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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花 赞 经
刘泽球
农历大年初二,一年中最冷的几日之一。
民谚云:“三九四九,冻死老狗”。
纸片样的大雪从后半夜即开始下个不停。兰卡挤上一辆驶往州里的混合着汽油和酥油茶味的长途客车。窗外,已经白茫茫一片的盆地倒退着远去。
“寒霜将星空搬到大地
乌鸦的饥饿 填塞着牧歌”
兰卡翻开笔记本的一页。除了这两句,其余地方都是浅灰色线条分隔开的空白。长途客车在通往藏民聚居州的公路上颠簸着前进。一根斜伸向公路的树枝在蒙着水汽的车窗上刷了一下,于是兰卡的视线可以越过邻座沉睡的一对青年男女,看见外面突然清晰起来的风景:不知名的灌木、野草和被季节褪色的小果实,白灰相间的石头房子,山坡上的玛尼石堆、经幡,天空中迅速移动的黑云。
山里并没有下雪。
但凛冽的寒气在植物们紧缩的身子上依然显现得出来。
兰卡点燃一支烟,静静挥发的青色烟缕给车厢带来些暖融融的感觉,也给身边酣睡中的女子带来一两下轻微的咳嗽。兰卡想起住在隔壁那位老头时而发出的咳嗽声,如同古诗中的夜鸟自半空落下干瘪的啼鸣,如果在漆黑的顶端存在着什么痕迹的话,或许这单调的声响便是镂刻在上面的象形文字。
“如同梦会夜夜复来
消失的事物也总在隐形地复活之中”
作为一个从外地来这座城市谋事的青年,兰卡同许多候鸟般的打工者一样,选择偏远的城西作为栖身之地。那里有许多濒临破产的老厂,因而房租格外便宜。兰卡所租的房子位于一座六十年代风格、红砖结构的老楼底层,光线晦暗,四壁泛黄,下午时候一直有麻将之声乒乓传来。兰卡的工作是在一家报社做副刊编辑,每周只需上两个半天的班,编完一整版稿子,其余时间就可读书、喝茶、睡觉,有时杜撰些文字给自己的版面,挣些换酒的银子。这里少人来,兰卡也懒得出门。日子象自来水一样舒缓地流淌着。
大约一年前,隔壁搬进来一个老头。老头几乎白天都在睡觉。只是到了晚上,当麻将声和白天的尘土一起消失在寂静之中,老头才起身,哆哆嗦嗦地翻着书,有时喃喃自语地念着什么。老头的窗户和兰卡的窗户紧邻,同样喜好夜里看书的兰卡可以清楚听见隔壁发生的一切。在老头喃喃低语的陪伴下,兰卡总是不觉中读书到天色微明,直到早起上班人的自行车铃声将他拉回疲倦的现实。
车子翻过两壁岩石峭立的山顶,开始向藏区深处盘旋着靠近。
邻座已经醒来的情侣正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吃着自带的面包。上车不久,兰卡已和他们初步相识。男的是个画家,女的是个摄影师,都叫伊波。很有趣的一对。
画家伊波对摄影师伊波说:“要是自己有辆车就好了。”
“那你就多卖两幅画呀。”
“哪有那么容易,等我出名再说吧。”
“那得什么猴年马月了?还不如回去开个影楼,我照相,你用画画的技术给客人化妆,保准一年下来能买辆奥脱。”
“别,咱可是搞艺术的,咋能为挣个车钱糟践艺术呢?再说,要买车,起码也得买个越野吧,2500的。”
“那还不如买悍马呢,又大又气派。”
“行啊,我开车,你坐副驾,后面全放画板、颜料和照相机。”
“再放几箱啤酒。”
“还有帐篷、睡袋和香肠。”
“干脆把家都搬上去得了。”
“嘿嘿,车都还没谱呢,光打精神牙祭。”
兰卡眯缝着眼睛听,微微笑着。画家伊波和摄影师伊波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便邀兰卡一块吃面包。兰卡推辞说还不饿。
司机将车停靠在一个小镇上。车上人纷纷下来,很多人去买当地特产的牦牛肉、沙棘晶、首饰。兰卡在镇上转了一圈,然后走进一家门脸矮小的书店,听见画家伊波在里面嚷嚷:“我操,这里居然有《百年孤独》和《太阳石》!高人到处都是啊!”
