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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align="center"><font size="3">不确定死亡</font></p><p><font size="3"> 1<br/> 一如往常,傍晚六点五十左右,李晓军用鼠标点击了关机的按钮准备回家。他站起身伸伸懒腰,双手举过头顶后神经质般的抖动,脸上显现出一种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惬意的复杂表情,接着他张开血盆大口意味深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仿佛是对一天工作的总结。这时电脑屏幕全黑,他拔掉电源线,合上电脑屏幕塞进包里。<br/> 出门的时候,他不忘和还没有走的同事调笑几句“没走呢,别这么积极……”,若是最后一个离开,他会在一只脚踏上走廊的时候把手伸进屋里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运气好,手会刚好搭在开关上,接着“啪嗒”一声,身后一片漆黑。有时摸不准,会沾上一手的石灰粉,于是他就着楼道里的灯光看看,然后把包夹在腋下,双手击掌拍掉石灰粉。一些冥顽不化依旧滞留在上面的粉末,则被他悄悄地抹在了裤子上。<br/> 此后将近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李晓军将在一辆犹如菜农扁担下挂着的篮子一样肮脏和泥泞的12路公交车上度过。那车像药丸在肠胃里逶迤一样,载着昏沉欲睡的李晓军穿过一条犹如霓虹灯般炫亮的美食街,最后在一个破旧小区前将李晓军排泄出去。下了车,小区的喧闹以及汽车喇叭、自行车铃如同蒸汽一般扑面而来,对此,李晓军已经麻木到视而不见,他强打精神,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在蒸汽里穿行,直到躲进昏暗寂静的楼道。<br/> 通常在七点一刻左右,李晓军爬上三楼,然后掏出钥匙开门。防盗门锁应该是向右转,但他总是记不住,每每都向左转。如果能顺利地转上三圈而又开不了锁,证明妻子姚蕾已经在他之前到家。打开门,如果有新闻联播地声音传来,说明妻子的心情不错——幼儿园教师姚蕾是用启州方言播报的本地新闻的忠实观众,只有在她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把客厅的电视调到央视的新闻联播上,也许是为李晓军准备着。<br/> 李晓军把肩头沉重的挎包放到门口的鞋柜上,由于里面放着笔记本电脑,所以通常会有一声闷响。这一声闷响对于李晓军来说十分重要,因为听见了这响声,就证明他的笔记本并没有在犹如二十年前公共浴室一般拥挤的公交车上被人偷掉。以前用的一台重达三公斤的东芝电脑就在车上落入贼手,换了一台只有一公斤多的IBM以后,他十分担心悲剧重演。有的时候包里因为装了厚厚的报纸或是书本,放下以后并没有发出声音,李晓军便赶忙拉开拉链检查,看见那红绿蓝相间的IBM标志以后,他才会放下心来专心换鞋。<br/> 换鞋必须要专心,因为李晓军的右脚曾经受过伤,换鞋时金鸡独立的位置或角度不对,都可能引起钻心的疼痛或旧伤复发。放在鞋柜外面的拖鞋和门锁一样是姚蕾已经回家的证明,否则李小军还必须够着胳膊打开鞋柜最远的那扇门,才能将自己的拖鞋拿出来——靠门的地方已经被姚蕾花花绿绿的鞋子占满了。和其他女人一样,这位幼儿园教师疯狂地喜欢买鞋。从复古的球鞋到犀利的高跟,她的兴趣惊人的广泛,所以她把李晓军的皮鞋全部拿到了阳台上,门口的鞋柜只为拖鞋留了一个勉强的位置。<br/> 上一步台阶,李晓军进入客厅。这时候,姚蕾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回来了!”他挤出一个笑容:“回来了。”“忙啊,今天?”“还好,你呢?”“一般。”李晓军瞥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厨房:“晚上吃什么?”他其实并不在意晚上吃什么,甚至即便什么也不吃都无所谓。但是,晚餐是家庭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其意义不在于填补肚子,而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夜晚开始而白天尾声的仪式。姚蕾指了指餐桌上的大塑料袋:“肯德基,送的。”李晓军虚伪地莞尔一笑,走进卫生间洗手。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吃遍了城里所有馆子,唯独不去肯德基,因为隔三差五总会有孩子家长给老师送肯德基——好多家长喜欢带上肯德基去接孩子,多买一点顺便讨好女教师。<br/> 他们坐下来吃饭,夜晚算是开始了。李晓军盯着电视屏幕,这个时段是国际新闻。布什、布莱尔、拉登、萨达姆之流轮番亮相,一会白宫里镁光灯闪烁,一会伊拉克硝烟四起,一会是布莱尔日渐憔悴的老脸,一会是萨达姆犹如丧家之犬般的狡辩。李晓军一口咬下去,汉堡里的沙拉酱就从金黄色的鸡腿肉下面溢出来。于是他按住面包的中心,扭着胳膊把汉堡换了个位置,再一口下去,汉堡上多了一排整齐的牙印,被咬开的面包像掖好的被角一样整齐地挤在一起,下面的鸡腿肉则露出内里的白色。姚蕾说了些什么,李晓军已经不记得了,张宏民或者是邢质斌说了些什么,他也没有听进去。他只觉得眼睛里有几张嘴在翕动,或字正腔圆,或狼吞虎咽,或喋喋不休。<br/> 杨丹出场播报天气的时候,李晓军刚刚吃完汉堡的最后一小块。直到这最后一口,他才觉得汉堡滋味其实还不错,但这已经是最后一口,手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油。他看了看塑料袋,里面还有一个汉堡。在手伸进塑料袋之前的一秒钟,他犹豫着,然后又放弃了。他没有把握这个汉堡的滋味是否还和上一个一样,尤其是和现在嘴里已经被嚼得稀烂的最后一口的滋味一样。杨丹报了好多年天气预报,好像一点都没有老——脑子里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在心里自得其乐地笑了笑,站起来,走向卫生间。<br/> 姚蕾听见哗哗的水声,接着又听见毛巾在水里搅和的声音,便问:“你不吃了,一个汉堡够了?”李晓军擦了擦脸,又洗了洗毛巾挂好,然后才回答:“饱了,不饿。”姚蕾疑惑地看着李晓军被热水擦过而微微发红的脸:“成仙了?”李晓军摸了摸根本没有鼓起来的肚子:“看,饱了。”姚蕾笑笑,沾着油的手伸向遥控器。<br/> 李晓军拖着挎包进了书房,拿出电脑接上电源后打开。他看了几个常去的网站,没有吸引他的文章或图片,他又打开邮箱,新邮件都是些广告。于是他放心地关掉浏览器,然后打开一个文档,继续写他的小说。和许多记者一样,李晓军私下里写着可能永远也不会完稿的小说。报社微薄的工资显然难以支撑起整个家庭以及李晓军或是姚蕾的其他梦想,因此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小说上,希望有朝一日能一鸣惊人。他有这样的文字能力,最近也想到了一个绝好的故事,所以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写和不紧不慢地等待。<br/> 姚蕾真想把剩下的汉堡、鸡翅和桌上的骨头一起洒脱地卷进塑料袋然后扔进垃圾箱。但是算算那些东西在肯德基里就算是搞活动也要卖上三十几块钱,她忍住了,满怀委屈地把剩下的东西包好放进冰箱。她想叫李晓军出来收拾餐桌,可是话没出口便忍住了,和李晓军一样,她也在乎这个晚上的气氛。她用手把骨头、汉堡的包装纸盒掳进塑料袋里扎好,肯德基上校的脸刚好被楸成一道红白相间的粗线。接下来,她用剩下的餐巾纸擦着餐桌,换了几张纸,没有了油迹才停手。<br/> 洗过手和脸,姚蕾往脸上擦了点比黄金还贵的东西。这些东西的具体价格李晓军并不清楚,因为每次姚蕾都会用一种特殊的手段来掩饰。通常她会拎着几个硕大的购物袋回家,然后兴高采烈地对李晓军说:“又打折了,今天赚到了,都是两到三折,看,这双鞋,原价五百多,我只花了一百五,怎么样,好看吗?”李晓军装出兴奋:“便宜!”“是啊,是啊,我和王婷(或者是刘芳敏)一块去的,都是大包小包地往回拎。今天打的回来的,拎这么多东西公交车挤不上去。”“挤不上去就打车,虽然没钱,打的还打不穷的。”“那我也得省着啊,你不看看我是什么人。”“呵呵,是,是,你会过日子。男装有没打折,有没给我买什么?”“有,看,在哪呢……在这儿,衬衣(或是裤子),都三四百的,两折,怎么样,你试试看。”“不用试了,肯定好看,明天就穿”“这些还不算便宜呢,”姚蕾从购物袋里翻出一个精美的纸盒,(这时进入正题)“看,我买的这个,平时贵得你不敢想象,今天搞活动,几十块钱,赚到了、赚到了!”“别是有毒吧?”“怎么可能呢,哎,我放卫生间洗脸台上,你别给我打碎了。”“不就几十块钱嘛!”“特价才几十,过了今天就恢复原价了,我给你几十块你买去!”要掩饰的不仅仅是这些东西贵比黄金的价格,更重要的是它们的来源。这个世界上,除了李晓军之外,恐怕再不会有人相信这些东西会便宜到几十块钱的地步,因此,照常理来说,除非路上捡到,像姚蕾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可能买得起这种东西,还买那么多——在洗脸池发黄的台面上像按钮一样一字排开。姚蕾当然也不可能捡到这些东西,所以当她拿出皮夹里某张银行卡的副卡刷钱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她自认是善意欺骗的说辞。因而从这个角度来看,姚蕾并不是疯狂的鞋迷,门口鞋柜里的那些花花绿绿成双成对的东西不过是用作掩饰的道具而已。当然,道具也可以是衣服、提包一类的东西,只不过相比那些,姚蕾更喜欢鞋子。买给李晓军的衬衣、裤子却是实实在在的打折货。并非姚蕾舍不得花钱,那张副卡对她来说就像幼儿园里的学生,都是别人的孩子,好坏,甚至是死活都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买便宜货是因为那个价格她用自己的钱买得起(其实钱还是一样从那张副卡里刷的),买得起的东西她才能理直气壮地送给李晓军。她不想让李晓军也用那些她千方百计掩饰来源的钱。这虽然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但姚蕾就靠这些去稀释她心头的负罪感,她认定自己的钱和副卡里的钱有高贵和低贱的区别。<br/> 姚蕾走进书房,李晓军听见了声音,也从余光里感觉到光线的变化。“写得怎么样了?”姚蕾依偎在李晓军身边,声音显得漫不经心和客套。李晓军停下一度在键盘上飞舞的手指,点上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才向右上方微微抬起头:“写着呢。”“噢。”姚蕾表现出讨厌烟味的神情然后轻轻地摆摆手转身离开。这一系列的动作也是一种仪式——为使这个夜晚完整的仪式。倘若刚才姚蕾从卫生间出来以后就直接去了客厅,那么,她会始终惦记着应该去书房送上给李晓军一份问候。这份问候是几年前一纸婚书的精神延续,尽管在她看来所谓婚姻不过是两个人进一步交往继而疏远的外壳。