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964|回复: 2

中篇:《夜游记》

1 主题	0 好友	3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7-8-4 13:41:2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夜  游  记                                                你们姑且沉睡，敌人尚未攻占城池。                                                 拉       拉两条鳗鱼，一条雄的，一条雌的。雌鱼的手凉，雄鱼的手暖。“啊？瞎咧咧啥哪？大声点行不！”拉拉把右手挡住耳廓跟他嚷嚷。在狂迷暴躁的音乐中，那两个戴着海豚面具的的姑娘漫不经心地踢着涂满橄榄油的棕色大腿。她们踢腿的姿势还算优美。当然，姑娘们慵懒的神态无疑影响了转台上的跟舞者，那些鲨鱼木然地摇着头，手里的啤酒瓶不时喷蹿出白色泡沫。而转台后的钢管上，勒着黑色短裤、裸着肚脐的羸弱男孩正在表演倒立。倒立时他的腿仿佛两条蟒蛇紧紧缠住了猎物……还好，他们终于在一位女人身边停住了。拉拉和女人简单地拥抱。她们好象已经有多年未曾见面了。这女人无疑就是拉拉所说的“大河马”了。没人怀疑她不是只擅长游泳的两栖动物：她的脸肥硕鲜嫩，鼻孔粗大宽阔，胸前抖动的两坨肉球被紧身黑裙勒得似乎要爆裂了。这只优雅富态的的河马牵着拉拉，拉拉牵着男人，穿过那些已经被K粉、酒精和狐臭麻痹的鱼。在吧台大河马点了三杯薄荷冰治。拉拉朝着大河马挤眉弄眼，“这是我男朋友！帅不帅？”她嚷道，“你晚上不回家吧？我们想用一下你房间的钥匙！是钥匙啊！不是房间！”她看似幽默的言语并未打动大河马。大河马有些挑衅地审视着男人。男人的舌头不时探出嘴唇舔着鼻尖。他的舌头明显和别人的不一样：他粉红色的的舌尖很轻易地就舔到了鼻尖。“这么好的凯子也不给我介绍！”大河马揪着拉拉的耳垂大声骂道，“你个没良心的骚狐狸，小心被舔死！”骂完她俯下身体和拉拉唧咕着什么，“你们真不参加飞标大赛啦？奖品可是辆广本飞度！”拉拉点点头。“好吧，”大河马扔给男人支香烟，“你们去吧！这么冷的天儿，有个身子暖暖心肝肺，真他妈好哇。”男人没接大河马的烟。他小心地咳嗽着，双手捂着脸不时朝四周逡巡。拉拉摸摸大河马的头发笑了。她笑时嘴巴有点歪。这样，这个歪嘴女人牵着男人的手，出了“粉红水底世界”吧。她心满意足地牵着他汗津津的手，仿佛一位牵着孩子过斑马线的母亲。 豹       子豹子头下火车就被这座城市彻底迷住了。开始火车在黑暗中碾过群山，只有透过流逸的农家灯火，他才能判断出火车在急速奔驰。快进蓝城火车站时一下又换了白天：窗外刺目的车河让他既新鲜又疲惫。从玻璃窗上，他晃到对面的女孩不时瞥他两眼。两个女孩是从辽阳站上的车。在四个小时的旅途中，她们的嘴巴一直不肯消停。当然，这个年龄的女孩最感兴趣的便是八卦新闻：那个有恋姐癖的香港歌手最近和他姐姐分道扬镳了；而布拉德.皮特和珍尼佛在佛罗里达州的海滩浴场游泳时，被狗仔队发现没穿泳裤，他们描述他“长着一条巨大而优雅的香肠”；还有，那个最近在二○○○年世界超模大赛中获得亚军的叶细细竟被称为E时代美女。“长得跟狒狒似的！李田竟说她是古典美女，他是不是眼瘸啊？我的妈呀！”女孩咂摸着嘴，“是不是美女得女人说，我觉得她还没我气质好！”她使用了“气质”这个词让自己有点意外，她吐吐舌头，顺手将块剥好的酒心巧克力吸进嘴里。接下去，这两个女孩讨论起最近发生的一起明星被刺案。那个喜欢穿紧身裤的著名歌星在某条暧昧的大街上遛腊肠狗时，被俩彪形大汉朝心窝猛扎了六刀，“听说他在协和医院抢救。他不会死吧？”一个女孩说，“要是我能腾出空，就去北京给他送个花篮。你们都说他老，可我……就是喜欢老点的男人。”            在两个女孩亲密琐碎的交谈中，表示送花篮的女孩属于倾听者。