店里的装修很简朴,书也不多,但干净。一只猫卧在墙角睡觉。一个衣服脏兮兮的小孩坐在柜台后写作业。兰卡随便翻了翻书,发现书架上有一个印着刀刻般藏文、深红色封面的大笔记本,和自己旅行包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店主说:这个不卖。
兰卡问:在哪里可以买到?
店主回答:不知道。用了好多年了,专门记帐的。
兰卡摸了摸笔记本的封面,放下,然后回到车上。下午的阳光从侧面打在他脸颊上,象许多小虫子在爬。
天擦黑时分,长途客车到达了州府。兰卡在当地一家单位招待所住下。房间似乎多年未打理,部分地方已磨得凹陷的木质地板发出一种古怪的气味。兰卡心想,如果再有一些时日无人居住,怕是地板上要长出菌子来。
兰卡在招待所附近的餐馆里要了几样小菜和半斤枸杞酒。酒很冲,不愧是民族地区的酒,有股子生猛劲儿。邻近桌子旁坐着几个藏族青年,直直地盯着兰卡看。兰卡没有去接他们的眼神,只管喝酒。藏族青年就自己唱歌,一首接一首,不似在电视上听见的那种豪情澎湃,而是非常感伤。也许是情歌或者思乡的歌吧,兰卡心下想。
离开餐馆,兰卡在城里走了走。街上的人不多,不少人都带着酒气。
夜里,兰卡睡得不够塌实,感觉总是在做梦,听见有人轻轻地唱歌,既象是餐馆里遇到那几个藏族青年汉子的歌声,又象是别的什么人,有时还象有人在跟他悄悄说话。兰卡记得过去的一位朋友,大学毕业后回到州里的某个地方,在寨子里教书,他跟兰卡讲过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去另外一个寨子喝酒,天晚了,只好在寨子里留宿。主人家房子那天恰好比较紧张,只剩一间空的房子,传说闹鬼,问他敢不敢住,朋友仗着酒劲说:不怕。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见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阵很轻的脚步走到床前,仿佛有人对着他耳边念着什么东西,起初极低,逐渐变大,如洪钟,好象整个宇宙都充满了那种声音。朋友吓得大叫起来,人们都赶来看他,费了很大劲才把从里面插紧的木门打开。第二天,寨子里每个人见到他的第一句话都是:你中邪了。很认真、很害怕的样子,连小孩子也是如此。此后几天,朋友感觉到浑身乏力、疼痛,诚惶诚恐,不得以去请了端公。端公将他放在一间柴房里,对着一碗漂着几根麦杆的清水,念念有词良久,让他喝下,结果居然就好了。兰卡害怕自己也中邪,就把电灯打开,直到天亮也没敢再睡。摄影师伊波早晨看见兰卡,便关心地问:你中邪了?眼睛怎么是红肿的?兰卡连忙摆手,飞快地逃走了。
兰卡习惯了那种彻夜不眠、又连睡整天的生活,多年来的不规律生活让他看起来总是显得面色不良、精力不济,但实际上他的精神和体力状态却是很有韧性的。他喜欢这样不被人注意的状态。而隔壁那个老头似乎也是如此。人们只是偶尔才会看见他出来。想起老头,兰卡不禁有些惆怅。谁知道一个晚上的意外会晤,竟会导致这后来的事情呢?