姚蕾关上门的时候,李晓军刚好吐出第三口烟,通常一支烟他只吸七口。烟灰已经很长,于是他用大拇指弹了弹烟屁股,烟灰立刻被抖落,向放在桌边的烟灰缸坠去。在烟灰坠落的那一刻里,他屏息凝神,仿佛看见了自己衰败堕落的余生。<br/> 男声、女声、音乐声间或传来,那是姚蕾在客厅里频繁地换台,不用说,现在的时间还没有到九点,姚蕾期待的韩国电视剧还没有开始。日复一日的韩剧也是这个夜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姚蕾可以不刷牙就上床睡觉,但是决不能在睡前与韩剧失约。李晓军甚至为她担心如果有一天电视台的韩剧都放完了怎么办?事实上这是杞人忧天。韩国有大把大把的长篇累牍至两三百集的电视剧,而且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向中国倾销。就电视台而言,播放韩剧不仅可以带来持续高涨的收视率,制作成本也非常低廉。李晓军父亲有个朋友是上海译制电影制片厂的配音演员,几年前跳到一家省级卫视专门为韩剧里的老人配音。几年下来,此人甚至可以不用看剧本就配音,用他的话说,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电视上的人要说什么话,反正剧情都是一样地,换来换去的就是几个年轻演员的面孔。尽管李晓军从来没有看过一部完整的韩剧,但他却对韩剧推崇有加,他认为韩剧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度,即真实地再现了生活,无聊的生活。生活就如韩剧,每每更换的都是面孔,剧情则是惊人的一致。<br/> 九点五十的时候,姚蕾把一个哈欠藏在喉咙里直到推开书房的门才尽情地释放出来,她说:“我进房了。”“好,你先睡。”李晓军没有回头,只是伸出右手挥了挥。他要装出忙碌的样子,事实上并非如此,自从姚蕾从卫生间来到书房又出去以后,他的手再也没有回到键盘上。他把手搭拉在桌子的边缘,就像那张著名照片《毕加索》上的面包一样。姚蕾在客厅看电视的那五十几分钟里,李晓军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麻木得很。他当时在想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听见姚蕾关掉客厅的电视,李晓军长长地舒了一口莫名其妙的气,然后他动动鼠标,统计字数,看看今天的写作成果。实际上他没有看,用不着看,他知道自己今晚没写多少字,不超过一千。他在想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但他想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是一团浆糊,从来都是。因为是浆糊,所以他对已经写出的五万多字感到很欣慰,于是他又不厌其烦地读了读最近半个月写成的一万多字。奇怪,读起来还很有感觉。于是他觉得信心开始恢复,趴在桌边的手指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半个小时以后,他把鼠标指向“打印”按了下去,桌子开始抖起来,那是因为惠普喷墨打印机开始工作,可没抖几下,打印机沉默了,电脑屏幕上出现提示:没纸了。他打开抽屉,装纸的袋子空空如也。于是他又打开抽屉下面的柜子,从最里面翻出几张略带皱褶的白纸,他把它们抹平,轻轻地放进打印机的纸盒,按下执行键,桌子又开始抖动起来。他看着打印出来还微热的文稿,突然间觉得味同嚼蜡,于是他再次相信自己的脑子不过是一团浆糊。他拉开抽屉,摸出订书机,对好纸边按了下去。当他松开订书机的时候,纸沾在了订书机上,扒开看了看,订书机里面的一片小钢板断了。<br/> 姚蕾躺在床上继续她的韩剧。她看见男主角歇斯底里痛哭祈求女主角原谅的时候,心里突然一阵激动,下身有一阵暖流袭来。那暖流仿佛是裹在枕头里的利刃,突兀和柔软两种水火不相容的感觉互相交织着。于是她向下缩了缩,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对潜望镜般的眼睛监视着这间没有其他人的卧室。她的手翕动着,带动身体震颤起来。渐渐地,她的眼睛失去了焦点,眼前的这一切都不再清晰,模糊成一片马赛克,马赛克的颗粒越来越大,最终又演变成一幕五彩的色斑。几秒钟以后,色斑变小了,重新回到马赛克的状态,马赛克的颗粒再细致起来,慢慢变成一幅模糊的图像,图像又越变越清晰,清晰成一幅场景:韩剧的男主角跪在自己的床前,依旧歇斯底里地哭泣,嘴里嘟哝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韩语。他的眼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仿佛眼睛变成了两道水龙头,汩汩流水。水流淌得很快,姚蕾全身都湿了。<br/> 姚蕾醒来的时候,韩剧已经进入了片尾曲的阶段,她摸摸额头,有些汗。她换了个台,刚好看见上周的某个综艺节目在重播,一个她喜欢的男明星正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样莫名其妙痛苦地演唱。她将遥控器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手缩进被子里放在双腿两边,整个人像一具枕着枕头的僵尸一样躺着。她觉得那个男明星每一句歌词都唱进了她的心里,她的心是如此地不设防,任那些幻化成音波的汉字自由的进出。这时李晓军刚好抱着电脑推门进来,他推开的仿佛不是卧室的门,而是姚蕾心头那些形同虚设的伪装,所有幻化成音波的汉字立刻被赶得无影无踪。李晓军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看什么呢?”姚蕾边打哈欠边说了一个综艺节目的名字。李晓军没有听出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把电脑放在床边,然后飞快地脱掉裤子。他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内裤一起被掳到脚下。姚蕾瞥了一眼没说什么,李晓军又拉起内裤,然后抱着电脑钻进被子。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动作是否出于故意。<br/> 李晓军开始阅读一本读了一年半还没有看完的小说。这本小说也不算长,至多十来万字,但是他断断续续地读,看到后面忘了前面,所以经常折回去重新开始。姚蕾僵硬地把头转过来,身体却纹丝不动,所以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木偶。木偶问道:“还在看啊?”李晓军说:“可不是吗?”<br/> 李晓军继续阅读,手放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不时地拉动一下。心仪的男明星表演完后,姚蕾对电视失去了兴趣,哈欠连天,不断换台,从1到59,再从59到1。于是男声、女声、歌声、骂声、哭声再次不绝于耳,偶尔听见一两声呻吟,姚蕾会停下来,可再仔细一看,不过是某人拷打某人。最终姚蕾把遥控器扔在盖着李晓军小腿的被子上:“你看吧,我睡了。”李晓军点点头,欠着身子把遥控器够过来,先是调小了音量,接着把电视转到新闻频道。他没有看电视,目光集中在笔记本电脑上,他没有看小说,用心听着电视里水均益的讲话。<br/> 一点半,李晓军合上电脑,关电视,熄灯。他钻进被子,姚蕾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在黑暗中顺着那气味的指引向姚蕾靠过去。在姚蕾轻微鼾声的掩护下,他的右手像鳗鱼一样滑过姚蕾的肩膀,停留在姚蕾没有带胸罩的胸口。他轻轻捏了捏姚蕾那并不平滑的乳头,然后又用手握住整个乳房。他感觉那乳房就像水灵灵的豆腐,异常柔软,似乎随时会碎掉,化成一滩液体,从指缝间流出。于是他怀着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睡着了。<br/> </font></p><p><font size="3">2<br/> 这样的生活场景在此后的七十多天里不断重复,当然间或会有完全不同的夜晚。比如某天下午李晓军采访了一个企业的开工仪式,当晚就坐在了宴会大厅东南角的工作人员席上。其实工作人员席无论是菜还是酒或是烟,其质量和数量都和当晚大厅里其余十九座非工作人员席一样,所以李晓军并不介意,事实上他对这些也都没有兴趣。但是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却不断发着牢骚,说他们怎么说也是贵宾,怎么能算是工作人员。那个长了一张瓜子脸的男记者兼播音员一边挤着脸上的青春痘一边咒骂:“不是他们请我们来,老子不可能来的。”扛摄像机的不知是附和还是讥讽:“既然是请,我们当然也是贵宾,就不应该坐这儿!”“就是!”瓜子脸男记者高举轻放地拍了拍桌子,顺便悄悄地把挤痘子挤出的一手油抹在桌布上:“我们不能坐这一桌,老李,你说是不是,你也是被请来的吧!”李晓军不喜欢别人称呼他“老李”,便淡淡地说:“算了,将就吧。”晚报的记者却接话去:“你回去不给他发新闻他们不是就知道错了?”李晓军淡淡一笑,把目光投向瓜子脸男记者,示意赞同晚报记者的话。瓜子脸男记者被呛着了,不再去挤脸上的痘子,埋头吃菜。<br/> 酒宴在一个小时以后结束,李晓军有点兴奋,耗了一个下午就等着这个时刻。企业公关部的王经理笑嘻嘻地走过来,向旧社会地主打赏黄包车夫一样掏出几个红包,依次发给各位记者。到了电视台摄像面前,王经理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给了一个红包。李晓军带着红包和喜悦回家。但那份喜悦犹如冬天从澡堂里出来时带着的热气,半路上已经散得光光。他低头走路,目光像系了绳子的毽子一样被两只脚尖踢来踢去。晚上小区门口很静,他在偶尔响起的汽车喇叭声中隐约听见自己脚后跟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噗、噗、噗、噗”,让人有走在雪地里的错觉。他的脚步越走越慢,那是心里迟疑和无奈的外在表现,他不想回家去,不想写小说,不想看小说,不想过他的生活。<br/> 他摸摸口袋里的两百块钱红包继续走下去。<br/> <br/> 有的时候是姚蕾的活动打破了充斥了各种仪式的规律的夜晚生活。比如那天她从一早就开始期盼下班,那种感觉有点像刚和李晓军谈恋爱时的期待。她已经很久无法回忆和李晓军谈恋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直到她遇见那个房产商。结婚这么些年以后,她觉得自己和李晓军陷入一种骨肉相连的接近状态,因为太近了,反而无法实实在在地感觉对方的存在。而那个房产商就像一把犀利的尖刀,插进了她和李晓军之间。那把刀轻轻地翻转,使他们两人之间产生了一定的距离,正因为这距离,她反而能看见刀背后的李晓军。六点半的时候,房产商的奥迪准时出现在幼儿园后门的巷子里,从幼儿园茶水间的窗户可以看见整条巷子的动静。这辆奥迪是今天第二次出现在巷子里,它总是这样,隔十几天就会连着在傍晚出现两次,两次之间间隔半小时左右。第一次是接房产商的儿子,姚蕾班上的学生,第二次是接姚蕾。