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m><u><font face="黑体,sans-serif" color="#99cc99" size="5">突围者</font></u></em></p><p><br/><font size="3"> 在决定冲上那座帽子状的独立小山前，毛委员一边急喘一边仔细打量了一遍他暂时藏身的这片小树林。林子由矮松树、杂木和茅草构成，面积至多只有三四亩地大，很显然既无屏蔽，也没有更多的周旋余地。廖阁老的人虽因怕挨暗枪一时不敢贸然冲进来，但时间稍长必然会对他俩实施包围。而一旦包围圈缩小，单枪匹马的他肯定是无法阻止一两百人的抵近攻击的。<br/> 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田大拿是个棘手的角色。来到二区不过短短两月，他前后已不下五次踏进过这家有石头院坝和青砖高墙的殷实大户的寨门。姓田的总是满脸堆笑、态度谦恭，口口声声表示一定照办，然而至今不见任何实际的举动。找到其他绅粮也差不离——不是愁眉皱脸装穷叫苦，就是一再推诿拖延，甚至还有一个绰号没毛公鸡的家伙说粮食早就交给以前的政府了。刚才白耗一阵唇舌已快到中午，毛委员和招到政府不足半月的通讯员金果走出田宅大门，尚未穿过青石铺就的晒坝就听见左边山坡上有人怪腔怪调用黑话大叫喊。尽管老毛并不知晓周遭的房屋与树丛草堆后有多达数十支五花八门的枪械（包括三八式、汉阳造、土抬杆、盒子炮、美式卡宾、弯把火枪等）正对准他们，但直觉已提醒巨大的危险就在眼前。果然，两人刚踏上通都督镇的小石桥，身后便有人连发三枪，子弹尖啸着从耳畔肩侧掠过。紧接着，密集的枪弹与吼骂声从不同方位铺天盖地袭来， 石桥栏火星迸溅，溪水中象下了一阵急雨。毛委员俯身看看金果，发现这个肥胖的小矮子早就浑身筛糠，屈蹲在桥面一步也移动不得了。<br/> 形势万分危殆，老毛心知此刻两个人命悬一线，容不得丝毫的犹疑软蛋或犯糊涂。 他猛一直腰，唰啦拔出屁股后的大镜面，抬手朝路旁闹腾最厉害的一带断墙叭叭叭扫了半梭子，趁对方一时惊慑，另一只手拽起金果不管不顾向前大步疾奔。众多伏击者大约是被突发的变故弄愣怔了，直至猎物冲过开阔地钻进一片玉米林，他们才如梦初醒，纷纷调转枪口捕风捉影地射出一阵无效的乱枪。<br/> 局面并未出现逆转：穿越玉米林的毛委员尚未喘匀一口气，左侧坟岗后便冒出十数个端梭镖土枪挥舞鬼头砍刀的黑头帕，口里乱骂着听不懂的土话，一窝蜂猛扑过来。与此同时，玉米林深处哗啦啦的声响与吆喝也愈来愈清晰，完全可以想象那一帮乌合之众在其间蝗虫般碰撞奔突的情景。背靠土壁的金果一脸惨白，宽肥的胸脯如风箱般起伏抽动，那支美式步枪半途就已改换门庭挎在老毛肩头了。<br/> 这时候，麋集在小树林外低地的一伙人开始试巴着探出头轮番呼他的名字， 老毛辨出其中有个瓮声瓮气断鼻梁似的嗓门儿就是个把小时前在田宅院坝大喊羊子下山啰羊子出来吃麦子啰不要放了跑噢的那一位。喊话内容为先威吓继而许以种种好处（如官位女人烟土袁大头等等），喧吵一阵未收到任何反应遂改为破口恶骂，所涉物事无非是习见的王八乌龟男女生殖器之类。又过一会儿，詈骂停止，骤然而至的间歇中，三两个黑头帕从树丛中迟迟疑疑地露面，尽量收敛了手脚肢体东张望朝这边迈步。