几个月前的一个深夜,兰卡正聚精会神地看书,突然听见有东西在敲玻璃,仔细一看,原来是根长烟杆。他打开窗户,伸出头,老头正歪着脑袋朝这边看。老头说:年轻人,过来坐一下好吗?兰卡点点头。
门是虚掩着的。
兰卡推门进去,感觉象是进了一个图书馆。各种各样的书从地面一直垒到四面墙的天花板。房子中间是简陋的单人床,靠窗是清漆的书桌。
老头个子不高,很瘦。
“我也算是个图书收藏家吧,前些年举行的全省图书收藏评比,我排第三位。”老头有些得意地说。
“是啊,真的很多。”兰卡一边环视着四遭的书籍,一边在床沿坐下。
“我从解放前就开始收藏书的,可惜后来给毁了不少。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老头略微沉吟一下,接着说:“我看你也挺喜欢看书的,与我倒还投缘。这里书有一些,你可以随时过来取去看。”
“那就多谢了。”
兰卡瞟了一眼老头床上堆的书,不少是藏文原版的书籍。
当晚,二人相谈甚欢,遂成为忘年之友。不时,兰卡过去向老头借上一两册书籍,交谈片刻。
老头是本省一所著名大学的退休教授,早年曾从军,在藏区生活过若干年。老头高兴时喜欢讲些从前在藏区经历的轶事,甚至可吟唱几首当地的谣曲。许是上了年纪,老头的歌声有些沙哑的金属质感,仿佛有锣钹之类乐器在嗓间为其伴奏,说与唱便浑然不清了。兰卡想:那些谣曲应该都是有故事的。于是,兰卡在回忆起那些夜晚的时候,便感觉到一种叙事的氛围慢慢在时间里扩散开来。但这种熏香般娓娓道来的叙述,总是随着老头突然间忧伤起来的眼神,嘎然而止。兰卡不便深问,就识趣地退回自己的房子。
即使是农历大年期间,藏区的太阳依然很强烈。画家伊波和摄影师伊波忙着给那些地域特色的建筑和身着民族服装的居民照相。他们都还年轻,二十出头,看什么都新鲜。
高地上的阳光照得兰卡有点庸懒,索性就跟在情侣伊波的后面,漫无目的地走。伊波们也不时回头朝他笑一笑。
州府并不很大,几条主要街道半个多时辰就走完了。出城的路口有一座桥,桥的对面是一座不高的山,山顶上盘旋着十几只黑色的大鸟。
折身,兰卡发现路边有一间小商店,里面摆着些唐卡、佛盒、印度鼻烟、白铜首饰之类州内司空见惯的物件。店门前的椅子上坐着位藏族老人,戴着挺大的水晶眼镜在看书,很有阅历的样子。兰卡便上去和他搭讪,询问是否知道《白花赞经》,藏族老人果断地摇摇头。
兰卡又问:可否知道边央活佛?四十多年前很著名的一个活佛。藏族老人再摇头。
兰卡继续问:可否知道白花城?城里种满了白花,花瓣中央的花蕊似佛形。冬初盛开。冬了之际,白色的大花瓣笔直地缓缓落下。藏族老人仍然摇头。
“秋深了,白花城的精灵
卸下身体和重量
在神的家中感到无比惆怅”
“边央活佛据说出生在白花城。城里的马路两侧都长着一种罕见的植物,这种植物能开出大朵的白花,一般在立冬日集体盛开,又在春分日将临之际纷纷凋谢。花朵虽大,但香味并不腻人,散发着一股微凉的幽香,甚有灵性。最奇怪的是,这种花绽放时,其散开的花蕊似端坐的佛形。”
“那你可曾去过那里?”