那是一辆挂着黑色牌照装着茶色玻璃的奥迪,所以姚蕾钻进车里以后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外面的人看见或认为她在车里。那辆奥迪开往一间五星级的酒店,楼顶有直升机场的那种。姚蕾挽着房产商的臂膀从容地走进酒店四楼的西餐厅,她同样也不担心会被别人看见,因为在她的朋友和亲戚里没人能够来这里,那些人甚至朝这里看看的勇气都没有。她用那双用肯德基餐巾纸擦桌子、拿遥控器换台的手优雅地轮番拿起刀、叉和红酒杯,熟练程度仿佛她并非中国东部沿海某个城镇土生土长的女孩,而是英国某个在德国买了古堡隐居的贵族的后代。她谈吐得体,明眸善睐,俨然融化成西餐厅的一道风景,一种装饰,犹如正对大门的玄关上挂着的一幅印象派油画,你不需要知道它的出处,只需要感觉她的味道——尽管她其实没有什么味道。<br/> 从四楼的电梯到22楼的房间只要半分钟的时间,2209是房产商的包房。在这半分钟里,姚蕾会变显得异乎寻常的严肃,电梯的镜子里可以看见她用牙齿轻轻地咬着嘴唇。房产商从来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电梯里表现得如此矜持,也许他根本不需要问,因为他知道,无论在电梯里是怎样一种气氛,到了房间以后,当那扇挂着中英文两种语言“请勿打扰”绿色门牌的厚重大门关上以后,一切就会有天翻地覆的转变,天使会变成魔鬼,姚蕾会像小时候元宵节时那种用旧书报卷起来滴上蜡烛油做成的火把熊熊燃烧,那是一种以焚毁自己为代价的燃烧,一种不惜一切的燃烧。姚蕾的长发在挣脱价值上千元的佛连卡发夹的束缚后犹如搅面机吐丝一样缓缓流淌,那种流淌有种含而不放的力量,夹杂着犹如上等蜂蜜一样浓厚的情欲。房产商用力嗅着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里面蕴含着金燕葡萄酒里的淡淡甜味,仿佛法国南部葡萄园里身穿白色花边围裙而身材丰满的异国少女的浅浅一笑。想到这个女人是自己儿子的老师,一个想象中手执狂野教鞭又不乏为午睡中的孩子盖上被子的柔情的奇异女人,房产商变得十分兴奋。仿佛有一种东西加速了金燕葡萄酒向血液里渗透的速度。这种东西还过滤了酒精里令人昏昏欲睡的成分,只留下足金般纯正粉粉的兴奋。在姚蕾用自己细长的手指调开内衣的纽扣之后,房产商早年在工地上打桩时磨练而成的粗糙手指像钉子一样牢牢地挂在了姚蕾饱涨的乳房上。那对乳房犹如打足了气的气球,光滑、圆润、饱满,好像牧羊犬的鼻子一样温顺而又坚挺地突兀在房产商的眼前。这是房产商对姚蕾唯一不满的地方,他所向往的乳房应该是那种犹如水床般柔软的半球体,轻轻一握就塞满自己的手心,和每一寸粗糙皮肤毫无保留地接触,而不想眼前这样显得高不可攀。这点不满意并不影响当时的气氛,坐在床边纠缠的两具肉体像没有下锅的白色麻花一样绞在一起,缓缓流动。<br/> <br/> 卫生间里响起水声,房产商在小心地洗去体内那一点还没有散发掉的情欲。姚蕾仰卧在那张价值上万的床上,对着头顶金黄色天花投映出自己的身影不断调整着姿态。她将胸部以下的身体轻轻向左侧去,右腿弯曲微微上抬,让大腿面和腰部保持接近九十度的垂直,左腿则顺着右腿小腿的角度向下延伸。她把身下丝般顺滑的床单拉到腰部,让皱起的折角刚刚好挡住左腿和小腹形成的角度,这样,雪白的肌肤上便微微漏出一点令人疯狂的黑色。她笑了,她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形象,仿佛是某个经典的魅力造型。突然,她觉得有点不满意,于是微微抬起头,轻轻拨弄脑后的头发,让它们像滴进水里的墨汁一样温软地散开。她又笑了,很满足,她觉得尽管她不可能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一定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幼儿园教师。<br/> <br/> 姚蕾在离家还有一站路的地方下了车。一声沉闷的关车门的声音以后,黑色的奥迪向后倒去。她目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仿佛和身后的奥迪没有任何关系,而自己是从地上突然冒出的奇异女子。算了算时间,她知道奥迪应该已经消失在街角,于是放心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她有点急切,因为她微微怀念自己那简陋的家里弥漫的特殊味道。在那种味道里,她是一个女人,纯粹的女人。她不再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幼儿园教师,她和其他所有幼儿园教师一样平常地生活着。为这种想法她鄙视自己,她觉得那是不上进的表现,因此,她低下头走路,眼光像系着绳子的毽子一样被脚尖踢来踢去。夜很深了,连汽车喇叭声都不一定能听见,于是她清楚地感觉到鞋后跟击打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那是一种令人诚惶诚恐地振颤,好像用冰凿敲击着冰面,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冰面会被敲碎,连着自己一起坠进无尽的深渊。<br/> 像这样的夜晚通常十来天会出现一次,因此姚蕾大部分时间都过着看韩剧的生活。那是一种本质的生活,虽然如此地令人厌倦。</font></p><p><font size="3">3<br/> 李晓军死了。<br/> <br/> 他死的那天,在一个或几个人的历史中,显得尤为重要。因此,一大早天气便显出征兆,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闷热,太阳好像已经不在天空普照,而是被人放在了低空飞行的飞机上,在每个人的头顶持续盘旋,有规律地送来一阵一阵无法抵抗的热量。天空中的云朵像按照某个既定的安排一样不断机械地变幻颜色,时而普兰、时而青绿、时而桔黄、时而昏黑、时而火红。在大地上的人们看来,虽然色彩在不知疲倦轮换,但云朵毫无生气,仿佛是被人贴在天幕上的墙纸一动不动,人们感受不到哪怕一丝微风,有时候他们甚至觉得即便是张开嘴巴都无法呼出或吸入空气。终于,他们认识到自己实际上是在经历一种前所未见的融合,那是血肉与热量的融合,是感觉与存在的融合,是一种表现为自我消融的融合。所以在那种气氛下,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走在街上时突然犹如鬼魅一般消失在某个不可见的平面之中。简而言之,在那一天,在李晓军死的那一天,在阳光照耀出的惊人的白昼里,世界上充满了一种不可消散的灼热恐惧。<br/> 当人们祈祷的黑夜来临时,所有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头顶那一朵朵呆滞的云彩拼凑成的墙纸被撕去以后,并没有给人们带来犹如打开天窗一般的清凉感受。那个世界上依旧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生气。如果说在黑夜没有来临之前,人们还怀有一点点微薄希望去对抗四周弥漫的灼热恐惧的话,那么,那个犹如白昼的狼狈兄弟的黑夜闪亮登场,则彻底地瓦解了人们仅有的一点点幻想。犹如黑夜的降临一般,那一天每个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决不透光的黑布。<br/> 可是这个世界就犹如一个荒唐的笑话,时刻上演各种不确定剧情。当人们臣服于黑暗的灼热之后,一种冥冥不可知的力量突然间接管了一切。那是一种改朝换代般的颠覆,在一种风云际会的气氛中,远不可及的天边突然有一片灰白色的波浪滚滚而来,它夹杂着尘土、石块甚至是远方泥土的芬芳,像恶龙一样张牙舞爪地席卷世界,每到一处,它便幻化成为无形的液体,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充满每一个角落。那些以为自己即将长眠于灼热黑暗之中的人们突然间被唤醒了,他们打开窗,打开门,歇斯底里的扭动着,诚心诚意地接受着全新力量的洗礼。<br/> 正当满世界沉浸喜悦之中的时候,李晓军死了。他死得是如此的突然和悄无声息,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有来得及清楚地感受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但话说回来,即便死亡犹如迅雷不及掩耳,但实际上那还是一个完整的时间过程,虽然只有短暂的一两秒。在几个人或某个人的历史里,那一两秒幻化成一种接近永恒的漫长,犹如一面长长的银幕,没有终点和起点,孑然环绕在人的周围。在那圈银幕上,人的一生正客观而冷漠地上映。于是李晓军便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开始跳跃着审视自己的生活。当时间回到十几年前的某个下午的时候,他的后腰感觉到一阵刺疼,他看见当时的自己正处于一团犹如火烤的芝麻般的人群之中,他被别人拥挤着,同时也拥挤着别人,所以当刺疼袭来的时候,他不以为然,除了叫了一声之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想都没想。如果不是此刻他通过一双诡异的眼睛看到这一切,那种刺痛就会埋藏在他的记忆深处,直到如同被吹起的灰尘一样消散湮逸。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看到这一幕刺疼,他也作了详细的思考,经过一番追根溯源后,他发现这实际上是一种类似感觉的联想。也就是说,就是在刚才,在这回光反照的一幕开始之前,他同样感受到一种刺疼,不同的是,那种刺痛来自头顶,而且就痛苦程度而言,要远远深重于记忆中的相同感受。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类似感觉的联想和回忆,不妨碍他那犹如旁观者般的冷漠审视。他看见自己拥挤在人群之中,而那一团像同舟共济的蚂蚁般蠕动的人群又被困在一个巨大水泥盒子里。水泥盒子的两腰各有一个可以看成是门的小洞,盒子外面明快的阳光透过小洞照进来以后便灼热了盒子里面的焦急情绪。在那上千人的焦急情绪酝酿成的巨大的场里,李晓军后腰传来的刺痛更显得微不足道。<br/> 李晓军的生死也犹如一个盒子,而且上面没有可以看作是门的洞,或者可以当作洞的门。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困在那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而变得不确定。正因为如此,当盒子外面逝去一两秒钟的时候,盒子里面的李晓军却可以不紧不慢地重温生命中的任何一段不确定的时光。在那一段漫长而无终点却又跳跃闪烁的回忆里,一个一个人物犹如诗歌里的意象轮番闪过,速度快得以至于李晓军不能分辨他们的确切身份。他就看见每个人都神情冷漠地登场,然后由莫名其妙地隐匿于黑幕之后。于是他情不自禁用手去掀起黑幕,本来那黑幕犹如延伸进海里的长城一样悲凉而无尽延伸,但当他的手触及黑幕的一刹那,他面前的那个空间突然卷曲、压缩,最后变成了一张掉在桌子下面露出一角的白纸。他捏着露出的那一角小心翼翼地将白纸拉出,便看见纸上竟然是一张脸的轮廓,那轮廓里闪动着成千上万种不同的五官和声音。他屏息凝神,目光直视纸上闪烁的脸,发现里面有一张十分熟悉。