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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却把青梅嗅<br/>黄孝阳</p><p>1<br/>过去,梨桥县的女装店一般在人民路上。路两边是粮食局与公安局的围墙。后来拆盖出两排平房,十来平方米一间。店口焊起灯箱。灯箱上写了丽人或美美之类的汉字。杉木板店门,刷着暗红色的漆。漆上面是小孩子用粉笔与墨水绘出的各种涂鸦之作。旁边糊着对联。对联一年年地糊下来,有几公分厚。店里没有装修,三面墙壁上贴着纸,是从百货商场买来的那种淡黄色的纸,也有人用白纸或报纸。每扇墙壁上各钉着两根自来水管,上下各一根。上面挂上衣,下面挂裤子。因为要充分利用营业面积,店中间还摆着两个铁焊的架子,上面夹起胸罩、内衣。这样还不够,还得在门口摆上一个木柜台,柜里摆起发夹、梳子。到早上八九点钟,住店里的妇人开了店门——她们晚上住在店里。木板间的缝隙太大了,坏小孩会在半夜拿树枝挑走店里的衣服。若打算换过木板门,那要花一笔不小的钱。<br/>妇人把脚朽烂掉的门板一块块叠在灯箱下方,趿着拖鞋,互相打招呼,一边揉掉眼角的眼屎,一边往小吃店走去。小吃店的桌椅摆在外面。妇人要了一碗一块钱的米粉,慢慢吃。若是昨天的生意好,又或者是昨天晚上的心情好,她们会多要一碟一块钱的牛肉或猪杂。吃过早点,妇人回到小店,收起单人钢丝床,把墙角的铁架子拖回中间,把被褥塞入木柜台下层,把两个塑料模特搬到店门口,左右各放上一个,再找出一把藤椅,摸出一本琼瑶、席绢或岑凯伦的小说,两只腿叠起来,脚尖轻轻抖动。生意上了门,妇人的脚尖往店里点了点,算是打过招呼。客人踱进去,这件摸摸,那件摸摸。有的隔不多时走出来去隔壁。有的就指着一件上衣说,“这件拿我试试。”妇人懒懒散散地搁下书,理了下腮边落下的鬓发,举起铁叉子,叉下衣服,在客人身上比划,说,“这是刚进不久的货。广州最流行的。它的腰掐得多好。是拿着剪刀贴着你的腰裁出来的呢。换上试试吧。”<br/>更衣室是用布在墙角拉出半圆的一处幔子,上面用铁丝串着,个把平方。客人窸窸嗦嗦换好衣服,挺起胸脯走到店门口斜放的长镜前,捏住衣角上看下看。镜子窄长。这样显得人苗条,因为看不到全身,衣着上的缺陷不易显露。客人又再试了几件,捡起其中一件说,“多少钱?”妇人说,“六十”。客人说,“太贵了。那边店里相同的款式才喊价三十”。妇人说,“我给你三十块,你帮我进货吧。”客人不言语,抓起第二次试穿的衣服说,“这件的做工多粗糙,还有线头呢。”妇人拈掉线头说,“哪有没线头的衣服?你要是真心想买,给个价。这件进价一样,算你五十。”客人说,“五十,太贵了,顶多三十五。”妇人露出为难的表情,说,“我翻进货单给你看。衣服进的来就是三十五。我总要赚两个路费。”妇人在木柜里翻出一叠格子纸,找出其中一张,指着其中一行念,“涤沦纺束腰。你看看,是不是三十五?是不是三十五?”客人说,“那就四十。最多四十。”客人放下手中衣服,提起坤包。妇人皱眉,等客人的脚迈出店门,便喊,“算了,开张的生意,赚个路费图个吉利”。客人基本上是不买第一次试穿的衣服。妇人也总是在“开张”中。哪怕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妇人也这样说。这就有点好玩。若每次妇人只赚了路费,哪来吃早点的钱?<br/>到了九二年夏,路东边的公安局要盖新大楼,拆掉平房。这边的女装店像是被风吹走的蒲公英散落于梨桥县各处。这些女装店的老板很郁闷,坐半夜开往省城的长途班车进货时,遇到仍在路西边农业局开店的同行,就开口抱怨,说,“过去的地段是金口银岸,现在连一块钱的粉也吃不起。你们就好了,打开门,钱就往里面淌,挡都挡不住。”这边的妇人就笑,说,“街旺一条。你们走了,我们这边的生意也差了。粮食局又要提租金,真是没法活了。”又说,“等公安局大楼建起来,你们再买间店铺搬回来。”这些妇人的话不能当真,她们的语气是有那么一丁点幸灾乐祸。何况要买公安局的一间店面要七八万块钱。这不纯粹气人嘛。偶尔去省城进货的人太多,开女装店的同行们为座位争执起来,一个说,“我先来的,我的推车都放在上面。我去解了下手,哪个王八蛋就把我的推车扔在过道里?她生的孩子会没屁眼。”另一个说,“谁晓得你搁在哪?我来时,座位上没东西。有本事就憋着,最好是憋出直肠癌。”就升级成谩骂。妇人骂起架来真是特别厉害,让异乡来的木竹客商们瞠目结舌。异乡客听不大懂那些不堪入耳的乡音俚语,但妇人会唱歌,把脏话编排成曲儿骂。好奇的异乡客要求同座的年轻人翻译。年轻人就笑,指指这个妇人说,“她要把军舰开进那个女人的逼里”,又指指另一个妇人说,“她说这个女人的逼连老鼠都不愿啃。因为太臭了。”满车人轰笑起来。这是很奇怪的事。大家过去是不笑的,觉得这些骂词很正常。可能是因为这次翻译成普通话。那个年轻人太刻薄了。妇人红了脸,灰溜溜地跑到车厢前部,拿了把塑料小椅子坐了。<br/>从梨桥县到省城有二百七十公里,坐长途班车要走九个小时,是山路,都是从大山深处撸出的肠子。遇上下雨天,要走十几个小时。进货的妇人就要在省城住一夜。一般住五块钱一夜的小旅舍。