“没有。当时在打仗。。。。。。我遇见边央活佛,是在行军的路上。他的视力似乎有点问题,坐在路边的山坡上唱歌——其实是唱一个故事。我刚好把脚扭了,就在那山坡上小坐了一会儿。从相貌看,边央活佛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地方。他本来是在一个小寺院里修行,因为掌握着一些独特的治病手段,很灵验,在藏区相当有名气,不少人慕名来找他看病。为了能继续安静地修行,他不得不四处迁徙。常年的四处流浪,一般人已辨认不出他来。我的脚就是他用几样当地植物治好的。。。。。。他随身都带着一个大笔记本,深红色的封面,上面印着刀刻般的藏文。那些药方大概都写在笔记本里。”
“这么说,他的笔记本实际上就是一本手抄的药书喽?”
“也不全是。”老头有些谨慎地回避开兰卡询问的眼神,“出于某种原因,他无法回到白花城去。”
屋内的灯光,由于夜半过后的沁冷,显得清淡,如游丝。兰卡的心里微微发颤。
花瓣上有椭圆形的齿纹。尚未被岁月完全吞噬掉的幽香自齿纹间徐徐吐来。夹着花瓣的两张纸上,留着颇明显的印痕,若蝴蝶对称分开的两翼。
“这花真漂亮!”摄影师伊波惊喜地叫道,“是什么花啊?”
“我也不知道,就叫白花吧。”兰卡回答。
画家伊波:“这么简单的名字?”
“是啊。”
“在哪里采的呢?”
“这个?。。。。。。是别人采的。我也不知道。”
兰卡合上笔记本,假装要休息。长途客车启动了。路继续向藏区的纵深延伸。
“《白花赞经》是传说中的一部诗体经书。几百年来,以手抄的形式在藏区秘密流传。据说,它最初的作者是白花城的一位活佛。这位活佛在对白花的礼赞中,表达了对神迹无所不在的敬意和赞美。但同时,他也对在白花中窥见神体的显现,感到异常惶惑。每当白花随季节凋谢,他便无比悲伤,仿佛自己的生命也随之死去。而当第二年白花再度盛开,他又感到重新获得了生命。他在年复一年的精神蕤生和死亡的轮回中,不断记录下自己的心灵感受。正因为此,这部书始终没有结尾,也没有开始。后来,活佛弄瞎了自己的双眼,离开白花城去别处流浪。他在岁月的重复更替中,经历了各种事物的死亡和再生,痛苦和欢乐,知识和虚无,最后,他在轮回的极度疲倦中,领会了神的意旨,那就是要从重复的有进入全在的无。对他那尘土的生命而言,进入无的唯一途径便是遗忘。有人将他丢弃的《白花赞经》捡去研究,并以手抄本的方式继续流传,并不断加入新的体会和内容。于是,这本书的面目在时间的巨大镜子面前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以至于人们只有通过还存在的极少几本不完整的手抄本去猜测白花城的所在。。。。。。因为,拥有《白花赞经》的人都无法回到白花城去。。。。。。白花城成了历史上的一个少人知晓的谜。。。。。。”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或许感觉到自己的时日已不多,老头终于向兰卡吐露了《白花赞经》的秘密。他隐居此地的目的,就是想在孤独短暂的晚年,深入地研究《白花赞经》。至于他怎么得到《白花赞经》的,则是另外一个故事,老头将它带离了人世。
“也许正是神以这种传讹和造谬的方式,隐藏了自己的面目。”
最后一次晤面的三天后,老头不病而终。
许多报纸刊登了老头去世的消息。他的弟子们从各地赶来为他吊唁。
兰卡在人们搬空老头的房间之前,去了他的房间,将放在书桌抽屉里抄录了《白花赞经》的笔记本拿走。打开深红色封面的笔记本时,一股清幽之香透过纸页盈然而起。
这个场景在兰卡的梦境里无数次发生着。有时他也不禁怀疑这个情节的真实性,似乎是自己悄悄潜入老头的房间,偷走了那本珍贵的《白花赞经》,老头因为《白花赞经》的突然丢失而郁郁死去。醒来时,他为自己在梦中的行为感到羞耻。但也许,是老头以一种显而易见的方式将《白花赞经》传递给他,以将时间中的隐秘使命继续下去。
