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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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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2:4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月光书》（短篇小说） 月光退去的时候，这本书刚刚翻开第一页。你看到上面写着：时间是窗外这样的一个日光混沌的晨，清脆的露珠在庄里人的低酣声中，早已惊落在地，成了八瓣摆在那儿。人物是在那些细小水珠消逝的瞬间，被一匹枣红色的军马，从远处的某个地方驮过来的，我们看到人被紧紧地绑在马鞍上，是昏迷着的，破烂衣服上沾满了枯败的草枝。那匹马一溜烟儿地驰进了西头把边的贾六家的院，当时的阳光爬过山坡，村里人仍然在被窝里咽着口水扭动泥鳅一样的身体，像是在等待阳光钻进他们冰冷的被窝，才醒来开始一天短暂的温暖。 整个村庄的清晨，是藏在可怕的静寂中的，老贾吧哒着裂口的嘴唇，不怕这些个俅东西。正扶着墙角哗哗撒尿，黄色的水柱在土上冲出一个深坑。老贾乐呵呵地看这它出神，心想咱就是年轻啊！想完一阵无奈的太息，顺着热气向半空蒸腾。“嘣”的一声响动，牵着老贾的脑袋在院子里搜索。一匹高头大马把头伸进草棚，吃着引火用的干草枝。狗娘养的畜生是谁家的？他大叫着奔过去，淡淡的阳光把一对精白的脚踝照亮，马低头咀嚼着错杂的草叶。我的妈呀！他被那个闭着眼睛的女人钉子一样顶在了两米的地方，不敢再前往走了。老贾被彻底地惊醒，裤裆里淅沥的几滴尿液，顿时令他凉得精神许多。他定神走出去，女人的上半身被马肚扇儿遮挡住了，真个就像干白菜似的搭在凸出的马脊之上。 起先以为人是死的，这世道这种事多着呢！他骂骂咧咧地说“倒死霉了”。后来，通过马鬃上一团白霜判断人活着。昏迷了不知多久的她，就是在那天早晨，被贫困的老贾解了下来，抱进了冰冷的内屋。很久之后，他还在街头巷尾和老哥们说自己走了鸿运，其间，自然是笑声萦绕的。老哥们都说他那就叫走了狗屎运。他非但不气，反倒笑嘻嘻地走了。在幽深的巷子里，留下了一个弯弯长长的身影。 女人一个星期后终于醒来，打开了那双大眼，面前是一个纯朴的汉子朝她巴望着什么。不过几天时日，爆竹声起在正午的酒席间，他们生活在了一起。他叫女人月痕儿。她从来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那一双怜人的大眼咕噜噜地打转不止。老贾曾是村医，凭全力尝试了很多乡间的土方法，始终都无法让她开口说句她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他从心里隐隐的觉察到这个模样标志的女人并不是哑巴，一定是企图掩饰自己某种身份的一种方法而已，所以村上并没有人知道，贾家媳妇究竟来自何方而来，以及她从天而降到此之前的任何经历。甚至，老贾也不知道和自己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女人为什么腰间有一道“月”字型的伤痕。翌年，他们在庄上人的猜疑中有了一个孩子，名叫就是贾六。孩子不到两岁之时，战争波及到了如此荒芜的小村寨，日本兵在龙泉镇的每个角落出出入入、络绎不绝。山岭中的另一个世界，并没有因贫穷而免于一难。外镇人群攒动的景象使娃娃们的夜哭声被淹没，那声音跌跌撞撞的在扫荡消息传来时候，四处奔突。外镇上一般是天亮已是人去庄空，宪兵对那里的扫荡只能扑了一个空，路径之处据传闻说充满了“八嘎呀路”和鸡鸣犬吠之音。 老贾在得到消息的第一个夜晚，最早带上月痕儿和小贾六逃出了柏家庄。为了避开外镇的四处攒动的人流，他们三口选择了密林外围的一处小路。谁会想到没有多久，就遭遇一队日本宪兵的追击，贾父疯狂地拉扯着妻子，偏离了小路钻进丛林，怀里的儿子被那些荆棘滑出了很多伤痕，嫩嫩的皮肤上鲜血淋漓低落。贾父试图躲开这些小日本，但是做不到，十五的月光洒满他们的刺刀，弄得像一盏盏孤灯似的在暗夜摇曳。他们呼喊另一种语言追赶而来，凭着那种反射的月光。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贾父的前方，凸地冒出了一片很大、很大的外庄坟场。 这里的树木不是很高，月下的影子和人似的不时摇摆。叶子沙沙响得人心升恐惧。