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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争夺 <p><br/> 那只茶杯停在茶几一角,淀绿色茶叶像触礁的沉船,钝重凝缓的徐徐下落,热气上升,划出一个长S的柔滑曲线,好比女人的一只手臂,这只手臂异常优雅柔软,它微微弯曲,肘部倾斜,隐没在丰满的水底。那一片片茶叶,又如同被指尖摁了摁,碧绿的浮水盖过茶叶凹部,沉甸甸的往下落。韩博温的视线从茶杯投向窗外,太阳很弱,她们站在阳台上,一个依着栏杆,一个将两只手背在臀部。听不到她们讲些什么,嘴唇在动,偶尔看见其中一个举起手来掳一掳头发。那掳头发的样子依旧没变,左手跨过肩膀,中指垫在颈部,手臂向上,头发往下,好比水流拂过礁石,不急不缓,那水流就这样不急不缓,流过红灯、钟盘,或者为一块酸掉的臭豆腐吵吵闹闹,这样算来,好像也有几十年的时间。他去拿茶杯,手指粗大的指节还没有弯曲,手臂就在中途作了一个往回撤的姿势,可它没有撤回来,在中途停住,好像在等待什么。那只茶杯同时被小心翼翼端起,端在空中,也不动了,韩博温没有立刻去接。<br/> “爸。”韩落炜一脸恳请的提示他:“爸爸。”他希望能顺他的心,那只手停在半空,手指洁白,身体前倾,视线落在韩博温身上。<br/> “噢。”韩博温去接茶杯。韩落炜递过去,重新落座,不安的等他说话。<br/> 这间上了年月的房子里,总有股烂木头味道,韩落炜对韩博温提过好几次,要他和母亲搬出去,并买了房子和家俱,就等韩博温一句话。韩博温不领儿子的情,韩落炜也没办法,这个父亲面前,他至少还不敢太出格。父亲怎么说他还是得怎么做,为这一点,他和好几个女友分道扬镳。韩博温说,这种女人你也带回来?韩落炜只好苦笑。那些女人在背后骂他不是个东西,床也上了,避孕套也用了十几打,到最后却不要了。<br/>现在,他坐在韩博温面前,满怀不屑,当然,韩博温并未察觉。<br/> “这种女人。”韩博温停了停,略微斟琢:“这种女人,我看还是断了吧。”他呷了一口茶,喉结翻滚。韩落炜又听见他长吁短叹的“唉”了一下,也不知道今天是他第几次叹气了。韩博温见他没反应,用下巴对着他点了点:“啊?”他继续说道:“你听见没有。”<br/> “爸爸。”韩落炜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脸上诚恳无比。韩博温不理他,也没继续追究。一个父亲想要制住儿子,光靠嘴上功夫并无用处。当然,他让他念最好的学校,让他去留学,让他作公司股东,都是他一手操办。<br/> 韩博温点了根烟,烟丝上升,他也一动不动。他看着韩落炜的嘴巴在动,毫无心思去。不过说真的,他只想让韩落炜听他的,这个家里只要一个权威就够了,可这个上了四十的儿子越来越表现出对抗情绪。这可不像乖儿子,他的乖儿子怎么会不听他的话呢。他再去看窗外,两个女人还在说话,女人之间的那些玩意儿难道就这么没完没了。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看来也不是无事可做。那个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真漂亮,的确很漂亮。不过他现在看不到她,她的脸背着他,她的前面是一棵洋槐,洋槐前面是一条水泥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洋槐下面还有一块水泥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砌的,很久了吧,是很久了。这么多年,他和儿子、老伴,孤孤单单,这个房间里就他们三人,他希望他能一直这么和他们生活下去,可这个乖儿子好像越来越不听话。自从去年买了房子以后老说着要他们搬出去,他当然知道他的那点心思,搬出去了,他还能听他的么。这个儿子,变得有点聪明了,可惜这聪明用错了地方。<br/> 室内的老挂钟嘀嗒嘀嗒的摆,这种不成不变的节奏,是这所房子里的老习惯,而且这个习惯还将会一直继续下去。当然,韩博温对此满怀信心。<br/> “不管怎样,你得听听我的。”韩博温把攒了好一段的烟灰弹了弹,粉尘弥漫开来,接着烟尘往下落,落到地面,韩落炜讨厌这股烟味,仿佛这里面沾染了内脏的腐朽味。