兰卡的生活规律因为《白花赞经》的出现变得更加混乱。他不分昼夜地研读那些笔记。但令他失望的是,笔记本上记录的并不是藏文原本的《白花赞经》,而是老头翻译成汉语的《白花赞经》。老头的翻译工作是断断续续进行的,所以那些句子和段落也是断断续续的,更象是老头本人的笔记。比如,时间和语义的顺序会发生颠倒和重复,白天发生的事情有时会转移到夜晚,方形的石头有时会变成圆形的庭院,让人置身于一种语境的迷宫。最让兰卡吃惊的是,越往后,这些笔记越变成一种回忆式的叙述口吻。而当他从头重新阅读,整本书都变成了某种回忆,有些曾经出现的句子怎么也找不到了,或者已经被改换了一种表述。兰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出神的阅读中,不自觉地进行了某些修改,或者那繁复的内容使阅读时的精力根本无法集中。随着阅读的重复和深入,兰卡感到有一个声音在自己的身体里萦绕,象一支古老得没有名字的谣曲,努力想要接近某个地方,并且自己生命中许多已经忘记的事物都渐渐地苏醒过来,历历在目,越是遥远的越是清晰。
这一年的农历大年初二,黎明前,当盆地难得一见的大雪突然降临,正伏案阅读的兰卡,听见雪花的脚步在窗前的忍冬丛和空地之间轻轻放下,他恍惚看见一个幻觉的城镇显现出来。他冲出门,在雪地里狂奔,直到天快亮时,一辆开往州里的长途客车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拖着装有那个笔记本的旅行包,上了车。
“如此说来,老头是特意把《白花赞经》传给你的喽?你不会变成活佛的化身吧?”画家伊波歪着头,微笑着问。
兰卡看得出他的揶揄意思,没有回答。
本来,他想象老头那样一直独自地隐藏着《白花赞经》的秘密,也许是自己也觉得这个事情本身有太多荒诞的地方(谁知道老头是不是在故弄玄虚,诓他的呢?),加之走进州里数日来疲倦而没有目的的跋涉,高原的太阳总有那么一种强烈的逼迫感,让他头脑昏沉沉的。在赶往一个著名镇子的路上,兰卡向画家伊波和摄影师伊波讲述了《白花赞经》的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他隐瞒了两个细节:一个是他曾经梦见自己从老头那里偷走了《白花赞经》;一个是记录《白花赞经》的笔记本中的文字会自动变化。
兰卡明白画家伊波的揶揄意图,其实是出于男人的某种嫉妒天性。画家伊波显然不满意摄影师伊波天天缠着兰卡追问《白花赞经》的故事。但兰卡对《白花赞经》的了解也不多,他不得不把从笔记本上看来的《白花赞经》各种出现又消失的片段,虚构成一个又一个故事讲给摄影师伊波听。有意思的是,每当他讲过一个故事,那个故事第二天就会出现在笔记本里。而当他讲出另一个故事的时候,前面那个故事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兰卡象往常一样打开笔记本,发现白花的故事又成了两个恋人的故事。从前,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彼此疯狂地爱着对方,以至于不能容忍有片刻的分离,也无法忍受俗世生活的污浊,他们便一起离开故乡,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定居。他们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用双手建起了一小片房屋,渐渐形成一个小镇的规模。他们在漫长的开荒过程中,掌握了一种神奇的治病手段,不时有身患各种奇疾的人跑来向他们求医,其中一部分人又成为了那里的居民。很多年以后,两个终身厮守的恋人同时无病死去。人们将他们合葬在小镇外的向阳山坡上,以便他们能继续象活着时候一样,肩膀靠着肩膀地眺望小镇上的日出日落。后来,那合葬的坟墓上长出一棵奇怪的树,满树盛开着洁白的大花,花瓣中央呈对称状地显出两个合抱的人形,他们结合得那么紧密,又仿佛是一个人。当秋天的大风吹来,缤纷的花瓣飘满小镇的各个角落。第二年,小镇到处都长出了盛开白花的树。那些花瓣有着非常神奇的治病效果。有人感动于他们的故事,就写了《白花赞经》来礼赞他们。
