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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3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他举起枪,枪口跟着柳树林间那团时隐时现的灰影,缓缓移动。快,快开枪,别让偷粮贼跑掉!保管员气喘吁吁,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这么多,不,恐怕还要多,将近一麻袋黄豆,少说也得七八十斤啊!他吧嗒一声合上左眼,然后把枪口翘高半指,食指猛然用力。轰!中弹的那棵白桦,长长的影子铺在雪地上,仿佛一段热闹的林间小路。粉笔末似的雪粉应声而下,纷纷扬扬,无休无止。
他不慌不忙地关上枪保险,吹散枪口淡蓝色的硝烟。随后,抬起左手,搭起眼罩往地平线处了望。除了三两棵错落有致的白桦树,和宽阔江面上乱箭般穿梭的阳光,什么都看不见。他眨眨眼睛,听见自己的舌尖掠过一声短促的口哨。保管员饿虎一样扑上来,夺过枪,枪口顶住他的胸膛,随后脚下步步紧逼,将他按在硬梆梆的树身上。王八蛋!保管员双眼圆睁,带着哭腔吼道,你为什么要放走他!他咂咂嘴,用力推开执拗的枪口,说,不!我不是故意的。
粉笔末似的雪粉?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曾请同事徐老师,以“粉笔末似的雪粉”为题,画过一幅水墨长轴。徐老师还主动许诺,有时间再为他作一幅同题的油画。油画的质感,实在是妙不可言啊;就算你是瞎子——呸!呸!呸!瞧我这臭嘴——即使你是孤陋寡闻的非洲土著,从来不知道雪为何物,也从来没有见过白桦树,现在只用一根手指,贴着画布轻轻地慢慢地像试刀锋那样似远似近地擦过,你也能猜出哪是细沙一样的雪粉,哪是比女人皮肤还要光滑的白桦。
他那会根本不知道,三年之后,自己真的会变成瞎子。因此,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提出那种奇怪的问题。他说,有没有这样一种画,既不用眼看,也不靠手感,只用鼻子,就能闻出雪粉呛人的香气。徐老师把含在嘴里的铅笔,雪茄一样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好久才说,看画其实跟吃饭同理,五官就像站在桌旁侍侯的仆人,真正有权享用美味的,是主人的心情;它们才是艺术灵魂的最后买家。
当他真的成了瞎子,这才突然想起那幅至今没有兑现的油画,和徐老师的一番高论。多么贴切的比喻啊!他自嘲道,我瞎了双眼,就像逃跑了一个仆人一样简单?你知不知道,那个仆人对于我的重要性?他掌管着我金库的钥匙,他带走了我毕生的积蓄啊。
学生们告诉他,之所以会得白内障,是因为眼窝里盛了太多太多的粉笔末。真实的谎言。善意的谎言。他假装接受了学生们的安慰。除了自欺欺人,他在心里说,反正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是的,不会有了。一个人成了瞎子,难道不就意味着,他心头的那盏灯火永远地熄灭了?
