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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门卫[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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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个门卫

1994年8月，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县公安局工作。当时的县公安局在县政府内。此后一段时间，于每天上班时可见到县政府的几个门卫。其中一人，因长相威武，至今记得。
1994年的县政府建筑群已不符时需。就说大门，作为一个县政府的大门它不够大，虽然它很高，但高有何用，人们显然不会像耍杂技一样一个个竖着进出其间。大门的门框是木头做的，已显颓相，每每自大街上传来巨响，有鸟儿于雕梁间飞出，且门上藤萝纠缠，密布其间，个别还垂挂下来任风吹拂。有一次，我上班时突然由此想到阴毛。推而广之，不禁想入非非。此后一段时间，十有九次在上班时，我会接着前一次继续想下去，并于随后一路上携带一脸心领神会的微笑。
你看——进得大门，便是一段狭窄而阴湿的通道，卵石路上时常积水，墙壁各个部位都生长着青苔，关键是它长，望去虽然望得见前方的光亮，但这光亮朦胧有如幻境，不免令人心向往之。事实似乎的确如此，在上班高峰期，只见众人于其间你挤我赶，奋勇向前，自行车铃声一路叮当个不停。
进得里面，见房子无一不旧，无一不老。即便是县政府的主楼，一面墙上黄色的马赛克大片脱落，中空处水渍漫涎，颜色深浅不一，有如一张水墨画。8月的一天，我去县政府人事科报到，感觉得到房子里弥漫的一股陈腐的气息，盖过了人的气息。夜里更甚。这可能和死人有关。文革时期，这里的每一幢房子里都死过人，在我见习的县公安局楼房里，死人想必更多。我被安排在县公安局的信访接待室里住宿。等我和同事们熟悉后，他们告诉我，就在我睡觉的房里，便有数人于屋梁上自缢身亡。此后，每当夜间醒来，我便会想象他们死时的模样，无一律外，他们的舌头都伸得老长，他们的躯体很轻。他们就这样伸着舌头，三五成群，在我头顶飘荡不已，夜夜伴我入梦。
同事们关照，我们是警察，头上有国徽，无须为此担忧。即便他们阴魂不散，他们也近不得我们。
我甚至都不敢上厕所。要去厕所，必须要穿过天井。当我于漆黑的天井间穿行时，即便不想到鬼，也会感觉自己是个贼。我是个小偷，此刻不慎摸进了公安局，胆战心惊自不待言。我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但又觉得无声无息只会使我更像个小偷。县政府的那个大块头门卫想必已闻风赶来，此时正紧贴门框，竖起了耳朵。他的手按在腰间的枪匣上（他有枪吗？就算他没有，警棍肯定是有的），他之所以不冲进来将我一棍撩倒，仅仅是因为他还需要时间加以进一步聆听，以确认小偷的确是我。
我干咳了两声。
如今想来，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肯定也少不了干咳的帮助（当然这也与我拉的大便的长度和县政府的马塞克脱落的数量有关）。我想，我也应该感谢我父亲。我小时候，父亲常于深夜归来，上楼梯时便开始干咳。潜移默化，我终于也派上了用场。
事情还没完。我此行的目的地是厕所。厕所在院子的东北角，简陋不堪，但分男女，之间用一块木板隔开，偷窥倒是不难。但即使是在白天，由于阳光被县政府的主楼挡去，里面如同暗夜。厕所的坐坑是木头打制，后背呈穹形，似乎是为了防止人们后仰过度堕落于此才设计成这样。厕所有灯，但我从未在晚上见其亮过。即便是新装上的灯泡，据说，亮也不过两三天。灯丝屡装屡爆，便不再有人装。我来后装过一只，当天就爆掉。究其原因，只能是厕所里死过人，阴气深重。不明白厕所里如何会死人。当我于深夜前往厕所大小便时，我很是替我的身体担心。我怕被拽入粪坑，混同大便。
我于同年12月分到乡下一派出所工作。这样算来，我在县公安局应该住了四个月。不然，后两个月我是在同学那里住的。也就是说，我夜不归宿。
我上面所说的那个门卫，当时每天都看得到。韩东在《美元硬过人民币》中说道：一个浓眉大眼，脸呈国字形，一脸的正气，一个獐头鼠目，满脸的疙瘩和暗疮，表情邪恶，这两副嘴脸正是公安人员典型的两种长相，它们之外的类型即使有也不会太多。这一区别也适用于我们县政府的门卫。我所说的这个，可谓是前一类的代表。与他一比，他的那些同事们无不显得萎琐，不易被人记住。