有的妇人住了几夜后,就回来盘掉店,去省城做生意。大部分做早点生意,梨桥县的粉很好吃,不管炒或煮或凉拌,一根根粉条透明洁白,细嫩结实。撒上红辣椒末,再加一点绿色的葱花与黄色的姜末,真是太好吃了。省城人好这一口。就是辛苦,做上一年,再好看的妇人都会面庞黝黑嘴角溃烂手掌皴裂。这倒不算什么。最烦人的是要被城管追。省城里的城管跟梨桥县深山里的野猪一样坏,不仅要掀掉米粉摊子,还要把人捉起来,叫家人拿钱来赎。一年的辛苦就白搭了。一个叫徐艳的妇人被捉后,就疯了。放出来后,脱掉衣服在梨桥县的街头跑来跑去。人家说她是被城管糟蹋了。也听说有妇人是去做皮肉生意,但那要眉眼长得特别好的。这些妇人回来后,脖子上挂起特别粗的金项链,有的还戴一两重的金手镯。但梨桥县的人会戳她的脊梁骨,说某某人家的脸全被她丢尽了。话虽如此,她们走在路上,个个腰细腿长,神气得紧,嘴巴涂得鲜红,手里拿着一包葵花籽,见人就大声地笑,把葵花籽壳吐得满地都是。<br/>夏天是女装店的淡季。女装店门口的法国梧桐树下摆起一长溜的桌子。妇人扔掉闲书,聚在一起打麻将。用扑克牌当筹码。一天输赢在十块钱左右。麻将稀哩哗啦地响。妇人的手指细细长长,脸庞白白净净。梨桥县的水土太养人了。木竹客商们走在这里挪不动脚,走到某个妇人身后去看,看了一会儿说,“打这张”,妇人依言打了,转过圈糊了牌,眉毛飞起来。又打过几圈,木竹客商的腰越弯越低,嘴巴几乎要贴住妇人的脸。其他妇人见这个木竹客商的牌技着实高超,说,“有本事,你自己上来啊。”客商就笑,说“好,输了算我的。赢了算她的。”那妇人让了座位,还给客商端来茶水。客商打麻将,像在变魔术,不看牌,也不理牌,手指在牌面一摸,就打出去。没多时,面前堆起一大叠扑克。打过几圈,另几个妇人不肯了,说,“不行不行。这样打,没劲。”客商就起身让出座位,在小卖铺买了冰淇淋还有其他的零嘴儿,拿来散了。妇人们吃得眉开眼笑,问客商是哪里人,来梨桥做什么,是否愿意在这里入赘?说到“入赘”,妇人们一起哈哈大笑。客商也笑,说,“好啊。你们帮我介绍。我封红包。”这样来往了几日,能听到一些趣事儿。客商在打麻将,某个妇人的老公骑车赶来,一个巴掌把客商打在地上。妇人们装模装样去拉架,嘴里还故意说一些激怒那男人的挠心窝的话,“着啥子急吗?不就是给人家用了几次,洗一洗,更有弹性呢。”那个与客商有奸情的妇人生了气,说,“你的逼才有弹性,都拿擀面杖捅的。”男人不理会妇人之间的争吵,红了眼珠,奋力把客商敲成猪头,问怎么解决?客人就叹气,说,“用钱解决。”这就好商量了。若遇到不解风情的客商,不肯用钱解决,还扬言要告到县政府的客商,那男人就扒掉客商的裤子,绑在树上,还在客商下身涂蜜糖,让蚂蚁爬上来。到这个时候,客商掏钱比谁都快。这种情况发生过一次。客商在事后果然告到县里。可大家一口咬定没发生这样的事,是客商自己脱了裤子与蚂蚁玩。“哎呀呀,真是太变态了,太恶心了”,妇人们说得绘声绘色,街对面的公安局里出来的人一边做笔录,一边偷笑。这事就不了了之。来梨桥县的木竹客商老实一阵子。过了半年,就又不老实。这时开店的妇人多半已换过一荏——她们像春天的韭菜。然后事情继续发生,大家继续看热闹。但让人吃惊的是:从来没哪个妇人跟客商跑了。偷情可以,跑路不行。妇人们洗着麻将,嘴角不屑地撇出清浅的笑意,说,“一个做生意的外地佬,没根没底,牙红齿白的,谁信得过呀?跟他走,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哩。”</p><p>2<br/>九三年初秋,公安局的房子终于盖起来,有七层,比百货商场高出一大截,面积非常大,底下共有十五间店面,每间面积约在三四十个平方。最大的一间有六十多个平方。大楼造型独特,路西边的妇人们交头接耳说,这跟男人的那东西差不多。公安局的人气坏了。公安局政委可能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一天晚上带着女儿来买女装,就跟女儿上课,说这大楼是正义之剑。什么剑作为古之短兵,其身双刃,端尖为锋,既可横斩,又能直刺,或还用于投击……妇人们的嘴笑歪了。公安局政委的女儿还是一个大学生,不知道妇人笑什么,去牵妇人衣衫角儿。促狭的妇人见政委去了隔壁衣店,便指着那大楼说,“你初中学过生理课吗?你说它像什么?”女孩红了脸,呸了口唾沫赶紧跑掉。大楼外墙壁贴满马赛克,窗户上嵌深蓝色的玻璃。在靠北边还有一堵巨大的玻璃幕墙。阳光照着,像照在湖水上。每间店面都装有铝合金门。层高有三米五,可以隔成二层,上面一层住人或放货。这与路西边的女装店比起来,一个是凤凰,一个是麻雀。“知道吗?一平方卖一千多。”妇人们竖起两根手指,眼里尽是羡慕,下了结论,“买得起的人,只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有钱。咱们只能租了。唉。”有熟悉内情的妇人说,“你租得起吗?每平方米每月要十五块钱。真是吓死人。”也有妇人说,“秦哥买了一间。还是那间最大的。你们说,他买店做啥?”熟悉内情的妇人说,“你懂个屁。不是秦哥要买的,是公安局欠了秦哥的沙石款,拿这间店充当尾款。”</p><p>几天后,一家叫成衣坊的女装店开了张。