兰卡知道,这个故事一定是摄影师伊波阅读的结果。
事实上,兰卡早就发现,摄影师伊波在夜里偷看他的笔记本,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偷看笔记本的不只摄影师伊波一个人。画家伊波后来也加入进来。他趁摄影师伊波睡着以后,就偷偷地从她那里拿走笔记本,在旅馆的昏暗路灯下阅读,然后又在天明之前,将笔记本放回兰卡的房间。摄影师伊波醒来,并没有看见笔记本,便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和《白花赞经》有关的梦。
兰卡已将阅读的习惯改在白天颠簸的行程上。在那个红色封面的笔记本里,有时他发现陌生的笔迹,有时他又看到自己的笔迹。于是,他苦恼地想到,也许自己永远也不会看到故事的结尾,一如其开始。
长途客车持续地向掌纹般密密分布的大山深处挺进。
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接下去还是山。
车上的时光是单调的。恍如那些重复不尽的山峦。
兰卡不知道要去往哪里。画家伊波和摄影师伊波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每到一个终点站,他们就随便买上到另一个地方的车票。
自从每夜偷看兰卡的笔记本以后,画家伊波和摄影师伊波都在漫长的旅途中患上了一种妄想症,看见一朵朵灿烂盛开的白色大花,在山中的晦暗光线里,无声地坠落,却始终只在半空。他们的身体仿佛一粒光、一滴水,被那下坠的白花负载着,运往时间的另一栖息地。万物枯苏的声音在他们的身体里无休止地生长着。有时,他们变成了饥饿的鹰,被大风的鞭子驱逐着低飞;有时,他们变成了地藻,在岩石上被炙烈的日焰烘烤;有时,他们变成了闪着磷光的石头,被人投进了煅烧炉。。。。。。他们不再是他们,而是替代着成为更多的事物。
画家伊波变得和兰卡一样神情木讷,终日不语。
摄影师伊波依然顽固地举着照相机,不时按下按钮。
他们在那些山中疲倦地旅行着。日复一日。
直到那些连接城镇的公路变得同虚无一样没有止尽。
直到他们连语言都已经忘记。
“这是不是一场梦呢?”摄影师伊波倚靠在兰卡的肩上。她的眼里是干涸的。长久的无眠,让她的泪腺早已失去了分泌的能力。那双眸子却象两粒发亮的黑石子。
“这是不是一场梦呢?”兰卡也跟着重复。
兰卡抚摩着摄影师伊波的脸。那张脸,并不妩媚,但端庄得动人。亿万年来就俯视着这里的星辰,将野外空旷的草原映照得一片银亮。
摄影师伊波的嘴唇象花朵一样颤动着。兰卡的嘴唇象一阵风堵住那柔弱的花朵。
画家伊波眼光呆滞地看着车窗外,摄影师伊波和兰卡并排躺在草地上亲吻,象两滴粘在一起的露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场梦。
直到星罗棋布的地图已经穷尽。
直到他们感到再也没有道路可以留给他们。
直到有一天,摄影师伊波尖叫起来,他们又回到了从前出发的城市。
街上有许多人,正伸长脖子,围在城市广场上,观看一场露天演出。一家制药厂正在举行一个新研制药品的推介活动。主持人兴高采烈地宣布,他们从一本古代经书里发现了一个可以医治许多疑难杂症的神秘药方。他们根据药方,蜜制出了一种神奇的药丸,并把这种蜜制的药丸称作白花神丸。那本经书的名字就叫《白花赞经》。许多地方都宣称自己就是传说中的白花城,但那些城里至今都没有找到一株有着佛形花蕊的白花。
那时,正是正午,三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人站在广场旁边,象三根木桩,被钢锯似的阳光,在疯狂抢购的人群中将影子切得七零八落。
“白花的乡愁藏着密集的重”
