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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大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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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2:1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大洪水文/ <rtx wst="on">毕亮</rtx> 一历年梅雨时节总是六月初如期而至，今年稍微提早了些，五月末就来了。大清早，毛莉斜倚在窗口，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心里毛毛躁躁的，焦躁不安。官当镇的石板街上，肩头挑着箩筐卖菜归家的乡下妇人三三两两行走在雨中，她们穿着或白或黑的塑料雨衣，在雨雾中交头接耳。毛莉听不清妇人们谈话的内容，只听见屋檐落下雨滴的声音和唰唰的雨水声。妇人们路过窗前，毛莉目睹了她们脸上的雨珠和脸上荡开的笑容，她自言自语说，马上要涨洪水了，亏你们笑得出来！之后毛莉听到几声猫叫，她掉回脑壳，家里的黑猫窝在她的枕头上，床头还有几片类似梅花的污迹，是猫爪印。毛莉顺手操起藤椅上的鸡毛掸子，朝黑猫拢过去，一边走一边骂，该死的，不晓得死活！毛莉觉得她的话不光是讲给黑猫听的，还是讲给雨中妇人听的。黑猫觑了一眼气势汹汹的主人，倏地跳下床，闪身跑了。毛莉骂骂咧咧走出卧房，听到灶屋传来母亲玉兰的喊声。灶屋漏雨了，玉兰喊毛莉拾脸盆接水。拢进灶屋，毛莉发现灶台、潲水缸、碗柜旁四五处地方在漏水，她看见母亲手足无措的站在八仙桌旁，手里拿着抹布，眼里噙着泪花，嘴里叹着气。她把母亲扶到墙角边，找来木桶和脸盆，接到漏雨的地方。灶屋立马响起一片滴滴答答的滴水声。落雨的日子，冗长的一天变得比人生还漫长。毛莉厌烦雨天，在阴雨天里，她总会想起那个叫毛小刚的男人，她的父亲。六年前夏日的黄昏，毛莉放学回家，半路上莫名其妙落起雷阵雨，她带着一身湿气跑回屋，在堂屋门口听到母亲嚎啕大哭的声音，走进母亲卧房，她看见母亲手里捏着一封信。毛莉预感到不会有好事，她拿过母亲手里的信，读到一半，眼泪水情不自禁流出来。在深圳打工的父亲毛小刚不要母亲和她了，父亲跟一个东北女人生了孩子，是个带把的。毛莉心里清楚，父亲到底是喜欢男孩。从记事起，父亲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也没有抱过她，成天摆出一副苦瓜脸给她看。父亲跟母亲吵架时，有时在她身上撒气，骂她是野种。父亲甚至嫌弃她身上有难闻的味道，夏天傍晚乘凉时，经常把她冷落在竹床一边。毛小刚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子没狐臭，怎么你有！讲完之后，毛小刚还会补充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官当镇只有李瓦匠有狐臭。讲这句话的时候，父亲会狠狠地朝母亲剜一眼，眼神像一把慑人的砍刀。毛莉看到了母亲眼里的幽怨与落寞，母亲始终以沉默对抗父亲的蛮横粗暴。