老板拆掉铝合金门,换上落地玻璃,还用一种红颜色的铝塑包门脸,招牌做得非常精致,上面还缠霓虹。霓虹伸展到店面口的法国梧桐树上。到了晚上,远远望过去,就跟舞台一样。“成衣坊”三个字是霓虹做的,还会变颜色,红橙黄绿蓝,闪烁不定。梨桥县人赶来看新鲜。真奇怪。里面的衣物少得出奇。三面墙壁上钉着实木板。木板里挖出洞,里面藏着小灯泡。衣物摆放得很古怪,挂在木板上,还把一只袖子用衣夹固定。店中间不见那种粗糙的铁架子,是两个三层凸字形的木柜台。老板是一个女孩儿,大约有二十三四岁,大家叫她阿莲。阿莲穿着旗袍。旗袍上的叉开到大腿根部。阿莲涂了口红,绘了眼影。眼影会闪光,闪蓝色的光。阿莲脸上还抹了粉,抹得香香的。这是新娘子的打扮呢。难道这家成衣坊是她的老公不成?小孩子在门口笑得打跌。阿莲嫣然轻笑,牙齿白白的。阿莲摁着打火机去点爆竹。爆竹缠在竹竿上。好长的爆竹,里面还混有几个粗大的二踢脚。梨桥人过年也少有人打这样的爆竹。大家用手捂住耳朵。爆竹响了。小孩子撅起屁股去抢地上没炸开的爆竹。在门口簇拥多时的人流哗啦下倒进店内。阿莲嘴角噙笑,在店门口与人打招呼。她不进店里做事。店面有两个脸庞粉嫩的女孩儿。一个叫张燕。一个叫韦梅。她们忙上忙下,把被顾客弄乱的衣服放回原处。衣服上有价格标签。客人摸摸这件衣服,拿拿那件衣服,问,“打几折?”张燕说,“开业优惠,打八五折。”客人说,“不能打五折吗?”张燕说,“八五折。老板说了,这是开业优惠。以后就不打这种折。”大部分客人听了这话,说,“人多了,明天来看。”然后放下衣服出去。几个样子好看的女人拿起衣服进了后面的更衣室。更衣室前排起长龙。更衣室是用薄丽板隔出,门板上还嵌了二块镜子。张燕说,“我们老板说了,这些衣服,若是你拿回去穿了不满意,只要没弄坏弄脏,三天内可以拿回来退的。不必急着在这里试穿。”<br/>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那岂不可以只买一套衣服,每隔三天就拿回来退,再天天穿新衣服?几个女人交换了眼神,将信将疑。韦梅说,“我们老板说了,做生意讲诚信。说话若不算数,你可以来砸成衣坊的招牌。”女人笑起来,“哪能砸招牌呢。顶多把你们这个店抢回家。”女人爽快地付了钱,藏好收据,出门时又问阿莲,“三天内可以退?”阿莲笑着说,“三天内包退包换。”人流骚动了。大家争先恐后喊起来,仿佛衣服不要花钱买,一眨眼,店里的衣服空了一半,好像有一个魔术师大驾光临。在成衣坊对面站着几个路西边开女装店的妇人。妇人说,“哪有这样开店做生意的。三天后,亏死她。”有妇人说,“叫你妹妹也来买几件,拿回来退。”妇人的说话声飘到阿莲耳朵里。阿莲恍然未闻,脸上掬起更多的笑容。阿莲真好看,脸是脸,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眼珠子乌黑,里面有好多的水,水面还倒映出灿烂的星星。店门口来了几个穿劣质西装的少年,张望一阵,嘎着嗓子说,“有领带扣卖吗?”阿莲说,“我们这只卖女装的。要领带扣,你们上那里看看。”阿莲的手指向对面妇人的小店。一个少年摸摸头,进门转悠几圈,回到阿莲面前说,“阿姐,发大财了,给包烟抽吧。”阿莲说,“抽烟。好啊。”阿莲进屋拿了包红塔山,一人一根散了,说,“以后还请多关照生意。记得带你们的女朋友来。我给你们特别折扣。”少年们哄笑起来,互相推搡。一个理着马桶盖头的少年吸了几口烟,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烂,说,“阿姐。生意不是这样做的。你吃肉,我们好歹也得抽包烟。”阿莲继续笑,“是啊,你看我这记性。我这就打个电话叫人去买。”阿莲进屋拿起电话,对着话筒说了一会儿,再出门继续招呼这几个少年。过不多时,一辆125型建设摩托轰然而至。机车上下来一个瘦高青年。梨桥县人多半认得他,就是那些妇人嘴里的秦哥。秦哥走到几个少年面前,揪着马桶盖连抽几个耳光。另外一个少年想跑,秦哥吼了声,“站住”。那少年不敢动弹。秦哥喝道,“你们跟谁混的?”<br/>“王胖。”马桶盖小声说道。<br/>“好。今天,我替王胖伸手管管。全部给我跪下。跪一个钟头。”秦哥的脚踢在马桶盖的膝盖里。马桶盖在地上滚过几圈,没敢说话,老老实实地跪下。几个少年跪成高矮一排。秦哥说,“阿莲,你没事吧。”阿莲就笑,“没事。你来得真快。真是的,毛都没长齐,就学黑社会。秦哥,谢谢你。只是你让他们跪在我店面门。我还做不做生意了?”秦哥回过头喝道,“跪到对面去。”阿莲笑起来,“算了,小孩子不懂事。原谅他们这一次吧。”阿莲进店拿出一条红塔山,走到这几个少年面前,拉起他们,一人手里塞进两包烟,笑盈盈地说,“拿着。不要再做这样事。不好的。若以后真有难处,对莲姐说一声。”少年不敢起身,更不敢接香烟。秦哥在他们的屁股各踢一脚,说,“莲姐给你的,还不拿住。起来,滚。”少年们走了。秦哥跨上摩托走了。看热闹的妇人眼睛直了。一个妇人小声说道,“这个骚货还与秦哥有一腿啊。难怪这样嚣张。”妇人们散开了。张燕说,“莲姐,你干吗给他们烟呢?你放他们走都已算是格外开恩。谁敢不听秦哥的?”阿莲就笑,“跟你说,你也不懂。燕子,你好好做就是了。莲姐不会亏待你。”韦梅说,“燕子,你真笨。