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别无他法，只能像守墓的老蛇一般钻入参差的肃穆了。那些宪兵距离他们已经很近，他们抱着已经被捂得脸色发紫贾六奔进了看似无垠的千百个坟茔中间。这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对于生，没有比死再可怕的了。贾父靠在一棵树下抱紧妻子的时候，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墓堆仿佛都在一瞬间消失，只有老远的地方有一个如盘的月亮。许是月光覆盖了它们……贾父当时竟然想到了这些。坟墓刹那筑起了一堵堵灰砖墙，空气中充满的浑浊气味夺面而来，杜鹃嘶鸣在灯火闪烁的远方，那里正有一座村庄在惨叫中消失着。他不敢前进，依旧躲在那里死盯着四周的动静，草声做动，敌人逼近，他咽了口气一边想着：我这一辈子走一回狗屎运就不错了，一边拉上月痕儿的手，转身等待死神从天上“噗”一声的降下来。 日本兵没有继续逼近，却在不远地方站定，把锃亮的刺刀戳在地上，尖向着天空方向刺去。他们一定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才停止不前的，可是什么东西让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害怕呢？贾父看见了妻子眼睛，此刻异样的光芒。僵持五分钟，一个人对他们中的另一个指指点点，而后那个人胆怯地迈步，开近这里，那个人开始看来是不情愿的，但那个先站出来的人，打了他一巴掌后还是服从了，一米一米地向他们这边儿挺过来，树叶被他的手一次次拨开，月光一次次照亮那张年轻的脸庞。他眼前似乎是一片偌大的空白之地，一切都消失在他泛着不合年龄凶光的瞳仁里。他摸索前进，看意思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贾父他们的存在，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凝视着他手上的刺刀，走了他就没有再行，又跟进一个兵匆匆跑过来，他们相对一番，一起向贾父旁边的那棵歪脖树而去。 顿然，贾父看见了一线生机从死亡中爆炸出来，抱过贾六拉着月痕儿从一个低矮的地方爬过不知真假的灰墙，在里面有着很多出口的豪华的小厅里逃亡，贾父和月痕儿亡命似的跑进一条狭长如线的小巷子，回声擦着墙皮延伸，脚步和呼吸的回声传在他们耳中之后，又飞出了很远。巷子尽头茬出了更多的小道，贾父抱着贾六跟在月痕儿后面，地面疙瘩不平，巷子愈发崎岖蜿蜒，走不完的深巷一个个的出现，如此时此地他们心中的希望与绝望一样接踵而至，贾父感觉上走了很久很久，仍旧困在生死之间，总觉得再也走不出这个可怕的地方了。 可怕的事情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徘徊不出去的三个人像极了瓶中的鱼。更为可怕的事情是，月痕儿突然刹住了飞速的脚步，贾父往前扑出了一段才停住。直愣愣地注视着她。墙上拨动着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是远处不清的地方发出的，穿过了狭长的深巷，两个日本兵在一个巷子接口的地方交谈什么，贾父看见那情形，一把就将妻子抱到了巷子的暗角。也许，他们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即使从那些类似小时候伙伴们的手势上就也可以看得出来。贾六心里猜他们是兄弟，因为他们是那么不愿意分离。贾父低声对着月痕儿的耳朵说：那都是善良的孩子。 在一阵交谈以后，他们后跳几步，猛然之间的狂躁让贾父看得不知所措起来，那炯炯的眼睛竟然也会显出悚人的血色。举起东洋刀，他们痛苦的尖叫、手舞足蹈的拚杀。两个年轻的宪兵，经历了一柱香时间的难以抑制的狂躁侵略，相互把对方放倒在猩红的血泊中。他们死了。 贾父在逃离这次死亡的威胁之后，笃定一切皆源于恐惧的力量，祖先的魂灵在惩罚这些来自熟悉地的陌生人。他放弃了穿过那个交错着两个死人的小接口，转过身来寻找另一条出路，夫妻两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每一步都那么艰难，敌人已经死去，死亡的恐惧不再像开始时候那般纠结困扰他们，剩下的只是如何撕开着上苍赐予的黑暗，见到红日在地平线上自由的跳跃。巷子没有尽头，贾父觉得它开始变得更加的狭长了，尽管小心翼翼，巨大的脚步声还是在带有腥味的空气中飘散。月痕儿栽倒在地上，终于走不动了。