豹子留意到她眉毛轻淡，睫毛粗黑。她在悄悄打量着豹子。她皮肤真白。他向来羡慕皮肤白皙如瓷器的女孩。豹子没料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真会跑到协和医院给那个过气明星送花篮？他偷摸着点上支香烟。这时对面的女孩说，“你哑巴吧？” 这是那个饶舌的，“天哪，你真是哑巴啊？”她又问。“不啊。”“你声音倒好听，”女孩说，“四个钟头啦，你半句话都没说。”豹子咧嘴笑了笑。他的笑一点都不僵硬。“你来蓝城干吗？”豹子没应答。没准这女孩已喜欢上他了，这并非他自作多情，像他这么扎眼的小伙，确实能让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动心。上次去杭州，那个自称在电台工作的女主播竟主动跟他握手辞别，而他们只不过在火车上面对面聊过半小时。他至今还记得她身上迷人的橘子香水的味道。“你不舒服啊？”“是送花篮的那个，”他睁开眼，“没。有点恶心。晕车。”他连声“谢谢”都没说，女孩似乎有点失望，这时另外那个女孩大声尖叫起来，“到了！到站了！楞着干哈？我眼瞅着就能吃上咱妈做的炸酱面咯！”她粗糙的嗓音让车上的旅客隐隐兴奋，嗡嚷着纷纷从货架上搬运行李。豹子坐着未动。车厢喇叭里列车员开始提醒旅客做好下车准备，“你的行李呢？别落车上啊，”女孩子把背包揽肩膀上，“我们是石油学院的学生，回家过元旦的。你呢？你做什么的？来这里旅游？冬天的蓝城有什么好玩的？除了滨海公园，都那么丑。秃子那么丑。”她对自己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好像感到羞涩。豹子用手摸摸她背包上的小熊。这是只没有尾巴的小熊。一只竟然没有尾巴的熊。“我的行李不会落车上的，”他嘟囔着说，“我没带行李。”女孩“哦”了声：“你知道吗？你很像《流星花园》里的仔仔。”豹子点点头，表示她说的没错。女孩子笑着把手伸过来，“你也是学生吧？在哪个学校读书？”当她把手松开时，豹子发现自己手上多了张名片:“有时间电话联系。我请你吃哈根达斯冰淇淋。” 拉       拉拉拉和男人从酒吧出来时雪霰弥漫，“下雪了，下得还真不小。”拉拉紧紧衣领哆嗦着问，“我们打车……还是坐公共汽车？”“随便。怎么下雪了？”他酢着眉头，“去年圣诞节就下雪了。”“去年圣诞节你干吗了？”拉拉拽着他胳膊，“去年圣诞节，我和姐们去教堂了呢。那教堂贼大，比我们老家的城隍庙还漂亮，”拉拉说，“你不信？真的哦，我和小乔、大乔，还有大河马，跟信徒们一块唱赞美诗。不过，那些赞美诗疙里疙瘩的，我可一句都没记住。”     男人“恩”了声就沉默了。说实话，拉拉对这个有点不耐烦的男人并无多大好感。从见到他第一眼起，他就这么着攒着眉。对这种心事重重的男人，拉拉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越是这样郁闷的男人越色，没准就会玩出什么离谱花样。拉拉的预感还是蛮准的，她鼻子也很灵敏：他用的洗发水明显是那种袋装“飘柔”，而他那件灰色长羊绒短大衣无非也是水货，不过，他手腕上的那块罗西尼手表倒货真价实。这个男人，可能是某个外企公司里的小职员，大概三年左右工龄，既不是部门经理也不是那种刚上班的毛头青。他的工资应该不低，但也高不到哪儿，大抵将够他每个月的房租、洗衣费、手机费并且保证不会每天中午吃方便面或盒饭。另外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对女人有些经验，或者说，经验已经保证让女人产生快感，但快感不会很强烈。总之，这个男人既不吸引她也未让她厌烦。“我从不过洋节，”男人说，“洋节有好什么好的？我讨厌和洋人有关的一切节日，包括情人节、愚人节、母亲节、父亲节、万圣节和圣诞节。”他并没想证明什么道理，拉拉只好抿着嘴唇笑了。她拽住他胳膊，孩子荡秋千似地摇晃着。她的脸在高脚路灯下显得红润光洁，细琐的暗花飘近脸庞时，被她呼出的鼻息安静着顶开去。