他认为韩博温应该进坟墓,他差不多该去死了。可韩落炜也不愿意他死。他希望他在和女人作那些勾当时,他已经死了。而他的股票下跌时,他还活着。<br/> 屋内的桌椅都是上了年月的,这种古褐色里有一股樟脑丸气味。<br/> “爸爸。这次我来作主吧。”韩落炜说:“就这次。”<br/> “你还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br/> 韩落炜把脑袋低下去,看地面,地面上的水磨地板经历了长久的磨损之后,呈现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线条,这些线条非常有意思,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时就喜欢这样,看着地面与墙面的裂纹,或许不是真的裂纹,只是油漆和水泥的表面裂痕,这种裂痕虽然数量纵多,但并不具备真正危险,他认为,这些裂纹理所当然。 <br/>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br/> 韩落炜点点头。这个宽敞的客厅内,就连整齐摆放家俱也透着一股倔老头的威严,这威严很可笑,是伪正经。韩落炜认为,即使在这样的威严之下,他也在慢慢变化。比如早上遇到的那个老头,老头和他打招呼,他一本正经的盯了好久,很严肃的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直到现在,他还能记得老头奇怪而难以下台的表情,虽然从一开始他就认出了他。他在这样的玩笑里变得自由而叛逆,短暂的心情娱悦让他乐此不疲。再比如,昨天晚上他和女孩去酒吧,并对酒吧老板说,他是个穷光蛋,可他刚和女孩订了婚,问能不能送他们一瓶威士忌。当时他如此诚恳,竟然蒙混过关,然后他们又拿这瓶威士忌去惊吓一个拄着拐杖的瞎子。那个瞎子竟然还会说英语,他惊叫道,My God。那古怪的声音让他笑痛肚皮。他穿着皮鞋去踢球,赖在计程车上说忘了带钱,又藏在灌木丛后面用石头扔正在钓鱼的中年人。<br/> 这竟然成了一种乐趣。<br/> “你应该听得懂我在说什么。”韩博温将那只烧了一半的烟,拧灭在烟灰缸里,烟灰缸里满满都是烟灰。韩落炜也点了一只烟,脚下,布满烟嘴。他丧气,崭新的皮鞋表面铺了一层烟尘,这个太阳微弱的下午,时光像烟丝一样上升,在一个高处淡成无形。只有烟味,浓重刺鼻的烟味在弥漫开来,好像这种烟味才是这个下午本身。韩落炜有时陷入无边无境的沉思,在那片沉思的土地上,现在的这个老头已经死去,就和这些家俱一样,经过了时间的倾轧之后,内部仅存的活人气息都消失殆尽。这是他快乐的地方,只有这里,一切都是他的意志。他这时突然回过神来,把烧到指尖的烟嘴丢在地上,用脚辗了辗。 <br/> 窗外,韩博温能看到两个女人的侧面,年轻的一个把脸转过来,看见他在看她,愉快热烈的向他眨眼。他希望儿子没有看见她的表情。“这种女人,我看没有必要。”韩博温毫无把握的说:“烟灰缸在这里。”他指着面前的烟灰缸。韩落炜点点头,身子没动。这两句话,这个下午他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光线被慢慢染红,西边像戳了洞的铁烫炉子,遍地都是烧红的灰烬。韩落炜把身体往窗户的方向侧了侧,有点疲惫。<br/>外面,哪儿好像有二胡的声音。 </p><p> 染红的光线落下来,一直落下来,落入巨大的洋槐,然后,它们被留情的筛成一条条光束,这些笔直的光束在水泥洗衣板上投出一个个明亮的点。有点风,树影在动,光点在动,不远处,前面的水泥路上,打着地面的瞎子领着一个孩子,瞎子的手紧紧扣住孩子的手,孩子有时会挣扎几下,仍旧无法挣脱束缚,他似乎有点气馁,视线岔岔然。瞎子背着二胡,孩子的手里捧着一把雨伞,他们在洋槐的侧面,一个被墙面挡住光线的地方坐下。孩子去掰瞎子手,使了一会儿劲,气恼的在瞎子手臂上拍打了几下。瞎子无动于衷。孩子只好用另一只手从瞎子的袋子里拿水罐,倒了些,湿了湿脸。瞎子单手调弦,空气细微裂开。洋槐的树盖在动,落下来的树叶摩擦地面,丝丝的响。洋槐的后面有座老房子,蜒满爬山虎,墙面上铺着红石头、绿石头,光线还在落下来,落到墙面,落进半开的阳台。