他还记得,那节语文课。讲到“明眸善睐”,他嫌课本上的解释不够形象,于是放下粉笔,屈起四根指头,撩起眼皮,让学生们集中注意力,认真观察自己三百六十度转动的眼球。学生们哄堂大笑。他也笑了。他看见四十八张稚气的脸上,同时盛开起粉红的花朵。唯有那个外号叫小燕子的女生,仿佛溪流中一块不动声色的礁石,双手托着尖尖的下巴,瓦蓝的目光,随着窗外拂动的柳梢飘忽不定。
回到家里,他一连用了三十三个形容词,十六个比喻,十八个成语,以及李白和杜甫的五言律诗各一首,把小燕子的美丽向妻子描绘一番。他说,我的眼睛够亮了吧,可她眼睛的余光,至少也有三千度的高温。妻子怎能猜不出丈夫的心思?妻子说,明天你跟小燕子要张照片回来,我就照她的模样,给你生个哪吒般的小神童。
一年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妻子嫌亮亮听起来像男孩,劝他另起一个。他说,我翻遍了汉语词典,就觉得亮亮最好听最贴切最能代表女儿的外形特征。你看啊,咱闺女的双眼像不像两只小太阳?望向东边,东边立刻会变成月亮,银光汪汪;看到西边,西边的红花绿草,好像淋了春雨,喝了春风,立刻有了生机,眨眼之间,已经抽芽吐穗,窜出半尺多高。
星期天,他带亮亮来到教室。他伸长舌头,假装要把沾了粉笔末的指头往嘴里送。亮亮拍打着双臂,说,糖。他很响地亲了女儿一下,说,真聪明;不过,它还有其它叫法,就像你不但叫亮亮,还有宝贝小乖小囡毛丫等名字。亮亮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回答说,雪。他双手击掌,大叫一声:猜对了,奖你十个吻。他啪啪啪地亲着亮亮,说,对,是雪,它的小名它的绰号它的学名它的笔名它的化名,都叫雪。
他还告诉亮亮,爸爸是个神枪手,爸爸只用一只眼一颗子弹,就能把枝头的麻雀打下来。亮亮说,要是到了晚上,树林里什么都看不见了,爸爸还能打麻雀吗?他说能,当然能,真正的神枪手根本用不着眼睛,他只需凭感觉,照样百发百中。亮亮哦了一声,不知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醒了?妻子转过脸来。
醒了。
想什么呢?
想闺女,想我们的亮亮。
妻子没吱声。他听见咕噜一声,妻子咽下一口唾液。
要不是——,亮亮今年该十六了。
接着睡吧。妻子把身子翻向里侧,说,鸡才刚叫头遍呢。

总是这样。只要他一提起亮亮,她总是慌慌张张岔开话题。是不想是不愿想还是不敢去想?瞧她那幅钟馗似的表情,好像亮亮的不幸,百分百怪他。我不过是陪她放风筝,她又是个好玩的孩子嘛。谁知道拖拉机会冲下大路,翻进河滩?谁又会知道,河滩上那么多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那个没长眼睛的铁家伙,为什么单单冲向亮亮?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嫉妒,嫉妒,分明是嫉妒,都怪亮亮太耀眼,太招人嫉妒了!
晚上陪他备课的台灯,常会让他联想起亮亮的大眼。由亮亮,他想到了长明灯。从长明灯,他想到了生死。生与死的唯一区别,不就是光明吗?他在心里说,你,我,还有他,都不过是一盏迟早会熄的灯。上天赏给每人的寿命,好比长度相同的灯芯。谁的火头越大,自然谁就越亮,自然也就灭的越快。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他只能用公平解释一切。为什么上天会让我在五十岁的时候变成瞎子呢?那是因为以前的我眼睛太馋,看了太多太多的美景,读了太多太多的书,见识了太多太多的事。我把该看的该读的该见识的,都看了读了见识了,自然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他想起那个直到退伍都不肯认输的王军。王军是连里的训练标兵。除了射击不如他,其它成绩,都是全连保持多年的纪录。三九天,王军趴在雪地练瞄靶,一瞄就是半天。两天下来,眼睛害了雪盲,见光流泪;眼角变成了蝼蛄窟,不用三分钟就能堆起两摞尖尖的眼屎。他在路上拦住王军,劝他立刻停止蛮练。王军挺起结实的胸膛,用背诵内务条令一样的语气,大声说,刚入伍时,八百米跑,全班我倒数第一。一个月后,我成了全班第一;两个月后,我成了全连第一。我的秘诀就是,苦练勤练拚命练往死里练。他眯起眼,歪着脑袋躲过正午炫目的阳光,快速扫了一眼偌大的训练场,说,劲用完了,还能像水一样蓄满;眼睛要是用坏了,你可就永远当不成神枪手了。王军装模作样地按按结了厚厚一层盐霜的帽耳,把帽沿扣到眉骨处,然后,右手握成空拳,迟疑着摆回裤缝处。他别过脸,瞥见王军做了一个漂亮的弹指动作,夹在小指甲缝里的半截蚯蚓状眼屎,便幽灵般的消失了。他忍住笑,不怀好意地干咳两声。王军重新挺起结实的胸膛,清清嗓子,换成报数似的语气,大声说,不,你错了,心比眼睛,看得更远。
可惜天不遂人愿。王军最终没能成为一名神枪手。几十年来,他常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王军,包括那句格言似的话。那话说得多妙啊:心比眼睛,看得更远。

你没睡着?女人翻过身来,温暖湿润的鼻息吹到他耳廓里,说不出的痒。
睡不着。
你胸口出汗了。
哦。
脚心也湿漉漉的。
热的。
你不用紧张。
我没有紧张,我就是有点热。
医生说了,手术很简单,一点都不痛。
一点都不痛?