莲姐这叫恩威并施。若这些坏蛋半夜用石头砸玻璃或招牌,或者泼脏东西,秦哥也管不过来。莲姐,你怎么认识的秦哥呀?”阿莲笑道,“小时候的同学。”夜色浓了。成衣坊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不晓得这些顾客平时都在哪个猫着,这会儿全出来了。到十一点钟,客人才少了。路西边的衣装店这时早已打烊。阿莲打了电话,秦哥又骑着摩托来了。阿莲招呼两个女孩一起去大排档吃夜宵。两个女孩摇头不肯,吃吃地笑,与阿莲挥手告别。张燕掏出两块大白糖,递给韦梅一块说,“要是哪天,我能像莲姐开这样一家店就好了。一辈子不愁吃穿。小梅,你说莲姐这么年轻,哪来的钱?是不是秦哥给的?”韦梅看了看糖,放进裤兜,说,“燕子,你管莲姐哪来的钱。咱们尽心尽力做,能从莲姐这里多学点本事就好了。”张燕说,“你晓得不,秦哥真有钱。听说这公安局建大楼的沙石,都是秦哥送的货。一车沙在河边拉起来是十五块,拉到工地上转手就是三十五块,钱赚海了。莲姐真是好福气。”韦梅乐了,“燕子,你是不是想去撬莲姐的墙角吧?”张燕恼了,去撕韦梅的嘴,“你就瞎说说。”韦梅跳在一边。张燕抡起手,指向暗处说,“小梅,你看,那个挨打的是不是你弟?”</p><p>3<br/>韦梅的弟弟叫韦青,比韦梅小一岁,念高一,被刚才在成衣坊讨烟吃的几个少年按在地上,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嚎声。马桶盖骑在韦青肚子上,在打他的耳光,边打嘴里还边数数。韦梅急了眼,忙蹿过去,一把拽住那个马桶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马桶盖被她拉仆倒地。马桶盖跳起身,“你妈逼”,就想挥拳头。另一个少年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嘀咕了声,“这女的好像认识秦哥。”马桶盖的拳头停住了,拳头里伸出一根指头,戳在韦青鼻子上,“妈的,以后放老实点,别让我看见。看见一次打一次。” 少年人走了。韦梅扶起韦青,去拍他身上的尘土,“韦青,你怎么与这些小瘪三闹了?”韦青不吭声。张燕说,“这你就不晓得了。这些王八蛋可坏着呢。八一节,一个乡下男人来城里碰上他们,看了他们一眼,被视为大不敬,被打得口鼻流血,还被逼着把他们吐的痰全舔掉呢。”韦梅耳闻过这事,不再言语,扶了弟弟,与张燕说再见。<br/>姐弟俩走到林业局门口,韦青说,“姐,我进去把袖子洗一下,妈看了会骂的。”林业局里有一个厕所,彻夜亮着灯。韦梅点头,跟过去,说,“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与他们打架的?”韦青埋头洗衣服,是一件绿军装,洗得次数太多,袖口起了毛,肘关节处还各有两块碗口大的补钉。韦青说,“刚才上晚自习,坐我前排的沈红问我一道数学题。我讲给她听。那个马桶盖进了教室,看见了,说我调戏他的女朋友。”韦梅皱起眉,“你就胡说,晚自习上到九点半,现在几点钟了?你还在外面瞎逛,回家后,妈不骂死你。”韦青不吭声。韦梅拽过他的手,说,“你这样洗,哪洗得干净?脱下来。”韦青脱了衣服,双手抱肩。韦青生得羸瘦,锁骨突起来,脸色在灯下甚是苍白。韦青说,“姐,你老板对你还好吗?”韦梅搓揉着衣服说,“好。”韦梅拧开衣服,让韦青穿上,又从口袋里摸出张燕给的糖说,“给。”韦青接了糖,扔进口中。已是仲秋,天地间生出阵阵寒意,那弯月更似一把银勾,望上一眼,便生生要把人的精魂勾了去。月光下有一头头野兽奔走,那是云,乌黑的云。韦青看了一会儿天空,说,“我刚在店门口看了你一眼。你忙着呢。我没喊你。你老板的店的生意真好。”韦梅说,“刚开张的生意自然好。若能好上一世那才叫好。”韦青突然笑起来,手腕一翻,“姐,你看。”韦青手掌上出现一张十元钞票,边角有点皱。韦梅一愣,“哪来的钱?”韦青笑嘻嘻地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把这钱拿着。家里要买点米什么的,派上用场。”韦梅的眉毛竖起来,揪住韦青的衣领说,“是不是偷的?你若是偷了人家的东西,我把你的手指头全斩下来喂狗。”韦青说,“姐。是我赚的。不是偷的啦。”韦青提起书包,在里面翻出几个竹偶人,说,“我中午放学时到后山拔细竹子编的。晚自习后,我拿到街头去卖,一个卖五毛钱,哈哈,还真有人要。”韦青的手真是巧,月光下看得清楚,这几个竹偶人编得是全须全眉。竹偶人的两只手上还绑了一把小小的青龙偃月刀。韦青嘴里发出呼啸,一只手托起竹偶人,让竹偶人下部的两根线穿过掌缝,再用另一只手去拽线头,竹偶人耍起大刀。韦梅看乐了,马上意识到不对,说,“你上课就在编这东西?”韦青说,“没。我是课余时间编的。放松脑子。功课太紧张了。”韦青看韦梅脸上的神色不对,想把竹偶藏进书包。韦梅夺过来,用脚踩烂,“韦青,你要考大学的。家里不缺你这个钱。以后再编这东西拿去卖,我非……”韦梅说了几个“非”字,没想出该让韦青受什么样的惩罚,心中一急,泪水出来了。韦青的声音小了,“姐。我不喜欢读书。我就不明白,你学习成绩这么好,爸妈还不让你念。