阳台上有两个女人,一个女人上了年纪,皮肤褶皱,另一个很年轻,身体像花枝一样乱颤,她笑得合不拢嘴。年纪大的那个,将臃肿的身体靠在栏杆上,继续把话说下去:“男人,也就这么个东西。”<br/> 她像年轻女人那样不屑的笑,嘴里冷哼着。停在电线杆上的鸟儿唧唧喳喳,它们整齐的连成一排,相互默契。<br/> “阿姨,你和叔叔结婚几年了?”<br/> “四十几年了,具体几年来着。”她顿了顿继续说:“真奇怪,竟然一点也记不得了。待会儿去看看结婚证件。”<br/> 五月的傍晚,空空荡荡,渐渐变淡的影子越来越长。洋槐的树盖很大,盖住了这座老房子的大半个侧面,两个女人隐在垂下来的树叶子之间。那个坐在墙面下的孩子抬起头来,对着这边东张西望,他只听到声音,却没看到身影和衣裙。他去推瞎子的手,推得手腕通红,噘着一张蜜蜂都爱光顾的嘴,不情愿的在那只粗大的手臂上打,打得啪啪作响。瞎子对他的挣扎,表现得置若罔闻。他继续调试他的二胡,空气偶尔被尖音微微撕开,浑热的空气像胶水一样,立马从四周填补过来。这个五月的傍晚,潮热的空气牢不可破,任何试图冷静的念头,都好比抽刀断水。孩子的腿蹬着,趣味索然。<br/> “肖肖。”那个年纪大的女人说:“说说你和落炜。”<br/> 她不好意思的笑,话语像被顶起的水壶盖一样噗噗不停,她时断时续,说第一次见面,说第一次约会,说他耳垂下的胎记,说一些讨好她的话。她有张惹人怜爱的脸,个子很高,几乎高出韩落炜半个脑袋。她像个羞涩女孩一样脸色潮红,说到紧要关头突然停下,站在那里,对着伯母使劲吐舌头,然后,惊讶的捂住嘴巴。<br/> “你和落炜去了旅馆?”上了年纪的女人颇有兴致的挥手,要她继续说下去,仿佛在午夜听了半个艳情故事,一时好奇心大涨。她接着说下去,声音微微干渴,眼睛睁得老圆,像一个老处女一样迫不及待:“接下去呢。肖肖。接下去怎样?”她敲得栏杆啪啪啪的响,跺了几脚,天真得说:“你快说呀。”<br/> 那个坐在墙面下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嘴里多了一块棒棒糖,安静了些,嘴巴还噘着,他把棒棒糖来来回回的舔了几遍,又去看瞎子,有些赌气的将棒棒糖递过去,递到离瞎子的嘴巴很近的地方。瞎子无动于衷。孩子就把棒棒糖在瞎子的嘴唇上轻轻的点,瞎子的脸像松弛的泥土一样坍下来,他笑,笑得得意洋洋,那只手又捏紧一些,孩子有点懊恼,那只手却没离开,瞎子就舔一下,又舔一下,舔得嘴巴啧啧啧赞叹。孩子在中途把手缩回来,在瞎子手臂上敲,意思是,放开我。瞎子不理他,孩子就把棒棒糖塞进自己嘴里,意思是,那就不给你了。瞎子的舌头舔了舔下嘴唇,只是得意洋洋的笑。<br/> 一堵参差不齐的矮篱笆后面,一条流狼狗的背脊浮起来、落下去,接着就不见了,过了一阵,它在矮篱笆的终点,露出半个脑袋,对着一只电线杆张开后腿。一扇二楼的窗户突然打开,先出来一个女人的脸,接着丢下来一个啤酒瓶,啤酒瓶的爆炸声像水花一样四溅,声音在这个平静的傍晚炸出层层波浪,它们推出去,再推出去一点,淹没半开的窗户、一双拉在屋外的拖鞋或者偷偷摸摸的拾遗者。那只流浪狗呜咽了几声,飞快跑出去,脑袋后望,路上拉出一条长长的、湿渌渌的痕迹。瞎子手中的二胡声断裂了一下,细微得不易察觉。孩子还在舔棒棒糖,手上汗涔涔印出一块红印记。二楼的女人顾忌的左右张望,她看到侧对出去的两个女人,看不清楚,满眼的洋槐树叶,洋洋洒洒的动,视线往下,下面的墙角坐着一个孩子,一个中年人,她羞涩的咬咬下嘴唇,很快的关上窗户。地上碎玻璃的折光,四射出去,一些人看见它们,一些人路过它们,另一些人无动于衷的眯了眯眼。<br/> “然后就自然而然喽。”陈肖肖对着老女人努嘴唇,然后傻傻的笑,像孩子一样摇摆着婷婷玉立的身体。她的裙子像荷叶一样蓬松铺开,她把它们按下去,仿佛她就浮在空中,如同氢气球一样悬浮在那儿。<br/> “我就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女人去摁陈肖肖的额头,不太诚恳的唉声叹气:“完全跟我家的老头一个德性。”陈肖肖的前额迎着她的指头凑上去,用力让她点。她似乎很不好意思,身体前倾,脸往她的肩上偏了偏。女人把肩膀往上耸,架住她一半重量,抱住她,轻轻在她身上拍,安慰道:“老头子会同意的,别担心。”