跟蚊子叮下差不多。
疼是免不了的,只是疼得轻罢了。
我想也是。
医生都是大骗子。
人家是好心。
他们还说什么?
他们说,手术时还要打麻药,真的一点都不疼。
我不打。
谁都得打。
哪怕枪口顶着脑袋,我也不打。那儿离大脑太近,我怕落下后遗症。
不会的。
我宁当瞎子,不做傻子。
村长也说了,白内障切除,小手术;医生又是北京来的专家,不会出差的。
死马当成活马医呗。
别胡说。你可一定得治好,也一定能治好。
谁说要一定?
你不是整天盼着回学校吗?
年轻教师都用不了,谁还稀罕我这把老骨头?
你比他们有经验。
那也不能不识时务,倚老卖老,误人子弟!
那还可以看看我嘛。你不知道我都老成啥样了。
啥样了?一点都听不出来。
声音哪能听出老少来?
当然能。比方说,吃黄瓜吧:刚摘下的嫩黄瓜,一口咬下去,干脆利索,咔吧咔吧;换了老黄瓜,蔫不拉叽的,声音跟狗咂舌头差不多。
瞎比方。
说着玩嘛,又不是上课。
再来一段吧,我喜欢听。
我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你是喜欢我上课时的样子。因为我只有往讲台上一站,才会除了学生和课本,其他的一切,统统忘得干干净净。
原来你也知道啊。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怕我整天板着脸不说话;我还知道,你烦我动不动就无缘无故地朝你吼。
像条疯狗。
我属狗嘛。
两声长短不一的鸡叫余音未散,密集的汪汪声又接踵而至。白狗工作起来尽职尽责,也不计较待遇,唯一的缺点就是恃宠生娇,除了主人,谁都不放在眼里。它撵着公鸡满院狂奔,最后将它赶上墙头。接下来,照例是两个冤家,每天必不可少的口水之战。汪汪,汪汪,汪汪,白狗先声夺鸡,说你这个光吃食不下蛋的蠢货,就是再练上十年,也当不了歌星。公鸡反唇相讥,骂它狗仗人势狗嘴吐不出象牙。吵到后来,自然又离题万里,内容鸡零狗碎,语言低级下流。汪汪,汪汪,汪汪。白狗的叫骂一声高似一声:你小肚鸡肠,尸位素餐,拍马溜须,跑官买官,搞宗派,拉山头,破坏团结。乙方则针锋相对,指责对方狗拿耗子不务正业,同室操戈,唯恐天下不乱,我天天提心吊胆,夜夜枕戈而眠,就怕放松警惕被你做了夜餐。
欺男霸女,狗流氓,流氓狗。都是跟村长学的。
小点声。
当他面,我都敢这么说。
你好老,你能干。妻子开始窸窣窸窣地穿衣服。你再眯一会,我做饭去。

他侧耳倾听。妻子下了床,随手替他掖好被子。她本来还打算拍他的脑门,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去。他笑了。妻子也笑了。吱扭,哐当——妻子拉开门;嗷嗷,嗷嗷,嗷嗷——白狗挨了妻子一脚,赶忙夹紧芦花似的尾巴,一头扎进狗窝。呼——得胜的公鸡扑棱着翅膀,卖弄似的滑翔下来。汪汪,汪汪,汪汪——别高兴得太早,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白狗不肯善罢甘休,咬牙切齿地警告道。
一天的生活,就在这些此起彼伏的声音中,拉开了序幕。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生活反正就是这样。我喜欢这种生活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你以前可不这样。你曾经梦想当一名军官,也曾梦想做个警察,还曾发誓要当个画家。你倒是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拿起教鞭去教书;你更没想到,在你渐渐喜欢这个职业,并打算将它当成毕生奋斗的事业时,你却双目失明了。