毛莉总是在这样的雨天，想起这些往事。她又听到了跟六年前一样沉闷的雨滴声，像一颗颗粗砺的石头砸在她心上。毛莉从洗脸架取来手帕，揩干母亲玉兰的眼泪，搀扶着她走进卧房。玉兰坐定后，毛莉突然以一副过来人世故的语气说，为这种男人哭，不值得！毛莉的话刚讲完，她在玉兰脸上察觉到神秘叵测的表情。响午时，毛莉在卧房摆好浴盆，她要洗澡了。毛莉每天中午都要洗澡，她不喜欢自己身上的味道，班上同学经常笑话她有狐臭，她要把那些惹来嘲笑的味道洗掉。以前，每回毛莉遭遇伙伴的羞辱，挂着眼泪哭唏唏的回家。玉兰都会告诉她，那不是狐臭，那是别人身上都没有的香味，独一无二的。玉兰讲话的时候，还特别把鼻子凑到毛莉的胳肢窝旁边，她说，真香，比刚开锅的米饭还香，你是香女孩！毛莉盯看着玉兰平静如水的面孔，她相信了母亲的话。后来，毛莉在学校门口遇到邻班矮她一个年级的女孩李艳，她俩相视一笑，成了朋友。李艳也有毛莉身上的味，她俩气味相投。回到屋里，毛莉没有怪母亲玉兰扯谎哄她，但她养成了一天洗一次澡的习惯，洗澡的时候，她要咯吱咯吱抹两遍香皂。玉兰在灶屋烧水，水开了。毛莉打来热水，倒进浴盆，她还在洗澡水里特别添加了花露水。搓完澡，毛莉闻到身上香喷喷的味道。挨了一会，香气散了，毛莉又变得垂头丧气，心情跟天空的云一样，灰蒙蒙的。夜深人静时，毛莉躺在床上，想起早一个星期官当镇的少年之间盛传的一件事，李艳去县城做手术，把身上的异味除掉了。 二久雨初晴的那天上午，眉头紧锁的毛莉脸色跟天气一样，变得灿烂起来，她走出家门，揣着蛇皮袋去粮店买米。官当镇街上勤快的妇女把屋里发霉的坛坛罐罐全部搬到太阳底下，在屋门口撑起晾衣架，晾晒散发着刺鼻霉味的被褥。毛莉走在石板街上，用手掩着鼻子，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真臭，比粪坑的大粪还臭！路过李艳屋门口时，李艳坐在屋门口的条凳上吃荔枝罐头。毛莉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她从来没吃过荔枝罐头，只吃过桔子罐头。毛莉想官当镇的传言是真的，李艳真的做了手术。李瓦匠那么小器，不会平白无辜给女儿李艳买罐头吃，而且是四块多钱一瓶贵得要命的荔枝罐头。在官当镇，罐头是生了病的人才享受得到的。毛莉本来想停下来跟李艳打招呼，想到李艳身上的味道没有了，她突然不想了，李艳已经不是以前的李艳了。埋头吃罐头的李艳抬头时，看见了经过她屋门口的毛莉，当时毛莉掩着嘴，表情奇奇怪怪的。李艳误会了，她以为毛莉嫌弃她家晾晒的被褥臭。李艳站起身，朝毛莉的背影大声说，脑壳上顶一坨稀屎，不晓得香臭！毛莉听到了李艳骂她的话，她没有掉回脑壳，她假装没听见，径直走了。从粮店买完米，转身回来的路上，毛莉经过李艳屋门口，她环顾了一圈，见周围没人，吐了一泡涎水在李艳门口晾晒的被褥上。走了三四步，毛莉又掉回头，再次吐了一泡口水。然后她幽幽一笑，转身心满意足往屋里走。隔得老远，毛莉看见李瓦匠站在她的屋门口，跟母亲讲话。一辆自行车歪歪扭扭迎面朝毛莉驶过来，她闪到旁边，一脚踩在泥坑里。车上的马小鹏停下来，左脚支在地上，不怀好意朝毛莉笑，连声讲对不起。毛莉晓得马小鹏是故意的，她横了一眼马小鹏，说，我把你的车胎扎爆了，也跟你讲对不起，你答应么！马小鹏没料到毛莉会这么讲，他一脸难堪，骑车走了。等毛莉再看屋门口时，屋檐上架起了木梯，李瓦匠蹲在屋顶上，拿着瓦刀修理瓦片补漏。