他努力回忆,最终发觉她便是十几年前的高中同学姚蕾。姚蕾当时沐浴在四月中午的阳光里,脸上流动着新鲜的桃红。李晓军看见自己和姚蕾并肩而行向学校走去,他们的手指时不时地碰到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姚蕾身上迷人的香气。<br/>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br/> <br/> 李晓军死了。<br/> </font></p><p><font size="3">4<br/> 警察钟汶君戴上橡胶手套以后就觉得双手不自在,他怀疑是不是戴反了。事实上这不可能,用于勘验现场的手套只分大小而没有左右。他只好交叉握着双手,努力使手套伏贴一点,然后低头从黄蓝相间的印有“警察police”的警戒线下面钻进现场。<br/> 现场是报社的后巷,向上看去,满眼是空调的室外机和挂在窗外滴水的拖把,显得异常阴暗潮湿,在炎热的夏季里,那里像一个被丢弃在垃圾桶里废弃的蒸笼。李晓军躺在距离巷口大概十几米的地方,原本他是趴在地上的,法医因为勘验的需要将他翻了过来。钟汶君蹲下来,他发现李晓军的脸色很痛苦,眉毛紧紧地揪着,好像几十年前老式自行车钢丝上用于装饰的绒条因为车骑了很长时间以后变黑变脏又缠在一起。李晓军的嘴微张,钟汶君轻轻挑开上下的嘴唇看了看,满口发白的黄牙,下颚的齿缝像风干的咖啡渍一样发黑。他认为李晓军是一个至少十年以上烟龄的却又保持着良好的卫生习惯一天至少刷牙三次以上的人,有着比较规律生活。李晓军穿着一件做工精量的米色短袖衬衣,从腰部的褶皱来看,平时衬衣下摆一定是整齐地塞在裤子里,而死者生前那一段时间却没有这样,那也许说明死亡时间对死者来说是非正式的。钟汶君看了看法医,问:“死亡原因?”法医把尸体翻了过来,钟汶君看见死者整个后脑勺以及头顶的大半部分已被血染成了殷红色,发梢部分已经干了,沾满了地上的土屑。他摒住呼吸,用手拨开红色最深部分的头发,发现里面有很多红色的碎片。他捏起一个稍大一点的碎片看了看,嘴里喃喃道:“是砖屑吧。”这时候法医拿来一个收集证物用的塑料袋,里面有一块缺角的红砖,法医说:“对,伤口应该是被这块红砖砸的。”钟汶君接过塑料袋看了看,又还给法医:“这是在哪儿找到的?”法医指了指尸体右侧一米开外的地方。钟汶君站起身来,从他所处的那个角度看过去,死者的后脑勺就像一块被搅烂的巧克力蛋糕,上面星星点点地散落着一些草莓或是胡萝卜的碎末。钟汶君又把尸体翻过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此时他特别想看看死者的眼睛,于是他将死者的眼皮轻轻向上推去,然后看见两个犹如黑洞般的眼球,那一瞬间,钟汶君突然觉得黑洞里散发出一股巨大而充满哀怨的力量,把他整个人都拉了进去。在黑洞里,钟汶君眼前出现一条昏暗的道路,而身后则响起一声沉闷的关门声。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发足狂奔,顺着昏暗的道路一直往前,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突然看见一丝犹如爆炸般变亮的光明,他朝着光明走去,一脚却踏进自己蹲在尸体旁边的躯壳里。法医以为钟汶君在发呆(事实上的确如此),便说:“凶手很残忍。”“用砖拍人当然残忍。”钟汶君喃喃道。“不是拍,”法医拿着红砖比划:“看,只有缺角的部分有血迹,所以很明显当时凶手不是用砖拍的,而是用这个角砸向死者后脑勺的。”<br/> 钟汶君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那是读初二的一天中午,他骑着一辆崭新的捷安特山地车穿过被法国梧桐覆盖的林荫道去上学。当时他的心情相当愉悦,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羡慕他胯下那辆蓝绿相间的捷安特。那个年纪的他,甚至连脚都够不着地,但这并不妨碍骑车时表现出一种仿佛正在蒸发的热水般的欢快,他从一地斑驳的树影上骑过,洒下一曲那时候的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的爱情曲调。快到学校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被人行道上一对早恋的高年级学生吸引,于是他抿着嘴看着。当他从那对学生身旁骑过的时候,他甚至回过头去看,他想知道那个女生到底是什么样子。但由于那个女孩一直低着头,所以他只能似有若无地看见女孩脸颊上的两点鲜嫩的桃红。尽管如此,他已经心满意足,此时他重新意识到自己正在骑车,所以赶紧掉过头来,直视道路前方,当时他已经起到学校的门口。他突然心头一紧,因为他看见学校门口有人正注视着他,准确地说,那个人正勾着头打量着他的新车。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以至于刚才吹在身上觉得暖和的春风现在变得灼热。那个人拎了拎几乎要垂到胯下的蓝色小脚西裤,摇摇摆摆地向他走来。他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想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然后迅速跑开。但那不可能了,那人已经堵在他面前,而他也只好用哆哆嗦嗦地腿勉勉强强地斜撑着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其实也就不过五六秒钟的时间,但那五六秒钟对当时的钟汶君来说显得相当漫长,长得好像小时候帮妈妈把一只装满湿漉漉衣服的脸盆从卫生间搬到阳台上一样。那人用手拍拍自行车的龙头,然后微微一笑,但笑得很邪恶。他问钟汶君:“小孩,你哪个班的?”钟汶君咽了一口口水,不假思索地说:“初二(一)的。”“你认识我啊?”“嗯。”“车子借我骑一下!”钟汶君没有说话。那人又说:“听见没有?”钟汶君又咽了一口口水。那人显得不耐烦,便上前一步直接把手按在钟汶君的车把上,嘴里嚷着:“让开,让开。”钟汶君觉得自己的心跳的速度已经接近汽车,贴身的衣服也被汗湿。“我叫你让开!”钟汶君还是没动,于是那人扇了钟汶君一巴掌。接着钟汶君便呆了。<br/> <br/> 下午第二堂课快下课的时候,钟汶君听见教室门外树叶哗哗直响,跟着听见有一群人哄笑。他勾着身子向往窗外看,当时他坐的位置刚好靠着墙,窗户在他前面同学的右边,所以他只是隐约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并不确切。他再次紧张起来,这时候老师说下课了,于是他直接从教室后门蹿了出去。门外的情景使他觉得天昏地暗,他首先看到自己的新车前轮被挂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钢丝被撑得扭曲,整个车身像秋千一样晃荡着。他觉得眼前发暗,于是本能地闭上眼睛,但又觉得有一种东西要从眼皮里挤出来迫使他睁开眼睛,他只好睁开眼睛。这时他看见那个人正对他微笑,但笑得很邪恶。他说:“车还给你了。”他已经不记得当时他是怎么含着泪水把车从树上艰难地取下来的了,因为此后的回忆是一段空白。再开始有回忆的时候,场景变成了学校大礼堂。上千个学生在听一个近乎光头的教育局干部训话。钟汶君从包里摸出一件东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一会,他就感到汗水腻在上面而使那件东西变得非常湿滑。他调整了一下,再次把那件东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训话很快结束了,学生们从礼堂东西两个大门鱼贯而出。钟汶君看了看方向,向那个人挤过去。有人跌了下来,所以场面开始混乱,有高中生开始起哄。钟汶君觉得真是天赐良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但是那个人在队伍里也十分不安分,他总是不断跳着,够着脑袋想看看到底是谁跌了下来。他就这么走一步跳一步,嘴里还嚷着:“谁,谁,谁跌了。”钟汶君离他越来越近,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虽然封闭,却很广阔,因为周围的其他人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作为目标的那个人在走一步跳一步。作为目标,那个人是那么明显,而且这时候钟汶君觉得自己的身形突然高大起来,高大到可以居高临下地看那个人的地步。那个人像一个玩具人偶一样谄媚地上窜下跳着。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钟汶君飞快地把带血的三角尺插进裤子口袋然后消失在周围的学生之中。<br/> 一直到傍晚回家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钟汶君才敢把裤子口袋里的三角尺拿出来。他大吃一惊,因为三角尺戳向那个人的一角已经断了。他伸手进口袋里摸了又摸,那只断角显然不在他的口袋里。洋溢了一个下午的那种胜利的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惧。他害怕那只断角是不是留在了那个人的身体里。<br/> <br/> 法医推了推钟汶君:“又发什么呆啊,有什么看法?”钟汶君笑笑:“我能有什么看法,你是专家,我没有发言权。”法医撇撇嘴,伸手向尸体的右前方指了指:“那个呢?”钟汶君走过去,报社大楼的窗台下有一个印有家乐福商标的塑料袋。法医像害怕传染病一样用笔挑开塑料袋,里面有几包打印纸,还有一个惠普打印机的墨粉盒。钟汶君看见打印纸不平,便拿起最上面的一包,下面果然压着一个东西,是一台崭新的订书机。<br/> <br/> 警察曹立把警戒线微微一挑,头一低便进了现场,他指了指站在警戒线以外的两个人,问法医:“我带了两个人来认尸,怎么样,你工作做完了吧,可以让他们进来吗?”法医点点头,曹立便冲着巷口招招手。钟汶君问是什么人,曹立说:“前面报社的。”两个人抖抖索索地走过来,曹立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个子高的是报社的副主编,年龄大的是报社的门卫。副主编探了探身子用一种做作的麻木神情仔细观察尸体,然后身子一抖,继而掏出手绢捂着嘴,说:“是我们单位的记者,叫李晓军。”门卫也点点头。曹立问:“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副主编说:“一个星期以前,我前几天出差,刚回来。”门卫说:“我是前天晚上。”钟汶君用疑问的眼神看看法医,法医点点头,表明和自己初步判断的结果差不多。曹立继续问:“前天晚上,在哪里,在报社里吗?”门卫点头:“前天晚上九点多钟我见他进来的,以为他来加班,还打了招呼。”钟汶君问:“他几点钟离开的?”门卫皱皱眉头,看了一样尸体:“我们能不能站远一点说?”钟汶君点点头,几个人向巷口移了两步。“好像是二十几分钟以后”“加班就二十几分钟?”“我不知道,我以为他是加班的。”“他走的时候有什么异常吗?”门卫想了想:“异常?没有吧,很正常。”钟汶君沉默了一会问:“当天晚上报社里还有其他人吗?”副主编插话说:“你怀疑李晓军是在报社里被人杀掉的吗?”