是的。他对自己说,我喜欢这种生活,但我不喜欢这种状态。我是个男人,我四肢健全,思维敏捷,我不能就此躺倒,靠回忆过去来欺骗自己。
好在这一切,两天之后都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还是原来的他,一个找到战友的掉队者。他的步伐会比以前更加矫健。他要到学校去,求校长再让他教几年书,工资可多可少。我能行的。别看我像个冬眠的虫子,三年来关在屋内不声不响,我无时不刻不在准备着重返讲台,每天都会用很多很多的时间来备课。不信,你可以考我嘛!从初一到高三,不论哪个年级的语文课,哪一篇课文,我比你们谁都熟悉。校长当然不信。校长就这德性,从来不肯轻易相信别人。校长习惯性地捏着下巴,慢腾腾地说,就算你的脑袋是摩崖石刻,风吹雨淋了两三年,再清晰的字迹也会模糊不清的。他说,不对,我的脑袋是刻刀是凿子是金刚钻,我白天磨,夜里擦,你看它现在又快又光,没生一点锈。校长说,骗人了不是?好像你早就知道,你的眼睛能治好似的。他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算医疗队不来,苍天也定会念我一片痴情,再赐我几年光明。校长说,那你更该加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间,干点最想干的事情。他一迭声地喊YES,我最想干的,就是教书。
可是在你体内,另一个你故意跟你唱对台戏。他说,要是放在二十年前,你恐怕不会这么傻吧?你说,当然;我身强力壮我志在千里我前程似锦,我可以远离这个穷地方,去深圳上海广州北京淘金;我可以跟着她,到内蒙古大草原逐水而居,纵马高歌,做一个自由浪漫的牧民;我也可以留在美丽的乌苏里江畔,做一个自给自足的快乐渔夫。我还可以——得了吧,他不客气地打断你,说,要不是你当初选错行,我哪里会跟着你受这么多委屈。你反驳道,每年寒暑假,一批批的学生来看我,你不也是喜滋滋地跟着沾光吗?事后你还跟我发感慨,说天底下要数教师最为风光,永远不会有人走茶凉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尴尬。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脸红什么?无论哪种职业,都像咱们天天吃的烧饼,只能一面有芝麻啊。

想吃烧饼了?
不想。
擀点面条吧?
行。
煎两个荷包蛋?
行。
再呛一碟辣椒干?
行。
你就会说“行”。
当着你的面,我哪里敢说个“不”字。
我又不是母老虎。
好酒好菜伺候的,我该知足了。
等你眼睛治好了,就由你来当这个家,也让我享享清福。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五天前。村长来串门,说是镇上来了扶贫医疗队,免费治疗白内障。两天后,村长又陪他俩去镇上,让医生检查一下,是否具备手术条件。医生翻开他的眼皮,一边检查,一边说,你不是农民吧?
我是老师。
民办老师。村长插嘴说。
民办老师好!医生说,民办老师更伟大!
公办老师看病报销,民办老师自掏腰包。村长说,这就好比配了小车还配司机,自行车得靠双腿骑。
大家都笑了。
一切都会好的,一定会。医生开始刷刷写病历,说,你现在不是也可以分文不花了嘛!

瞧你美的!妻子咯吱咯吱地和面,说,梦见老相好了?
刚才是什么动静,劈哩啪啦的?