<br/> 自搁在树杈上的步枪的表尺准星观察，几簇绿树枝一侧首先出现的是一个瘦长条儿汉子：他前进得缓慢而谨慎，唯恐弄出动静，一支稍短的马步枪警惕地平端在胸前。紧跟在后面的两个目标较为模糊，加之身形在树干枝叶间悠晃不定，所以尚难确认更具体的细节。时间拉长，距离一点点缩短，踏在脚下的枯枝发出细小的断裂声，瘦长条儿眉眼不清的面孔不时跟表尺缺口及准星连接在一条直线上。久站的毛委员胸脯发闷，手臂僵住了似的使不上劲儿，紧身衣一样勒缠胸背的汗湿的制服更是让他呼吸不畅、活动困难。<br/> 经两度亡命狂奔以后，金果觉得力气已全然耗竭，就象有人将他手脚的筋都抽去了差不离。裤裆内湿热交加，脸额上几道划痕火燎火烤地发痛，早起只填了两碗粥的胃囊空空荡荡…… 思维渐次恢复正常的大脑使原本散乱的恐惧变得集中且指向明确 ——始终盘绕不去的是斧头类利刃撕开肌肤直达白森森坚硬的骨头时瘮人的嚓嚓声。七区魏区长就是被狂怒的暴动者用斧头剁掉手脚然后扔下深不见底的溶洞的，据说这之前他还在一根穿透锁骨的篾条牵引下跋涉了五六十里山路。阅历简单的金果无论如何琢磨也想象不出斧劈活人的情景，唯一可以对应的只有过年寨子里宰杀猪羊时血淋淋斫砍脊椎腿骨的场面。 不过就是这番联想也足以让小胖子浑身乍寒乍热，耳道嗡嗡乱响，好似患上了春天里流行的瘟疫。<br/> 瘦长条儿灰暗的面孔继续在３０３步枪表尺准星后晃摇， 终于连两撇小胡子和鼻翼旁的皱纹也能大致看见了。老毛牙关咬紧，屏住呼吸，右手食指开始向扳机施加压力。此际万万没想到的是瘦长条儿脚底蓦然打滑，稍一趔趄后竟木桩样闷重地一跤跌翻，就在同一瞬间，身后又传来金果恐怖的尖叫和一记刺耳的枪响。<br/> 毛委员胸中咯噔一下，他本能地扭转头并顺过枪口，刚感觉到十余丈外有五六个人形在眼底一闪，手指就扣动了扳机。肩背猛烈震动，子弹飞到了不知什么所在，偷袭者们却心惊胆颤忙不迭爬伏在地。稍后见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几个黑头帕才大胆撑起身，弯下腰朝林子外张惶飞窜，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br/> 来自正面的试探性进攻也如出一辙地即刻中止，三个目标汽化似的消失了，树林里一下子静的出奇。不知什么时候天气阴转晴，枝叶的缝隙间渗漏下几丝阳光，甚至有一只银色甲虫懒洋洋踱上了毛委员泥污的裤腿。<br/> 眼下的关键是要周旋到天黑，而小树林肯定不能继续停留。尚未进入这片林子前，他已留意到了西北方的那座帽子山，坡岭岩壁间树草幽深，四周又大都跟山树或庄稼地相接，进退均有余裕。正当毛委员打定主意叫上金果一块儿动作时，树林外的一干人又开始乱嘈嘈喊话：这次是一个完全操本地方音的老迈嗓子，老毛听起来似懂非懂。可他却无意中忽视了前一段萎顿不振的金果突然挺直了上身，耳朵和颈脖都呈现出专注之态，面部神情则是惶惧中又带几分希冀。<br/> 随后形势出人意料地急转直下：方才还抱头屈曲的金果一蹬腿跃起，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林边狂奔。他那平时笨拙无比的身躯在树干刺丛间灵活地避让穿行，看上去活象一只中了魔的皮球。