曹立冲他翻翻眼睛:“在你们报社后巷找到尸体,和在报社里有什么区别?”副主编辨道:“刚才老王都说了李晓军活生生地出去的。”曹立继续呛他:“活生生的你怕什么?”门卫摇摇头:“没人,应该没人?”“你有办法肯定吗?”门卫想了想:“肯定。”“为什么?”门卫看了副主编一眼:“我一直在传达室,没看见还有其他人进出,再说,那几天晚上一下班大家就走光了。”“为什么?”副主编叹了口气:“我和主编这几天去北京开会了,不在单位。”门卫突然抓抓脑袋:“他不像是来加班的。”“为什么,你看到他干什么了?”门卫有点尴尬:“警官,我是猜的。”钟汶君拍拍他的肩:“没事,你说,有什么情况。”门卫壮了壮胆子:“如果是加班的话,应该带包吧,但他什么都没带,至少出去的时候两手空空,进来的时候我没注意到,但出去的时候,我想想,当时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当时我在看晚间新闻,他还站在我旁边看了看。”钟汶君仰仰脖子:“你看见他出了报社的门以后去哪了,是这里吗?”门卫摆摆手:“没,没有,就看他出去了。”曹立踱着步子走到副主编身后,突然发问:“昨天他一天没上班,你们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吗?”副主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于是用捂着嘴的手绢擦了擦额头:“没有,没有,他们记者如果有采访任务的话,一两天没来很正常。”曹立撇撇嘴:“走吧,到你报社去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什么。”副主编扭着身子又看了尸体一眼,好像不太情愿地迈开了腿。<br/> </font></p><p><font size="3">5<br/> 说完话以后姚蕾便缩在沙发里,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一条铂金链子从领口撒了出来。她双眼红肿,脸色发白,紫色的嘴唇像洋葱皮一样刺眼。女警苏菲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她用一种诚惶诚恐的姿势靠着椅背,然后用手搓搓脸,现得很疲惫。她没有说话,正静静地等待坐在茶几对面的钟汶君看完她刚刚记下的询问笔录。钟汶君眉头始终紧紧地皱着,这使她有点担心,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有记下来,或者是不是写了错字。<br/> 其实苏菲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使钟汶君紧皱眉头的是眼前材料纸上关于他和姚蕾对话的记录,尽管纸上姚蕾的话几分钟前他一个字一个字亲耳听见,但此刻他依然充满疑惑。一开始,他按惯例问姚蕾:“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李晓军不见了的?”当时姚蕾还没有止住哭泣,红肿的眼睛像海绵一样奇怪地渗水。一会,她扔掉手里被泪水浸湿的面纸,用干燥的手背抹了抹眼睛:“说实话,我没有发现他不见了。”钟汶君问:“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姚蕾想了想说:“前天上午,早上出门上班的时候。”钟汶君说:“这之后你就没有见到他?”“没有。”“那也就是说他有两天没有回家,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姚蕾想了想说:“没有。”钟汶君咽了咽口水,他觉得匪夷所思:“这说不通啊。”姚蕾抬起头看了看钟汶君,什么也没有说。钟汶君挪了挪压在沙发边缘的屁股,这使他不得不靠一条腿撑住身体的重心,尽管他还是坐着:“那你这两天在哪里?”姚蕾叹了口气:“上班、回家。”“回家你没见到李晓军……他是不是常常不回家?”“不是,从来都没有,除非出差。”“那他没有回家你也没有打电话问问?”“没有。”“为什么?”“不为什么。”“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怎么样?”姚蕾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她在沙发上翻转着身子,眼神在一条水平线上向前游去,仿佛一只出了手的9磅重保龄球:“不错。”钟汶君叹了口气:“姚老师,你这样说我们很难相信你。”姚蕾点点头:“这么说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事实就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你也说你们的感情不错!”姚蕾凄惨地笑了笑:“警官,你结婚了吗?”钟汶君缩了缩脑袋,仿佛他的脖子有点冷:“我有个两岁大的孩子。”姚蕾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那你应该理解我。”“事实上我不理解,你说的事情我想不通。”“事实就是这样,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前天早上上班出门的时候,当时是七点钟,你知道,我们幼儿园老师必须7点半就要到学校。当时他还在床上,不过已经醒了,他还问我下不下雨,我替他拉开了卧室的窗帘。接着我去上班,中午在单位吃饭,晚上六点半回家,昨天也是如此。他没有回来,我想……”姚蕾说着停了下来。这个停顿既不像哽咽,也不是思考,所以钟汶君问她:“对,你想什么,你怎么想?”姚蕾喝了口水:“我想他大概就是不想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钟汶君心头一紧:“什么叫永远不会回来?”姚蕾苦笑:“在一个地方呆久了,难道你不想换个地方?”“可你们是夫妻。”“夫妻又怎样?他不离开,有一天我也会离开。”“离开,去哪?”“不确定。”<br/> 钟汶君把笔录地给姚蕾:“你看一下吧,没有问题就签个字。”姚蕾坐起身来拿起钟汶君手里的笔,她甚至都没有接过笔录,就直接悬着胳膊签字。由于钟汶君是左手拿着笔录的,所以当姚蕾拿着的那只因为掉漆而显得斑驳的派克笔笔尖刚刚接触到笔录纸的时候,他们两人的上半身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沉。就在那下沉的一秒钟里,钟汶君感到姚蕾身上有一股巨大的能量通过他们之间那若即若离的笔尖和纸面源源不断地传来。那种能量非常的清晰和哀怨,仿佛是悲怆的苏格兰风笛里夹杂了一层发黄的沙拉酱。钟汶君不禁抬眼去看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他从那双被镶嵌在犹如南方冬天做的嫩红色兔肉的红肿眼眶里的黑色眼珠中,看到了一丝清澈的透明。透过那层没有空间距离的透明,他又看见了一个广袤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是柔弱而僵直的,犹如山崖下的杂草。钟汶君收回他的眼光,他看见姚蕾签下的歪歪倒倒的名字。他不喜欢姚蕾的字,那是一种很肥胖的字体,仿佛暴涨的气球,每一个笔画都扩涨到了自然的极限,离远一点看,就像一团用铁丝捆绑在一起的废旧电线。看着那两个字,钟汶君的目光游弋了,眼神的焦点好像姚蕾手中的9磅球,缓缓地飘出了球道。他仿佛看见一本白底绿线的作业本,那种白不纯粹,上面夹杂着些许黄色,还有些反光,而那些绿很微弱,好像刚刚萌芽近乎透明的茎叶。那本子上写满了歪歪倒倒肥硕而丑陋的方块字,仿佛上百只蓝色的臭虫排起了不规则的长队。一些臭虫身上被染上了红墨水,整体来看,呈现出一个接一个“X”的形状。他明白了,他看到的是一本挂在教务处大楼里用于展示和惩戒差生的作业。他记得是初二那一年的某个时刻他在去老师办公室送作业回来的路上看见那本作业的。当时他饶有兴趣地像看笑话集一样翻阅着,从前向后翻,其中有几页因为挂着作业本的棉线太粗而被撕坏了页脚,最后,他翻过牛皮纸的封面,看见的依旧是丑陋无比的蓝色臭虫,但这三个臭虫有着特定的含义。是的,他看见了,现在的他和当时的他都看见了,那三个字是“童军峰”。那时的他心底突然冒出酸麻的感觉,很多年以后他明白这就是常人说的心里发毛。那三个字足以令他心里发毛,因为它们便是那个人的名字。钟汶君松开手,作业本被棉线牵着顺着雪白的墙壁晃荡。五月的风从楼道里吹过,吹起了作业本的封面,他又看见了红色的“X”,那红色鲜亮无比,好像是残留在断角三角尺上的鲜血。他几乎是发疯似地跑回教室。钟汶君剪断回忆,指了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书房吗,我们想看看。”<br/> <br/> 苏菲听见身后传来姚蕾关门的声音,便轻轻地用肩拱了拱站在她前面的钟汶君:“你有个两岁大的孩子?”钟汶君把白色烟嘴插进犹如两张粘在一起的混浊的胶带纸一般的嘴唇之间,然后掉过头去。那时他和苏菲之间的距离仅有不到一根烟的长度,因为当时白色的烟嘴已经被包在钟汶君嘴唇里开始吸收唾液,否则那塞满淡黄色烟丝的烟头必定会戳在苏菲那张略带不满和疑惑却又非常秀美的脸上。钟汶君说:“如果他活着,应该是两岁半。”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张开,白色的烟嘴挂在一张混浊的胶带纸上,摇摇欲坠。<br/> <br/> 因为客厅的窗帘拉着,而当天又是一个犹如灰色墙壁一样昏沉的阴天,所以当姚蕾关上大门的时候,她清晰地看见门外楼道里日光灯散发出的光线正在那逐渐变窄的门缝里消失。它们仿佛发往远方的列车,在视线里毫不犹豫地渐行渐远。这使姚蕾心里徒然增添了一种可能大于李晓军之死的哀伤。而当门外的光线消散成防盗门猫眼里的一个亮点时,这种哀伤似乎戛然而止。她觉得自己的头皮像一辆坦克车的履带,正周而复始地搅着地面的泥土空转。在履带包裹之下,那些脑细胞失去了正常的功能,已经不能给她一种清晰有序的思维。她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多小时前她赶到报社后巷时看到的情景。当时李晓军正躺在地下,脸色发紫。尽管警察钟汶君告诉她李晓军已经死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想扑上去确认,仿佛作为一个妻子,她拥有主宰丈夫生死的权力。因为女警苏菲拼命地拉住她,即便是她的手臂上留下了姚蕾挖出的深深的紫色指甲印也没有松手,所以姚蕾没有办法亲自给他的丈夫宣判死亡。因此,姚蕾认为丈夫还没有死,于是她跪在尸体一旁,像一个破旧的订书机一样伏下身子哭泣,她的眼泪从指甲缝里流出来,一滴一滴渗入膝盖下的土地里。这模糊的景象使她想起自己可能粘着泥土的膝盖,于是她木然地解开自己的衬衣纽扣,木然地解开米色长裙的腰扣,木然地把手伸向背后解开那件五百多块的粉色胸罩,木然地拉扯下同样价值五百多块的粉色内裤。这时她已经走到了浴缸旁边,她用手轻轻一刮淋浴的开关,犹如厨房炒菜发出的嗞嗞声便在周围蒸腾起来。她一头走进那水幕。<br/> </font></p><p><font size="3">6<br/> 曹立从报社出来后便神情冷漠地开着那辆破长安警用面包车赶往办公室。他非讨厌自己手里正操控的机器,一方面是因为那辆机器已经高龄老化,行将报废,非常之破旧,一方面是因为那辆机器开起来非常顺手。