我没在意。
听着像急雨。
兴许是谁家娶新娘呢。
好日子。
腊月十八,吉祥啊。
说不定,我还真能看见了。
肯定能;菩萨受了我十几年的香火,也该表示一下啦。
快看,你快看,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
你顺我指的方向望。
没看见。
哦,又跑走了。
才刚过五点。尽说梦话。
我醒着呢!好家伙,跟我们家的菜板一般大,铜锣一样吊在半空。
你没上去敲两下?
我不是够不着嘛!
你喊我一声嘛,我好把擀面杖拿给你。

他轻轻叹口气,盯着那轮菜板般大,铜锣一样的太阳,再次从云中滚出来,随即又摇身变成一顶金黄的草帽,静静地挂在墙上。没等他喊出声来,草帽又被高高抛起。再落下来时,只见它脸色苍白,怒发冲冠,身后拖着金鱼尾似的火焰,扑通一声,扎进寒冷刺骨的茫茫江水。
莫非又是那该死的,最近频繁出现的幻觉?权当是吧,权当是菩萨托梦:菩萨保佑,阿弥陀福,善有善报,你的眼睛一定能治好。唉!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让“明眸善睐”的妻子相信你的这些光怪陆离的梦话?
妻子是个好女人,好媳妇。他想不到的,她都能想得到;他想到的,她已经替他做好了。夫妻俩好得,用邻居们的话说,就跟一个人似的,可她毕竟代替不了他,无论他如何描述如何发誓,她就是不信。虽然她知道,这个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的男人,从来不会对她撒任何谎。
妻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照顾我,难道就不会嫌烦?如果换了我,恐怕一天都不能忍受。背地里,她会不会偷偷地流泪,抱怨自己的命运?她应该会她肯定会她必须会。她也是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嘛。是人就会有欲望。妻子的欲望该是个什么模样呢?难道仅仅是心如止水地面对着这盘希望渺茫的残局,一直守到地老天荒?除了“爱”,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妻子这种“无怨无悔的奉献”。可是,接下来,如同无意中碰翻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一连串的问题又接踵而至。例如什么是爱,什么是真爱,爱有多深,爱有多广,爱须多纯,爱的奉献,爱的索取,爱是胸饰还是枷锁,爱是补品还是砒霜。思考的结果是,爱让他感到了真实的恐惧,就像他失去女儿,失去眼睛那样的真实。
他想要真实,却又害怕真实的直接与丑陋。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弱点,如同知道世上不会有灵丹妙药能让自己的身高再增加哪怕是一公分。他现在知道真正的敌人,不是饥饿,不是贫穷,不是美帝,也不是苏修。如果不是妻子喊他起床吃饭,他差一点就把“爱情”赶进了敌人的阵营。
热乎乎,散发着檀香味的衣服就放在枕边。千层底的布鞋头回穿,有点紧。洗脸水温热适中。挤好的牙膏放在老地方。他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一切,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啊,爱情?哦,我的爱情?嗯,烟火味浓烈的爱情。对,世俗爱情。他浑身轻松,感叹汉字的神奇,庆幸仅用“世俗”二字作令箭,便很体面地走出了思考的禁城。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我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就菜吃啊。妻子把吱吱冒泡的油煎荷包蛋夹进他碗里。
面条够好的了。
好上还要加好嘛。
好上加好?
越来越好。
哦。
你还在想那事?