面对发生的这起戏剧性急变，老毛一时间几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而未采取任何恰当的措施，到他多少省悟到事件的性质且怒火上冲时，繁密树影深处的金果已快逸出视野了。<br/> 他废然放下最后一瞬才下意识端起来的步枪，吐一口气，心中异样地拂过几许斩去赘肉的轻松。现刻他才察觉，对上述变故的发生，自己的内心深处实际上或明或暗都存有某种期盼。这念想或者说对念想的发现让他很不舒服，最终只能用喉间的一声咒骂来作为结束。<br/> 四周又不甘寂寞地喧腾起来：咋呼、警告、辱骂还有无目的枪击错杂交混，只是现在毛委员已不屑去理会。经过林边的短促交火，半小时后，他登上了帽子山山腰。居高俯看，装束武器皆杂乱的人一部分聚在山前，一部分缓慢移往山后（估计是准备进行合围）。另有十余个拖枪携刀的家伙则尾随他向山上跟进。老毛将肩头长枪取下，重新压进一夹子弹，倚住那棵老臭椿瞄准。三记点射相距不远，先是一个打头穿无袖 衫的因惊吓而仰面朝天摔下岩坎，其后的一枪废了一位黑头帕的腿，又落空的第三枪彻底动摇了对方的军心，进攻的队伍头尾相调，争先向下奔逃。<br/> 并无多大实质性威慑的几声枪响不仅瓦解了一次攻势， 同时还惊散了山根挤兑在一块儿的人群。过了片刻，大约是刚运抵的一挺轻机枪着手哒哒哒仰射，几梭子弹后，被己方火力多少壮起几分胆的黑头帕重新组织成两支队伍，循坡势一南一北包抄上来。<br/> 云彩遮日，大块的山间平地投布下片片阴影，更远的群峰却依旧涂满斜阳的金黄。天黑前，两队围捕者在这座高不过三四百米的丘峦上拉锯般往返了两三趟，人人累得几乎快趴下，却连猎物的眉眼也未看真切。倒是从岩缝内或树藤深处飞出的冷弹让他们每时每刻魂不守舍，并付出了一死二伤的不小代价。在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中，毛委员时或大模大样攀向山顶，中途却躲进刺丛或洞穴，让追随者在山顶扑空；时或又从帽子山帽檐过渡到另一座小山，静看迷失目标的黑头帕们热锅蚂蚁样山上山下仓惶乱窜。落日衔山时，一架带篷的滑竿出现在山脚，上面下来一个指手划脚的大块头，他猜测这是廖阁老本人亲临督战了。果然，一番调遣后，除留下小半人马在山间空地布防堵截外，其余的人兵分多路，赶羊似的全数上了山。<br/> 看来廖阁老也明白必须在天黑前结束搜山。老毛清点弹药，查实短枪还有一个满梭子，步枪子弹则已所余无几。四周群山黛蓝，一天斑烂的云朵变得混沌；太阳完全下山了，唯见西天一点淡淡橙色。时不我待，他正思虑如何脱身，忽听半山臭椿底有人高声打气：捉住毛定九，赏大洋一百块！耳听呼喝啸叫还有壮胆的空枪潮水般涨起，探出头观察，只见一大帮人数至少在三四十名的黑头帕正呼哧呼哧往山顶攀爬。也许是人多气盛，或者是重赏之下出勇夫，进攻一方这遭情绪格外亢昂，甚而张扬出几分疯狂劲儿。<br/> 不挫下这股气焰，往后的局面恐怕难于控制。以树桩为屏蔽的毛委员把定枪身，黑乌乌的枪口跟定目标移动，之后爆出一声震耳的巨响。他大感惊诧地是子弹出膛后，被锁定的射击目标 —— 一个小头目模样戴礼帽的汉子全无反应，继续舞扎着手枪跳踉斥骂不休，翻筋斗栽倒的却是几步开外的那位土布衫。而且几秒钟后土布衫又炸尸般跃起，一边哀声号叫，一边反向抱头鼠窜。