回到屋里，毛莉打开米缸，发现生了好多米虫。毛莉把米缸挪到堂屋门口的太阳下，择起米虫来。屋顶上的李瓦匠朝她笑，她不领情，只顾做自己的事情，对笑容置若罔闻。过了一两个钟头，毛莉把米虫清理干净了，她站起身，腿脚麻木了，她开始扭脖子扭腿。好了之后，毛莉突然抬起头，对屋顶上的李瓦匠说，几个漏雨的洞，你补了快半天，做事比蜗牛走路还慢，是不是想混一餐夜饭！李瓦匠黑着脸不作声，把瓦片弄得叮咚响。李瓦匠是什么时候从屋顶上下来的，毛莉不晓得，她看见李瓦匠时，他正在母亲的卧房里。门缝里，毛莉目睹李瓦匠脖子上挂着揩汗的毛巾，他跟母亲玉兰推推搡搡。李瓦匠抱住玉兰，玉兰猛地一把将李瓦匠推开了，她听到母亲说，人都老了！毛莉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她想推门进卧房。想一想，又觉得不好，担心母亲猜到她在门口偷听。毛莉后退几步，扯着嗓子喊母亲玉兰。几秒钟后，玉兰红着脸把掩着的房门打开了。李瓦匠走了，他没有留下来吃夜饭。毛莉朝李瓦匠的背影啐了一口，她讨厌李瓦匠冲她讨好的笑。毛莉心里很想说，摇头摆尾的狗，一副窝囊相！但她没有讲出来，毛莉怕母亲不爱听，她隐隐感到不安，害怕官当镇上的风言风语是真的，母亲以前跟李瓦匠处过对象，她不是毛小刚亲身的，而是李瓦匠的野种。 三天擦黑以后，毛莉走进玉兰卧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神秘兮兮对玉兰讲，响午洗澡的时候，屋顶有一双眼睛偷看过她，看了老半天。毛莉没有点李瓦匠的名，她的话音刚落，玉兰扬起发抖的右手，一个耳巴掴在她脸上。玉兰颤抖着声音说，你几时学会扯谎了！毛莉看到玉兰的眼窝湿了。玉兰看不见毛莉的眼泪，她听到了毛莉的哭声和脚步声。毛莉走出家门，把卧房的门摔得比放鞭炮还响。毛莉听到背后玉兰喊她的声音，她没有理会，走到河码头，河岸一片黢黑，河里的水越涨越高了。毛莉看到一艘货船，船舱的灯亮了，她朝亮灯的货船走过去，毛莉想搭船离开官当镇，随便去个别的地方，让母亲一下找不到她。长这么大，母亲从来没打过她，今天居然动手了。毛莉想好了，母亲见不到她，肯定会伤心。拢近货船，毛莉猫着腰，爬到船上。上了甲板，毛莉蹑手蹑脚走到暗处，藏了起来。毛莉看到船舱里，镇上理发店的老板娘八妹在给一位中年人理发，毛莉猜可能是船老板。中年人不晓得讲了一句什么话，八妹笑得前俯后仰，中年人猛地站起身，把手伸进八妹的褂子里。毛莉以为八妹会甩手给中年人一个耳巴，骂中年人不要脸。结果不是，八妹就势解开褂子纽扣。毛莉骂了一句真不要脸，赶紧把眼睛闭上了。她抬腿准备下船，走不动，腿软了。挨了几分钟，毛莉哆哆嗦嗦下了船，她把母亲打她的事情抛在脑后，往回家的路上赶。下了河堤，毛莉庆幸地跟自己说，差点上了贼船！堂屋的灯亮着，玉兰守在门口等毛莉，毛莉远远地看见了灯光下母亲孤独的影子。毛莉走到门口，她赌气不理玉兰。进了门，她突然对玉兰说，我要做手术，李瓦匠的丫头把狐臭治好了！以前毛莉不敢提治病，做手术要花几千块钱，屋里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讲完毛莉又有点后悔，她看到母亲摆着脑壳，不停的叹气。第二天，毛莉在街上闲逛，看见卫生院门口拢着一堆人。有个穿着藏袍的老头摆了个地摊，卖龙骨虎骨麝香，还有壮阳、补肾包治男女百病的药酒。毛莉看到包治百病，她眼睛一亮。站在人堆里，毛莉发现身后有人拍她肩膀，她掉回头，马小鹏怒目瞪着她。