毫无疑问，他是县政府所有门卫中长相最高大。论壮实，比国外录像里那些警棍一端在胯部以下晃荡的黑人警察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他比他们更匀称。他长着最为标准的国字脸，颜面清晰，各按其位，算得上英武。每天早上，他戴着一顶红白相间的大盖帽，穿着一套白色的制服（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这衣服太土了，土得一塌糊涂），肯定是定做的，但我觉得做得还不够大。他就这样站在大门旁，像是一面旗子，一面白色的旗子。人们须仰视方能与其对视。但很少有人在其下经过时抬头。人群总是视若无物，匆匆埋头行进。我有时会突发狂想，觉得即便他的身体不在衣服里面，大家也会以为他在。那些于上班时分抬起头来看他的同事，大概也和我一样，在如此怀疑吧。
中饭后，在县政府的荷花池边上也经常可以看到他。他巡行至此地，影子被阳光投射到池中，几乎横贯整个荷花池。他的神情严肃有余，即便碰到县政府的领导，他也是这样一副凛然不可冒犯的样子。想必他正陶醉于他的工作之中。对此人人都一笑置之。他的确是个干保安的料。但我常常不可抑制地为他感到惋惜，不可抑制（我又何至于如此呢，真是怪事）。我认为他生错了时代，他属于秦皇汉武，给他配制一副闪光的盔甲，让他去驱赶人群，于千军万马中大声疾呼，杀一儆百。至少，人们不应该把他摆在如此局促、阴暗的所在。应该让他走上大街，那也将是一道可观的风景。可笑如今他与他周边的一切全不吻合（包括他的衣服），将他和它们搭配在一起，不免滑稽。他的确是滑稽的。人们看到他，就算是那些前来闹事、被他挡在门外而不得不仰视着他的群众，也会自嘴角显现某种微笑。这微笑像波浪一样在人群里起伏。仿佛他们此刻正面对着一个孩子，即便他杀光他们，那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把戏。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从没有和他打过招呼，也从没有看见过他的头发，他有头发吗？
4个月后，我被调往乡下。3年后又调回城区，其时县公安局已改作市公安局，县政府自然也已成了市政府。它们不在一处，不过相距不远。我在公安局里接着干了5年，于2001年10月调到市政府工作。现在，我每次下班后都要走到市政府招待所（在市政府后背）对面的马路上去乘坐公交车，上班时便通过招待所的饭厅进入市政府。
大个子保安就在市政府招待所当门卫。
今年11月，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和妻子去市政府招待所参加一个朋友的婚宴。婚宴接近尾声时我们告辞出门。外面风大，我妻子从包里取出手套、围巾，一一着上，去推她的自行车。我站在台阶上，点着烟，看着院子里的大个子保安。他穿着一套黑色的制服（裤边为红色），头戴一顶红色的贝蕾帽，正在巡视停车场。车停得很挤，难以想象他那壮实的身躯如何通得过两车之间的细微的缝隙。事实上他却是如此的轻易而沉着。此刻，他已于其间脱颖而出，站在一面展开的遮阳伞下，左右环顾。和十年前相比，变化的无非是他的衣着，他依然那么高大、英武，一丝不苟。
突然，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小姚。我当即于同样大的声音回应他。我们相视一笑。
随即我便别转头。我妻子走过来悄悄地说，他的个头还要大。我笑了笑，推着自行车向外走去。但脚步刚一跨出，便一个趔趄，几乎连车带人摔倒在地。我左右摇摆了几下，总算稳住身体和车。我没有去深究此事（那里并无石头挡道，积水也无，趔趄何来），而是匆匆经过大个子保安身边，走到门外，走到即便我大笑他也听不到的地方。我笑着对妻子说，这个保安十年前我就认识了，但我们从没有打过招呼，我不明白今天他是怎么了，想不到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妻子的心情很好。每次参加完朋友的婚宴，她的心情总是特别地好。时间还早，我们沿着市政府广场前的景观大道走回家中。一路上，我们便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此事。我们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对我如同我对他一样视而不见；为什么他偏偏会选择在今天晚上和我打这个招呼；他又是如何知道、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名字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告诉我妻子：从今往后，他见到我一次，就会招呼我一次。
我妻子哈哈笑着，跳到一边，身体像一只蝴蝶一样，环绕着她的包舞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