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只是笑,也不知道具体想帮她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美滋滋的。风是懂人事的,吹得两个女人头发散开来,陈肖肖夸她的头发好看,她还是笑,一直不停咯咯的笑。<br/> 坐在阴影里的孩子抿着棒棒糖,他拉开裤裆在瞎子面前撒尿,积起了一个黄灿灿的水洼,瞎子的嘴里叽哩咕噜的骂,孩子不停点头,嘴唇作了一个往上弯曲的形状,他在笑,没有声音,瞎子只好松开他的手,挪了一个新地方坐下。孩子像断裂的皮筋一样跑开去,站在离瞎子十来米远的地方对他作鬼脸。这条水泥街道,人很少,车也很少,孩子沿着路中央的白色线条走来走去,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他还抿着棒棒糖,糖水在舌尖顺着喉咙往下滑,他像在笼子里关了好久的雏鸡,看到什么都是兴致勃勃。瞎子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不理他,越走越远,在几乎看不见瞎子的地方又停下来。他往前看看,又往后看看,走了几步之后就往回走,他瘦得皮包骨头,赤脚,裸露上身,只穿一条外库。外库的边沿磨损的厉害,裤腿的边沿龟硬的结了一圈污垢,他蹲下去搓,搓得硬结的污垢掉下来。<br/> 一辆漆成黄色的吊车在前面拐了个弯,速度减慢,孩子抬起头来,不偏不倚,看着它驶过来,没有表情,也没有惊惶失措,声音是沉闷的,好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司机下车时,孩子还在喘气,腿在膝关节处断成两截。司机匆匆忙忙跑出去,跑一截回头看看,又跑一截,再回头看看,他摔了一跤,很快爬起,不久之后,消失在胡同里头。瞎子叫了半天,没有线索,他开始拉二胡,声音盖过树叶的沙沙声。调子寂静,缓慢,陈肖肖将视线从远处收回,在耳朵上揉了揉,然后从女人的肩膀上支起来。女人疑惑的在她鼻子的刮了几下,陈肖肖无动于衷,把脸侧了侧,将耳朵对着刚才视线所及的地方。年老的女人又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这一次,陈肖肖回过来对付她,用怀疑的表情说:“听见了么?”<br/> “什么听见了?”<br/> 年老的女人将手掌卷成喇叭的形状,按在耳廓外测,什么都没有。她“啪”的打在陈肖肖的肩膀上,佯怒的说:“疑神疑鬼。好了,咋们作饭去。”<br/> 陈肖肖吐吐舌头,天真的拉着她,转移话题,声音像未干的胶水:“阿姨,你说,我和落炜结婚,叔叔会同意么?” </p><p> 楼道里的乱头风吹得窗帘布噗噗作响,窗户正在被一只手打开,他站在窗前,背后是年轻的男人和女人。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端着两个盘子,热气腾腾。日光灯嗡嗡嗡的闪烁不定。五月的夜晚,像漂浮于空中的尘土,空气里的余温混沌不安,灯光在楼道的拐角处断成两截。阳台底下,木棍敲着地面,啪啪啪,有点急促,有点不耐烦。那个嘶哑的声音在楼下喊,来来回回,已经好一阵。韩落炜不动声色的从座位上站起,拿一个崭新的高脚杯,他打开侧门,也不看下面,那个杯子被举起,手臂弯曲。地上炸出一声伤人的脆响。楼底下的声音像一个灯泡被突然断路。韩落炜就在阳台上骂:操他妈。嘴里却笑,心满意足的紧咬着嘴唇。他的脸隐没在光线之外,地上的影子越过栏杆,已翻越到楼下。<br/> 韩博温对着他的背影,不屑的冷笑了一下,窗户“啪”的被关上。<br/> “落炜。”陈肖肖站在那里,灯光像水一样停留在半空,她站在光线下侧,安静而满面羞涩:“叫叔叔吃饭。”她把碗碟放整齐,对他使了个眼神,上了年纪的女人走向厨房,心情愉悦的叫了一声:“老头子,坐下来吧。”陈肖肖对着落炜吐吐舌头,作了一个神色暧昧的鬼脸,当然,韩博温并没有看见。落炜站在阳台上,那扇窗户已经关闭,看到里面的窗帘布垂下来,垂到地面。他微微不安,刚才的心满意足在韩博温突然收紧的视线内,变得敏感而易受伤害,韩落炜对她的鬼脸不置可否。<br/> “爸爸,吃饭吧。”韩落炜去扶他的手臂,韩博温的脸色往下降,那张脸从苍白色,渐渐变成微红,他的手在半空像烧软的铁丝一样往下垂,韩博温对着那只垂下去的手冷哼了一下。