马小鹏说，我的自行车轮胎给人扎爆了。毛莉说，活该！马小鹏说，难道不是你干的好事？毛莉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扎了，肯定是你昨天害我踩泥坑，今天遭了报应！讲完之后，毛莉幸灾乐祸的笑起来，她不再理马小鹏。后来马小鹏从人堆里走了，她没注意到马小鹏临走前往她的背心洒了一道黑墨水。所有围观的人走完了，毛莉一直站在卖药老头旁边。挨到下午老头收摊时，毛莉走到老头跟前，吞吞吐吐问他药酒能不能把身上的异味除掉。毛莉没有直接讲狐臭，在陌生人面前，她不好意思开口。老头愣了一下，笑了，他说，小孩不懂，药酒是管大人房事的，不治狐臭！毛莉十分生气，她指了指画布上写的包治百病四个字，说，你这么老了，怎么也扯谎，小心天打雷劈！老头斜睨了毛莉一眼，眼神极不友好，他看毛莉的样子，以为她脑壳有毛病，随口敷衍了一句，长在山里的灵芝草能治狐臭！ 四夜里，毛莉发现了的确良褂子上的黑墨水，她没有深究是谁弄的。毛莉在想另外一件事，灵芝草的事情，躺在床上她还在想。毛莉决定去六虎山寻灵芝草。想好后，毛莉猛地拍了下大腿，她忘记问穿藏袍的老头，灵芝草长什么样子了！天麻麻亮时，毛莉醒来想起半夜做过的梦，回忆起梦里灵芝草的样子，跟韭菜一样，只是比韭菜多了道光环，金光闪闪的光环。六虎山离官当镇十二三里路，毛莉起了个大清早，没吃早饭便出了家门。走到六虎山脚下，毛莉歇了片刻，沿着蜿蜒的小路上了山。毛莉寻遍整座六虎山，她遇到过八哥、野兔、黄鼠狼，可是连灵芝草的影子也没寻到。树林密不透风，太阳光射不进来，林子里阴森森的。毛莉寻到下午时，一无所获，她坐在岩石上歇息，感觉屁股像坐在冰块上，凉凉的。眨眼的工夫，她发现不远的地方，一棵大水桶粗的树下，坐着一位老婆婆。毛莉喜出望外，她没想到深山老林会有人。毛莉胡思乱想，想起语文书课文《神笔马良》里的神仙，她心里直打鼓，起身朝老婆婆拢去。老人怀里抱着个包袱，坐在小板凳上择棉花桃子。毛莉觉得老人有些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时半会她又想不起来。老人喊毛莉帮她做事择棉花，毛莉不答应，讲她要去寻灵芝草。老人笑了，她实在太老了，瘦得皮包骨头，笑起来脸上显出数不清的褶子。毛莉心里想，神仙是不会老成这副模样的。毛莉说，你笑什么，皮笑肉不笑？老人说，六虎山只长野蘑菇，不长灵芝草。毛莉不相信老人讲的话，她说，你敢不敢赌咒发誓，六虎山没有灵芝草，假话你哄我，你就不是人！老人不作声。毛莉继续说，你不讲话就是不敢答应！讲完后，毛莉望了一眼老人，讳莫如深的说，一大把年纪的人，还哄小孩，不晓得丑！老人埋头继续择棉花桃子。毛莉迈腿往前走，走了两三步。老人喊她说，毛莉，你帮我择棉花，我跟你给零花钱买糖吃。毛莉惊奇的看着老人，脸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她搞不懂老人怎么晓得她的名字。毛莉没有细想，她说，我不吃糖！老人把手伸进衣兜，摸索半天，掏出个打成包的手帕，一层一层启开，现出一叠崭新的钞票。老人说，你帮我把棉花择完，钱就是你的，随便你怎么花。毛莉瞄了几眼钞票，全是百圆大钞，她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眼看了看，确信钞票是真的是百块一张的，她折身走回老人身边。毛莉想挣到这一大笔钱，她就可以去县城做手术。蹲在地上，过了好久，毛莉感觉包袱里的棉花越择越多。她站起身，脚麻了。毛莉舒展着双腿，脚落在地上，鞋底似乎变厚了，踩在地上的脚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毛莉没站稳，