趁热打铁，毛委员记起戚县长开会讲话时常爱挂在口头的这个词儿，于是盯紧瞎冲乱撞的人群连连扣动扳机。无法准确判断命中目标的是第几发子弹，他只看到那个因反应呆钝而落伍的人两臂上扬，长柄弯刀脱手，削去天灵盖的头顶血光喷薄而出，整具笨重的躯干如一捆湿柴訇然倒地。这一记恐怖的重击无疑直接导致了正面攻击的崩溃，可正在此刻毛委员的射击戛然停止，而右后方新的喊杀声又骤然升起，枪弹也杂乱无章地飕飕飞越头顶。<br/> 老毛由卧伏迅疾坐起，横过空无所有、微微发烫的步枪，卸掉机柄，将其用力掷往低处的刺笼。接着借树藤荫庇，他屈膝缩身，从早已观察好的几磴陡岩溜下，顺利到达山脚。此时几名设伏的枪手截住了他。飞蝗似洒泼过来的弹雨中，他急中生智地揭下军帽挂上灌木枝丫，趁火力短暂转移之际抱头滚进了旁边干涸的溪涧。<br/> 溪涧底是细沙卵石，深仅容半人，但沟沿遍生茂盛的草藤矮树，正好藏匿。 毛委员猫身顺沟一口气往前跑出三四百米，而后折向东南，在暮色苍茫里钻进庄稼地。到他翻越一道不高乱石岗，枪声人声渐远渐渺，既生长恐怖又给人以安全感的夜严严实实罩住了山野。猛一下松弛下来的老毛这时节才感到饥饿疲困到极点，尽管双腿象给大石坠住一样挣拔不动，他仍然紧咬牙关高一脚低一脚拼命朝前赶 ——一方面山地里夜寒浸骨，打颤的身体亟需热量，另一方面他很清楚自己尚远远没有脱离险境，此地不可久留。<br/> 走出一处坳湾，漆黑中突然亮起一团耀眼的光焰。是大树底燃烧的火，几个背土枪．提木棒的影子闪闪跳跳，满口廖司令、宋团副、田老爷，生要捉人、死要见尸之类的高谈阔论。避过这帮人，摸进村口，四望黑咕咙咚没有一点声光。好容易找到一幢窗户透出几丝光亮的屋子，靠近窥看，里面一位围围腰的老男人正蹲在灶前煤火，灶上的竹编锅盖冒着腾腾热汽。<br/> 门轴干涩的尖叫并未惊动房主，直至他走到跟前，老头儿不经意地抬头，发现其陌生且身携枪械，神色方才透出些惶惧慌乱。毛委员说自己从县城来，中途迷路，想在这儿吃点东西。老男人点点头，很快给他端来一碗老咸菜汤，一盘灰褐的混合面馒头。刚把这堆吃食狼吞虎咽地装入肚子，桐油灯灯焰一闪，门外又跨进来两个人。 <br/> 老毛本能地拔枪，老男人赶紧介绍来者是他的大儿子和同村阮某。不咸不淡地搭讪几句，他突觉内急，于是吩咐三人呆在桌旁，未经许可离开即格杀勿论。出门摸出大约四五十米远，毛委员扒下裤子，用力挣出一堆硬撅撅的屎棒，顿觉身心轻松了许多。重新回到屋里，见桌旁只有两人，问老男人，说姓阮的以为他已走远，便自作主张回家了。<br/> 经简短交谈，他得知这村子叫黑羊坪，属贾角乡辖地。见他打听去区上的路径，老男人连连摇手说，去不得，去不得，今天几个乡联合造反，占了都督镇的区公所，区上的一个什么委员在田家大院被廖阁老的队伍打了整整一天，现刻还不知生死咧！儿子也说，杨米洞的一万多人枪包围了县城，四乡各路口都有人把守，不如在这儿暂时避避风头再作打算。<br/> 情况比早先推想的更严重，百般无奈，也只有如此了。老男人告诉老毛，媳妇孙儿前天回了娘家，招待不周处请多加包涵。<br/> 夜深沉，万籁无声，只闻窗外鸣虫唧唧，在外间和老男人共睡一床的毛委员久久不敢合眼。到天快亮时，实在支撑不住的他懵懵懂懂坠入梦境，不大功夫却又遭遇杂乱不明的恐怖场面，惊醒过来还心脏狂跳，一身冷汗涔涔。<br/> 上午移进里屋，仍告诫老男人不离左右。