韩落炜不说话,从他身边走过,顾自在陈肖肖身边坐下,他抱住她的双腿,缠意绵绵,他示意她也坐。韩博温对着他又沉了沉了脸。韩落炜努努嘴,放开手臂,避开他的视线。<br/> 晚餐已经布置完毕,韩博温站在窗前不动,他在玻璃的倒映里看这个年轻女人,她有副吃惊的身体,当然那张脸也的确漂亮非凡,可他就是不欢迎她。他又在玻璃里面打量韩落炜那张普普通通的脸,以及那个敦矮的身体,有点岔气,不太情愿的对着玻璃里面三个人说:“你们吃吧,我累了,先睡会儿。”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后面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希望将他拉到座位上,可她拉不动他,他宽阔高大的身体立在那儿,毫无生气的对她挥了挥手臂。<br/> “你想干嘛,你到底想干嘛。”这个身体臃肿的女人指着韩博温的鼻子说:“韩博温,你今天到底想干嘛。”她跌坐在椅子上,眼圈儿顿时变得通红。韩落炜叫了声:“妈。”他说:“妈妈。”他去摇她的身体,示意她不要哭。然后,又转过来对着韩博温叫了声:“爸爸。”声音很轻,韩博温的身体依旧没动。于是,韩落炜不厌其烦的又叫了一句:“爸爸,吃饭吧。”他的声音提高几分,拖得很长,韩博温只好摇摇脑袋,那个身体侧了侧,将半变脸转过来,有些犹豫,韩落炜紧接着又叫了声:“爸爸。”韩博温将身体完全转过去,向餐桌这边走近。韩落炜对着身边的女人说:“妈。”他说:“我们吃饭吧。”女人拍掉他摇晃她的手,给韩博温让出一个位子,自己再一次坐下去:“肖肖,坐下来吧。”<br/> 陈肖肖顺着她的意思坐下来,面无表情。大家围坐在桌子旁,都没有动,身体臃肿的女人开了酒,讨好的给韩博温斟了点,立刻,这张脸上又变得笑意盈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声音很大,手在空中摆,示意他们喝酒吃饭,视线一个个扫过去,最后在陈肖肖的脸上停下,她看着她闷闷不乐的脸说:“吃饭啦,吃饭啦。”她将陈肖肖的杯子拿过来,倒了个底,递回给她:“肖肖,吃饭拉。落炜,你要不要。”她说着便将酒瓶放下,顾自吃起菜来。韩落炜只好说声:“我自己来。”他去观察父亲的脸色,毫无线索,为了打破这样的僵局,他说:“爸爸,你明天去不去公司。”韩博温不理他,斜光瞥见肖肖低着脑袋瞧他,他似乎有点心虚,立刻避开,有些余气未消的将杯子里的酒喝个朝底天。<br/> “老头子,吃菜。”老女人在桌底下踢他的脚,示意他收敛一下脾气。韩博温瞟她一眼,不软不硬,顾自又喝了点酒。除了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三个人都无话可说,陈肖肖偶尔去看韩博温,有些楚楚可怜的,也有些微微不悦的。韩博温被看得心里烦恼,喝了一阵站起来往寝室走:“我累了,睡了。”<br/> “老头子。”女人在后面叫她。他不理,还是往前走,女人把筷子扔在地上,筷子撞击地面辟辟嗒嗒的响。韩博温在中途回过头来,看到陈肖肖噘着嘴唇的脸。那扇卧室的门被拧开,老旧的门轴扭动,金属内芯磨损的声音,他气馁的踏进去,轻声将门合上。<br/> 三个人坐在那里,桌上的菜划出一道道热气,那双筷子横在桌子底下,一半留在阴影内,一半停在光线表面,好比浮在那儿,安静的悬在水中。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笑,嘴里说着,肖肖,吃菜吃菜。她一边说,一边将筷子拣起,重新换了一双,心情似乎又变得阳光灿烂。屋外搂底下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过,这次要远些,稀薄些,那根木棒敲打地面,啪啪啪,比刚才更急促。叫喊声也变得嘶哑而厮声力竭,他叫着某人的名字,韩落炜去辨别名字的形状,努力了一阵不得所以,他将面前的酒杯端起,呷了一点。陈肖肖乖巧将酒杯斟满。这个房间里,只有这个上了年纪女人在说话,不停说下去,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她心满意足的看着他们两个,劝他们动筷子:“今天不吃掉,明天就不能吃了。”她示意他们多吃点。<br/> “妈妈,你劝劝爸爸。”韩落炜给她倒了点酒,语气散漫。