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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大院门口的时候,老罗推着小三轮正好进来。<br/> <br/> “爸”<br/> <br/> 罗什本能般的喊了出来,他周围的几个行人都不约而同的注目观瞧。大概是行人们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罢;但老罗只是罗什的父亲,于是人们又都纷纷散去了。<br/> <br/> 哪去?老罗一手扶着车把一边停下问他儿子。而他儿子呢,心不在焉的晃悠着大头——他感到尴尬,虽然仅仅是在公共场合叫了一声爸,但他浑身都不自在。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不自在什么,就是有点儿难受。但他知道要是一直这样不自在下去肯定会惹麻烦的。<br/> <br/> 于是,他轻启朱唇;<br/> <br/> “溜、溜弯儿、溜达溜达……”<br/> <br/> 你成天介溜达,就没有正事儿可做?我说你小子…老罗还没说完就发现原本站在他面前的儿子已经不见了。他回头瞧,他儿子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老罗下意识地拍了一下后背、他那只挂着一件背心、曾经非常结实的后背——小王八羔子!<br/> <br/> 太阳、红丹丹的圆盘,现在贴在一块玻璃上头。在它的中央有一棵榆树,那是一片儿粗糙的榆树皮、干瘪瘪的。然后就是人行道,一眼望去都是一水儿的沥青浇筑,这一眼还能看到地上冒出来些许热气:那是晌午时候让太阳照的。远处人们的背影也因此变得模糊起来。罗什穿了一条单裤慢慢踯躅着,他让热乎乎的地气从裤管里渗进来,小腿被热气烘着;只要一迈步,裤子就嗖的贴在腿上,停下来后就又恢复原状。罗什纯粹是在消磨他自己。但他不这么看那,他说:咳,就这么着呗——言下之意即,在哪都一样。<br/> <br/> 这条街上住着好多人,他们深藏不露统统躲在小屋子里。这些人儿也忒狡猾了,他们也不出来;就在门口放一块牌子什么的,其他人就都得进去看他们去,这也太不公平了不是?<br/> <br/> “你说的也对”罗什点点头,但仍欣赏着这条繁华的街道。所谓“繁华”实际上说的是:那有人在来回走动。其实本无所谓繁华不繁华,只是来回走动的人多了,看上去就显得“繁华”了。不过,鲜克萍却没去理会罗什,他自顾自的点评着这条大街:比方说,这些门脸儿啊。都他妈的一个德行,我跟你说啊,你看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他妈一夜之间都给他们全安上WC的牌子。嘿!公厕一条街!牛x吧?哎,我跟你说话呢!<br/> <br/> 罗什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你就俗吧你。公厕一条街多寒颤呢,怎么着也得弄他一个跟XX大酒店那么大的一座公厕大楼啊。一进大门,二十八个礼仪小姐分两行站好。唰,全都鞠躬一百二十度。啊,然后呢,坐电梯上楼。有男仆带着去厕所,男仆问客人:”您是去公共大厕所呢,还是去私人包厢?‘来咱们这儿的客人当然都得去私人包厢啦——咱们这包厢,那得是总统规格的。清一色白瓷砖,那叫一个干净。洗手盆不能是塑料的,最关键的是:那蹲坑是全自动的,你一凑过去就亮绿灯,还会说话呢。欢迎光临!“你丫这不更俗吗?鲜克萍回头看着罗什。接着他歪着脑袋说道:最近你好像有点变了。”是吗?“嗯,爱说话了。<br/> <br/> 这毛病也是新添的。的确,原来的罗什沉默寡言,特像一诗人。但鲜克萍才是诗人:没头没脑的就来上一句,什么高洁的台阶上满是冰霜啊、什么无名的土丘里睡着一位女神啦等等。或许他自己并不觉得,但是在别人眼里他就成了诗人了。这也是一种天赋,马森如是说。也正是通过马森的介绍,鲜克萍结识了罗什。他俩头一次见面时马森圆形的脸膛上满面红光——没错,那还是让太阳照的。<br/> 马森在中间,他俩就跟谈恋爱的青年男女一样。马森后来一碰到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就这么说。又不是在搞对象,哈哈、哈。罗什倒没什么,事实上他可算是处变不惊,还是那个一切都无所谓的老样子。至于鲜克萍,这个瘦瘦的青年,却非常的不自在。(啊,又提到了这个词儿)他第一次遇到罗什就对他颇有好感;他和马森的关系只是一般、也就是说,是正常的。但罗什不同,以鲜克萍的眼光来看,唔——你要硬说用他那诗人般的眼光来看,我也没办法……正如刚才所说的:他自己并不把自己当成诗人,那种印象仅仅只是外人的感觉而已。