一辆破旧的车开起来非常顺手是常见的情景,犹如女人常说的男人越老越有味道。但曹立不喜欢,他觉得那辆机器上到处可见的锈斑和锃亮的油门、离合器之间的对比是一种残忍的尴尬,犹如一个老旧的孤坟上冒出了新芽,那是一种深刻而尖锐的讽刺。可惜他是开车的人,就像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一样,他没法决定那辆机器的命运。不过他无时无刻不在祈求它的死去,所以当他开进单位大院的时候,他像当年开采油井的工人拨弄阀门一样拉转着手中锈蚀的方向盘,来了一个猛烈的转弯,那种整辆车几乎要向地面倾倒的感觉,使他异常兴奋。<br/> 钟汶君听见楼下轮胎的尖叫便知道是曹立回来了,他向窗外看了一眼,事实上在他所处的离窗口尚有三米距离的位置上,是看不见楼下任何东西的。当他扭回头时,他看见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他需要的信息——他找到了童军峰的户口档案。他按下打印键,几秒钟后,另一张桌子上的打印机颤动起来,跟着缓缓地吐出一张纸,钟汶君看了看,把纸对折,再对折,然后放进皮夹里。<br/> 这时候曹立推门进来,钟汶君立刻看出他脸上那种表示一无所获的表情。果然,曹立只是用眼神和钟汶君打了招呼便和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苏菲调笑起来。可惜苏菲言语之泼辣和她那恬静外形有着天壤之别,曹立上过若干次当但总不会吸取教训,每每都会像灯蛾一样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和若干个不同时间的自己一起前赴后继,结果都是大败而归。于是他搔搔头,走到钟汶君面前,掏出一个笔记本,自己翻了翻,然后说:“唉,没什么结果。”钟汶君都没有抬头:“我知道。”“你知道?”“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了。”曹立自嘲地笑笑,说:“那条巷子前面是报社的楼,后面是农学院的宿舍。右边,就是北面,是人民路,不过走不过去,因为有围墙封着,南面是小美食街,整宿整宿的人来人往,我问了几个商户,都说那里白天晚上太热闹,他们自顾不暇,没时间去注意一条小巷子里发生什么事情。还有,我和副主编去了办公室,他组织所有记者、职工开了会,宣布了李晓军的死讯,我问了问,当晚报社里的确没有其他人,至少没有报社里的人,如果不是报社里的人作案的话。接下来我又去农学院的宿舍,那是八十年代建成的两栋并排的宿舍楼,三层,快拆了,住户已经搬得差不多了。由于后巷和宿舍楼之间修有围墙,当时你也看见了,围墙很高,刚好挡住二楼的窗户,因此我只走访了三楼的住户,目前只剩三家,两家有人,都说什么都没看见。一家没人,通过邻居要了电话打过去问,说是前天晚上没人在家……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你们和他老婆谈得怎么样?”苏菲拿来询问笔录递给他:“很短的,你自己看看吧。”曹立和钟汶君一样皱着眉头看完后,把笔录轻蔑地扔在桌上,对钟汶君说:“这就是你做的笔录。”钟汶君带着笑意扬起脸:“不错。”苏菲也站到曹立身后以示支持:“你相信她?”钟汶君把脚环起来,紧紧地绕着椅子的腿,仿佛曹立和苏菲两人随时会一口气把他吹跑,他用手撑着两腿间椅子露出的一角:“我相信。”苏菲作了个难以置信地表情,然后转身离开。<br/> <br/> 钟汶君背着手一个柜台一个柜台的看,不断有小姐问他是不是要给自己买手机。尽管他一再说就是看看,小姐依旧不依不挠地推荐着各种品牌的手机。钟汶君不敢怠慢她,因为一会他将有求于她,于是耐心地接过小姐递来的手机假模假样地把玩。尽管他的心思不在手机上,但他最终还是被一台翻盖手机所吸引,他把机身转了一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机器扩展卡最大支持多少的,512M还是1G?”小姐一时语塞,便低头到柜台里寻找手机的包装盒,但是没找到,她抬头对钟汶君说:“你等等,我去找个人来问问。”钟汶君想说“不用了”,但那小姐已如鬼魅一般消失。半分钟以后,小姐带着一个人从卖场的维修间走出来。那是个理着平头,带着廉价金边眼镜的男人,老远就冲着钟汶君憨笑。钟汶君有点内疚,后悔问了那个他并不在意的问题,他开始盘算怎么不失面上和气地指出手中这款手机的不足,然后赶紧完成这次来这里的任务:他要问小姐“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童军峰的人。”这时小姐找来的那个平头男人已经飘到钟汶君身边,他身上传来一股很重很失败的烟味。男人身上的烟味很多时候展示着主人人生的失意,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钟汶君透过那个男人光亮的额头,仿佛看见他刚刚坐在维修间里落寞孤独的样子。在他的想象里,那个男人在明亮的蓝色工作服外戴着两只肮脏的护袖,双腿叉开坐在一张犹如放大的牙雕一样的黄色木椅上悠悠晃荡。他戴着一个捆有小电筒的头套,手举电烙铁或是起子、扳手之类工具在黄色台灯下卖力地拨弄某块电路板。一会,他放下手里的活,抬头仰望漆黑的天花板,同时用粗糙的右手抚弄着自己僵硬的脖子。接着他从肮脏的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包五块钱左右的香烟,那香烟的烟嘴是土黄色的,上面布满各种各样的花纹,看上去好像夹着香烟的手上的皱纹。他看都不看便从桌上摸来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啪嗒”一声,火苗犹如变戏法一样喷薄而出,接着就看见烟头冒出了一丝青烟,冉冉升起,然后消失在头顶的黑暗里。他没有把打火机放回桌上,而是借着头顶小电筒的光仔细端详起来。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打火机透明外壳里盛着的油上,他像一个孩子一样颠倒着打火机,看着那透明液体里的气泡忽上忽下。这时门开了,卖场里的光线无情地射进来,一个胖嘟嘟的女孩把一部黑色手机扔在他的工作台上,说了一句“老是没有信号”便转身离去。他掐掉手中的烟,盯着女孩把蓝色制服裤子蹦得紧紧的屁股发呆,翕动的两腮里盛满了欲望。一会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忘记大约一分钟以前刚刚灭掉一根香烟的事实,又抖出一根长满皱纹的烟嘴。“您眼光不错,这是一款智能手机。”现实中的他拉了拉蓝色制服布满油渍的衣角,谄媚地对着钟汶君傻笑。“还可以吧。”钟汶君不好意思直视对方真诚的眼神,目光向下移去。突然,他眼前一亮,发现那人胸牌上赫然印着三个小字:“童军峰”。<br/> <br/> 曹立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候走进法医的办公室都感到热,每次都说:“我总是觉得你这里的灯光太亮了。”法医头都不抬:“废话,这里日光灯管子和你办公室一样,统一装的。”此时曹立便环视一周,然后说:“那就是你这里的墙太白了。”法医皱皱眉头:“废话,我抽得烟比你多,这里的墙不比你那边黄啊?”曹立抹了抹脑门上渗出的汗珠,然后伸手给法医看:“你看,我都出汗了,不骗你!”法医轻蔑地看了看曹立的手:“你心里有鬼。”曹立便哈哈地笑起来:“你把我剖开看看就是了。”法医把刚从打印机里打出的几页纸递给曹立:“喏,尸检报告。”曹立把汗擦在裤子上,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嘴里嚷着:“你还订一下啊。”法医便递过来一个订书机:“你自己来。”曹立翻了翻,问:“现场肯定就是在巷子里?”法医点点头。“那就难办了。”“为什么?”“找不到目击者。”“这么容易找到目击者还要你办案吗?”“那你说我怎么办?”“还要我教你,你也不去排排关系人,看看有没什么恩怨情仇之类的事情?”“废话!”曹立学着法医的腔调,“不用你教,钟汶君已经去了,中饭后去的,已经三个小时了,快回来了。”法医没理他,曹立夹起尸检报告便向门外走去。他刚出门便和钟汶君撞了满怀,钟汶君问:“去哪?”曹立把尸检报告塞给钟汶君说:“正要找你,报社去过了?”钟汶君点点头。“怎么样?”“差不多了。”钟汶君翻了翻报告,“就这么回事了。”曹立皱起眉头,又撅起了嘴。<br/> 法医听见钟汶君的声音便走到门口,钟汶君隔着曹立的头刚好看见法医的半张脸,于是挤出一个算是打招呼的笑容。法医推开曹立,对钟汶君说:“等等,为什么笑得这么无奈?”钟汶君摆摆手:“没有啊!”法医皱起一个怀疑的眉头。曹立哈哈大笑:“你那套只能看死人,对活人没用。”法医问钟汶君:“有发现?”钟汶君拍拍他的肩膀:“走,进去说。”<br/> 钟汶君笑笑:“现场你还记得吗?”法医指了指电脑说:“记得,不记得也有照片。”“不用看照片,真实地影像会有干扰的。你就跟着我回忆。”钟汶君摆摆手,然后在墙上的白板上花了一张示意图,“你看,这两条线表示巷子,死者所处的位置大概在靠着南边巷口的部位,警察到现场的时候,看见死者趴在地上。根据你的尸检报告,死者是被红砖,具体地说是红砖的一角猛击头部以后流血过多身亡。”法医带着疑惑点点头。钟汶君继续说:“我们在现场的时候也看见了死者后脑勺接近头顶部位的伤口,里面有很多红色的砖屑,我想,你就是根据这些砖屑以及地上发现的缺角带血的红砖推定死因的。”法医看看他:“不错。你的意思是?”钟汶君拍拍他的肩膀:“我没说不对,这方面你是专家。”法医推了推钟汶君:“别废话,你什么意思快说。”钟汶君比划道:“你看,如果我是凶手,我拿了砖从你身后拍你……”法医打断他:“不是拍,是砸!”“好好好,是砸,用砖头的一角砸你的头,后脑勺,当红砖砸进后脑勺时,和脑壳接触的一角发生了断裂,或者说这一角粉碎了,粉碎后产生的砖屑除了一部分留在死者的脑袋和头发里,其他的一起四处飞溅,对不对?”“对。”钟汶君用笔绕着尸体画了一个和巷子垂直的椭圆:“这个椭圆表示砖屑飞溅开以后落在地上时分布的轨迹,当然不是这么规则,类似椭圆而已。”法医摸向鼠标:“不行,我要看看照片。”钟汶君说:“没用,你看不到的。”法医皱着眉头:“为什么?”钟汶君说:“第一,砖屑很小,你的照片上估计看不出来,第二,即便你的照片上能看见砖屑你也看不到椭圆。因为它根本不是椭圆的!”法医矗在那里,脑子在飞转。钟汶君又用笔绕着尸体画了个圈:“事实上,如果你的照片能够看见砖屑,那你用笔把那些砖屑连起来,你会发现,他们分布的形状实际上是一个正圆,以尸体的脚部为圆心的正圆。明白了吧?”法医还是看了看照片,的确看不见砖屑,他学着钟汶君的腔调:“第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所谓正圆和椭圆有什么区别,第二,既然我看不见你又是怎么看见的?”<br/> 钟汶君淡淡一笑:“我解释给你听,先说第二个问题。虽然砖屑极其细微,但是在现场的时候,我特别留意了一下,我为什么这样做,是由于当时我看见尸体后脑勺的伤口,想到了一幅十分相似的画面,至于是什么,并不重要,反正我就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指引我去观察这些砖屑。但遗憾地是,当时我没有什么发现。几个小时之前我去了一趟报社,想再找副主编谈谈关于死者的个人情况,当时副主编在接待几名省报来的记者,我便在报社的会议室里等了一会。