没。我什么都没想。
你肯定想了。
鸡蛋煎的不错。
你别再想那事。医生说过,一点都不疼的。
我不是怕疼。
再说,还要打麻药。
我宁愿不开刀,也不打麻药。
好好好,全依你。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进了手术室,自己就跟被抬上屠宰台的猪没什么两样了。医生的话,就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他还清楚,妻子肯定明白他故意抬扛的原因。她是故意不挑明。她以前可不这样。也就是从他双目失明之后,她才突然变成一个宽容的母亲,处处让着他。他呢,反倒像被惯坏的孩子,没有节制地支取她的宽容。虽然,他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犯禁的快感。妻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不能敞开心扉对她说呢?你就说,我没有完蛋,我也不会完蛋;你还可以说,我虽然看不见,可我的心里,比开了天窗的房间还亮堂。何况,公鸡和白狗也识趣地暂停了打闹。它们尽释前嫌地肩并肩,手拉手,用友善的眼光鼓励你。多好的机会。你也明白,错过了这次,未必还会有下一次。但你还是让它哗哗流走了。

刚放下筷子,他就听到由远而近,开过来一辆三轮车。
村长迈进屋里,一边说吃过了吃得很饱还喝了两盅热酒,一边向盘里抓起一个荷包蛋塞进嘴里,连说好吃。
司机王兵是他的学生,嘁嘁喳喳不住地搓手。妻子劝王兵吃碗面条。王兵用鼻子说,吃过了。
妻子把事先买好的整条香烟咔嚓一声拦腰掰开,递给他们。
村长接过烟,顺势伸到鼻下闻闻,然后,掏出两包塞进左面裤袋,两包塞进右面裤袋,剩下的一包塞进棉袄口袋。边塞边开玩笑,说,这么好的烟,谁送的?
王兵把烟放在桌角。他摸过来,非要王兵带在身上抽。王兵不要,说他喜欢抽烟斗。村长把烟接过来,硬塞进王兵怀里,喝道,拿着!你大小也是个车老板,整天腰里别着旱烟袋,不嫌掉价?
他也瞧不起王兵的憨,言谈举止不像是生意人。但他还是说,做人就应该厚道。
村长哼了一声,说,王兵要不是因为厚道,恐怕早发大财了。
妻子说,王兵你放心,油钱我们照付;你老师从来不占别人便宜。
他嫌妻子多嘴,又不好当着外人指责她,就假装咳嗽两声,说,王兵不是那种人。
村长说,你们别跟他客气;你坐他的车,那是他的荣誉。听说你今天去镇上开刀,好几个人争着要免费接送呢。
我一不是村长,二不是书记,哪有这个面子。
你是老师啊!我们这个村里,你的地位比我高得高。
马屁精。
老师的为人谁不知道啊!再说,你还教过我。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说,我没你这个学生。
我不就成绩差点嘛。
你要是我学生,我早抡大棒揍你了;除了你,没人敢把学校改成养猪场!
没人来读书,总不能让那些屋空着吧。
为什么没人来读书?要是你肯多出点钱留住老师,还会有这些事!
村里不是没钱嘛。
你们招待乡干部,哪回少了百儿八十。
你别信他们胡说。
他猛地扭过头,逼视着村长,怒吼道:我眼瞎不错,可我不是聋子,我的耳朵好使的很。

直到翻过两座山梁,村长才像刚睡醒似的,自言自语道,天真暖和啊。
妻子瞅瞅昏昏欲睡的丈夫,脸上堆着笑,说,嗯。
哪像三九的天。
对呢。
好兆头呀。
是的。
咱们老师是个有福人呀。
要不是你鞍前马后跟着忙——
我也就多跑了几次腿,应该的。
等这茬忙完了,再谢你们。
谢我可不敢当。少骂我几句就烧高香了。
他是没拿你当外人。
我懂。咱们老师不但有学问,而且人也正派,我最佩服这种人。
你少给我灌糖水。他打个哈欠,咧嘴笑道。
我句句是真。
好一个句句是真。
你就信他一回嘛。妻子说。
我信他?下辈子吧。

熄灯后。班长悄悄带他来到营房后面的树林。班长是福建人,却长得人高马大,双眼就像刚刚擦过油的枪管,透着沉稳的精光。班长开门见山,责问他为什么放走偷粮贼。他耷拉着脑袋,没吱声。班长提醒他,谁不知道你是连里射击纪录的保持者?他还是没吱声。班长又说,我们是军人,军人是不该有同情心的。见听者开始钟摆似的晃脑袋,班长补充道,当然,我指的是敌人。
那之后,他和班长都感到,两人之间,多了一层东西,像早春的雾,像三九的冰。直到班长退伍,他都没有给过班长一个笑脸,哪怕是虚假的。你啊你!就算不同意班长的观点,但你至少应该感谢班长,替你隐瞒了放跑偷粮贼的真相。不!我就不,立场问题,绝不含糊。敌人?谁是敌人?要是我饿疯了,到厨房拿个馒头吃,我也算敌人?你们也会因为一个馒头,要我一条命?怎么不是一回事?就是一回事。你我还有咱们大家跟他没什么两样,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肚子里经常上演空城计。脱了这身军装,你我就是他,他就是你我。
即使三年颗粒无收,我们照样不会饿肚子。这话你信吗?他没有理由怀疑,他只是更加糊涂了,我们不再害怕饥饿,可是,在那些连年战乱、瘟疫流行、自然灾害频繁的国家里,饥饿仍然扮演着敌人的角色。敌人永远都是敌人。它就像一只候鸟,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反复迁徙。它还会再度入侵中国吗?他知道答案。他却从来没跟别人说。他不想坏了别人的兴致。你并不比别人更有责任感,你牢骚满腹怀疑一切,你其实比谁都胆怯。听说假酒可以喝死人,你便从此滴酒不沾,即使是亲戚自家酿造的老白干;听说有人花钱拉选票,你又主动放弃了选举权。唉!难道你还不该好好反省反省,为什么你会变得如此偏激?