我们应该调一下才对。我在外面做事,你在学校读书。你能考上大学的。你中考都是全校第二。”韦梅不做声,低下头快步走。韦青说,“姐,我又说错了什么?”韦梅说,“你在外面做事?你能做什么?挑石灰桶?帮妈妈在菜市场卖杂物?”韦梅摔开韦青的手,“我告诉你,韦青,我知道你在学校里的事。我的同学都对我讲了。你是不是对沈红有意思?放学后,还跟在她屁股后,跟到她家门口。我没对妈说,是不好意思张口。妈赚两个钱多辛苦,你还不认真读书。你对得起妈吗?韦青,你是我弟。我给你说句真话。沈红的爸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你以为自己能配得上?她是情窦初开,不懂事。你只有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上海,那以后别说什么沈红柳绿,就连桃红,你也能找。”韦梅在韦青脖颈上重重掐了一下。韦青不言语,回头瞪了韦梅一眼,闪入小巷。</p><p>韦梅的家在林业局后面的佑民巷里。巷子住了五六十户人家。房屋很低矮,黑色的门、灰色的瓦。间或有一幢二层楼房,里面有未肯熄灭的灯光。在黑色的夜色,它们如同一大团金色的菊花。那是上学的孩子在做功课。在去年这个时候,韦梅也是其中一个。但没办法,去年暑假,韦梅在搬运站做事的父亲被树压坏腰。那么大的原木堆突然倒下来。医生说,没压死,就是奇迹。韦梅的母亲叫章山兰,哭干眼泪,等到花完家里的积蓄,把瘫痪的丈夫接回家。韦梅辍了学,在餐厅打工做了将近一年。国庆节前夕,看到成衣坊门口贴出招聘启事,进去一问,还真被录用了,工资每月三百,这比在餐厅做事要高出一倍,活还轻松,不脏。<br/>屋里有浓浓的中药味。母亲还没睡,“小梅回来了。”韦梅应了,去厨房开灯,没把母亲留的饭菜拿到灶上热,往碗里倒了半壶开水,稀哩呼噜地就着一点咸菜扒进肚,再拿脸盆洗脸洗脚。章山兰在屋里说,“小梅,你把这些东西拿门口倒掉。记得,要倒在路中间。”韦梅倒掉洗脚水,进房端出一盆药渣,用布盖住,出门快步走出巷子口,又再走出五六十米,见四下无人,手腕一抖,把药渣撒向路面,飞也似的跑回家,等关上房门,一张小脸已经胀得通红。把病人服用过的药渣倒在路中间,踏到药渣的行人就会把病魔带走。所以梨桥县连七八岁的小孩看到药渣也晓得避行,再破口大骂倒药渣的人会死全家。韦梅最初不想去,拗不过母亲。章山兰眼泪汪汪,“你就希望你爸死吗?”这话太严重了。韦梅只好去倒。开始倒在巷子口的墙角下,第二天章山兰出去检查,回来就扭韦梅的胳膊,扭得一块青一块紫。<br/>韦梅开水笼头洗净药盆,进屋说,“妈,倒好了。”章山兰说,“店里的生意还好吗?”韦梅说,“好。要不,我也不会这么晚回来。”章山兰说,“好就好。愿菩萨保佑她生意兴隆。小梅,你一定要听人家的话。人家说啥就是啥,千万别多嘴。手要勤,嘴要甜。小梅,来菩萨面前烧柱香。叫菩萨保佑你爸早点好起来。”章山兰放下针线,拉开抽屉摸出二根香,点燃,在五斗橱前站住。五斗橱上有一个尺把高的木菩萨。菩萨前搁着一个小瓷炉。菩萨左边是一副镜柜,里面夹着一些相片。菩萨的右边是几张韦梅读书时得到的奖状,没有韦青的。在菩萨的上方还有一张毛主席的画像。章山花嘴里喃喃自语,弯腰鞠躬,把香插进炉内,再把另一根烟递给韦梅。韦梅学母亲的样做了,回头去看父亲。韦梅的父亲叫韦仁民,还没睡,望着女儿,眼珠子凸起来,像两个发光的玻璃球。屋子里除了药渣味还有很重的尿酸味。床头有一个火笼,火笼上烘着衣物。韦梅转进小房间。说是房间,只能摆下一张床与一张桌子。是两层的木架子床。韦梅睡上铺,韦青睡下铺。上下铺各有一顶蚊帐。现在天气冷了,蚊帐仍没取去,上面沾有几团发了黑的蚊子血。韦青盘腿坐在床中央看书,韦梅劈手抓过来,看是一本化学书,又扔回去,压低声音说道,“你再看武打小说,我就架火烧。”韦青翻起白眼不理她。韦梅爬上床,在被褥底下摸出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写了几行字。屋外章山花叫起来,“还不关灯睡觉?知不知道,电又涨了。”韦青拖长声音应道,“知道了,钱不是铳打来的。”韦梅拉掉灯。黑从墙壁上那块尺许见方的摇窗外溜进来。慢慢的,月光也飘过来,薄薄一层,落在韦梅的胸口,一起一伏。</p><p>4<br/>像一滴红墨水滴入水中。公安局楼下的其他店面在这个月里陆续开了张,多半也用红色铝塑包门脸。十五家店有十家是服装店。十家服装店里又有七家专卖女装。路西边的女装店生意迅速惨淡。这真邪气。同样款式的衣服,甚至是同一个牌子的衣服,在路西边就卖不出起价钱。幸好要过年了,不少乡下人到县城来买结婚与过年的新衣服。那些女装店才能勉强维持。不过,所谓祸不单降,农业局不久即贴出拆迁启事,最后期限规定在阳历年底。这就不是一滴红墨水,是沸水里落下一滴油。消息来得突然,起先并无半点风声。妇人们急了眼,拿着当年与农业局签的租房合同去找局办公室主任。<br/>办公室主任姓胡,是新上任的官,挺年轻,三十岁出头,叼着一根玉溪烟,很不耐烦地吩咐妇人们打开合同,用手指头戳着合同最末尾的签名处说,“这是上任办公室主任瞒着局党委与你们签的协议。是废纸一张。”