会议室朝东是连片的窗户,我打开其中的一扇,向下看,刚好可以看见案发现场。按照你的尸检报告,下面的巷子便是现场。”“不错,你看见什么了?”“事实上直到那时候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特别是关于那些砖屑,会议室在九楼,我根本没有可能看见的。可是那时候我又想到了砖屑,在我从九楼的会议室向下看的时候,砖屑在我的脑海里被放大了,好像一个一个明亮的红点,犹如乒乓球般大小。于是,在我想象中的那幅图画上,死者像一个被人追思的往生者,周围点满充满纪念意味的红烛。对此,我有些好奇,我想知道那些红烛究竟排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形状,你可以想象,当时在我的脑海里,那些被幻化成红烛的砖屑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存在着,说他们奇怪,是因为他们确实存在,但又没有质量、没有大小、没有空间,仿佛可能存在于任何一个点,又可能不存在于每一个点,他们是那么的不确定……”法医眼睛聚着光,却没有焦点,他在脑海里努力拼凑钟汶君描述的画面,一会,他喃喃地说:“或许我知道你说的那种状态。”钟汶君点点头:“是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做过类似的梦,在梦里,你抓住了一个没有大小的东西,它像一个气球一样虚无缥缈,你握住它,它能均匀的填满你整个手掌,每一条指缝,异常柔软,你放开它,它又变得像墙一样坚硬,仿佛能让你窒息……”法医甩着脑袋:“别扯远了。”“噢。”钟汶君不好意思地笑笑。法医说:“接着说关于砖屑的。”钟汶君点点头:“就在这个时候,很遗憾,我的思绪被人打断了,是副主编,他送走了客人,便来会议室找我,于是我关上窗户。副主编对死者李晓军的评价很温和,说他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法医打断他:“什么叫老好人?”钟汶君点头:“副主编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苦着脸,他解释说他知道警察肯定还要来找他谈话,所以从现场回来以后一直在搜肠刮肚地回忆关于李晓军的事情,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对李晓军这个人,可以说是除了名字之外一无所知。”“这又怎么讲?”“你听我说,副主编说他也很惭愧,说起来李晓军从大学毕业便到报社工作,前后已经十年了,但他回忆起来,发现虽然几乎每天都照面,可是除去打招呼和嘘寒问暖之外,再没有说过什么话。他印象里李晓军虽然慈眉善目,但是却非常沉默,总是笑呵呵地看着别人一言不发。”法医叹了口气:“就是说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情况?”“是的,他说李晓军在单位里默默地干了十年,现在还是记者,连个编辑的头衔都没有。工作很勤恳,不太出彩,但也没出过什么岔子。我看问不出什么情况,便离开了,然后我跑到报社后巷的现场。”曹立突然插嘴道:“干嘛,还没放弃砖屑呢?”钟汶君淡淡一笑,继续说:“对,我从随身带的笔记本里撕下几张纸再撕成碎片,然后在地上找到一小粒砖屑就把一张纸片放在上面,并且用钢笔把纸片戳进泥土里固定好,完成以后,我再次上楼,电梯很忙,而我当时的心情又很迫切,于是便放弃电梯,跑步上到九楼,当中还跑错了一次楼层,去了八楼。在八楼停留了一会以后,我上了九楼,打开会议室的窗户往下看,这时我看见楼下现场发现尸体的位置一片雪白——那当然是因为我在地上插了很多纸片的缘故。”“你看见了一个圆?”“对,这里就可以回答你刚才的第一个疑问,关于椭圆和正圆的问题。”“你说。”“我看到的是一个正圆,就像我在白板上画的一样,以尸体的脚部为圆心,因为红砖砸进脑袋时,死者是站立着的。这个正圆的意义非同小可,因为它证明了你的尸检报告里有一点是错的。”“是什么?”法医紧张起来。钟汶君拿起尸检报告读了起来:“死者是被凶手从背后用红砖的一角猛砸头部致死。”“哪里错了?”“就是‘从背后’这几个字!如果凶手是从背后用砖砸死者的头部,那么溅起的砖屑应该是在与红砖砸向死者头部的轨迹垂直的一个平面上散发出去。”钟汶君白板空白处画了一个小人,然后又在小人脑部画了一条斜线,“红砖砸向脑部的轨迹当然不可能像我画得这么直,这只是示意图,如果小人的右边是正面的话,那差不多是一条从左后方向下起延伸至头顶的斜线,对不对?”法医歪着脑袋看了看图:“差不多。”“好了,这时候砖屑溅了起来……”钟汶君画了一条与斜线垂直的线,“砖屑会在这个平面上撒出去,而这个平面是和地面成一个锐角的,那么,砖屑溅落到地上的轨迹,就应该是这个平面的在水平位置上的投影,而在这个平面里,砖屑是向四周均匀发散的,那投影以后便形成了一个狭长的椭圆。”法医轻轻拍了桌子:“可你看到的是正圆啊。”曹立抢着说:“这说明你错了。”法医斜过眼来看他:“那你说怎么样才是对的?”曹立假笑:“你承认错就行了。”钟汶君推推他:“既然形成了一个正圆,很简单,这说明红砖砸向脑袋的轨迹是与地面垂直的?”法医想了想,把手举过曹立的头顶:“这也不能证明我说的‘从身后’是错的,按照你的说法,看,凶手站在死者身后,把手伸到死者头顶上方,也能以与地面垂直的角度砸下去。”钟汶君挥挥手:“第一,死者身高一米八,而且伤口那么深,你说,这需要多大的力道,凶手如果是在死者头顶正上方下手的话,他就没有发力的空间,很难达到效果;第二,即便我们退一步说,凶手天生神力,能够凭空发力,那么,还有一点说不通。”法医用手撑着桌角:“哪一点?”钟汶君指了指示意图:“还是这个正圆,如果死者站在身后,飞溅出来的砖屑至少有一部分会溅到他身上被他带走,那么,我看到的圆应该是缺了一角,不封闭的圆。但事实上,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圆,就这一点,便能非常肯定地说明当时凶手并不是站在死者身后。让我们放弃各种不切实际的假设,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死者当时身边没有人!”</font></p><p><font size="3">7<br/> 姚蕾看见李晓军的身影在浓雾里忽隐忽现,嘴里还嚷着些什么,她侧耳去听,却发现周围实际上弥漫着一种风吹树林发出的沙沙声响,李晓军嘴里的话就隐匿在这沙沙响声中,和他的人一样忽隐忽现。于是她跟了上去,可惜李晓军的速度很快,她发现里自己和李晓军渐行渐远,仿佛她们之间运动的方向截然相反。她无奈地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李晓军远去的方向。李晓军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姚蕾想,他一贯不喜欢穿红色衣服的,怎么今天会如此反常?突然她觉得后脑勺一阵疼痛,然后就感觉有水从嘴里、鼻子里灌进来,她觉得很难受,但并非因为水灌进口鼻难以呼吸,而是因为灌进来的水有点凉,使她鼻子和喉咙感到一种近似辛辣的刺激。她抖了一下,神志清醒过来,身子坐正了,头便钻出了水面。她摒住呼吸把手伸到背后关掉淋浴的开关,那种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便消失了。这时她张开嘴巴尽情咳嗽,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狗,脖子上被人牵了一条链子,每咳一下,就像有人拉动链子,自己整个人便跟着颤动。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此时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于是她像一条毛巾一样摊在浴缸边缘。一会,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微张的嘴巴里有某种粘液潺潺而下。她闭上嘴,把湿漉漉地头发抹到脑后,然后支撑着浴缸站起来。她觉得有点冷,便取下墙上的浴巾裹在身上,接着便感到一种十分安逸而干燥的温暖。她站在镜子前,思怵了很久才抬眼看了看镜子里面的自己。那是个形容憔悴的女人,湿漉漉的头发像海带一样缠在头上。她顺着海带向下看去,发现一张光滑得不太真实的脸,眼角的皱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她远去,只是那灰白色的皮肤略显疲惫和哀伤。她很兴奋,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便将手在浴巾上擦了擦,然后去抚摸自己的眼角。的确紧绷确又光滑,似乎从来没有长过皱纹一样。有几根头发缠在围绕着她锁骨的铂金链子上,她细心地用手将它们一根一根拔掉,有一根断了,于是她捏起链子抖了抖,又吹了吹。</font></p><p><font size="3"> 当外面走廊上响起苏菲那熟悉的脚步声时,钟汶君下意识地看了看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是17:20,于是他又掉头看了看门外的天。那是个夏天的傍晚,薄薄的蓝天中有一条淡淡的绯红,仿佛被人刚刚去了鳞的青鱼的肚皮。苏菲走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两秒钟的时间,在钟汶君所处的位置看过去,她的身体搞好挡住了门,挡住了门外射进来的光线。那红蓝相间的颜色在她身体轮廓上印出了橘红色的金边,以至于苏菲整个人好像是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一样,所以钟汶君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因此,就在那苏菲在黑暗中被镶上一道金边的两秒钟里,钟汶君像是慢慢地经历一个世纪。显然那是昏暗的黑色世纪,周围到处是随时随地刺出的黑剑,那些剑闪着银白的冷光,好像温度必须用从人的头顶流出的热血来调和。掌握着这些剑的是一个个穿着长满铜锈的盔甲的骑士,他们跨坐在一匹匹蒙着绣着金边的黑布的战马上,身体随着马蹄的节奏轻轻地晃动着一种不确定的灰暗情绪。钟汶君摇了摇头,想赶走眼前的幻觉。这时候苏菲已经走到他身边,她秀美的脸在室内的日光灯的扫描下变得苍白,然而面对钟汶君的时候,又渲出一点点红色。这微弱的红色却给了钟汶君巨大的力量和希望。如果刚才那黑暗世纪的幻觉还在眼前的话,钟汶君将会看见遥远的天边渐渐亮起一丝曙光,慢慢地向他这边漂了过来。那些骑着黑马的骑士在逐渐弥散的阳光下四处逃散,有的消失在不远处同样正在消散的黑暗里,有的则被阳光肢解成一片片向上升腾的马赛克,四周不可避免地明亮起来,地上的沼泽在风云际会之中渐渐变淡了颜色,最后泛出一丝淡淡地绿来。顷刻之间,鸟语花香像地上渗出的水一样蔓延开来,远处一个山坡下面更是好像出现了粉红色的氤氲。苏菲说:“有进展吗?”<br/> <br/> “先让我讲下去,前面的回头给你解释。”钟汶君对着苏菲笑了笑,然后转向法医说:“这起案件,案件,我们姑且称其为案件。根据你对于案发时间的推定,案件发生在前天晚上,如果当时你在室外的话,你会知道,有那么一瞬间,雷电交加,狂风大作,眼看就要有一场倾盆大雨。