老师大人,还在生我的气?
小点声,他睡了。
睡了?
夜里醒的早。
哦。心情激动啊。

午饭后。他们沿着江边巡逻。班长排头,他最后。江上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光影晃动,仿佛有千万只鲤鱼在竞相跳跃。一二一,他偷偷垂下眼帘,掐着班长的口令,一二一,听凭双腿机械前进。靴底擦着饼干渣似的冻雪,发出喷香的吱吱声。仿佛是一种刻意的安排,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只野兔从他的鞋背或脚下,纵身窜过。野兔的眼睛为什么会是黄棕色,难道是长期吃草的原因?我们差不多也成了食草动物,我们的眼睛怎么会是黑的,而不是草黄色或者青菜色?一二一,注意速度,保持队形,一二一。他紧跑两步,跟上队伍。江对岸,苏联边防军正与他们逆向而行。对方全都戴着墨镜,人人一幅心事重重的表情。
星期天,他们早起。赶着狗拉扒犁,结伴到乌苏里江钓鱼。凿开天蓝色的厚冰,战友们跪成一圈,学他的样子,舀一捧冒着热气的江水,先搓热手掌,再拍眼珠,接着才开始洗脸。他说这样可以养目护肤。战友们都迷信他的理论,谁让他是有名的神枪手呢。
等到手和脸上开始像火烤般变红发烫,他们便一字排开,每人守着一个篮球大的窟窿,把长长的钓钩沉下去。突然,他感到冰面微微颤动,脚下传来可怕的咔嚓声。有人惊慌失色,手中的钓竿抖个不停。他做个手势,示意对方注意水下;因为炸冰之后,受惊的鱼儿四处逃窜,等到发现美味的鱼饵,常会不假思索地将它一口吞下。水面上开始绽放起一朵接一朵的白牡丹。白牡丹的花蕊中间,热气袅袅。闪电似的弧线一闪而过,一条斤把重的鲫鱼啪地一声摔在了冰面。
苏三大爷临死的时候,两眼怒睁,特别像那条不甘的鱼儿。大爷终生未娶,却没有老光棍特有的自卑和落寞。老人家爱喝酒。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从河边经过,打老远,他感到浓烈的酒香和汗味,马鬃一样挠着鼻孔,就知道苏三大爷在附近。没等他开口,苏三大爷便瓮声瓮气地招呼他,小子,别走,等我摸只王八给你带着。他知道大爷最爱用清蒸王八下酒,便借口怕王八咬人。大爷雾一样飘过来,塞给他一团热乎乎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还让他别怕。是狸猫,又肥又嫩,拿回去解个馋。他把狸猫推回去,说这东西是神物,我可不敢吃。苏三大爷当着他面,哧啦哧啦地剥着狸猫,说,神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是照样扒它的皮,吃它的肉?边说边勾起长长的指甲,剜出一只血淋淋的眼球,呼地伸到他面前,说,快,趁热吃!这玩意最补眼。见他身子后仰,嘴里叽里咕噜,便哼了一声,呼地将眼球扣进自己嘴里。第二天清晨,早起的人们路过河边,发现苏三大爷躺在地上,双眼凸起,嘴角和鼻孔处结着一张紫红的血痂。不远处,三块石头支起一只崭新的铁锅,锅里盛着半锅狸猫肉。他用树枝挑开厚厚的油膜,看见无数只紫色的眼球,旋转着,升腾着,在他的面前接二连三的消失,同时发出类似子弹出膛的呼啸。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些可怜的贪吃的鱼儿还有苏三大爷一样,随时随地,没有征兆,只为一点点美味的诱饵,像黑夜一样无声无息地睡去。啊哈!