话很少的儿子里外盘旋一阵，自告奋勇要去外边探探风声，他想了想，点头同意了。没承想年轻汉子一去不返。直到午后，天色由晴转阴，坐在门口守望的老男人忽然冲进里屋，说昨天那个阮某跟联防队的“秦队长”正朝这边走来，要老毛赶紧上搁楼去，非到万不得已之际绝不露面。<br/> 满是“扬尘”和破烂杂物的搁楼上，毛委员子弹上膛、肌肉紧硬，透过松木壁板明明白白传来阮某询问老男人的话音。<br/> 庹老二，昨天晚上那个当兵的呢？<br/> 当时就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br/> 他带的连枪呢？<br/> 他自个儿拿走了。<br/> 咋不叫他留下？<br/> 我又不会用，这样的危险家什，弄不好就要搞出人命……<br/> 陌生声音：庹老二，我说你少给我装糊涂。昨天毛定九跑脱了，那个抓住他有八石玉米的奖赏，通风报信奖三石，窝藏嘛，可是要同罪的？!<br/> 秦队长，你是在官面上混的人，没凭据的事最好不要张口乱讲，不然到时候大家……<br/> 好啦好啦，庹老二，你也不要扳横，闷狗回来了，闷狗，你来说。<br/> 叫我说哪样？<br/> 抓住毛定九，赏八石玉米。<br/> 不是说已经打死了么？<br/> 陌生声音：廖司令的人在那座山上反复搜查过了，没有血，也没见尸，肯定是跑了。<br/> 往下有一番小小的口舌争持。庹家父子对阮某与“秦队长”的威胁并不买账，双方最终不欢而散。<br/> 闷狗带回的消息毫不乐观：留守区公所的人全数被俘；去县城的水陆要道都已封锁，有两名城内派往Z城搬救兵的信使被擒…… 传得更离奇的是老毛的下落，有说早潜回县城的，有说已死在某某山洞里的，还有说他已顺黑河下Z城去汉口的…… 五花八门不一而足。<br/> 吃晚饭过程中的毛委员神思显得有些散乱，硬硬的玉米楂子和饭豆在上下牙齿间不停地研磨，但他压根儿没有留心这些食物到底是什么滋味。客人的忐忑不宁使老男人和闷狗感到惶然，因而整个一顿饭吃得极为沉闷。饭毕，庹老二呆望许久，问：要走了？老毛点点头。庹老二左右张望，又咕突咽一口唾液，说：外边风声正紧，叫闷狗送你一程吧？他路道熟。老毛抬起头看对方，眼神带几分探究：老男人脸现侷促，目光低了下去。老毛说，行，我本心就想请你们帮忙做向导。以后，政府会感谢你们的。老男人喉咙呛了一下，咳咳，说这个干啥？大老远的，革命革到这穷山远乡来，也不容易。再说，你在这块儿出了事，将来我们也脱不了干系！<br/> 正是月黑头，夜气依旧沁凉。脱去制服， 换上庹老二提供的破夹衣的毛委员跟在庹闷狗身后，很快趟过屋侧菜园，走上一条茅草道。握过手的老男人很快消失在黑黢黢的山墙下面。为安全起见，老毛并未透露自己的真实去向，可此刻突然记起老男人枯草似的短髭，萎陷的泪囊，汇聚在眼角与双颊的皱褶，尤其是浑浊有翳的眼目牟 ，他心中却浮起一丝无从说清道明的情绪。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近处各类物事从黑暗里露出一点轮廓，但老毛感觉要跟上看似呆钝、实则手脚相当灵便的闷狗的速度，仍有些力不从心。<br/> 小路在半山横行，两旁杂木的枝丫伸到路中央，不时唰唰地拂扫赶路人的胸腰。