等他们钻进出租车，拉拉把头靠他肩膀上。“白云路173号，”拉拉对司机说，“大哥，有周杰伦的歌么。”“我不喜欢听烂歌。”司机说，“这个口吃患者有啥牛B的？前天做节目，还把他的臭袜子脱下来送给歌迷，我真想不通，他有啥牛B的？他咋就那么牛B呢？”“那你打开收音机，听听马克主持的灯火阑珊吧。”“我讨厌马克，”司机说，“一个大老爷们，天天忽悠一帮被男人甩了的黄脸婆，有屁劲？他要是有能耐，把男人忽悠的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那才真叫牛B。”拉拉就不再说话，去摸男人的手。男人骨节粗大，几近无肉，攥住那把骨头，自己的血管就被戳爆了。拉拉只好把手掌扶住男人的大腿……后来，她发现司机开始放音乐。“你不是讨厌音乐吗？”“谁说的？我只是讨厌别人瞎掰活。现在喜欢掰活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手里有俩臭钱就不知道姓啥！昨天有个小姑娘，才多大啊，张口闭口在白云山庄买了套三百平米的别墅，我操，还说带游泳池呢……”拉拉觉得这个晚上真是糟透了。在这个所谓的狗屁圣诞节，她遇到了位寒酸的男人。男人似乎喝酒了，男人酒一喝多，不找个女人就好像对不起他们那杆破枪。他急糟遭的，在得知包间客满的情况下央她另寻地方，“房钱我出，”他醉醺醺地说，“小费加倍算……旅馆我是不去的。”拉拉没理由拒绝真诚的顾客。但他对她兴趣好像也不是很大，如果不是他喝酒了，拉拉相信他这样的男人一辈子都不出来叼野食。而这个让人生无名火的出租车司机更可恶，“这样的男人，一辈子只配为别人开车，”拉拉咒了两句后开心起来，“谁的歌？听着咋恁耳熟呢。”司机推开车窗吐了口吐沫，窗外的雪旋着打进车窗，他喃喃道：“雪这么大？妈B的，蓝城还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他说这话时出租车停了，拉拉猫着腰身迈下来。她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栋二十来层的高楼对男人讲：“看到没？面朝我们的那扇窗户，四楼的那扇窗户，开灯的那扇窗户，就是大河马的家。你可以先洗个热水澡。”                         豹       子豹子走出检票口才发现了一个致命错误：他没带表哥的手机号。这念头仓惶着升起时他突然想撒泡尿。舌头有点凉，是雪。嘈杂的人流中有人扯着嗓子招揽顾客，“平安旅馆！平安旅馆！饭菜可口服务周到！价格低廉顾客至上！”有个包着花围巾露着一双烂桃眼的中年妇女问他，“兄弟，住我们旅馆吧，国营的，决不诓人。有热水，24小时内可随时洗澡。”他摇着头。在灯火和人流中他哆嗦着又将衣服的兜搜索一遍。结局和第一次搜索的结果一致：一只天蓝色的BIRD手机、一张名片、一个黑色牛皮钱包（里面有186元钱）、一板消炎药（吃了四粒，还剩下八粒），还有，三只粉红的、局部挂颗粒凸痕的、荔枝味儿的避孕套。在意识到这个错误的严重性时，他开始拼命地回忆那个手机号，这时他又意识到，自从表哥调到这座城市工作以来，他只和他联系过一次，那唯一的一次联系是他父亲叮嘱他给表哥打电话，要他从蓝城买一种德国进口的小型收割机……那串毫无个性的号码让豹子伤透了脑筋。他开始后悔这次出行的仓促性了。如果父亲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知道他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蓝城，打死他们也不信。早晨他还把药片强行塞进母亲嘴巴，希望被脑淤血拴住四肢的母亲能早日像聪明的鹦鹉那样喋喋不休。上午他还和山猫在美容院的库房里偷摸着打扑克，他记得山猫手气特好，连着六把皇帝……他只是已经忘记，他是怎么去的火车站怎么买的票怎么上的火车？这些关键性的细节让他头疼。