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可以舒舒服服地躺着,像个检阅三军仪仗的将军,面带微笑,心情轻松地从人们的面前走过。乐队奏起《卡门序曲》《今天是个好日子》《命运》《常回家看看》《欢乐颂》。孝衣的长袖甩起来。蝴蝶似的纸钱漫天飞舞。你一点都不难过?你不该难过。生又怎样?死又如何?难道跟吃饭睡觉微笑流泪腰酸胃痛有什么两样吗?亮亮走的时候,他哭得死去活来;至今还想哭。母亲死时,他仍旧是哭。父亲死时,他边哭边想:难道人死了,亲人们所能做的,只有哭泣?看过《局外人》,他回过头来检讨自己。他发现自己的眼泪里,竟然也有过可耻的烦躁、困倦和轻松。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难道你不爱他们吗?

你睡了吗?妻子把手放在他的额头,轻声说。
啊?没。
快到了。
哦。
别紧张。
不紧张。
我们都在外面等你。
哦。
实在疼得受不了,你就大声喊我。
行。
要不,你就骂我。村长说,用劲骂,狠狠地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去痛你骂什么。
你是谁?他明知故问。
你学生呗。
哦。是那个混蛋村长吧。
等你出院以后,我就辞职让你干。
呸!
我说的是实话。这出力不讨好的苦差,我早就干够了。
不干也中,把屁股擦干净再走。
行。明天我就把学校腾出来。
还有学生。
我挨家去请,保证一个不少。至于老师——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啊?你还没过足教书瘾啊?
没。
你不会嫌钱少吧?
一个钱没有我也干。
说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无影灯的“咝咝”声,好像一团团蚊子,带他来到夏夜的田野。穿着黄底白花长裙的亮亮,晃着手电筒,沿着田垄,敏捷地捕捉萤火虫。村子里时而传来一两声驴的嘶鸣和狗的哈欠。四周弥漫着熟悉的稻香和陌生的药水味。护士们推着小车,乘着云朵飘过来。她们开始熟练地整理手术器械,指缝里流出旋律优美的叮当声。班长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往枪膛里塞进一发子弹,又哗啦一声推上枪栓,端在右手掂量两下,重新扔给他。医生扮成刀客模样,嘴里咕哝着神秘的咒语,穿过一扇接一扇自动敞开的黑漆大门和无数座一模一样的庭院。他用枪托顶住肩头,食指扣在板机上,瞄准靶纸上的涟漪状环线,屏住呼吸,开始一点点用力。医生的手指,仿佛摔在冰面的光滑腥冷的鲫鱼,在他的额头上不安地跳动。穿过林立的手臂,他晃着脑袋,满教室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快开枪!汪汪,汪汪,汪汪。快开枪!爸爸,爸爸,爸爸。快开枪!保管员热气腾腾的脑袋苍鹰似的棉帽笔锋似的鼻毛尖上悬着两滴透明的水珠。偷粮贼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越来越模糊的雾淞状背影。快开枪!医生的尖刀突然偏着脑袋,冷笑着,以光的速度,冲他刺来。快开枪!快开枪!快开枪!他咬紧牙关,蹬直双腿,扳机一勾到底。
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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