罗什当然与众不同。这已然是一个公论和定理了。他永远都在旅行——马森一次当着鲜克萍的面说道;就是这一点让他和别人不一样——马森用右手圆滚滚的两根指头夹着下巴补充道。鲜克萍闪烁着小眼睛没有说话,这位诗人当然明白马森说的话,但那时他们才认识不久,出于一种腼腆、姑且这样说吧,他不太方便就罗什品头论足。自从他俩认识以后,鲜克萍才知道其实他俩住的还挺近的。隔了三条街外加四条小巷;七绕八绕地约有两里地的样子。所以,以后他们时常会在一起散步。这期间鲜克萍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只要他一出门,并朝着罗什家的方向走,十有八九他们就能碰上。虽说是碰见,但仍是十有八九他俩就会一道走下去。对于鲜克萍这方面来说,可能是一种惯性,有了第一次也就有了以后的更多次。他跟着(对,就是跟着)罗什悠闲的走下去。<br/> <br/> 七点十二分,这两个散步的伙伴正好走到书店门口。不愧是书店,它的2×1门口高出地面一米多,三四阶台阶工整的依次上下排列着;再向上看,没有名字。遗憾么,当然不。这正显示出无名书店的伟大所在:那些方块儿铅字密密麻麻地堆积如山、那些让人却步的思想,还有各式各样艺术都在那里头。<br/> <br/> 拨开塑料门帘,进来了两位青年阿波罗。对于四十二岁的店主来说,任何青年都是阿波罗或者雅典娜。此刻,书店里已经有几位阿波罗了,他们正在仔细地端详书架上陈列的那些文字骨灰盒。我们的店主只出售那些已故作者的著作,他觉得比较稳妥,而另一方面呢,书店也因此而增添了一抹哀愁苦闷的格调。“我卖的又不是地摊文学。”四十二岁的店主如此辩解道。还不是十块钱一本的盗版,一位穿着绛紫色大裤衩的阿波罗嘲笑着放下了手里的一本《怪谈》——那是小泉八云临写的东西。我就不明白,一荷兰人翻越大海跑到日本却写这种玩意儿,有什么意思?那位偏瘦的阿波罗脸上刻着深深的不屑,但他的同伴并未答话。他顺手抄起一本《天方夜谭》第三卷,“我记得上礼拜天摆在这儿的是第二卷吧?”店主放下自己手上的小说匆匆瞥了一眼,“啊”。“你们是不是卖完一卷才放上另一卷呢?”“这种书没多少人看的。”“那你为什么要卖呢?”“封面不是挺好看的么。”这场对话开始愈发趋向于无聊了,幸好此时角落里传来了一阵骚动。这么糟糕的诗我可是头一回看见;我瞧瞧、我瞧瞧;别吹毛求屁了,现在国内的东西都看不得;是吗?我觉得xx还可以啊;拉倒,就你那小学作文的水平,也别说,你就只能看看那堆破烂儿;这书店也变得庸俗了,你看呐,畅销书越来越多了:“废话,《胡塞尔文集》我放了快半年了,一本都没卖出去……”那你也不能污染我们读者呀;别听丫的,这儿就他妈就是一黑店,上次我想买本《南回归线》你猜怎么着,嘿,丫他妈的论套卖,一套乱七八糟的二十多本,真贼黑:“我进的就是一套,给你拆开了,别人怎么买呀?”这倒不打紧,关键是盗版的质量越来越差,那错别字那叫一多;你歇吧你,甭跟我提错别字,啊,我那本西藏出版社的《我的奋斗》那才叫他妈多;不是,你也买了?是不是九五年那版的?没错、没错,真没想到,今儿遇到同志啦:“那是禁书吧?”废话。<br/> <br/> 罗什挠了挠脑门儿,“每次去书店,我都觉得增长知识。”啊?鲜克萍啊了一声跟在罗什的后头,回到地面。不知不觉中他俩居然在书店里头呆了快一个小时了,现在已经八点多了。藏蓝的天上啥也没有,街边上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在乘凉。人们非常自然地穿着各色内衣或者干脆就半裸着坐在那、手里头拨着蒲扇(但其实是塑料制品),啊四海之内皆兄弟啊。罗什把手插在裤兜里微笑着,“你说什么呢”。<br/> <br/> 过了马路,就到了一所大学。说起来这大学算得上是方圆数十里内唯一的精神家园。可我实在是看不出来,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精神。鲜克萍收腹挺胸张开双臂,他伸了一个懒腰。“那就是花园,至少晚上来这儿溜弯儿的人很多。”哈,鲜克萍摇摇头,一辆小车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这里和马路没什么区别,校园里四通八达的道路犹如一张网,笔直的小径把主动脉分割成无数个四四方方的路口。罗什他们正从一个路口走向另一个路口,这样一直走下去,会是什么地方?<br/> 天堂的出口还是地狱的紧急逃生通道?垃圾站,不幸的是那只是大学的垃圾站。<br/> “所有思想的归宿就在这里了。”但是,装得满满的铁皮垃圾箱内,只有生活垃圾——诸如一条旧裤子和被它夹着的空矿泉水瓶子。他俩站住欣赏着这座赫蒙山。鲜克萍注意到:没有苍蝇。