陈肖肖将视线移到这个女人的脸上,等着她说话。<br/>“你也知道你爸爸的脾气。”她顿了顿,突然笑了一下:“放心吧,我这就去跟他说。”<br/> “吃点东西吧,肖肖。”她继续说:“放心吧。我跟她去说。”陈肖肖不说话,她看着这个体态臃肿的女人站起来,在落炜肩膀上拍了拍,然后朝卧室走去。她在外面敲门,咚咚作响,门,支嘎,被打开。 </p><p> 他不怀好意的笑,眼睛和鼻槽在阴影之内,顶光向下压,一直将影子压成窄平。陈肖肖不屑的瞥他一眼。当然,他并没看到。韩落炜重新去开窗,风比方才微微大些,有些热,有些温吞,他将窗帘布打成一个结,心满意足的看着楼道里一个倒扣破碎的花盆。花盆上蹲着一只猫,看不具体,只有大致轮廓,这个轮廓一动不动,韩落炜就在窗户木头框上敲,敲得小心翼翼,那个轮廓动了一下,动作迅速。不过,它依旧蹲在那里,韩落炜就又敲一下,同时跺了跺脚,猫受了惊吓似的跑开去,他看着它跳上栏杆,在走廊尽头跳上另一幢房子的楼道。他还是笑,这个笑渐渐放大,声音被消去,笑容像吸水的纸巾一样快速扩张,后面的陈肖肖被他的跺脚吓了一跳,不悦的骂他一句:发神经。他转过去,笑容还在脸上,语气阴沉的回敬她,你说什么呢。陈肖肖避开那张脸,低下去吃菜,没做理会。<br/> “你爸挺有意思的。”<br/> “是不是还对他恋恋不忘。”他的语气玩世不恭,街道上的乱头风掀开了他的衣领,露出了胸口一片白花花的肉。<br/> “发神经。”<br/> 他不理她,似乎想着什么事,那只洁白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手指之间已多了一支烟,火星闪了几下,悬浮于房间半空的樟脑味儿渐渐败退。在外面徘徊不散的乱头风,漫无目的,一只摆放不平的皮鞋从阳台上掉下去,可能掉到了楼下,也可能掉到了下面的窗台,或者,掉入了下面那条小水沟。那条小水沟大多情况下是干的,除非是母亲洗衣服的时候,那时候,洁白成堆的泡沫随着黑灰色的水流徐徐往低处淌,淌到前面的荫井口,荫井口没有盖子,前几年被偷了就一直没按,好象还掉下去过一个人。那个人现在站在窗前,面色沉着,韩落炜摸着手臂上一条十几厘米的疤痕,当时,他在井下被露在水泥墙壁外的钢丝划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却一点也没觉得疼痛,他只觉得挺痛快,一些蠕动的灰色小虫子在他的手臂上、脸上爬,他则毫无动静的坐在污水之中,他在下面呆了一个小时,楞楞的看韩博温从上面扔下来的的绳索,以及两个老鬼在上面手忙脚乱、哭天喊地,他最终冷笑着骂了一句:两个傻子。<br/> 韩落炜记不得,当时是怎样掉下去的,可能是自己跳下去的,也可能是不小心,就像现在这只鞋子不明事理的落下去一样。当时,他在那里和父亲大吵大闹,头脑发热,等他清醒过来,已经在下面了。韩博温在医院里破天荒第一次向他道歉,表示那一巴掌的无心无意,韩落炜倒至始至终没有接受。这件事让韩博温难以释怀。至于事情的起因,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韩落炜带了一个女人回来睡觉,韩博温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巴掌,当时,母亲在水泥板上搓洗衣服,泡沫成堆成堆的累起来,韩落炜对当时最深的印象是,韩博温怒气匆匆的拉着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那个时候,拧开的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直冲而下,洁白色的泡沫从水沟的这一端,不急不缓的顺流而下,并在途中逐渐减少、稀释。<br/> 那个女人就是陈肖肖。<br/> 他又笑起来,不易察觉的,他的表情隐在阴影之中,然后,将那支烧了一半的烟从窗口丢了出去,这个没有被熄灭的亮点被风刮出一个折角,毫无踪迹的落进了深处。陈肖肖没滋没味的吃了一阵,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两人的眼神碰了碰,她顺水推舟的说了句:“吃点东西吧。”她看瞧他毫无动静,站起来,拉着他的衣服下摆,将他拉到桌边。