趔趔趄趄摔了一跤。她察觉天黑下来了，老婆婆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毛莉站起身，拍掉屁股头腿上的草屑，然后把右手伸到老人面前，她说，跟我给报酬，你的包袱是个无底洞，择不完，我要回家了！老人把钱递给毛莉，躬身收拾包袱，动作慢吞吞的，像个木偶人。毛莉嘿嘿笑了两声，喜滋滋的跑了，等她回头看时，老人已经不在了，身后是一团硕大的黑影。 五从六虎山下来，毛莉看到了西天边的夕阳，她把钱装进裤兜，一路紧跑。跑累了歇的时候，她就把手伸进裤兜，检查一遍钱还在不在。到屋时，毛莉跑得汗流浃背，她喘着粗气站在玉兰面前。玉兰脸色不好看，她说，你玩野了，天黑了还不落屋！毛莉得了大笔钱，心情好，玉兰骂她，她依然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脸，贼嘻嘻的笑。玉兰说，你现在是有娘养没娘教，无脸无皮了！毛莉回到卧房，没有揿开灯，她摸黑从床底下翻出鞋盒，她重要的物件全藏在鞋盒里。毛莉掏出裤兜里的钱，数了一遍，有三十八张。毛莉心花怒放，她又在黑暗中清了一遍，真的是三十八张，三千八百块。吃夜饭时，毛莉考虑了半天，最后没有把钱的事情告诉玉兰。搁碗筷时，玉兰告诉毛莉，要她莫到处跑，擦黑的时候，她看见婆婆在屋门口转！毛莉问，哪个婆婆，是不是人贩子？问完之后，毛莉觉得奇怪，母亲是瞎子，怎么看得清楚人。她又欣喜地补充说，妈，你的眼睛看得见了！母亲的眼睛是在父亲毛小刚写信回来，那一段阴雨连绵的日子，终日以泪洗面哭瞎的。后来去卫生院检查，查不出是什么眼病，一直整不好。母亲讲是天老爷的报应。毛莉搞不懂，母亲又没做坏事，怎么会遭报应。玉兰的脸色跟纸一样白，她告诉毛莉，瞎子能看见的人，是从阴曹地府回来的，是死人的游魂。毛莉骇出一身冷汗，她朝四周环顾了一圈，看有没有人，她不敢作声了。半夜三更，毛莉躺在床上，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害怕极了，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个黑影坐到她的床头，像是婆婆。毛莉不记得婆婆的样子，她拼命喊婆婆、婆婆……，可她的声音被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只能自己听自己呼喊，听自己的声音。毛莉尝试坐起来，身体怎样也动弹不得，她把眼睛移到窗口，看见一个绿色的东西像是一根狗尾巴草，在窗前摇摇晃晃！毛莉骇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想把手挪动一下，可就是无法动弹。隔了几分钟，毛莉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她又能行动自如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周围出奇的安静，她猛然想起窗前的东西，再一看，什么也没有了。