胡主任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身体在宽大的太师椅内舒展开,手一摊,“你们看,盖了公章没?没得啊。接道理,我们现在就可以让你们搬出去,但局里考虑到你们的实际情况,才宽限到年底。”胡主任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就有妇人将那几份用信纸写的合同揉成一团,摔在他脸上,语气不无鄙夷,“胡家良,你神气啥?你还不是娶个老婆好。吃老婆饭舔女人逼的男人。”有妇人指着胡主任的鼻子骂,“李主任才退休,你们就不认帐?天底下还有王法吗?我告诉你,我不搬。有本事,你开铲土机过来铲。你铲了后,我们全坐到你家里去吃饭。”胡主任是年少才俊,思维敏捷,高声叫道,“好啊,要记得来。我正好左拥右抱,过过皇帝三宫六院的瘾。”妇人里有泼辣货,马上跳过胡主任面前的桌子,三四个人按住胡主任,其中一个去扯胡主任腰间皮带,另一个去扒裤子。胡主任受不了了,狂叫。农业局其他办公室的人伸进几个头,见屋内情形,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农业局的领导来了,一只手端茶杯,一只手的手背在门口轻敲,“同志们,有话好好说。搬迁的事,是县里六套班子开会研究的。这要招商引资。得赶在明年国庆节完成这个献礼。大家要理解局里的难处。时间不等人。”<br/>妇人叫道,“那你们早不说晚不说,等到现在生意最忙的时候说。你们过去吃屎去了?”<br/>领导的脸皮成了一个茄子,茶杯里的水泼出少许。胡主任蹦过去,去拿那个杯子,嘴里叫道,“侯局,小心点,水烫。”这该是胡主任下意识的动作。几个妇人撑不住,笑起来。有人揉肠子,有人捂嘴巴,有人拿手拍桌子。一个叫许小丽的戴了假牙矫正套。牙套喷出来,直袭侯局长的面门。侯局子胡子虽然花白,身手倒灵活,当下一避,牙套落在茶杯里。许小丽跳过去,手伸到茶杯里。侯局长脸上的紫茄子变成烂西红柿。许小丽捞出牙套,说,“侯局长,你开开恩。咱们升斗小民不比你们做官老爷的。一年全指望着年底这几个月。要不,等过了农历年再说?”侯局长不吭声,出了办公室。妇人去追。侯局长三步并做二步进了男厕。几个妇人互相望了一眼,立马跟进去。厕所里鸡飞狗跳,有几个男人拎着裤带跑出来,破口大骂妇人们不要脸皮。许小丽接嘴骂道,“谁不要脸?你们吃官饭摇官船,还好意思提脸面?”许小丽是泼辣货,练过九阴白骨爪。前年,她与顾客吵架,就动起手。女顾客吃了亏,叫来在钣金厂的男朋友帮忙。许小丽是离过婚的女人,没有老公叫,看着肌肉男的手指在自己鼻尖指指点点,怒火冲起,奋不顾身扑过去。许小丽的指甲长,抓破那男人的脑门。那男人可能怕血,马上晕过去。女顾客羞恼顿足,把男朋友晾在地上,扬长而去。一桩姻缘因此烟消云散。许小丽的威名传到农业局里。眼下,这几个男人见许小丽作势待扑,个个慌不迭走开。侯局长在一帮妇人的押送下,出了男厕,茶杯也不知搁哪处,嘴里喷出白沫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妇人七嘴八舌叫道,“就要你一句话。”侯局长唉声叹气, “这话我要是有资格说,我就是县里五套班子的成员。我能说吗?我说了能算数吗?政策就这样,哪能讨价还价?”皮扯了半天,没有效果,侯局长跟在太上老君练丹炉内熬过的孙猴子一样,到最后干脆闭目不言不语,双手紧紧护住皮带。妇人们没辙了,总不能真把侯局长剥光了抬到大街上游行吧?没了主意,彼此望来望去。胡主任不识相,又来凑趣,“哎呀呀,你们先回去。侯局长有心脏病。这若弄出一个三长二短就不妥。”侯局长有心脏病,胡主任可年轻着呢。妇人们笑了。许小丽先动的手,三四个妇人把胡主任按倒在地,毫不含糊地脱掉他的外裤。这回侯局长没来救场,人消失了。胡主任穿了红短裤在地上蹦过来蹦过去,许小丽拿脚尖在他裤裆里轻踩,“胡家良,你敢拆店,我敢把你的卵蛋踩暴掉。”<br/>妇人们算是大获全胜,但这合同的事还是没有说法,眼见太阳把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涂红,心中犯起嘀咕,拿不出主意。屋外进来几个人,当中一个矮胖男人脖子上挂着一根斤把重的金项链。妇人们认的,叫王胖,梨桥县的“罗汉”,有名的凶神恶煞。他的左手只有大拇指,其他四个指头是他自己砍掉的。他与人赌钱,赌光老本,急红了眼,就去摸菜刀把自己左手的尾指剁下来。与他赌的人也是狠角色。俩人继续赌,王胖输了,又拿刀剁自己的无名指,剁到食指时,那人撑不住,牌运到了王胖这边。那人输光了,想了半天,看着那把刃口沾血的菜刀,没有勇气拿起。王胖一赌成名。后来他做辣椒生意,就把一个残缺的手掌递到别人面前,大拇指高高竖起。那些卖辣椒的批发商没一个不乖乖听话,他说啥就是啥。王胖来这里做甚?妇人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许小丽嘴快,“哪个王八蛋去通风报的讯?”王胖把左手的大指拇放进嘴里嚼,嘿嘿冷笑,上前一步,一个巴掌把许小丽的嘴打歪半边。妇人们吓一跳,放开胡主任。胡主任身子一纵,从走廊的木窗户跳没了影。王胖冷笑道,“你们也太张狂。敢扒国家干部的裤子?”