他拍掉那只漂亮纤细的手,毫无表情的落座,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br/> “你今天很不一样。”陈肖肖给他重新满了一杯。<br/> “有什么不一样。”他将酒杯举起来,举到嘴边,正要下肚,突然脱口而出,好象突然咬到了一个空心核桃。<br/> “就是觉得不一样。”<br/> “不一样?”他把酒一口气喝完,将杯子伸到她面前,她犹豫不决的斟了半杯,看他没动,心不在焉的又倒了一半,酒很快从杯口溢出来,她的视线对着他的眼睛,见他一脸冷漠,恍惚间突然哎呀了一下,发现已经弄湿了他的袖子,她去拿餐纸,拿过来给他擦干净,他甩掉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将杯子端起。<br/> “反正,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给那老东西点颜色瞧瞧。”他打了个酒嗝,酒精扑鼻。窗外,木棒敲打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那个衰老的声音依旧执意坚决,好象在喊某个名字,也可能在找什么遗失的东西,陈肖肖神经质的指指窗外。韩落炜回过去看窗户一眼,除了黑夜还是黑夜,远处,一闪一闪的灯,一会儿淹没,一会儿又探出来,他不知道她要他看什么,不耐烦的说了句,什么?陈肖肖若有所思努努嘴,不太肯定的回答他,好象是个老头。韩落炜再回过去,看见被拉成两部分的窗帘布扑拉扑拉的打着墙壁,墙壁上打着一个挂钩,前几年总会挂册挂历,这几年不知为什么一直闲置着,时间越来越不确定,越来越狭窄,压得人几乎窒息。陈肖肖看他毫无反应,加上一句,好象听不到了。她将手掌作成一个喇叭状,放在耳边,叹了口气说:可能是个要饭的。韩落炜不置可否的皱了皱眉。陈肖肖继续解释道,可能在找什么东西。<br/> “一个要饭的能有什么东西可找的。”他岔岔的,略带嘲讽的说。 </p><p> 屋子深处门轴转动的声音,然后,静了好一会儿,接着拖鞋拖拖拉拉的摩擦地面,步子有些慢,到了拐角处,韩博温高大微驼的身影从光线的另一面浮现出来,他加快步伐,走到客厅角落的木头背椅边,然后略微迟疑,转过来,眼睛对住韩落炜,视线停留了几秒,也可能发了一阵呆,这眼神使韩落炜浑身不自在,于是,他讨巧的说一句,爸爸,吃点饭吧,你身体本来就不好。韩博温不理他,踱了几步,发觉这地面上好象哪里都不是落脚的地方,他最终有些忐忑的走到陈肖肖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再回过去打开了门,顾自走了出去。陈肖肖看看韩落炜,举棋不定,看到韩落炜无所谓的点点头,也跟着出了门。<br/> 狭长温冷的走廊上,迎风摇摆的衣服在墙上投出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影,不过,有两个影子是不动的、固定的。楼下,几个醉酒回家的青年,正骂骂咧咧,一个在前面跑,另外几个在后面追,步子风风火火,追出去老远,也不知道有没追到,不过陈肖肖似乎听到黑夜深处一丝呕吐的声音。<br/> “好象谁吐了?”陈肖肖漫不经心的说,她其实是想打破沉默,但的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总觉得在他面前,像一把多余的钥匙。<br/> “哎,好象是。”他不知什么时候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可能是冷的,也可能是被烟呛的,他猛的咳嗽了一阵,于是,只好自我解嘲般的说了句:“年纪大了,连抽烟都抽不象样了。”。陈肖肖有些于心不忍的提醒他别忘了医生叮嘱。他说什么叮嘱。肖肖说几年前在公司,有些小病小患的,不是经常是她陪他去医院么,医生说少抽烟。他长长哦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了,又似乎没有,他将烧了四分之三的烟丢出去,很快又点了一支。他满不在乎吐了口烟:“还有这回事。”他顿了顿:“我都忘了。你也把这些忘了吧。”<br/> “不是要忘就能忘的了的。”她有些丧气。<br/> “所以,你又回来了?”