她示意贾父先带儿子走，贾父却无论如何不同意，非说是上苍把她赐给他就是让他们一起好好活着的，而不是把她扔在这种鬼地方！月痕儿安慰的笑笑。最后是他们抱着贾六，紧紧围在一起瘫坐地上，绝望的等待黎明的阳光，早一些爬过高墙，照耀在他们的身上。他拍着妻子的头说：你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天亮了，你知道一切都会消失的。几缕光纤落到了深巷的地面，天亮的一切的确消失了，贾父在接近黎明的最后一小段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个盹的时间什么都没了，他醒来发现月痕儿早已不在，自己正抱着贾六坐在一棵槐树下，抬眼望去，四周空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上千万座庞大的墓堆儿连绵起伏。那天晚上是真的死了两个日本人。次日晚，他们就对那片猫在深山里村落进行了毁灭性的大扫荡，凡是没有离开村庄的人，大概全部被掩埋到了村口的那个大大的土坑里。为了贾六，都是为了贾六。贾父无奈地放弃了寻找妻子的念头，他觉得是上天把她收了回去，就一个人抱上幼小的贾六继续逃亡。就在短短的一个夜里，贾六的周围发生了一个人一辈子才可能经历的事情--突如其来的爱情、根深蒂固的亲情、瞬间的死亡，以及接近死亡时的恐惧，追逐希望时的绝望。但在那个没有记忆的年纪，使贾六对这一切不得而知。贾六是那么幸运，老家的人都相信所有这些注定了贾六今后的岁岁平安，他成为了族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城里拥有事业，贾父总是很踏实地放年级不大的贾六出门闯天下，一去就是三年。因为，老人知道这孩子已经经历生生死死、分分离离，他在天上的妈妈，总会公平分配每个人的命运。出于对月痕儿的思念使贾父没有再娶二房，一直在等待月痕儿从天上再次落下来，成天望着昼夜的天穹不言一语，一夜复一夜也不肯闭眼睡觉。也许，他痴傻地以为那女人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直到死去也没有明白。那些岁月中的过客，把希望捏得越来越薄。但这并没有给贾六的人生带来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贾六那么普通的过着日子。 三十五年后的中秋，贾父带着贾六和贾六妻子回了一趟老家，那山那水都未改，只是人已不在，贾六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月痕儿的出现和消失，至今在柏家庄的老人心中都是一个迷。回乡，他们又住进了村西的老院，一时间有很多庄上人都拥至来看新鲜，口里说了陈年旧事，有的岁数大的人也看着贾六新娶的媳妇啧啧的说：这姑娘漂亮得像她婆婆。亦有人问：老贾没她婶消息吗？他不语，村人都知道他的脾气也没争就他。贾六看人多就一个人在院里无由地走动，院墙上的草与风而舞，阳光托着辉煌的午后慢慢西坠。草和墙皮都是红色的，他觉得有点儿吓人。爸，咱们生点火。他满怀的干草进门，那个草棚的草还可以烧吧？新媳妇看看他，又看看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的问了一句：老婶子我漂亮的婆婆哪儿去了？她只是短促的嗯一声就没有了话。看意思，没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贾父自始至终都只是点点头了事，唯独这个问题他闷声地回答了--她呀，老天又把她要回去了！ 屋外风声呼呼，屋内却一片哑然。从老家回城的贾父就再也没有立起来过，他似乎走不出对黑暗的恐惧，总是睁着眼交替昼夜。他一直是靠着那面白墙，吃药喝水，病却越来越严重。如此两年，大病欲终前，贾六从外地赶来，妻子说老父亲奇怪了，怎么说都不肯躺下睡一会儿，你瞧那双眼睛……老家来人也说是父亲不行了。贾六以为自己可以让父亲躺下来舒舒服服的睡去，可是他弄错了。在他把手伸向父亲的时候，父亲依然用模糊的声音反复着：背后是树，不是墙……为了消失的月亮……天上的人儿……咽气的时候，他也是靠在墙上，生是不肯闭上眼睛，他示意灯要亮着。因为，当时凌晨五点半天露微光。还是黎明了，贾父闭了眼，贾六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靠着墙面，号啕大笑。天亮了，月亮没了，一切消失在书合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