许小丽半边脸肿起来,想哭,眼泪还没有流出来,被跟着王胖进来的几个少年人当胸几脚,踢背过气。妇人们傻了眼,不敢做声,头上浇下几大团冷浆糊。这王胖下手也忒毒。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关系?王胖用大拇指顶顶鼻子,说,“你们的房子归我拆了。月底之前搬出去。若谁不服,来找我。”<br/>王胖走了。妇人们恍然大悟,大骂起来。马上有人揭发胡主任前不久与王胖在德月楼酒店喝过酒。好歹毒的胡主任,难怪刚才骨头那样硬,死活不松嘴。有妇人说,“妈的,这胡家良是屁眼生出来的。走,咱们去他家里闹。”许小丽醒来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想把胡家良剁成一万截肉段再扔到油锅里炸上一万遍。妇人们出了农业局的门,朝胡家良的家进发。可惜走到一半路,这个有事,那个来了大姨妈,十几个妇人只剩下许小丽与搀扶着她的两个。许小丽坐倒在地,放声大哭。哭有什么用呢?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王胖是不要命的荏。事情就算是没办法了。路西边的女装店开始在门口挂出“搬迁大甩卖”、“跳楼价”、“吐血价”、“割肉价”等等牌子。最离谱的还是许小丽,她贴了一张红纸,红纸上写了五个字,“卖儿卖女价。”许小丽年近三十,但哪来的儿女?可乡下人服膺这种噱头,进了店,不敢再还价,许小丽歪着嘴说多少钱,他们就老老实实给多少钱。结果一条原价三十块钱的裤子卖了七十块钱,把许小丽喜得眉毛要跳舞,见人就说乡下人憨,比山上的木头还要憨。</p><p>成衣坊开张那三天,营业额每天做六千块,数钱数到手软。现在每天在二千块左右。阿莲坐生意真是有一套。她进的货总是最好看的,挂在架上不消二天,准能卖掉。她说的三天内包退,也是算数的。还真有人拿衣服来退,阿莲检查一遍,二话不说原价退回。但来退的客人还是少。秦哥有事没事到阿莲店里转几圈。梨桥人有几个不认得秦哥?秦哥,那是梨桥县的传说。八八年之前,没有人知道秦哥,只晓得他在广东当过兵。当时,秦哥与几个朋友去梨桥县与邻县交界的村庄打麋子——一种深山老林里才有的味道非常鲜美的走兽。省里与地区当官的人来梨桥,基本上是冲着这种麋子的肉。因为捕杀得太厉害,麋子的价格跟坐了火箭似的直往上蹿。秦哥那时靠捉麋子为生。不清楚他为什么没去上班。像他这样的复员军人本来政府都安排工作。秦哥的战友有去银行的,有去公安局的。可能秦哥的父母死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帮衬,也可能是老天爷注定秦哥这种人要扬威于世。邻县素来民风骠悍,乡人一言不合即锄头相向。秦哥那天去的村庄与邻县某村庄为某块山林的归属权发生争执。矛盾越积越多,在那天暴发一场械斗。这边村子打不过,几人头破血流,即往村里退去。邻县人凶猛,不依不饶,乘胜追击,冲进村庄,到处乱砸。械斗本是男人之事,有妇人见父子兄弟被打得凄惨,也抄起家伙,结果被扁担锄头劈倒在地。秦哥进了村,肩头还背着一头麋子,见本县人吃了大亏,大怒,从朋友手中夺过鸟铳,把对面村庄挑头汉子那张大脸打成麻花,再从腰间拔了原本用在林间开路的刀,砍断几根指过来的鸟铳,刀身一荡,见了血,一个人再窜起跳落,连踹带砍放倒几个,呼喝一声,“你们打女人算哈本事,是爷们,就单挑!”邻县那边站出几个年轻人。秦哥扔下刀,冲进这几个年轻人中间,就像虎入了羊群,没三两下就把那几个年轻人全打趴下。秦哥的心思也真是细,在搂响鸟铳之前,叫一个朋友跑到乡派出所报案。等到暴怒的邻县人把他们团团围住,警察来了,对空连开几枪。刁蛮的邻县人不肯散去,还挥起锄头去偷袭警察。警察被打倒,秦哥捡起枪,击中偷袭者的手掌,嘴里大吼,“你们敢打警察,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一场械斗终告平息。秦哥被警察带到县里,在看守所蹲个半个月,就放出来。这架打得好啊!大长梨桥人的威风。听说县里的领导都为之舒心,并指示秦哥这是见义勇为。开枪与打人一事就不要太计较。后来秦哥做起沙石生意,价格公道,生意是风生水起。秦哥发了财,为人还低调谦逊,又仗义气,梨桥人提起秦哥谁不竖大拇指?连工商税务的人也给秦哥面子。同样面积的店,工商在别处收的每月规费是二百八,成衣坊打完对折再减零头。税务所的情况差不多。别的店想学成衣坊,学不了。<br/>张燕说,“小梅,莲姐与秦哥到底是啥子关系?看起来,好像不像在耍朋友。”这话说得是,谈恋爱的男男女女哪会忍得住心里的酸酸甜甜?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要时不时碰碰手,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快活。秦哥除了会骑摩托车来载阿莲吃夜宵,平时话是极少。阿莲与秦哥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看不见的能感觉到的距离。韦梅哼道,“燕子,你就是嘴太多。”韦梅很佩服阿莲,觉得她真是能干。