他把烟拧成两段,丢出去,接着说:“几年前你不是和我保证,你不会再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轻,看不出任何破绽,好比在说,今天车子抛了锚或者饭店的菜难以入口。陈肖肖听得眼圈儿有点红,她的手在口袋里掏餐纸,不过,韩博温没有看到这个动作,她把餐纸抓成一团:“这一次,我不是来捣什么乱的。”<br/> “你是说,你们是认真的。”他笑起来,不易察觉。<br/>陈肖肖不说话。韩博温也不愿深究,两个人默默站了会儿,也不知哪儿隐隐约约的传来二胡的声音,于是,陈肖肖就随口说一句:“今天好几回了。”她用余光去瞄他,看不出什么变化,窗户里露出来的光微微照亮他左侧的脸,这张脸还是几年前的那张脸,人也还是几年前的那个人,好象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发生,也像几年前一样,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不过,令陈肖肖气馁的是,这里头到底是已经有些不同了。至于具体有什么不同,陈肖肖也不知道,可能更多是不愿意知道,他有时觉得自己挺可怜。<br/> “哎,是好几次了。”韩博温不太情愿的说。他发觉,她还是做他秘书惬意,两个人总有默契感,而后来,也许是自己太固执。只是,这样的固执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毕竟一个如此年轻,而另一个显然已半截入土。他认为他做的一切毫无差错,可这样的毫无差错却让两个人痛苦。他认为,她应该有自己的前程。可现在,她却站在自己面前。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个姑娘一定还在为往事耿耿于怀,至于要让他相信她会爱上屋里头那个蠢儿子,他觉得这多少有点困难,虽然他也很爱这个蠢儿子,但那毕竟是两回事。<br/> “是他先找你的吧。”韩博温这次回过头来认真的看她一眼,这个姑娘还是那么漂亮,在有那么的一瞬间,他认为他是欣赏她,或者说是愿意被她迷住的,可那也只是一瞬间。大多数时间里,只能说,他太老了,对于她,就像他平时拿一颗山核桃一样无可奈何。陈肖肖对他的提问不置可否,她发觉嘴里的唾液堆起来,吞下去,又堆起来,只好又吞下去,反复几次之后,嘴里分外苦。她舔了舔下嘴唇,有点腥。<br/> “他也就那点伎俩。”韩博温又说下去:“翅膀硬了,想飞了。”<br/> 陈肖肖不啃声。<br/> 他又说:“你们第一次回来时,我心里就不痛快。”他突然不说了,看着她,等着她说话,等了半天没反应,只好自己再接下去:“我看你心里还是在计较。不然,我也不认为你会和他一起来对付我。”<br/> “那你当初就不该拒绝我。”陈肖肖轻轻的说,轻得有些听不清楚。韩博温不温不火的回了一句:“如果你跟着我,就是糟蹋自己。”<br/> “那你觉得,我现在是在爱惜自己。”陈肖肖突然转过来,用很低沉的声音回敬道:“对吧?”<br/> 门边有个声音乘机插进来:“爸爸,进来说吧,外面冷。”<br/> 韩博温纹丝不动,他怀着略微的怜悯,瞥了瞥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头发垂下来,垂倒胸际,整张脸隐没在浓密的发丝之间,他猜想她是不是在哭,或者满腹羞耻。他慢慢将外套脱下,手臂微微颤抖,神情踌躇不定,不过,他还是给她披在了身上,然后,他极为随意的问了一句:“你不后悔么?”她抬起那张瘦削的脸,紧咬下嘴唇,修长的睫毛折光微闪,她使劲的点点头,将脑袋再次埋下去。韩博温在她的脑袋低下去的同时,抵住了她的下巴,他将她的脸抬起,向门口瞄了一眼,估计到这个动作处于安全之内,接着,用小拇指轻轻在她的眼眶上刮了一圈说:“好了,别哭了,我们也给我这蠢儿子演场戏吧。”<br/> 她懵懂站立,满腹疑惑,过了许久,点点头说:“怎么演。”<br/> “很简单,今天在这儿住下就行了。”韩博温说。<br/> “那我和谁睡呢。”陈肖肖疑惑的问。<br/> “当然和落炜睡了。”他的语气又突然变得满不在乎。</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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