翌日，官当镇变天了，刮起大风，落起大雨。毛莉不明不白发起高烧，到卫生院打针吃药，高烧居高不下，一直退不下来。隔了一个星期，毛莉的病情越来越重，上吐下泻。玉兰请来官当镇德高望重的算命先生蔡瞎子，他绕着毛莉卧房转了一圈，告诉玉兰屋里有鬼气，毛莉撞了鬼。玉兰告诉蔡瞎子，早些日子在屋门口看见了过世多年的婆婆，毛小刚的姆妈。于是蔡瞎子交代玉兰烧香、叫饭、烧纸钱，还婆婆的愿，让她离开。玉兰撑着伞，杵着拐棍出了门，购齐蔡瞎子交代的物件。玉兰把灶屋的八仙桌挪到堂屋，从五屉柜里寻出婆婆的遗像相框。近乎虚脱的毛莉拿着抹布去揩相框，看到相框里的照片，她一声惊叫，整个人瘫在地上，照片里的人是六虎山上的老婆婆。毛莉由玉兰扶起身，坐到藤椅上，她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毛莉一五一十把六虎山的经历告诉了蔡瞎子，还讲了床底鞋盒里藏的三千八百块钱。毛莉从床底取出鞋盒，启开盖子，那些钱不是真钱，全部变成了冥币。 六那天中午，玉兰烧香、叫饭，在饭桌旁给过世的婆婆讲了几多好话。毛莉一句也没听懂。之后，毛莉左手拿着铁锹右手牵着玉兰，去张驼子开的寿店买了灵屋、寿衣、寿鞋，灵屋是纸扎的楼房。玉兰讲，婆婆生前住的茅草屋，享不到儿孙的福，而今到了九泉，给她楼房住，让她在地下享享清福！毛莉跟玉兰在车站附近租了辆三轮摩托车，去了六虎山。山脚下，毛莉按玉兰讲的路线，绕了好几道弯，穿过丛林，路过坑坑洼洼的泥水坑，寻到一块杂草丛生的坟地。婆婆的坟地在靠东的边角，一座孤坟。坟上有三个刺猬刨出的洞，里面积满雨水。另一侧棺木露了出来，几只黑蚂蚁在上面爬，另有几只躲在罅隙里避雨。毛莉握着带来的铁锹，给婆婆的坟培上新土，掩盖露出的一截棺木。天上落着黄豆大的雨，毛莉看见玉兰的裤脚湿了好大一截，她帮母亲卷起裤脚，母亲的黄胶鞋沾满杂草泥浆，有些泥浆搭在裤腿上。毛莉拍了拍自己腿上的稀泥，也把裤脚卷起来。玉兰撑着雨伞，毛莉划燃火柴，点燃纸钱，又引燃灵屋、寿衣、寿鞋。玉兰说，要等扎成灵屋的纸和篾片烧成灰烬，婆婆在阴间才收得到。毛莉又检查了一遍，挨到纸和篾片全部变成灰，她跟玉兰轮换磕头，完后离开六虎山。回家的路上，玉兰跟毛莉讲了许多过去的旧事，讲了毛小刚讲了李瓦匠，还有过世的婆婆，玉兰讲李瓦匠是个大好人。毛莉问玉兰，自己的父亲到底是哪一个。毛莉以为玉兰会讲李瓦匠，结果玉兰淡淡的说，你姓毛，父亲当然是毛小刚！从母亲掴她一个耳巴开始，毛莉在心里认定李瓦匠是自己亲身父亲，听玉兰这么讲，她沉默了，用右手的食指搅弄着衣襟。走在路上，很长一段时候，毛莉没有跟玉兰讲话。毛莉先是听到玉兰的哭声，她侧身看见母亲玉兰脸色变了，泪流满面。毛莉以为自己不理母亲，伤了她的心，正打算开口安慰。玉兰哽咽着告诉毛莉，她看见了李瓦匠、理发店老板娘八妹，看到了官当镇街上成堆的人，还有成群的鸡鸭鹅猪牛羊，大人们背着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往河堤上跑，像蚂蚁在搬家。最后，母亲捧着毛莉的脸，伤心的哭起来，她说，孩子，我看到你了，还有我自己！毛莉突然想起玉兰不久前讲的话，她说，妈，你不是讲过，瞎子能看见的人，是从阴曹地府回来的，是死人的游魂。讲完之后，毛莉脸色大变，变成了一张白纸，她像是跟自己说，又像是跟玉兰说，是不是洪水马上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