再次被那个国营旅馆的女人打扰时他回了句：“大姐，我很想住旅馆，可咱没钱啊。”“你连十块钱都没有？你看阿姨像坏人？阿姨不会骗你的。我们真是国营的。”“大姐，我只有四块钱。”女人没敢再骚扰他。他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外，突然害怕起来。他这是第二次出门。十八岁以前，他一直待在那个以盛产小偷而闻名全国的北方城市。当然，作为一名学业无成的男孩，他似乎还有另外一些让别人羡慕的地方：有棱有角的五官、和许志安一样好的嗓音以及一手以假充真的耽美漫画。在他十九年的佳木斯生活中，去年春天的那次杭州之行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异地之旅。和这次蓝城之行相较，杭州之行无疑由于准备充分而底气十足。豹子记得U和他约好十点接站。结果U由于塞车晚到半个小时。在这半小时中，他站在杭州火车站的第三个出口左边的柱子旁——这是他们约好见面的地点，扫视着公共汽车、旅客、诈骗犯、乞丐和巡警。他并不紧张，这座大城市图片性质的缩影早已在他梦里闪现过无数次。当那个男孩从一辆红色桑塔娜里蹿出时，豹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模样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窄小的脸庞、细小的眼稍和一对招风耳。男孩盯着他看了大抵有一分钟。后来U是这么问的，“你知道我干吗盯了你一分钟？”豹子说不知道。于是U用南方人特有的、温柔而平仄不分的普通话说：“我没认出你。我印象里你头发是黄的，挺长，可你现在的头发又黑又短。在你身边有个三十岁上下的老男人，我以为那人是你。”豹子问你后来认出了我？U说没有，“我硬着头皮上呗，我寻思人家大老远的从佳木斯跑杭州看我，就算对我隐瞒了年龄说了假话，至少也得坐一起喝杯绿茶吧。”蓝城的火车站决不会出现一个U那样的人。他表哥根本不知道他已达蓝城。在豹子印像中，表哥就是那种天生富贵的人：从幼儿园开始就当班长，然后考名牌大学，毕业后在大都市找份薪水不错的工作。这样的人生来便是享福的，这样的人即便是快臭白薯橛子，贴墙上别人也会认为这是枚真正的钉子……豹子第三次摸索着衣服，像已经失望的那样，他再次失望了一次，好在这次失望是有准备的。他沉默着踱进候车大厅。超屏电视里正播报晚间新闻，一个领带打歪了的男主播正在介绍一条丝瓜：“你见过长三米的丝瓜吗？兴城市万全县古德镇农民刘吉祥就种出了一条三米二的丝瓜。刘吉祥已经正式书面申请上海吉尼斯世界记录。”播音员字正腔圆、满怀激情地总结道:“我们祝福他的丝瓜能榜上有名。”冬天怎么还长这么长的丝瓜？豹子凝望着屏幕上的碧绿植物，“世界上有这么长的丝瓜很正常，”他想，“就像有人天生就是左撇子”。 拉       拉电梯管理员好像已经睡了。即便不睡觉，看来他们也只能径自爬上四楼：电梯坏了。黑暗中拉拉以为男人可能会做些亲昵举动。上楼之前她从包里摸出瓶CD香水，偷偷往长裙里胡乱喷洒着。作为女人，“大姨妈” 终归是要来的，拉拉下身被卫生纸勒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坏掉阀门的老自来水管那样毫无声息地滴答着血渍，每挪一步，她能感觉到血管里粘稠的血液就少了几滴。这种感觉除了让拉拉懊恼，还让拉拉的脚步越来越虚。只有香水才能将那种腐烂的腥气遮掩，而拉拉一直对各种气味的香水过敏。“我会把他料理四置的，”拉拉想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会让他不碰我也心满意足。什么样的牛人我没碰见过？”一楼到四楼的声控电灯也坏了，这大概是栋快要被拆迁的旧楼。拉拉前头走着，只听到自己高跟鞋尖锐的“哒哒”声，“这男人真瘦，走路连音儿都没有。”他们也没有互相说话，到达四楼时男人才闷闷地问，“你知道从一楼到四楼……一共多少阶台阶吗？”