开初还时或看（听）见远近山垭口、村寨旁、要道关隘所设哨卡燃烧的取暖壮胆的火及守望者们相互应和联络的吆喝声、唿哨声，到后来，随路道延展，岩坎渐高，林木渐密，这类喧闹与光亮也在视听里消失了。庹闷狗说，走大路太冒险，沿途的村寨多半有卡子暗哨，现在两人只能走一条远且又险恶的狩猎小道，预计天明时可以赶到黑河边。路面坎坷，视力受限，他们只能伛下腰，双手撑扶着树稞子谨慎迈步。所幸过一会儿道路慢慢平坦，林木高大密集，脚下践踏的变成了厚厚的枯叶浮土，行进的速度也因之加快了些。<br/> 不知不觉间，林中有了丝丝微光，枝叶从高处投下迷离的形影。老毛突然开口说，他的老家在华北平原，小时从未见过大山，不过后来远离家乡东奔西走，身历的高山大岭算起来也为数不少。闷狗说，前去不远就是火门岩，那段路别说晚上，胆小的人大白天走都尿裤打怵，幸好月亮马上就该出来了。<br/> 山径顺山脊攀向更高处，树木在坡谷底显得低矮，时闻一两只夜鸟发出睡意极浓的啼鸣。月亮真的爬出了东山，天穹一片柔和的蓝灰色，朦胧的光线映照出远远近近虚影般飘渺的峰峦。经过一大段往上攀爬，窄径复又曲折下走，茂密的树藤遮暗了光亮，再加上山势极为陡峭，两个人只能手脚并用一磴磴梭爬了。路实际上是斧劈似的岩坡，有的石级直上直下高逾半人，透过路侧或疏或密的树影，可以察觉到深不可测的谷底腾起的森然寒气。公允而论，黑夜虽给行路者制造了不小的障碍，但那一落百丈的绝壁和让人目眩的深涧也因之朦胧了真相，于是大大减轻了惊吓恐惧导致的身腰抖颤驻足不前的情状。估计已趋近岩底，水流声呼隆隆入耳，隔了林木似仍有水雾迸溅的潮润之感。恰在此际，闷狗身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响，同时夹杂着一声轻哼，回头瞅同行的人已没了踪影。他的心往下重重一坠，赶紧回走几大步，扒开灌木枝仔细搜寻，好容易发现断崖边缘的藤网挂住了一团黑影。往复费了不少周折，浑身汗湿的闷狗终于将一动不敢动的老毛拖上路面，等他回神喘匀气，两人才得以继续前行。<br/> 抵达岩谷底部后沿溪流走了几里，路径穿出柏树林，又斜斜地重拾升势。在清亮的月光下登上梁子，经过几个坳湾，闷狗说前头是有名的火石寨，必须抓住鸡鸣前后站岗的人犯困打盹的时机绕过卡子。月亮接近下山，四外昏暗了许多，可这阵偏偏不能走正道。毛委员紧追闷狗，一刻不停地寻小路、穿刺丛、钻灌木林、涉溪涧，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庄院的狗吠和哨卡虚张声势的咋呼更加快了他们赶路的速。当月亮隐退，世界沉浸于黎明前最黑暗的阶段时，两人到达了黑河畔一个名叫尖峰嘴的丘峦突出部，这一带已是老毛较为熟悉的区域。—— 下面是渡口，过江便是政府的天下；我不好再往前走了，中午前不赶回去恐怕会惹人起疑心。闷狗话毕，塞过来一个小包裹。毛委员胸间有点发堵，但他什么也没有讲，仅止使劲捏了捏对方伸出的手。<br/> 夜幕很快吞没了庹闷狗的背影。毛委员触摸到了布包内是几个杂合面馒头，便顺势将它揣进怀里。仿佛就在这一瞬，夜的灰黑骤然透明变薄，淡紫色的晨曦弥漫流动开来。他趋前几步，目光移过仅可看到小半的黑河的河面、两岸的山树和少许房舍，以及自己现刻立足的突出的小小山嘴，直觉到右侧的鸡头状岩峰与对岸有矮树林的圆顶丘应是对峙双方的主要火力点和屯兵地。