<br/> <br/> 不远处的电线杆子上,一盏灯将赫蒙山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这两座山峰(倒不如说是土丘)绿融融的带有生锈的暗红色,那是不是以色列人堆积起来的尸体呢;也许是被他们杀掉的阿拉伯人的血迹。夜晚逐渐宁静下来,溜狗的人都回家了,大学里灯火通明仿佛是在举办交际舞会。鲜克萍越过罗什的头顶好像看见了身着盛装的大学生们正在某支圆舞曲的带领下疯狂的旋转着——他们穿着十九世纪奢靡的宽大裙子、还有紧身束胸里干涩的上半身——一如短粗的炮管一样。有一股乐曲似乎从赫蒙山的背后传了过来。这里不是舞蹈学院吧?他问。“但愿不是吧。”<br/> <br/> 鲜克萍对音乐过敏,即,是他对音乐过于敏感的简称。他固执的非要找到乐曲的来源,于是,现在的情形变了:罗什跟在鲜克萍的后面,跨越了大学的高大围墙,穿过了学校南门外头各式各样的小摊。“独立的国家。”什么?“我说,是独立的国家。”罗什双手抱着胳膊,“这些小摊贩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他望着那些不时有人围拢过来的一个个地摊说道。为什么呢?鲜克萍心不在焉敷衍着他俩的对话,现在他想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神圣的音符。他弯着腰、耳朵变形为巨大的接收天线,两眼冒着明黄色的亮光。他不管罗什在说些什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欲望里。这时候乐曲换成了他所熟悉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而且越来越清晰了——就是那段由繁复的不协和音组成的吊诡篇章。他还记得第一次听肖斯塔科维奇就是这首,那种一开始给人以便秘感觉随后就变成止不住的腹泻感,让他惊厥不已。而肖斯塔科维奇从此就在他身体里唤醒了各种的消化道不适,一直到今天,鲜克萍与肖斯塔科维奇这对医患,又一次在街头相遇了。肠道病患者、音乐治疗师还有治疗师的门房以及陪同患者就医的好心人,全凑齐了。<br/> <br/> 兼任门房的人看上去颇为寒酸,一个地地道道的小贩。可能是来自城市流浪阶级,你看他穿得虽然破烂却是那种陈旧的破烂。小贩蹲在地上摆弄着一盘盘CD。在黑布的一端摆着一个小录音机,医生就住在那里面。鲜克萍也蹲下身子,这样小肠的疼痛就会稍微减轻一点。“……贸易权。”罗什还在他身后唠叨着。是肖斯塔科维奇,“啊?犹太人。”精神犹太人,鲜克萍猛然间发现那个从膝盖间探出头来的小贩竟是一个女的。女门房!他差不多要叫了出来。这位护士模样的女子蹲在地上呈问号状——之所以是问号,其实只是因为她的裤子很短,这样一来更突现出她那双白色的鞋子。天差不多已彻底黑了下来,肖斯塔科维奇也沉默了。或许此时鲜克萍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音乐上了,罗什望着自己在坡道上洒下来的影子,默默的说:“走吧,该回去了。”<br/> <br/> 回去,回到过去;可,至少是回到几个月以前罗什也不会这么说。那时候他可以整宿整宿的不回去,在外面,慢慢的散步,穿梭于黑夜与孤零零的路灯之间。啊,该回去了……多么难于启齿的一句话呀。听起来反而是绷紧的命令似的。<br/> 一句话的力量到底有多大,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他蹲在那里回头看了看他,周围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是的,一点儿音乐也听不到。<br/> <br/> 某个沉闷的夏季的晚上,或许和过去以至未来无数个夏季夜晚一样:充满活力的大街小巷不绝于耳的只是熙熙攘攘的人们所发出的脚步声,没有什么旋律和规则,只有嘈杂、那种平和的嘈杂声,就好像楼下邻居做饭时发出的喧哗——似乎就在你的眼前可又无法触及到。在走出小巷的拐角处,石灰地面被绿色的灯光染成了青翠一片。这种颜色让人不舒服,一看就知道是非自然的东西。鲜克萍跟在罗什的后头,他现在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拖着脚步、摇摇摆摆地蹒跚行进。就这样,他渐渐的落到了后面。<br/> <br/> 终于,鲜克萍摸到了自家楼房的楼梯扶手。他进门时的第一句话是:“肚子难受。”<br/> <br/> 晚上十一点多,鲜克萍又捂着自己的肚子打开了厕所的门。那是一种止不住的腹泻感。<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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