拉拉说不知道，“我从不做这么没意思的事，你知道不？我老家有个人可逗了，从他八岁就开始数自己的心跳，后来阿拉伯数字都不够用了，一口气没上来，他就活活憋死了，”她笑着说，“你说世界上干吗老有这么多傻子呢？”男人说：“开门吧。”拉拉就掏出钥匙开门。她鼓捣了挺长时间，防盗门仍没动静。拉拉确信自己手里的钥匙有问题了。她把钥匙递给男人，男人把那枚钥匙攥到手里，没去开门。“你试一下。男人一般比女人手巧。”男人说：“我手笨，”他似乎怕拉拉不信，“真的，我对机器和器械特迟钝，电灯的保险丝烧了我不会接，煤气灶漏气了我也不会修。”他又问，“你老傻笑什么？你不信吧？”他说着把那枚钥匙展开，在手心掂了掂，钥匙插进门孔，似乎要证明自己确实笨拙一样，他的手腕只象征性地转了转，然后他们听到声钝响，门被打开了。拉拉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她觉得这男人蛮有趣。他绷着脸，说出些可笑的话，但似乎并不是故意说的。也许他就是这么一类人：木讷、遵循规矩——即便做爱时他们也很严肃，通常使用那种最古老的姿势达到快感，而且在达到快感的过程中他们通常保持沉默，只有丝丝缕缕的喘息声伴随着他们的身体机械运动，直至出现蝶震。在多年的皮肉生意中，拉拉遇到过这样的男人，但是少，一般说来，这样的男人即便有钱也不出来搞女人，即便出来搞了，也搞得很拘谨。这种人通常自己携带避孕套，而且是加厚杀菌的那种，在做爱过程中，他们沉滞压抑的发泄声让拉拉想起边大强爸爸养的奶牛。男人显然对门被打开颇为意外，在拉拉的笑声中他自己也笑了。这样拉拉察觉到这个男人笑起来时还算蛮好看。只是他牙齿生得乱，“牙齿乱，人说话也就乱”，边大强奶奶曾这样形容村里的“刘大倭瓜”。 “刘大倭瓜”就是因为说话乱，一辈子没讨上老婆，天天搂着一只土狗睡觉。“我们进去吧，”拉拉拨弄着他的手说，“先换拖鞋。”拉拉和男人站门口换拖鞋时，他们听到了歌唱的声音。如果没听错，声音是从洗澡间传出的。这是个男人的声音，他似乎正被热水烫的毛孔张大，高八度的嗓门比鸭子被剃毛时的嘎嘎声还不堪入耳。拉拉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歌。她大声地喊了声：“谁啊？谁在家啊？”歌唱的声音微弱了些，水流的声音也小了，然后在拉拉和男人的注视下，从洗澡间走出个男人。这是个壮实的男人，头发稀少，或者说，他好像已经没有头发了。这样的男人通常肚囊肥大，臀部浑圆，而且胸部装饰性地镶嵌着黑色体毛。他浑身湿淋淋地愣在那里，对两位正在换拖鞋的不速之客不知要说些什么，“你……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当他反映过来时他先用手挡住了黑糊糊的裆部。拉拉：“这不是大河马的家吗？”男人愤怒地吼叫道：“什么大河马！我们家又不是动物园！出去！你们给我出去！”  说完男人自己好像害怕起来。害怕是有缘由的，这座城市在半年内已经发生了五起入室抢劫杀人案，据《蓝城晚报》报导，那些抢劫犯是从云南某边陲小镇过来的，这个小镇上的人每到冬天，便背井离乡涌向都市，开始他们以抢劫和杀人为主要目的的旅行。报上还强调，这些人擅长攀缘和武术，皮糙肉厚心狠手辣，做案从不留活口。他们已经杀害了本市一个年逾七旬的女歌唱家和一位柔道五段教练……赤裸裸的他绝不是他们对手，尤其那男的，又高又瘦，沉着双没有表情的眼皮扫着房间。他语气缓和起来：“你们……是不是……走错了屋？你们……你们是怎么打开房门的啊？啊？”他机警地逡巡着两个人，防止他们突然袭击或者做出意外之举。“这不是白云路173号幸福花园3栋2单元401房间吗？”“是啊。”男人说，“没错啊！”“那大河马不住在这里吗？”拉拉狐疑着问道，“你和曹秀芬什么关系？”    “我和曹秀芬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曹秀芬！你们肯定找错地方了！”