后来,画家伊波画了许多油画,都是藏区沿途可以看见的景物,有夕阳下橘红色的寺院,有沉在海子里乌蓝的天空,有山隘口低垂的经幡,有转经筒映出的木刻似的面孔,有天体图案般的印经板。。。。。。令人惊异的是,那些画都铺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底子,底子是一朵有着佛形花蕊的白花。这些画让年轻的画家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荣誉。他的画被送到各地巡回展出,许多评论家撰写了关于他的作品的评论,从宗教到哲学,从泛神论到唯神论。那朵永远只作为底色和背景的白花成了画家伊波的艺术符号。后来,他去了欧洲,娶了个外国女子,在欧洲中部的某个山区定居,时常开着一辆悍马越野车在山中游荡。
摄影师伊波在那场漫长的旅行之后,同画家伊波分了手,因为画家伊波偷走了她全部的摄影作品,据为己有,并借助那些摄影作品获得了画画的灵感。据说,她去了沿海,成了另一个城市的白领打工,从此再不摄影。还有一说,她的摄影作品并没有被画家伊波偷走,而是她自己把它们一把火都烧了,画家伊波只是凭借自己的回忆才建立起画画的灵感。那些摄影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条路线的记录。其中一幅,清晰地摄下了一朵有着佛形花蕊的、洁白无比的大花在时间中无声坠落的瞬间。
兰卡始终生活在那座城市里,始终干着报纸副刊编辑的工作,始终每周上两个半天的班,始终悠闲地读书、喝茶、睡觉。
从来没有人听说起过他曾经去过州里的藏区。除了每年春节固定地回家乡看望父母一次,他从来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他的经历象几根单色调的线条一样简单。
他始终住在城西,房子的租金一涨再涨。腰包和胃口越来越鼓的房地产开发商们已经将触角伸到了每一寸可以淘制出金子的土地。想到房子早晚会被拆除,他就十分伤感。他的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了,深夜读书的时间也没有以前长了。但躺在床上,他总是很难睡去。失眠,夜复一夜地折磨着他。
隔壁房间从来没有住过一个老头,而是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他经常清早出门,拄着拐杖去城里的大街上乞讨,晚上提着装满零钞的铁皮筒回来。有时,碰上下大雨,不适宜出门,他就穿上与平常不同的干净衣服,打着伞,去报亭买份报纸,再买些卤猪头肉和啤酒,坐在自己的窗户里一边看着城市新闻,一边尽情享用酒肉。没几年,他带着一笔厚厚的存款回了老家,娶妻生子,向邻居吹嘘一个虚构的城市和经历。
有一回,兰卡在失眠的极度疲倦中,意外地陷入了一小刻睡眠,他遇到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异乡人,衣衫褴褛地站在一个无名小镇的街头。马路对面是一座巨大的印经院,许多影子般的人在里面忙碌着。他蹒跚着走进去,走进印经院层层叠叠的书库。他在那些不可记数的时间般广大的书籍堆中拼命翻找,要找到一件东西。
“许多梯子,许多梯子,
始终在向上,始终在向下。。。。。。”
他的抽屉里放着一个印着刀刻般藏文、深红色封面的大笔记本,那是他趁隔壁瘸腿中年汉子外出乞讨时偷来的。一个拾荒匠恶作剧地把这个东西扔进了瘸腿中年汉子的铁皮筒里。瘸腿中年汉子则把它带回来垫桌子。
“许多梯子,许多梯子,
始终在向上,始终在向下。。。。。。”
他在梦里喃喃念着。
一种回忆的忧伤氛围弥漫开来。一场雪正从城市的北端向这里慢慢走来。
甲申年正月初四—初七于川西德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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