渡口肯定早就给封锁了，而下游河床有一段狭窄的瓶颈，水深流急，因此只能考虑到更上游选择较宽阔处过渡。想及此，老毛立即放弃了先短暂休整的打算，决定乘天色将明未明之机，循隐蔽的路线尽快潜往黑河河畔相机行事。<br/> 过了个把小时，他到达了距渡口约有三四华里的上游。屈身在河滩无数杂陈的大石之间，一边慢慢咀嚼冷硬硌牙的混合面馒头，一边观察谛听两岸的地形与动静，毛委员突然回想起自己大半年前作为干部团的一员在川湘公路上追随大部队蜂涌前进、日行百里的情景。由于正逢秋雨连绵，道路泥泞溜滑，一天下来大家都弄得象泥人一般。夜宿远村小镇，人多房少，男男女女只好挤在屋檐下、畜圈里甚或露天野地——不过大家年青血热、想法单一，整日价笑笑闹闹，也就没有太苦太累的感觉。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同组的一位姑娘小韩，她来自军政大学，才丰润健硕，一双俏丽的细长眼，她对老毛似乎很有些暧眛的意思。可惜的是一次夜间急行军，翻山时踏虚了脚，腿骨摔断，她只能遗憾地留在三省相交处的一座县城里了。大概是意识到这类念头的不合时宜，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不由解嘲地摇了摇头。<br/> 现刻天色大明，湛蓝的天穹顶隐含着一种温和内敛的光芒，然而河谷中依旧阴晦：前些时降过暴雨，河水上涨又下落，草绿泛黄的水色尚未完全澄清。就是这样一个夏日清早，世界安谧宁静，晨风照样温软，鱼儿照样在水边唼喋，一切如常，似乎什么变故也没有发生。不过倘若置身其间的时间稍长，你便会感觉到有点蹊跷，那可能是太过寂静：没有人，没有船踪桨影，没有人声，甚至连水鸟的惊飞与滑翔也见不到。<br/> 啃完冷馒头的老毛俯在沙滩上淘挖的水坑里喝足水，倚住大石小睡了一会儿——正当他在浊重浑濛的梦境里左冲右突，危急万分却苦于拖拽不动象灌满沙粒的双腿时，一长串清脆的爆响将其从焦灼中惊醒。是枪声。他赶紧飞快地揉一揉眼睛，自屏蔽后探出上半身，向下游渡口方向眺望。这当儿，噼噼啪啪更为繁密的枪声复又腾起，其间鹤立鸡群的是轻机关枪显得钝重的哒哒，不消说这是黑河东西两岸的远距离对射。疏密松紧不一并夹杂有模糊叫骂与吆喝的射击持续了一段后止息，最后再余兴未尽似地单独加补了三五声，狭长的河谷内随之归于沉寂。<br/> 太阳在高处洇出云层，金黄的光芒映照着遥遥相向、硝烟尚未散去的鸡头峰的圆顶丘，也照亮了大半坦平旷阔、乍看去并未流动的江水。毛委员又一次仔细检查了枪械，将其稳稳别在腰间，拉下夹衫盖好，站起身朝乱石丛以外走去。平日系泊渔船的湾岔岩阴处空荡荡的，唯一的办法是探寻一段浅滩涉水过江。他矮下身形，尽量注意行动的隐蔽，不时停驻手搭凉篷观察河谷和东岸的的岩坡。渐次强烈的太阳光让他有点头晕目眩、脸相歪扭，屏息谛听瞻望，觉不出周围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和音声，老毛稍稍放松，小步涉过沙滩直达水边。不那么清亮的江水在眼前鼓荡着，轻轻推过沙粒的斜面，又迂徐退让下滑，如是反复无穷。他试图蹲下，又感到那块钢铁硬硬地硌腰，便起身抽出，搁在屁股后面干燥的片石上。静定凝视了一会儿，蹲踞的腿改为屈跪，双手并拢掬起一捧冰凉的河水—— 他打算洗洗脸，清醒一下脑子。