男人颤抖身体着说，“你们要是还不走，我可打电话报警了。”    拉拉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裸体男人。他们为他轻轻代上房门。拉拉说：“我给大河马打个电话，这家伙怎么搞的！耍我啊！”她赌气似地按着号码，眼睛却瞥着男人，“你可真厉害，随便用把钥匙就把人家的门打开了。”    男人对自己的技艺完全出乎意料，他搓着手说：“你别给她打了。”   “我得找她算帐。婊子……她以为她谁啊。开玩笑也没这么整的！”   “她在舞厅……肯定听不到手机响。”    拉拉一屁股坐在楼梯上看着男人。楼梯里灯光昏暗迷离。在这个下着雪的夜晚，拉拉想，我为什么还要接客呢？她来例假已经三天了。她是那种例假闹的很凶的女人。每次都要死要活的，且情绪容易暴躁。“要不是为了三百块钱，我才不伺候他，”拉拉想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没有代价的事情肯定是坏事情。这么自我安慰时她开始有点喜欢这男人了。这男人笨。“我是没辙了，你回家吧。”拉拉摆摆手，“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妹妹，见过安妮没？你可以带她回家做。安妮最喜欢跟客人回家。我不行，我从不和客人回家。知道不？别指望能说服我。我这人原则性很强的。”    男人靠着墙壁点上根香烟。他脑袋仰着，露出细长的脖颈和硕大的喉结。他的下巴很尖利，这样就使他的脸显得刻薄而略蓄忧伤。“我们去教堂，”男人闷声闷气地讲，“我们，上去年你们去过的教堂。哪条街来着？北京街？我很想看看教徒是怎么纪念耶稣的。我很想吃他们发的奶糖，还有秫米粥，也想听他们唱赞美诗。我想过过洋人的节。”                       豹       子豹子留意到候车大厅外的雪越来越大。在他想像中，蓝城是个不会下雪的城市。这城市三面环海，那些雪应该在落入大地之前就被海水吸进磅礴的肺里去了。他开始考虑是否给家里打个电话，把蓝城下雪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八成气死。尤其是父亲，这个重型机械厂的下岗司机会像基努.李唯斯那样从电话线里鬼魅穿梭，突然矗立在他面前，揪住他衣领拼命扇耳光，“你这个王八羔子！”老男人会怒吼着踹他两脚，“把你妈气成脑淤血了！还想把我气死？！”其实母亲犯病和他倒没多大关联，但多年来，父亲好像已经习惯把家里一切不顺心的事当成是他的恩赐：譬如他的工资袋越来越薄，米面越来越贵，肾越来越虚，骨头越来越轻，亲戚们越来越人情似纸，他就差把他下岗的帽子扣儿子头上了。母亲一辈子没工作，得病前天天靠和小区的老太太搓麻将度日。那次去杭州，回程已没钱买车票。他给家里挂了电话，要他们寄钱，“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我想……你们，我要回家。”而他去杭州之前，对父母的许诺曾让父母对他的前途堪为惊喜。他颇为自豪地告诉他们，杭州一位朋友，为他在漫画公司谋了差事，月薪两千，年终有红包的，他许诺过三两年，他会携带着个漂亮的杭州姑娘回佳木斯完婚。现在他没有勇气打电话了。他后悔来时干吗那么匆忙，连通讯簿都没带。坐了九个小时的火车他也没有发现这个致命错误。即便给家里打电话又能如何？父亲对表哥的联系方式还没他清楚。他模糊记得表哥住在黑石礁一带。表哥在家日本电梯公司当代理商。在很长一段时间，表哥在豹子想像中，就是个电梯轨道那么细长的家伙，瘦而猥琐，缺乏激情的脸上，那块暗黑色胎迹就像是商品廉价的标签。表哥做为舅舅的儿子和豹子并不亲近。表哥似乎没有亲近的人。小时他们还一起堆过雪人，驾着柴狗拉过雪橇，长大后他们连堆雪人的机会也没有。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他必须先捱过这个晚上，明天等天亮了，自然会有办法。