这儿歇一会儿再走吧？” 　　王维没说话，跳下骆驼，对后面的小慧和阿日斯兰说：“歇会儿，你俩也下来吧。”他走过去，拽住张拨子骑的骆驼让它卧倒，让张拨子也下来。 　　刘昆坐到红柳根下，对王维说：“松开绳子行不？我又跑不掉，”他看着阿日斯兰，笑着说：“我也不想跑。” 　　王维也看了看阿日斯兰，阴沉着脸对刘昆说：“谅你也跑不掉！”他解开绑在刘昆手上的牛毛绳，转身到那边有水的地方洗脸去了。 　　等王维赶回来时，张拨子的脑袋被刘昆用那把铁榔头给敲了个稀巴烂。阿日斯兰捂着小孩的脸，对王维说：“我一下没看住，就被他弄成这个烂样子了。” 　　刘昆说我干的。他把那个榔头递给王维说：“敌手人命，那上面全是我的指纹，你带回去交差吧！” 　　确认了张拨子的死亡后，王维解开他腕子上的手铐，转手又给刘昆戴上。 　　王维对阿日斯兰说：“你就送到这里吧。” 　　阿日斯兰说不。他说：“我要把她娘三一路护送回去，然后再带回来。我谁也不信相了。” 　　王维说随你。他对小慧说：“坐好了，小慧，咱们上路。” 　　小慧抱着女儿跨上骆驼。小慧说：“突！”那峰骆驼站起了，小慧又说：“突、突！”骆驼走开了，小慧接着说：“突、突、突！”这回骆驼仰起脖子叫了一声，然后撒开四个蹄子跑起来了。它灰褐色的影子带起一股沙尘。 　　王维朝旋风离去的方向吐了口口水。他拍了一巴掌胯下的骆驼，追上小慧和阿日斯兰。 　　“大哥，”小慧指着身后老远处死在红柳林里的张拨子，对王维说：“小慧是他给我起的名字，我的真名叫……” 　　黄——杏——枝。 　　刘昆在沙丘顶上回忆这个名字的时候，太阳正要从东边的戈壁尽头升起来。 　　　　（完）2006.11.26日凌晨2：30分初稿，30日二稿，12月１5日三稿，30日定稿。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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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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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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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07-8-4 13:41:1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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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个吉利[em07]<div style="FONT-SIZE: 12px;">happy new year!</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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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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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1:26 |只看该作者

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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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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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7-8-4 13:41:28 |只看该作者

确实长了。但不是指字数，而是指一个小说的容量与体积。首先得说酒童写的很耐心也很厚实，无论是描写还是对话或者叙述，都稳稳当当地进行，不急不躁的，而且从整体上看，在大的段落上也很注意叙述角度的变换，但，还是长了，这种长，来自于对话、描写、叙述角度上的时不时的重叠和拥挤，这时候，稳当与耐心就变成了缺点，菜都烧得没魂儿了，可厨师还是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擦炉灶台子，四平八稳地讲着话。整个的小说空间被很多东西塞得过满了，沉默的时候太少了，空白的地方也远远不够，这就使得整个建筑显得笨重而不透风。或者它是两万多字才恰当？或者它应该再写得长一些？但不管怎么说，它的现实是，这五万多字显得过于长了。另外，就是觉得第一节和第五节写的状态最好。

我知道什么呢？ http://zhaosong.blogcn.com/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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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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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1:28 |只看该作者

赵松的这个点评很诚恳。讲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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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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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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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07-8-4 13:41:28 |只看该作者

嗯。结构、叙述、空间，是个大问题。不得当不准确，太得当成话唠。赵松你让我好好想想。中篇，间于长短之间，不仅仅是字数限定的问题。这是目前我能意识到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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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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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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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1:30 |只看该作者

赵松,你提到的，“拥挤”我承认了，这个毛病在刘昆身上尤为突出，第３、４节里，还有几个地方。这可能会使读者产生“不透气”也就是我们说的“空间”的问题。这点，我同意你说得小说的艺术就是空间的艺术。至于“重叠”，那是我有意而为之，并感到毛病还不能说它很大，但需要斟酌细雕一下。还有结构。这篇的结构，与我前几个比（《刺青》、《后院》、城市皮肤》）比，是另一种，那几个是短篇，而中篇，我认为结构的问题首先要考虑的是托起情节的进展、人物的性格、事件的轻缓。我依然感到这篇的结构问题不大。当然，它不灵光一点，略显“笨拙”一些，这我也是有所考虑的——与这篇我选择的语言和叙述的方法有关——应该是稳（温）缓和厚重的——我感到它应该于沙漠和戈壁的沉静和迟钝适应起来——沉重的故事内核。而且，我还感到这篇里基本做到了这点。另外，关于人物的心理活动的描写，我依然认为这种方法可用，也不过时。但，有几个地方把握的不太到位不太精彩，方法有点不得当（我承认这是个技术问题）。还有语言，如你言，“有些结构的引导与暗示方面，你考虑的也不够”“功能不全”。我同意这个说法。此前，我与朋友说过，说这个我是把八万字力写到五万。我基本做到了。看样子，它还能缩减一万来字（就我所意识到的问题而言）。其实，我最乐意修改东西——我能改它，我想改它，就说明，这个过程我在提高。这太好了。但，基本的调子，绝不会轻易动它。这个我有把握——那是下一篇的事。也就是说，与前几个比，每篇的叙事手段都不同。这个我还得琢：结构的个别调整、对话的准确与隐蔽（空间）、心理活动的精确、简约。总之，我谢谢赵松，还有默默读完它的朋友。[em04]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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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杀死一匹公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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