<br/> 黑蛮矮锉、眼白布满血丝的林班长注意到西岸河滩上的目标已经有一些时间了。这个仅有五人的小小监视哨总共组合存在也不过一周，任务是不间断地监视了望河面及对岸的情况，一有异常即刻派人回县城汇报。昼夜轮换布岗观察的结果是搞得几个人神经绷紧、咽喉上火、疲累不堪，而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收获。今天清早太阳露脸时，正在靠前堑壕内值班的豆春喜忽然用压低得变了声的嗓门儿叫老林。他一听就知道真正来事儿了。爬上前去分开茅草俯瞰，对岸滩头大片的乱石堆中果然探出个毛茸茸的男人脑袋，转来偏去不时朝这边窥视。稍后，这颗毛栗子样的脑袋又缩回到大石底下，半晌没再见露面。渡口每日例行的枪击并未转移与扰乱他们的注意力，经耐心等待，行止可疑的男人终于离开乱石丛，谨慎地向江边靠近。接下来，空气里亮光忽闪，春喜发出惊诧地一咦，不消说那正是老毛抽出腰间武器放在石上的瞬间。就在这当儿，林班长的三八式大盖从挖掘得相当简陋粗糙的沟壕边沿敏捷地伸出，手扣扳机，阔脸压扁在枪托旁，关闭掉左眼瞄准。<br/> 很难推断或猜度毛委员是否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因为枪响之际他已被子弹的巨大冲击力推翻在地。他奇异地察觉自己正毫无滞碍地向上悠悠飘升，并且透明无质，愈升愈高，仿佛全然稀释融溶于大气。阳光朗朗普照下，弓状的黑河闪烁着鳞状波纹，岩凹山丘、村寨田畴、大片小片的庄稼树林还有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县城都清爽爽尽收眼底。城区的主要街道触目仍是断壁颓垣烟薰火燎的痕迹 ——部队迫近的头一天，溃兵们脚底板抹油前点燃了几把火，同时码头上十余辆运输弹药的军车也发生猛烈的爆炸 ——直到次日中午他随干部团作为后续队伍从码头上最后一批入城，依山临江的破旧房屋上空还有青灰的烟缕摇曳不绝，几位蓝眼睛的外国传教士站在福音堂门旁惴惴观察着满街往来的军人…… 此时老毛的残余意识渐次黯淡散漫，唯余那具弃留在河畔沙滩已变得冷硬痉屈的小小躯壳。隔了一段距离打量，它仰倒后因短暂挣扎而改为侧身扭卧，胸前破损淤血的弹洞由是被遮掩住了。粗粗一看就跟睡熟的相状差不多。必须凑到近处才会留意到压在身子下的那片沙粒色泽异样地深黑，并且有少量先知先觉的蚊蝇开始兴致盎然地萦绕靠近甚至攀爬其上。</font></p><p><font size="3"></font></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19 3:33:39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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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4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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