他相信自己是个有办法的人。他只是觉得诺大的候车大厅冷得够呛。那些旅客从不会关心别的旅客，当然也不会留心这么个红发男孩。他们在读《南方周末》，他们在机械地发短信，他们在用手提电脑上网，他们在偷摸着吸烟，他们在听MP3，他们在搂女友接吻，他们在忙着往哭闹着的孩子嘴里塞挤乳头，他们在闭着眼睛假寐、边脱袜子边抠脚趾缝里的泥垢和死皮……这样的候车大厅夹杂着各种气味是再所难免的：悠闲的，窃喜的，美妙的，湿润的，干燥的，恶臭的，忧伤的……豹子坐在塑料椅子上，摸着椅子上可口可乐的英文字母和红色桶身，发觉自己的脸干迸得快要龟裂了。在候车大厅的厕所，他花五毛钱买了票，趁那个寡脸女人找零钱时顺手抓了几张厕纸。在洗手间，他拼命用手指肚蹭着鼻翼两侧。他是油性皮肤，鼻子旁边是皮脂腺集中营。在家里洗脸时他喜欢闭着眼，手指细细摩挲脸部的每处器官。这些器官是他赖以自豪的资本。洗完脸他喜欢注视镜中男人。镜子里的男人五官精致，只是皮肤略微毛糙。这是让他时常忧郁的事。十八岁之前，他最大的愿望便是等存了钱，每个礼拜五到海拉尔区的美容院做脸部按摩。除了这张脸，身体的其他器官也都是他值得骄傲的。他不游泳不打篮球，没钱去打保龄球，也从不刻意去健身，可他的小腹和腰身光滑得犹如涂了蜂蜜。那次D搂他睡觉，每每摸到他小腹都会无可抑制地激动。后来D对他说，你背上有个暗疮，我帮你挤出来吧？D的话听起来可笑，可D真那样做了。他没开灯，只是将打火机打着，在咝啦咝啦的气体燃烧声中，耐心地在他脊背上寻找着暗疮。他把挤出的液体蹭到一块橘子皮上……冬天时豹子喜欢用白色“美芙莲”牌唇膏涂抹嘴唇，这样会防止红润的嘴唇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中变成紫桑葚。豹子盯着镜子。那扇巨大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镜子，已将他的影子隐匿。他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也许他真的饿了。饥饿时最好抽烟，别抽一根，抽一盒，一根接一根不间断，让舌头的味蕾麻痹到最佳状态，那样胃部的痉挛会因味蕾的麻木而变得轻微。“哥们，借个火。”豹子转过身。是个男人。男人穿着警服，手里掐根香烟。他好像是个警察，一个皱纹泛滥、突着双金鱼眼的老警察。“我……我没打火机。我不吸烟。”老男人扫扫豹子手指。手指间半截香烟冒着烟草香气。豹子激灵下将烟头摔地板上踩灭，“我又没在候车厅吸烟……”他喏喏着解释道，“我什么坏事都没做。”“我看看你身份证。身份证带了吗？”豹子抬起头，拿眼觑着老男人，“没带。”他从佳木斯出来时，什么都没带。不是不想带，而是来不及带。他突然想起来他是怎么去的火车站。他在大街上狂奔时遇到了B，那个曾经和他有一腿的出租车司机。是B开车把他送到火车站，并托熟人买了张半价车票。“那你跟我走一趟，”老男人说，“你这样的小流氓我见多了。走！”他口气变得不容争辩，“你在候车大厅里转悠了两个小时，我早瞀上你了！”老男人伸手揪他衣领时豹子忽然抬腿朝老男人踹去。他的腿抬得不是很高也不是很低，正中男人裆部。老男人哀叫着跌扑在瓷砖地板上。豹子转逃出厕所。他跑得不快，已经有几个旅客闻声狐疑着赶过来了。“他要是抓住我我就死定了，”豹子不想死定，他还没找到那个电梯表哥还没来得及挣点钱美容，他绝不会让这只老狐狸得手。身后传来抓小偷的喊声，豹子无心去听。在闯出候车大厅时，一股胁迫着寒气的雪霰飞旋着刮进脖颈。他打着哆嗦。他打着哆嗦时仍撒鸭子死奔。他想如果万一跑得慢，他这辈子就毁了。他不想被毁了，他还想好好谈场恋爱呢。如果运气好的话，他没准会在这儿遇到他的第二十三个恋人。如果用英文字母来表示，第二十三个恋人的名字应该就叫Z。是的，Z。