但能干的人就有人说闲话。还有人传阿莲过去是在南边卖的。韦梅听了很生气,莲姐那样好的人,咋可能是做那行的?韦梅对张燕说,“我真想撕烂那些传谣言的人的嘴。”张燕咯咯笑,朝斜对面那排妇人的店努嘴说,“那你就去啊。别怨我没提醒你,她们练了九阴白骨爪的。”韦梅乐了。张燕说,“也只有王胖那样的人才能治得了她们。”这话韦梅不爱听了,“王胖是什么东西?他比得了秦哥吗?欺负女人算啥本事?”韦梅话音未落,愣了。说曹操曹操就到,王胖进了店,身边还带着一个打扮极妖艳的女人。女人嘴巴很大,手挽着王胖的胳膊。王胖听到韦梅的话,目光扫来。王胖没吭声,女人瞪起眼,说话了,“欠操的,你说什么啊?”张燕赶紧上前,“我们店里刚进了一套法国刚流行的女装,还没挂出来,你要不要看看?”张燕使眼色,叫韦梅走,这两个人她来应付。韦梅没敢在店里继续停留,跑出去,在路口张望,等到王胖与那大嘴女人出了成衣坊,再又跑回去。张燕拍胸脯,“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小梅啊小梅,你还说我嘴多。以后千万别再乱说话。”韦梅早后悔得不行,没再有与张燕磨嘴皮子,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还好王胖没找事,要不,自己也得变成歪嘴的许小丽。<br/>生意很忙,忙到十一点钟,韦梅才回了家。到了房间一看,韦青没回来,被褥还叠了,不像往日那样凌乱。韦梅说,“弟呢?”章山花说,“你问我,我问谁?短命鬼连晚饭也没回屋吃。”韦梅爬上床,掀开蚊帐。床铺下面搁着一张纸。韦梅抽出来。“姐,我跟黑皮去外面打工了。你对妈说一下。”韦梅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又看了一遍,确实是弟弟的笔迹,忙跳下床,跑到外面,“妈,你看。”章山兰看了一眼,“你弟说什么?”韦梅的眼泪急出来了,“妈,弟弟说他与黑皮去外面打工了。”<br/>“要死啊。”章山兰跳起来,扯过纸,拿倒了,反复地看,手脚抖个不停。“短命鬼真想死啊。十五岁的人学人去打工?”章山兰红了眼睛,用手搡韦梅,“快去啊,去把你弟找回来。我要打断他这两条腿。”韦仁民头转过来,用力掀起被子,想下床。章山花赶紧上前搀住。屋子里的臭味大起来。韦梅皱着眉说,“妈,你替爸换衣裤。我去汽车站,还有他同学那。”韦梅跑出屋。月光很大。是秋月。像泼下来的水。长街湿淋淋的。韦梅一口气跑到长途汽车站。车站前有几个大排档。去省城的班车得十二点钟发。站台上站着几个客人。排档里面有几个人在打扑克,脸庞被炉火映得通红。韦梅钻进一个摊档的帐篷,上前喊了声,“叔。”那在涮锅的男人放下手中抹布问,“女伢崽,啥事?”韦梅说,“我弟跟人走了。你有没有见过?”韦梅把弟弟的相貌描述一遍。男人说,“我下午六点钟才过来的,不晓得。你去问一下站里值班的人。”几个客人已听清事情原委,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说,“女伢崽,你问站里的人也没用。站里的人只管卖票,哪管谁是谁。你还是回家去找那个把你弟带走的人。说不定他家里人晓得你弟去了哪里。”这话说得有道理。韦梅致过谢后,又往家里跑。<br/>黑皮家住在东门巷。韦梅认得黑皮,比韦青大不了几岁,但不晓得他真名,不晓得黑皮家具体住哪个地方。巷子里乌黑一团,路灯坏掉好几盏,好像有鬼躲在暗处。韦梅提心吊胆,鼓足勇气去敲巷口一户亮了灯的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婆婆。韦梅讲了来意。老婆婆把黑皮家指给韦梅看。黑夜里看不清楚。老婆婆披上外衣,拿手电筒,带韦梅过去。韦梅口中不停说谢谢嬷嬷。黑皮家住在一间很大的祠堂里。门是虚掩的,应手而开。老婆婆提醒韦梅小心脚下的台阶,去敲左侧厢房的门。门开了,是一个中年妇人,打着哈欠问老婆婆什么事?老婆婆指着韦梅说,“阿云娘,她弟弟跟你家黑皮跑了。她想问,黑皮去哪里了。能不能打电话联系上。”中年妇人说,“我哪里晓得那个短命鬼的事。他什么都不对我讲的。”韦梅回到家,把情况对母亲说了。章山花的眼泪又下来了。韦仁民在床上叹口气说,“都怨我。强他娘,你得让我死哇。我不想再这样难受下去。”韦仁民拿头在床杠子上撞。韦梅忙过去拿起火笼上的衣服垫在床杠上,“爸,你莫急。明天,我再上弟学校里问一下。”韦仁民的情绪渐渐平缓。韦梅回房间,熄了灯。黑夜扑进屋。韦梅的胸口发闷,耳里听着屋外父母的交谈,数起天花板上的看不见的绵羊,数到五百多只,门外传来敲门声,出去一看,是垂头丧气的韦青。原来黑皮在广东不是打工,是做贼。俩人坐车出了梨桥县后,黑皮吹嘘起自己的光荣史。韦青听得心惊肉跳,这贼他却是不想做的,便在班车临时停靠时借尿遁下了车。因为身上没有钱,步行十几里路,才遇到一个发善心的货车司机把他带回梨桥。韦梅好气好笑,拿手指头敲韦青的头。<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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