可惜那场风暴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却始终没有雨落下来。那时候,死者李晓军应该就站在报社的后巷里,当时八楼窗外的一台空调室外机被风吹动了,垫在机器下面的一块红砖掉落下来,它先击中了七楼的屋檐,然后便向外弹出,最后从半空中飞落,击打在李晓军的后脑勺上。李晓军被砸中以后,头顶立即开了花,同时,他也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地上,最终,死于失血过多。”“不可能。”法医几乎是脱口而出。“哪有这么巧?”曹立说:“是啊,太巧了。不过……”钟汶君满怀期待地看着曹立:“不过什么?”曹立说:“死者头顶的伤口那么深,的确像是被一块从高空坠落的砖砸的。”法医问:“你凭什么说是风吹落的砖块砸的,难道不会是凶手站在,站在,你刚才说是八楼吧,难道不会是凶手站在八楼砸的?”<br/> 钟汶君终于显得有点不耐烦:“就是给你把枪,你也不可能打得那么准!再说,没有把握我也不会告诉你们如此离奇的情节,还记得我刚才说跑错了楼层吗?我要去九楼,但实际上却上了八楼。在我以为是会议室的位置,我看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景象。那里有两间办公室,一间门窗紧闭,透过玻璃,我看见里面有六七个人挤在三张办公桌旁,而另一间,门窗都开着,室外的热风呼呼地从窗口刮进来。有人看见我怵在那里,便问我找谁。于是我亮明身份,询问缘由。那人告诉我,没人且门窗洞开的房间里,空调室外机坏了,所以人都挤到隔壁办公。于是当我重新到九楼的会议室往下看的时候,特意非常危险地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看了看八楼的空调室外机。”“这样你就发现了?”“是的,我看见一台饱经风雨的空调室外机斜倒在飞出的屋檐,下面有两块红砖,其中有一块一半悬在空中,如果再有一场风雨的话,它也会飞落下去。于是我找来八楼的人问,空调是什么时候坏的。对方告诉我他们是一个星期前报修的,电器商场两天后派人来修,拆掉了用于固定室外机和防盗的铁架,后来发现是里面的电机坏了,由于型号老旧,必须到厂家订货,所以约定半个月以后再修。修理工怕麻烦,也就没有再把铁架子装回去。”法医仍然不信,嘴里不住地说:“太荒唐了,太荒唐了。怎么可能那么准?”钟汶君说:“这个问题我也考虑到了,尸体所处的位置是在巷子的中间,是东西向距离的中间,换句话说,死者距离报社大楼和围墙的距离是相等的,而室外机是依着大楼外墙面的,那么,室外机机身下垫着的红砖即使掉下来,因为肯定是垂直下落,所以触地的时候必定和死者所处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不可能砸中死者的。”“对呀。”钟汶君笑笑:“但是,注意,七楼同样也有用于放置空调室外机的屋檐,当红砖从八楼掉落以后,它砸中了七楼屋檐的边缘,由此,它改变了方向,由一个斜角向外飞出,飞行了一段距离,刚好到达巷子东西距离的中段时,它开始垂直下落,最终砸在了那时正站在楼下的李晓军。”法医撇了撇嘴:“你的意思是,这并非谋杀,而是一场意外?”钟汶君摸了摸下巴:“纯属意外。”法医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难道不会是一场伪装成谋杀的意外?毕竟这太巧了,要不然你怎么解释李晓军在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怎么会去报社的后巷。”不等钟汶君说话,法医又说:“很明显是被凶手约去的。”钟汶君说:“不是,没有人约他,他是自己去的。”“你怎么知道?”<br/> “你还记得我们在现场看见的那个装满打印纸、墨盒的塑料袋吗?”“记得。”“具体位置?”“位置?好像是靠近某扇窗口吧。”“是的,具体地说,就是卫生间的窗口。”“有什么特殊意义吗?”“当然,李晓军的办公室在六楼,所以,他无法进入一搂除卫生间以外的任何一间房间,接近除了卫生间以外的任何一扇窗户。这么说吧,早上我和苏菲去李晓军家里时,专门去李晓军的书房看了看。在他的书桌上有一叠厚厚的未完成的书稿,而他的打印机正亮着故障灯。巧得很,机型和我们办公室的一样,所以我一看便知打印机需要更换墨盒了,而书桌旁垃圾桶里,有几个揉皱的打印纸的纸包,显然打印纸也用完了。”“你的意思是说,那包东西是他偷偷从单位拿回去的?”“不错,按照我的推论,前天晚上,李晓军到单位去拿打印纸和墨盒,这应该是他白天就从后勤部门领的,悄悄放在某个地方。下班的时候带回家并不方便,他要避开同事的眼睛,于是他选择晚上来拿,但是由于晚上报社的铁门关闭,所有人员必须从传达室的小门进出,所以他还要避开门卫的眼睛,毕竟那么晚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太显眼。于是,他到自己的办公室拿了东西以后,便直奔一楼的男洗手间,将塑料袋从洗手间的窗户扔到后巷里,接着他便若无其事地从传达室出去,再悄悄拐到后巷拿了东西回家。不幸的是,在那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他被八楼掉落的红砖如此荒唐地砸死了。”</font></p><p><font size="3">8<br/> 钟汶君倚着根电线杆,不时地掏出手机看看,那样子十足是一个等待恋人的青年。但实际上他的目标是十几米开外的手机大卖场。在他的余光里,任何人都逃脱不掉。八点半的时候,陆陆续续有女孩骑走停在卖场门前的自行车。钟汶君不禁站直身体,他知道要等的人就快出来了。十分钟以后,卖场的灯熄了,一个男人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勾着脑袋跳出来,随意地跨上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起来。钟汶君跟了上去,对于将要开始的对白,他已经打好了腹稿。他的计划是不动声色的和那人来一点小摩擦,然后故作惊讶地说:“童军峰,你是童军峰,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小学同学啊……”但当他距离童军峰还有一米的距离时,他犹豫了,他像一辆爆缸的汽车一样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这么做的动机。他为什么会寻找童军峰,找他干什么?钟汶君晃了晃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时童军峰突然停了下来,钟汶君心头一紧,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于是立刻掏出手机放在耳边,用打电话的语调掩护着自己慢慢背过去的身体。几秒钟之后,他发现自己判断错误。童军峰细心地将自行车前后锁锁好,然后跳进路边的一家休闲中心。钟汶君又不加思考而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br/> 童军峰在柜台前和某个服务员调笑,那个服务员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去招呼别的客人。钟汶君假意阅读门口的价目表,他必须确定童军峰下一步要干什么再决定自己的行动。他竖着耳朵,身体向着柜台侧去,犹如一根通了灵的天线一样向着信号源倾斜。他听见童军峰向服务员询问某个人的名字,并且重复了好几遍。服务员最终不耐烦地说那人今天不在。童军峰便装出一副死了亲人一样的腔调喊冤,说是跟对方说好今天要来洗澡,然后又解释说那人和他是哥们。服务员厌恶地抬眼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然后像给狗扔食一样扔过去一把钥匙。童军峰又反复问了几句要不要钱,当得到服务员冷冰冰地关于免费的确认后,他终于大胆地拿起钥匙,飞快地换上地上整齐排列的拖鞋,再心安理得地掏出一根烟点上,然后晃悠悠地进了更衣室。钟汶君立刻走到柜台前要了一把钥匙跟了进去。<br/> 在更衣室里,童军峰的动作显得不紧不慢,也许他认为既然钥匙到了我手上,你们谁也不能把我赶出去。他那慢条斯理的动作里渗透出一种占了便宜以后的喜悦,在那个狭长逼仄的更衣室里慢慢蒸腾出一种让人恶心的臭来。为了避免怀疑,钟汶君先脱了衣服进了澡堂。他用手试了试浴池里水的温度,然后咬咬牙钻进去,好不容易适应水温以后,他把毛巾折了又折,放在头顶搭成一个凉棚。他躺在斜对着门口的角落里,双臂惬意地松弛在浴池的台阶上,然后头向后仰起,这样他可以在头顶凉棚的掩护下,清楚地观察门口的人来人往。<br/> 几秒钟以后,钟汶君看到了一具让他惊讶无比的裸体。从没有一具裸体能够让钟汶君感到如此惊讶,即便是十几年前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异性的裸体也不像现在这样触目惊心,细想起来,那时的感觉不过是激动,而此刻,是惊讶,一种彻头彻尾充满着全盘否定意味的惊讶。他看见童军峰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脚下的拖鞋和地砖悠闲地摩擦着,发出一种湿滑的噪声。这种噪声仿佛盛夏树梢的蝉鸣,叽叽喳喳地有一种晃动的节奏,带动着周围的一切做一种不具体不明确的运动。童军峰那两条犹如被打瘪的铜管的腿支撑着一个圆滚滚的肚皮正随着这种节奏在浴室的蒸汽里时隐时现。童军峰越走越近,他用手试了试温度,然后面向大门坐在浴池边上。这时,他的整个后背便暴露在钟汶君眼前。钟汶君可以清晰看见他的脊椎上隆起的一个个犹如桔皮上的凸起一般的关节以及那布满黄油的皮肤上的零星黑痣。钟汶君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仔细观察童军峰的腰部,但是几个来回以后,他的心里布满一层后来转化为前所未有惊讶的不满,他再次清楚地看见,童军峰的腰部,甚至整个后背,都无比光滑,尽管那种光滑犹如臭水沟的平静一样让人恶心,但那实实在在是光滑的,绝对没有一道疤痕或者是伤口愈合的痕迹。<br/> 头顶的毛巾突然滑落掉进水里,溅了钟汶君一脸烫水。但在那一刻,钟汶君身体反应突然间迟钝了,以至于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就看着毛巾在水里慢慢展开,并渐渐沉了下去,最后犹如一层沉重的被褥盖在了钟汶君那颗似乎要渗出泪水的心上。如果说在那一天以前钟汶君对自己的过去,尤其是童年,一直抱有一种美好而酸涩的追忆的话,在那一天以后,钟汶君必将走上一条不断自我怀疑继而否定的不确定道路。<br/> (完)</font></p><p><font size="3"></font></p><p><font size="3"></font></p><p><font size="3"></font></p><p><font size="3"></font></p><p><font size="3"></font></p><p><font size="3"></font></p><p><font size="3"><br/></font></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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