念起来应该是这样：上齿和下齿相依，在上唇和下唇象征性地分离时，雪白的板牙会隐隐翘出，同时会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含混的美妙的音节：Z箦~~讹~~箦~~讹~~箦~~讹~~箦~~讹~~箦~~讹~~箦~~讹~~ 拉       拉“我们来晚了，”拉拉有点遗憾地说，“人比蚂蚱还多。”他们达到北京街小教堂时才发觉他们的选择并非正确。虽漫天飞雪，来过圣诞夜的人却已如过江之鲫。在这座曾被俄国占领过的城市，在这座市中心堆砌着诸多歌特式样建筑、郊区蜿蜒着八十年历史的电车路轨的城市，会有这么多市民信基督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男人女人，戴耳钉的男孩和秃头女孩，政府职员和公司白领……当然，现在又多了两个。“我记得教堂还有后门，” 拉拉说，“上次就是大河马带我们走的后门，她和后门那个牧师很熟。”“是吗？”“切。你想哪儿去了？你不知道大河马是教徒吗？她可是每个星期六都来做礼拜，雷打不动的。都三年了。我的妈呀，都三年了啊！”“她真信这个？她今晚上干吗不来？”“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信。我信菩萨。你呢？你信什么？”“我信穆罕默德。”“姆什么德什么？哦……是佛祖的名吧。你也信佛？咱俩真有缘分哪，是不？”男人笑了。黑暗中的雪落在身上也是黑的，惟有这男人的牙齿在暗中刨出些亮光。拉拉从不和客人对视。但在那天夜里，拉拉记得，她确实和这个男人在教堂后门口，在黄色灯泡下，彼此对视了大概十秒钟。男人的瞳孔在雪与灯的温暖映衬中是优雅的浅蓝。男人的黑头发毛扎扎的，用目光就能触到那股硬朗劲儿。男人的唇角蜿蜒着两道深且长的唇线，按照疯狗庄的说法，这样的男人不是短命鬼便是长寿翁。另外男人身体离她很近，她闻到他羊绒大衣上呕吐物的酸味，可拉拉觉着，他们又离得不是一般得远。这男人和以往那些畜生不同，和那个养了六头奶牛种着六亩神州水蜜桃、独自拉扯着孩子的乡下男人也不同。“你知道不？你长得忒像韩国电视剧里那个男的，叫什么来着？就是爱上了他表妹又患了癫痫病的那个，对，喜欢打拳击，喜欢吃冰激凌，老穿着黑色风衣，有事没事开着法拉利跑海边写诗的那个？我们那儿的姐妹都可疼他了。真的。不信哪？她们接待客人时，都想着是和他做呢。”“你呢？你也喜欢他吗……你也这么想？”“去你的！”拉拉佯装羞涩地垂下头，“你说话咋没把手呢？”拉拉就和这个说话没把手的男人从后门进入教堂。运气并不像他们想像得那么坏。他们找到两个空位。糖果已经发完，身边的两个孩子，嘴巴里散发出麦芽糖的甜味。拉拉半倚男人怀里。基督徒在烛光中开始唱赞美诗。拉拉一句都不会。她干脆把耳朵贴上男人胸脯。这样，她的耳小鼓被他心脏紊乱的跳动声奏响。她怀疑自己会在这么宁静快乐的合唱声中沉睡过去。合唱者的声音低沉，男人的手不时抓着她丰腴的臀部，她还是害怕自己在教堂里睡着。她一睡着就会梦到边大强。她一梦到边大强就要流泪。她最怕的便是在梦里流泪。“别这样，”拉拉低声说，“不干净的。”男人的手挪开。良久,一双冰凉的大手顺着底裤突兀地撩拨进去。拉拉一阵眩晕的恐惧。她害怕他的手突然伸到私处。她晚上在房间换衣服时，卫生巾没找着，又懒得下楼买，顺手揪了截卫生纸敷衍了事…..她迅速去按男人的手，可隔着裙子她发现了另外一些更要命的危险：男人的身体已硬，暧昧地蹭着她后臀，他手腕的动作只不过是种像征性的补充而已。“别这样。在这里不干净。”拉拉喘息着说。接下去她开始在男人怀中挣扎。她的挣扎是谨慎的，没得声息的，她只想警告他别太放肆。及至后来她发现如果还这么黏黏糊糊抵挡，男人那条蛇就要破镜而出了。她冷静地想是否给他个耳光。男人还在小心动作。拉拉终于疯狂地推搡开他。她听到自己充满愤怒和羞涩的小声叱喝声：“干哈呀？别这么不要脸！我操你妈的！” 豹       子    豹子是在电车上想起那女孩的。他忘了她什么模样。他记得她背包上尾巴光秃的玩具狗熊。他哆嗦着又将衣兜搜索一遍：天蓝色<span l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